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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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琰看著地上的屍體,緩緩閉上眼睛。
    他閉得不太自然,眼睫一直在顫抖,因為瞳孔還直愣愣地盯著焦黑屍首,理智卻強迫眼皮蓋住眼睛。
    周圍喧囂慢慢遠去,腦海裏有一個脫離他肉/體的聲音,尤為冷漠地說:“既已如此,於事無補,就此罷了。”
    是該就此罷了,這是最理性的。
    於他而言,脫離掌控的結果已經釀成,再沒有任何回轉的餘地,隻有不再看,不再想,舍下一切才能往前走。
    所以,他從不自怨自艾自己身為男兒卻要假扮女子,而是多年隱忍,野心滿滿誓要拿下大周皇位。
    他既敢弑父,又有什麽好念念不忘的?
    但一種情愫早就脫離他的掌控,將他思緒拉扯在漫天灰燼之中,迷失方向,兜兜轉轉,所到之處,焦黑的屍體攤在地上,從屍體扭曲的四肢可以看出,被活活燒死前,屍體做過劇烈的掙紮。
    他試圖從這具難辨的屍體上認出點熟悉的痕跡,可是屍體眼窩深深凹陷,眼珠子早燒成灰燼,那雙圓圓的眼睛,含著淚的、怯而柔軟、溫順又服從的眼睛,永遠不見了。
    朱琰猛地驚醒。
    又是夢。
    時已半夜,離他去涇河已經過好幾天,他卻總覺得鼻腔裏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燒焦味,不由咳了聲。
    這一聲咳嗽,牽連起胸腔的震動,癢得他又連續咳嗽。
    床帳之外,立刻有宮人低聲詢問:“王爺醒了,可需飲水?”
    自從朱琰恢複男兒身被封為楚王後,身邊服侍的人多了起來,有手腳利索的,有嘴巴牢靠的,有忠心耿耿的……
    但朱琰腦海裏隻想出一個人,如果是她,不需要問他,不多時,床邊就會多出一杯水。
    她雖一言不發,但微微側頭看他,還帶著剛睡醒的呆,那雙眼睛懵懵懂懂,像是幼鹿一樣的乖順。
    可是,她再不會默默出現在自己床畔。
    思及此,朱琰心腔內好似多出一柄冰錐,雖不鋒利,但無時無刻不在攪動著,細細密密的疼痛從心口蔓延到指尖,再蔓延到腳上。
    那宮人再詢問一句:“王爺?”
    朱琰嘴唇動了動,他想讓人滾,可是話到嘴邊,又有無端的厭棄感,明明是一個字的功夫,卻讓他覺得廢很大的力氣。
    他喉頭滑動,隨後閉上眼睛。
    自從那天之後,所有精神氣被在一霎之間,從他身體強製剝離,濃重的厭倦始終纏繞著他。
    他想,不該如此。
    他朱琰不是會自暴自棄的人,大周的江山剛到他手上,他還有許多宏圖還未施展,複興這個皇朝是他畢生夙願。
    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有另一個人闖入他的視野,讓他成為帝王的路上,多了一個執念——隻要他披上黃袍,隻要他身份天下至尊,他就是喜歡一個太監又如何?他願意給謝以雲無上的寵愛,沒人能夠置喙。
    在這樣一條注定孤獨的路上,他因她多了私念,這個念頭起初隻是一顆種子,卻迅速生根發芽,如藤蔓延生著,如今藤蔓枯萎,卻永遠清除不掉。
    從來不知道,原來他會這麽想一個人。
    吃飯、走路、睡覺,還會不期然冒出一聲:“過來。”
    可是往往是整個大殿空曠得死寂。
    朱琰忽然又睜開眼睛,他起身披上衣服,在這樣深的一個夜裏,他屏退左右推門而出,
    以宮外府邸尚未建好為由,他還住在紫煙宮碧雲軒,周遭宮殿的環境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猶如一個月前、一年前。
    可是,少了一個人。
    謝以雲住的耳房就在碧雲軒一旁,他站在耳房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好像過了會兒,謝以雲就會察覺到門外有人,戰戰兢兢地推門而出,呼喚一聲:“殿下有何吩咐?”
