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繼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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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生勿入帝王家!
    甄渠之案情太過簡單直白,王直簡直不用多審,當下就把他拿下,寫了折子急報京中。而翼州的各涉事鹽商自然是老奸巨猾,鹽糧生意向來是不怎麽分家的,如今這些人看風聲不對,趕緊重新命人趕了糧車到常平倉,也不提鹽稅二字,個個都說是急州牧大人所急,捐獻糧食而來。隻短短兩天,翼州的常平倉就入賬三十五萬石糧食,每一包都稱得上足額足秤、幹燥清爽。
    王直再要審起之前的黴變劣糧,這些老成精的鹽商們自然一臉訝色“交給官家的糧食,哪敢如此造假。官老爺若是不收,黴壞了的豈不是自家蝕本?斷然不敢如此的。”汛情將至,遠水解不了近渴,前幾撥賑濟,還有賴這些鹽商出錢糧。再則哪家販賣錢糧的背後沒有靠山呢,王直身上尚有差事,既無力也無心在翼州久留,就依著眾鹽商供詞,將罪責一股腦推到甄渠頭上也就罷了。
    哪年賑災不揪出幾個蛀蟲,栽在鹽務上的官員也不是一個兩個,偏偏像甄渠這樣又貪又蠢的實在是異數,皇帝看了奏折簡直氣得目瞪口呆。王直在折子中稟報,翼州的糧倉原本的存糧加上鹽商捐獻的,能撐過汛期過後的三四個月,但若是果真有災,今秋必定絕收,入冬之後日子就難熬了。王直身負巡查之職,無暇細審,甄渠嘴硬,不肯吐出贓款的下落。故而他派人將甄渠押解回京,以圖早日追回贓款,補足賑糧。皇帝看完折子長歎一聲,貪來的銀錢去了何處,他心裏也大概有數,王直這不是審不出,而是不敢審出罷了。
    皇帝在殿中枯坐了半晌,一室鴉雀無聲,良久之後他輕聲道“擺架坤寧宮。”皇帝到了坤寧宮的時候,恰好見小花園內,豫慶正站在嘉楠麵前挨訓,也許是嘉楠訓得狠了,豫慶皺著張小臉要哭又不敢哭,著實可憐。周遭的宮女太監似是習以為常,各安職司,置若罔聞。
    唯有豫慶的乳母十分不舍,在旁邊勸到“殿下還小,公主慢慢教導才是。”一邊又罵旁邊的小宮女“怎麽這樣沒眼色,小皇子既來了,這麽還把礙手礙腳的東西安放在此處?”
    嘉楠慢條斯理整了整袖口,抬頭看了乳母一眼“你們身為皇子乳母,非是尋常宮人,原是從知書達理的人家選來的。這不遷怒,不貳過的道理,想來是知道的。”
    那乳母臉上發燒,期期艾艾道“殿下金貴”
    “什麽金貴?這禁城之內,上有皇祖母與父皇母後,下有一幹兄弟姊妹,哪個不金貴?不過玩耍中摔一跤,就怨起這個那個,凡事都怨別人不好,這豈是尊貴人做的體麵事?!”
    乳母撇撇嘴,不情不願的福了一福“公主教導的很是。”
    嘉楠見她不情不願的樣子,知道說也是白說,也懶怠白費力氣,轉頭對豫慶道“豫慶記住,咱們在哪兒跌倒,爬起來就是,記清楚怎麽跌的,下次咱就別這麽做了,姐姐可與你說明白了嗎?”豫慶點點頭,奶聲奶氣道“姐姐,知道了。下次摔了不罵別人了!”
    嘉楠方點點頭道“去玩兒吧。”豫慶先前還蔫頭巴腦的,瞬間來了精神,歡呼一聲跑開了。
    皇帝在小花園外靜靜站了一刻,沒有驚動嘉楠,自己去內室尋謝皇後。內室裏幾個宮女正在整理幾張掛毯,謝皇後靠在窗前看六宮的賬本,見皇帝來了,先見了禮,隨後與皇帝說到“陛下來的正好,妾這裏剛看完送來的帳冊,咱們宮裏也靡費太過了些。既今年九清河不寧,妾想著宮中的拋費或可裁減一二,以充賑濟之資。杯水車薪,總是妾與諸姐妹的一番心意。”皇帝本來心中焦躁,先是無意中見了嘉楠教弟,次後又聽皇後獻金,心中著實妥帖。
    可是當皇帝想起他來坤寧宮之緣故,便又不由覺得心煩意亂。他思忖再三,想皇後開口道“梓童,有一事朕不能瞞你,可說出來實在為難。”
    謝皇後溫婉一笑“世人常說夫妻一體,陛下跟臣妾還有什麽可客氣的。”
    皇帝長歎一聲“峻兒實在不曉事,犯下大錯了。”
    “峻兒還年輕,經的事少,是不是被底下人蒙蔽了?”
