下麵？
    秦疆有點摸不準了。按照三腳雞老大爺說賴木幾年沒回來了——去哪個下麵？
    他腦子裏還在頭腦風暴呢，隻聽對麵狼狽的老婦人關紅繼續說：
    “高了，高了。”
    “走了四五年了，一直沒有回來。找道公佬商量，他說是落水的人找不到家。”
    關紅單薄的身影在月下顯得更加的伶仃。
    好像有很多話說，關紅也害怕這是最後一麵，所以聲音又顫抖又急切。換個方式解釋，就像你好不容易夢見了死去的親人，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的情況下，那肯定是要把思念全部傾訴，就擔心夢突然醒了。
    “家裏一直點著一盞燈，一直點著，還有門口插著竹竿，聽道公佬說這樣會可以引路。”關紅非常自責。
    長明燈和招魂幡——民俗之中燈放在靈位前以及門前，就是長明燈。而門前插竹竿，且貼貫錢（打孔錢），寓意招魂幡。秦疆有點明白了，眼前這個腦子不太清醒的老婦人為何死活不同意拆房了。怕死去的孩子找不到家門。
    “兒啊，你走了四五年沒有回來過一次，我也沒有夢見過一次。”關紅說，“是不是你心裏有怨氣，有怨氣就發出來吧。”
    人有所思，夜有所夢。
    秦疆感覺這老婦人有點可憐，站在科學的角度，精神出了點問題的情況下，夢境就會非常的混亂。
    “怪我，如果不是我想吃魚，你也不會下遙田河去捉魚，也不會出事。”關紅說出了她為何這麽責怪自己。
    江下村，之所以叫這名，肯定就是挨著小河。村前有遙田河，遙田鎮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村後遠一點還有左坑核的支流。粵省嘛，吃東西講究新鮮，所以本地人是經常在河裏搞點小魚小蝦來吃。
    賴木也有三十七八歲了，也是個中好手，誰能想到……果然淹死的，都是會遊泳的人。
    也就難怪關紅會認錯人了。夜色昏暗，加上秦疆有兩三分像賴木，簡直是高配版，且也全身濕漉漉的。相信賴木在老婦人關紅眼中最後的樣貌就是從小河裏撈起來濕漉漉的模樣，而隨著時間逝去，樣貌在記憶中美化。
    原身作為海王——或者說這種家庭環境長大，是有非常強大的共情力的。故此，秦疆才說原身的實體汙染了他冰冷的資本家血脈，他現在竟然能切實感受到眼前老婦人心中的愧疚。
    好人好事，做點好人好事吧，打雷下雨可不許再劈我了，秦疆心裏這樣想。
    “……我沒有怪你。”秦疆扯著沙啞的嗓子回應。
    “真的？”關紅的聲音好像是擺在蹺蹺板上的玻璃，稍微一動就會摔碎的那種。
    “真的。”秦疆說。
    “那就好，那就好。那肯定是道公佬說的東西不對，那肯定是道公佬沒用……”關紅口中反反複複的念叨。
    “小木投胎轉世了，一定要找個好人家，找個不用吃苦的好人家，家庭和睦的好人家。要多喝牛奶，這樣才能長高，長高了就不會30歲才娶上樓婆。下一輩子一定要結交好朋友，差的朋友在一起會讓你變壞。”
    “還有，一定一定記得，不要再下河了，要更努力的學習，這樣以後工作才更輕鬆，要少喝點酒，不要年紀輕輕就開始通風。下輩子一定一定要好好生活，遇到事不要一個人硬捱，要和親人商量。想做什麽就去做，媽沒本事，你喜歡從小喜歡廣府戲，但我覺得學這個出來，以後會找不到工作，就沒讓你學，也沒有支持你。”
    “你對自己一定要有信心，小木，你從小就非常的懂事，知道照顧你妹妹，但下輩子不能太懂事，太懂事會被別人欺負。”
    “還有好多事想告訴你，還有好多事……”關紅拍著自己的腦袋，“怎麽想不起了，怎麽想不起來了，我應該記得的。我應該記得的！”
    老婦人關紅情緒太過激動，以至於本就混亂的思緒，更加混亂，編排了好多年，想在夢裏說的話，已經記不清了。
    “要回家，小木一定要記得回家，媽媽會一直等著你回家的。”記不清的關紅終於說出了最關鍵的話語。
    回家——此話好像開關，瞬間把秦疆腦海中的記憶觸發，一個個。
    眼前關紅消瘦的身影，在秦疆眼中，居然和原身的後母有些重合……
    原身後母也這樣，總是會關心原身在大學有沒有交到朋友，總是會讓他多吃點東西，總是等他回家。
    關紅抬手，但很快又放下手，因為如果是鬼魂的話，觸摸了，消散了怎麽辦？但其實在當前月光亮度有限的情況下，老婦人的身形好像要融進黑夜中，更像是鬼。
    就很自然的，秦疆把原身想說的話，“媽你去什麽地方了？我找不到家了。”
    這一聲媽，是原身沒向後媽喊出的那一聲稱呼。
    聞言，老婦人身體一僵，好像小時候哄孩子睡覺一樣的，聲音放輕，放緩，低聲的囈語。
    “媽在這裏，媽在這裏。”老婦人聲音輕柔，是天底下一等一好聽的聲音。
    “我想掙大錢對您好的，您還沒有享福，您還沒有過上好日子，一輩子都這麽辛苦。”秦疆說，“好東西你也沒吃過。”
    “什麽好東西不好東西……”
    “沒有的，你辛辛苦苦把我養這麽大，你本來不用這麽辛苦的，就是因為我拖累了你。”
    聽到孩子這樣說，老婦人聲音也帶著點笑意，“打工是很辛苦，但是看著你一天天長大，那就不知是有辛苦了，還有幸福。世界上哪有完全的幸福，更沒有完全的辛苦。苦水裏含著糖才正常。媽這碗苦水夠甜了，所以你已經做得很好很好了，很爭氣，又孝順。”
    秦疆身體那非常強烈的情緒被安撫了下來。
    “可是我以後見不到您了怎麽辦？”秦疆問。
    “無論你（投胎）去什麽地方，媽永遠會留著那盞長明燈。”老婦人說，“媽也會經常來看你。”
    賴木的墳墓就葬在不遠處，關紅想孩子了就會來看看。
    “媽，在我心裏你和螢火蟲一樣。”秦疆說，“一是在我眼中閃爍著最明亮的光，二是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