    這種錯覺讓他很久都沒有動。
    可是他也知道,他等不來她。
    終於,朱琰還是艱難地邁出一步,隻需要手上使勁,就能完全推開那扇門,屋內已經三五天沒有打掃過,但沒落多少塵,從涇河回來後,他就下令任何人不準來這個小小耳房。
    就連他自己,也默認這是一片禁地。
    如今,每朝耳房裏走一步,他鼻腔裏的燒焦味越來越重,灼燒感直到胸腔,以至於最後幹脆屏住呼吸,張嘴呼吸。
    桌子上有一個半個拇指高的茶杯,茶杯通體透白,小巧可愛,是官府的瓷窯燒的上好瓷器。
    他記得這個茶杯。
    那是一次宴上,謝以雲一直盯著這個茶杯,朱琰立刻察覺,他分明看出謝以雲眼裏的喜愛之意,但就是不開口提賞賜,因為他想等謝以雲跟他求。
    他時刻留心,可是等啊等,等到後來,宴會都要結束,謝以雲目光從茶杯上移開,卻沒有主動開口要這個茶杯。
    朱琰當時心裏堵著氣,難不成他對她很差,她是紫煙宮的總管公公,不敢隨口要一件小小的賞賜?
    宴上歌舞幾何,朱琰已經記不清,他隻記得自己想反反複複想把那茶杯摔碎,好教謝以雲露出失望神色的心情。
    她不肯開口,那他就毀掉這東西。
    可是真讓她失望,他又會不悅,反而得不償失。
    如此思慮,他壓下這種無端衝動,幹脆賞下一整套的茶具,包括高腳白瓷茶壺、三隻小巧的茶杯,一個玉質茶盤。
    謝以雲表麵上感恩戴德地收下,回頭卻把大部分茶具散出去,隻留下最開始看中的那隻茶杯,也就是現在放在桌子上的茶杯。
    她所求不多,隻是簡簡單單一個茶杯。
    她所求不多,隻是離開紫煙宮,離開他的身邊。
    朱琰手指摩挲著茶杯,目光顫動。
    他腦海裏出現反問自己的聲音:他錯了麽?
    “錯”這個字,是朱琰一生中覺得最可笑的一個字,因為在他看來,凡事隻有成功或者失敗,而不會有對錯之分,那時的他從來不知道,有一天他會突然問自己,他是不是做錯了。
    逼謝以雲的喜怒哀樂都隻隨自己而動,把她當所有物,不準她有任何異心,動輒威壓她,讓她對自己產生深深的恐懼……
    從前,朱琰從沒覺得自己是錯的。
    或許他曾反思過,曾認真承諾過以後再不會這樣對她,可是他打心底認為,即使再相遇一次,他也不會改變自己的脾性。
    如此我行我素。
    可是,在謝以雲數度謀劃離開,在她淚眼婆娑,哭得滿臉淚水時,他沒讓她走,一次次桎梏著她,甚至在她剛失蹤的時候,還命匠人打造鎖鏈,導致她登上一條死亡之路。
    一環扣一環,都是他一手策劃的。
    是他殺了謝以雲。
    朱琰連忙放下茶杯,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把這隻精巧的茶杯捏碎,她的東西,少一樣就沒了,再不會多加一樣。
    驀然之間,他警覺,他原來也會怕。
    怕?他仔細回味這種小心翼翼,他從來沒有小心翼翼地保護什麽,就是因為這樣,他總是太用力了,他終究親手殺死他的幼鹿,謝以雲的死,在他心中挖走了一塊,從此破漏著一個大洞,颼颼地刮著涼風。
    朱琰躺在耳房那張小床上,這張床對謝以雲來說恰好,對他來說未免有點過小,他半截腿還橫在半空。
    他睜著眼睛盯著麵前的床幔,這就是謝以雲每天起床後、每天睡覺前看到的東西。
    一頂簡簡單單的床幔而已。
    朱琰伸長手,勾住床幔上垂下來的流蘇,想象著她每天起來後,流蘇劃過她臉頰的模樣,畫麵是那樣鮮活,而不是一具什麽都認不出來的焦屍。
    朱琰又一次閉上眼睛,腦海裏,還是那個問題:他錯了嗎?