    “底下人不老實自然是有的,可若是他自己立得住,大是大非之上,怎麽就輕易被人帶偏?這麽多年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裏去了!”皇帝氣得手都有點抖,想起方才嘉楠教弟,不由得覺得心中更澀“嵩兒還這樣小,可惜楠兒又是個女子,如若不然哎!”
    皇帝悵然喟歎“底下人不老實有什麽要緊,朕自然可以打發了給他另擇了好的去,可他自己立不住,怎麽敢放出去就藩!”
    “峻兒到底做了什麽,陛下才貶了他位份,到底是陛下的長子,論理親王都做得,嘉楠還食著親王俸呢。若有什麽叛國謀逆的滔天大錯也就罷了,妾不敢置喙,可峻兒絕不敢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若隻是其他的事情,還請陛下給峻兒留些體麵,這再要貶下去,哪裏還像個皇子,叫他以後在弟弟妹妹們麵前,還怎麽做這個皇長兄?”
    皇帝也知道謝皇後說的在理,蕭峻縱查實了,明麵上不過是貪財二字,貪的時候又不是賑濟之款,大不了申斥一番,責令退贓罰俸也就罷了。可他也是打皇子過來的,做皇子的斂財是為了什麽他再清楚不過,當年都經曆了什麽也隻有他與蕭弼兩個知道的最清楚。一開始是拉幫結夥,次後便是結黨營私,然後開始互相構陷攻訐,到最後就是無所不用其極了。他腦中不由自主的浮現起了自己與華興卓當日倉皇逃脫的山林裏的鬆濤,那些密而陰毒羽箭上若隱若現的藍瑩瑩的寒光似乎仍舊在脖頸之後緊緊相隨。
    他與蕭弼也曾經是相親相愛一母同胞的兄弟,走到最後那樣的境地是不是身為皇家後嗣必然的命運。皇帝甩甩頭,下意識的要回避這段回憶,扭頭間看到宮女們整理的掛毯,其上的紋樣不似中原風格,倒別有異域風情,不由得好奇問道“這是哪裏進貢來的?”
    謝皇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答說“這是預備六月六拿出來曬的,當年寧國長公主尚在的時候從北漠送回的。”她起身走過去,手掌輕輕撫著一張織了羊羔跪乳的掛毯“這原是上好的羊毛織就,當年鬆軟如絲綿,這麽多年也隻能保住不被蟲吃鼠咬了。”
    皇帝與寧國長公主雖沒有多深的血脈之情,但康親王一係實在可以說功在社稷,他身為帝王,自然是十分感念的,不由得點頭道“是該好好收藏著。”又歎道“寧國姐姐隻有阿日斯蘭這個血脈,隻可惜拓跋部如今與天南鬧成這樣,倒不好照拂了。”謝皇後點頭符合道“是啊,康王叔本來也隻有姐姐這麽一個後人,如今甚麽都沒了,臣妾這兒不過收拾點姐姐的舊物,宗正司那邊,皇帝倒是要吩咐他們四時八節不可慢待了。”
    皇帝腦中靈光一閃,神情驟然放鬆,一刻也在坤寧宮坐不住,與皇後又寒暄了幾句,就回了乾清宮。沒過兩天,宮中一道聖旨送入常山郡公府中,像在一大鍋沸油裏倒了一瓢涼水,整個天京都沸騰起來。
    蕭峻覺得自娶了甄鈺就沒順過,先是嚴家出事,扯出甄嚴兩家的破事,搞得他名聲掃地。結果甄這個禍首並沒有怎樣,嚴家也不過是貶謫而已,比起這兩家來,一直悄不聲替他做事的朱家可是倒了大黴,直接被抄個底兒掉!結果這還不算完,甄渠去了翼州,總算給他補上了一條財路,哪兒想到這竟然是個大坑!
    已經被捋掉了郡王,難道自己要當個郡子不成?
    以後宮中見了兄弟們,怎麽見禮!
    他堂堂皇長子,就是封不了太子,難道一個親王之位不是應當應分的!
    他心中多少念頭顛來倒去,正沒個抓拿,忽而宮中一道聖旨下來,夢寐以求的親王爵竟然砸到了頭上,直把他砸得幾乎要吐血三升,當時就想把天使摜倒在地,再把聖旨給撕個粉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長子蕭峻醇謹夙稱,恪勤益懋為康親王嗣孫
    然而不管心中有怎樣的念頭,到底他還是規規矩矩的接了聖旨。從此,他蕭峻也是獨一份的一字親王了,隻是再沒有父皇母後,隻有皇叔皇嬸,再見了皇祖母,也隻能恭恭敬敬的稱太後了。他犯了大錯,父皇不僅沒有申斥,還給了他一份尊貴與體麵,但是也毫不留情的把他從至尊之位的候選之列中輕輕拂去。
    蕭峻自叩謝了天恩,就把所有人都趕出了屋內。待到整個內室空無一人,他終於手攥聖旨哭了出來,初時尚還有些壓抑,終於一聲高過一聲,最後嚎啕起來“父皇——您不要兒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