    如果他不顧母妃與朝臣的反應,堅持要了謝以雲,會不會讓她斷了那條逃出深宮的心呢?
    這個假設剛出來的時候,朱琰差點又順著自己心裏頭的偏執去承認,可是,別看謝以雲柔弱又溫順,她隻是把反骨藏得深,即使表麵再溫順,她心裏始終不曾對他低頭。
    他這麽做,隻會硬碰硬,最後,把她推得越來越遠。
    朱琰盯著床幔,目光閃爍,又漫無目的地想起另一種可能——
    如果在她執意想走,他送她到宮門口,貼心為她備上一輛馬車,是不是還有機會得到她一個主動的擁抱,讓他知道,她的懷抱是多暖和?
    朱琰的手指被流蘇的一撮絲線糾纏著,勒得指頭發紅,他猛地一捏,讓痛感召回自己的思緒。
    不,不可能,他絕不甘心放她走。
    他鬆開流蘇後,指尖隻剩下一個發白的勒痕印記。
    再不甘心有什麽用呢?
    人死了,他殺死的。
    他好像四肢都泡在水裏,沉沉浮浮,寒氣侵蝕他的意誌,恍惚中,他想,原來這就是掉進深潭的感覺。
    他曾把能拉他一把的人推進碧水湖,現在,隻有自己一個人“泡”在這種冰冷之中。
    而她死了,她不會回來了。
    朱琰深深蹙起眉頭,翻了個身,他抱住謝以雲的被子,她走得太久了,被子上早就沒有她的溫度。
    可朱琰還是靠此得到藉慰。
    誰也料想不到,在盛夏之中,滿朝文武皆敬之懼之的楚王,會蜷縮在一方小小的床上,抱著一頂不新不舊的被子取暖。
    這個姿勢,與當時謝以雲睡在他床邊踏腳上如出一轍。
    一整夜,床上蜷縮的身影一動不動,小小的一方地安靜得好像沒有活人。
    從這過後,這間小小的耳房被徹底封鎖起來,成為整座宮宇的禁地,而朱琰因總聞到燒焦味,得了莫名其妙的咳症。
    這咳症直到他肅清朱瑉的舊部,登基為帝,推行新政,一直如影相隨,甚至愈演愈烈。
    可太醫院卻怎麽可找不著緣故,無法根治。
    又是一年春耕之時,宮裏舉行春耕禮,皇帝朱琰帶頭,百官擼起袖子褲管,拿著鋤頭跟著犁地。
    這等農活當然是不需要朱琰親力親為,他隻是做做樣子,就算他穿著短褐,因身量高,胸膛寬,也氣度非凡,一雙微挑的眼睛不怒自威,俊美容顏卻無人敢直視,可惜的是,那雙眼睛內過沉了些。
    他淨淨手,從高台上款步走下。
    春耕禮所辦之地在西宮門,朱琰望著西宮門外的風景,忽然有點好奇,不管臣下阻撓,就著這一身短褐,他“微服出巡”去了。
    經好幾年的調養生息,大周不複先帝所在時的雜亂無章,百姓安居樂業,馬車經過一大片農田,因近日是春耕禮,許多農民在地下插秧,朱琰抬手讓侍衛停下馬車。
    他靠在車窗邊上。
    不遠處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到飯點,妻子來送飯,丈夫剛插完秧,手上還有點泥巴,他也不去洗,不知道和妻子說了什麽,妻子羞赧地拍了他一下,接著看看四周沒人觀察到他們,妻子扭捏地舀起飯,丈夫當即張大嘴吃下去。
    即使日子清貧,卻樂得自在。
    丈夫剛把飯吞下去,就抬起手在妻子臉上摁了個泥巴印,妻子怒而追打之,田野裏傳出一片歡笑聲。
    朱琰看得出神,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他眼底裏有不掩飾的豔羨。
    他問身旁的侍衛:“朕問你,為什麽這女子願意與男子相廝守?”
    侍衛不明所以,斟酌片刻,隻道:“回陛下,屬下認為,因為男子以真心真情待之,男子嗬護著她,讓她找到依靠。”
    朱琰奇怪地看了侍衛一眼:“嗬護?依靠?這是什麽,在哪裏學的?”
    侍衛是成過家的人,用最樸素的思維,說:“回陛下,嗬護丈夫是喜歡一個女子,想對她好,舍不得讓她傷心難過,這樣,她也會將丈夫放在心上第一位,不管好賴的事第一個想到的是他,這約摸就是依靠。”
    “也不需在哪裏學,世間恩愛夫妻,多是如此……”
    侍衛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驟然發現,這位有鐵血手腕的帝王,眼窩處倏地落下一滴水。
    侍衛懷疑那是眼淚,但他根本不敢再抬頭看陛下的神色。
    朱琰看了看天。
    隱約中,腦海裏還是同一個聲音在反問自己:他錯了嗎?
    簡單的一個問句,這麽多年來在他腦海裏就沒有停過,一次次,一聲聲的,可是他自己找不到答案。
    午夜夢回夢到那熟悉的身影時,他會追上她的步伐,他想問她,他做錯了麽。然而夢裏的人從來沒有等過他,她旋而轉身,衣袖翩翩,如蝴蝶一樣逃離他的夢境。
    所以這個疑問,從來沒有得到解答。
    朱琰還以為,自己永遠得不到答案,但無心之中,答案驟然闖入他的腦海中,霸道地盤桓其上。
    他知道,他好像錯了。
    與謝以雲相處的朝夕曆曆在目,因從沒人教他要怎麽對自己喜歡的人好,他磕磕絆絆,順著自己最壞的那一麵,把她傷得傷痕累累。
    每一道傷,就算結痂之後,也會留下瘢痕,無法隨著時間愈合,也永遠不會被彌補。
    可笑他還天真地認為,隻要對她好,就能把她牢牢拴在身邊。
    看著田埂間那對恩愛夫妻,朱琰想,如果他從始至終,把她揣在手裏懷裏,壓製住自己暴虐喜怒無常的性子,仔細小心地嗬護她,一切是不是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可惜這已經是她死的第五年,第一千九百一十個日月。
    “咳、咳咳咳咳咳……”朱琰猛地咳嗽起來,侍衛連忙遞出一條帕子,還拿出太醫準備的清心丸,朱琰隻拿著帕子捂著嘴巴,卻沒有接過清心丸。
    他咳得很用力,好像連一顆心都要嘔出來,侍衛聽得心驚膽戰,抬頭時又看陛下眼眶一片猩紅。
    良久,朱琰放下帕子,掩過帕子上的朱紅血液,侍衛明顯看到血痕,很是驚詫,朱琰冷冷地說:“管好你的嘴。”
    侍衛忙不迭地行禮示忠。
    朱琰靠在窗邊,平複咳嗽後,他渾身很累,慢慢閉上眼睛。
    窗外白白的日光照在他臉上,幾年來在宮中深居簡出,忙於案牘,他膚色尤為白皙,叫人一錯眼,甚至會以為他快透明了。
    在這樣一張蒼白的臉上,再多掉幾滴水,就像忽然墜落的星芒,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
    春耕出巡之後,整個後宮翻天覆地,過去朱琰雖然不選妃嬪,無視太後塞過來的女人,但總歸不至於像現在這麽瘋狂——他要立一個太監為君後。
    一個死去的太監。
    淑妃,不,太後難以置信。
    如今太後過上自己夢寐以求的日子,可最讓她不滿的就是兒子的沉寂,她自詡知子莫若母,朱琰是暴躁、嗜虐但又極度聰明的人,她覺得這樣的脾性沒什麽不好,在深宮中不是這種脾氣的,早就變成別人的墊腳石。
    可兒子稱帝後,本該鮮明如烈焰的性子,卻慢慢的變得一潭死水,沒有波瀾,好像就連生氣,都會浪費他的力氣。
    饒是如此就罷了,如今兒子居然荒唐到要給一個太監立牌位,追封為後!
    這個消息差點沒把太後氣得背過去,她帶著自己物色的女子攔在禦書房外,堵住朱琰,把手邊的女子推出去,問朱琰:“像嗎?像謝以雲嗎?”
    朱琰本來已經麵無表情略過這個女子,聽到“謝以雲”這三個字,腳步突然頓住。
    “你若是真放不下,哀家還可以給你物色成千上萬個謝以雲!”太後又怒又悲痛,“你到底要執著到什麽時候?”
    朱琰緩緩回過身。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子,從這個角度看,與謝以雲還真有幾分相似,女子也正好奇地抬起眼睛,正好和朱琰的對上,又匆忙垂下眼。
    朱琰盯著女子,目光如有實質。
    饒是誰被這樣一個英俊的男人盯著,都會忍不住臉紅,女子亦是如此,然而朱琰的話猶如一盆冷水潑在她臉上。
    隻聽他嗤笑一聲:“就憑她,也配?”
    隨後,他不管太後的反應,徑自離去。
    後世道,周景帝朱琰一生殫精竭慮,扯著本該步入王朝末路的大周重新興盛,實乃一大功,然而如此千古一帝,也有不顧千萬人阻擋的糊塗債,那就是追封本為太監的皇後謝氏。
    這事紛紛擾擾,朱琰被多少儒生翰林、禦史大夫換著花樣罵,他又是如何用手段鎮壓這些不從者,在史書中已經找不到蹤跡。
    隻不過,他憑借自己的強悍,從遠房宗室過繼子嗣,宗室子嗣受他培養,在他過世後繼承皇位,依然不懼群臣威懾,堅持朱琰的選擇。
    後周,終沒人敢把這段曆史改掉。
    周景帝確實實現一生一世一雙魂,生時娶了牌位,臨終前,那個牌位還放在他手邊,手指描摹著“謝氏以雲”四個字。
    常年累月的咳疾成為他病發的源頭,太醫們再沒有辦法醫好,朱琰神色卻無悲無愴,頗為冷靜。
    短短三十六載,過往雲煙皆如塵。朱琰本來烏黑的鬢發全白,就連眉頭也摻雜著短而雪白的毛發,他模樣依然英俊,因為不愛笑,更不見多少紋路,歲月偏愛,沒有在他臉上留下苛刻的痕跡,但眉宇間卻出一道深深的褶皺。
    人之將死,他回顧一生,有點出神。
    前半生有謝以雲在的日子,過得多張揚肆意,後半生就有多枯燥無味、苟延殘喘。
    但是他無能為力,就連他掌控欲這麽強的人,也根本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愫,他隻能靜靜地看著自己在冷靜中發瘋,在永夜中腐朽。
    有些傷害,無法隨著時間過去而磨滅,反而會越來越深。
    大限已至,突然的回光返照讓他思緒格外明了,他稍稍使勁就站了起來,不顧宮人的驚呼,他步履堅定地朝一個方向走去。
    那裏塵封了快二十年,他必須去親自揭開。
    紫煙宮碧雲軒作為皇帝潛龍時期的住所,卻被整個封鎖起來,二十年,沒有人踏足這裏,已經雜草叢生,灰塵漫天。
    不讓宮人跟進來,朱琰獨自一人一邊咳著,一邊踏入物是人非之地,最後,停留在小小的耳房前麵。
    打開耳房的門,裏麵蕩開一股沉重的黴味,朱琰卻不嫌髒,他目露懷念,一寸寸地看著這個地方,好像要把這個地方永遠記在自己腦海裏。
    好帶著最完整的記憶,去陰曹地府找謝以雲。
    驟然,他目光停留在桌上那隻白色的小茶杯上,茶杯裏生滿塵垢,他勉力打了盆水,把茶杯放在水盆中,用自己的手親自搓洗,花了好大功夫,才把杯子洗得一幹二淨。
    對著日光看這個杯子,朱琰沉入回憶。
    二十年來,這個白瓷杯子依然光滑如玉,猶如他吹開浮塵,記起種種回憶,最為生動的一幕,深深刻在他腦海裏——
    她眼睫低垂,似乎有點緊張,那雙小鹿一樣圓潤可人的雙眼,忽的一眨,睫毛撲閃。
    他單手捏著杯子,舀起一杯剛打出來的井水,緩緩送到口中,冰冷的井水撫慰他因咯血灼燙的咽喉,就像過去無論多少次脾性難以受控,隻要謝以雲站在他身邊,他就有理由壓下暴虐。
    失去她的二十年,太累了。
    朱琰嘴唇顫抖,似乎想笑,但始終是提不嘴角起來。
    他不是好像錯了,他就是錯了。
    從最初見麵的那一瞬間,到最後偏執所釀成的大禍,他錯得離譜。
    他應該放她自由,讓她快樂地活下去,這樣即使他後半輩子無趣地活著,隻要想到她不是一具幹枯的屍體,他會由衷地祝福她。
    這一切,都是她的死教會他的。
    為什麽要用這麽慘烈的方式,讓他知道他錯了呢?這是她的複仇的話,那他承認,謝以雲成功了。
    二十年來,在他心口劃出一道傷口後,這道傷口終於糜爛得一塌糊塗,
    恍惚間,他好像看到謝以雲笑著對他揮揮手,就像她對小林子和綠柳那樣,她也能這麽眉開眼笑地對著他。
    他眼眶有點熱,聲音沙啞地笑了笑,幹枯的嘴內回味那口井水,輕聲道:“真甜。”
    成宣二十年六月二十五,景帝歿,時月日與君後謝氏歿日同期,舉國哀悼。
    與此同時,朱琰站在他自己的墓碑旁,無悲無喜。
    他已成魂魄,原來人死,竟然真是有靈魂的,一股乍然的喜悅忽然浮上心頭,也就是說,他可以去找謝以雲了。
    不知道輪回道路上,她是否先走一步,朱琰嚐到忐忑的滋味,又抬手放在自己近乎全白的鬢角,不太自然地順了順鬢角,也不知道如今自己這副模樣,謝以雲還能不能認出來。
    很快,引路人找到他。
    引路人宣讀他的生辰八字,末了,道:“爾貴為君王,二十年運籌帷幄,為蒼生謀得福祉,福祿自在,可許你完成一個小願,爾有何願?”
    朱琰嘴角噙著笑意,道:“我想找一個人,不管她投胎成什麽。”
    “生辰八字,姓名。”
    謝以雲是大太監帶回宮的天閹,有一個身份牌上寫了生辰八字,因朱琰曾召過道士做法招魂,雖然沒有成功,但熟悉謝以雲的生辰八字。
    他念出了一串,目懷期待地看著引路人。
    引路人聽罷,手指翻轉之間,眉頭卻一皺:“查無此人。”
    朱琰微微揚起眉頭:“我不會記差。”
    引路人又算了算,才道:“原來如此,此人沒死,遑論投胎。”
    簡簡單單幾個字,卻如當頭一棒,朱琰懷疑自己聽錯,語氣極慢:“你說什麽?”
    引路人:“既人還沒死,你需換一個小願。”
    朱琰眉頭皺起,幾乎毫不猶豫:“我想知道他在哪裏。”
    刷的一瞬,引路人攜著這縷亡魂,落到一座山坳裏,隻看前方崎嶇道路上有一輛牛車,車上,一個女子與身邊的小孩說笑打趣,她隻著布衣荊釵,與二十年前相比,眉眼之間變得成熟,眼睛依然圓潤,一彎就會變成月牙,一顰一笑,都是歲月鑄就溫柔。
    朱琰駐留在半空,看著謝以雲,久久難以回神。
    牛車走到一半,一個高壯的男人跨上來,對她嬉皮笑臉道:“以雲嫂,綠柳姐,我老遠就看到你們了,怎麽,去進貨回來了?”
    以雲拍拍身下的貨品,說:“這不是小賴喜歡嘛,我當然要多弄點回來。”
    那小孩掛在她身上,說:“娘親最好了!”
    牛車上另一個女人敲他一下:“小娘不好麽?”
    小孩說:“綠柳小娘也好!”
    朱琰雖隻是一縷魂魄,但他腦子依然好使,隻這一幕,他就知道了,謝以雲沒死。
    她不僅沒死,她還是個女人,而且,嫁為人妻。
    他緊緊捏著拳頭。
    謝以雲是女的,她還活著,活得這麽快活,他卻半點提不起高興,何況所謂“由衷地祝福她”。
    所謂祝福,隻是他的自欺。
    他以為他能下去黃泉尋她,這才知道,原來他們生生錯開二十年,如今竟是陰陽相隔,永不相見。
    這讓他如何甘心,他怎麽能眼睜睜放她走,眼睜睜把她拱手讓給別人?隻要她還活著,他沒錯,他做的沒錯,他絕不可能讓以雲逃出他的掌心。
    可是伸向謝以雲的手,卻穿過她。
    他目眥欲裂,幾欲嘔血。
    引路人:“已經還願,是該走了。”
    朱琰不動。
    引路人察覺朱琰居然還想留在人世,這可了得,按說人死所有執念都會煙消雲散,就算還有未了的心願,也不該激起如此不甘。
    可朱琰卻是個例外,他周身纏繞著一股奇異的煞氣,漆黑的雙目中隱隱出現業火之光,引路人暗道不好,這是屬於帝王的運道,順者成英明之主,逆者成妖魔鬼怪,他極可能會變成後者,隻怕難以降伏。
    於是引路人不顧朱琰的怨煞,將人帶到黃泉之下,必須讓他盡快忘卻前塵往事。
    一碗孟婆湯送到朱琰麵前。
    朱琰眼眶發紅,他似乎還沉浸在所看之中沒回過神來,可是身陷囹圄,湯水如有眼,直接到他唇邊。
    他冷笑一聲,不知道是在笑誰,保持著最後的體麵,主動喝下這碗孟婆湯。
    湯碗摔在地上,朱琰的神情開始迷茫,顯然忘了前塵往事,可沒片刻,他微挑的雙目內慢慢變得堅定:“我要找她。”
    孟婆見他還記得前塵往事,又一碗湯藥灌下去,可沒一會兒,朱琰堅定地說:“我會找到她的。”
    如此灌了兩三碗,這個信念像刻進朱琰的腦海裏,再抹不去。
    孟婆氣得跺腳:“恁的什麽王八蛋,把我的藥當熱水喝了!”
    閻王也是無奈:“罷了,本就是非我界靈體渡劫,卻不曾想生了執念,隻能等下個世界再看……”
    隨著閻王的發令,朱琰走上長橋。
    但與其他踏上奈何橋的渾渾噩噩的魂魄不一樣的是,他步伐堅定,目光清明,半點不像喝了五六碗孟婆湯的魂魄,隻聽他嘴中低聲喃語:
    “我沒錯。”
    一步,他執著地說:“我會找到她。”
    又一步,他目光溫和:“我要將她捧在手裏。”
    再一步,他眼神陰沉:“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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