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青衫蓋住小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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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錄!
阮令一眼就認出了孫女。
他之前一直盯著唱許仙的宋家丫頭,妞妞小時候也曾這樣書生裝扮過,握著比她的手大許多的折扇,山清水黛一張小臉,眼睛卻不自覺地大大瞪著,咬字清晰有力,神氣極了,也可愛極了。
她當時這樣唱“仙山也有老神仙,神仙今年又賀壽。巧來天落慈悲淚,因要借他三百年。”那一年的初十,下了大雨,阮令覺得不祥,因此並不開心。可是小小的妞妞唱著、念著,晃著腦袋,他看著看著便笑了。
阮令怔著蒼老的目,他一直想,妞妞長大了,到了二十歲的年紀,大約也就像宋四這樣驕傲好看,可是,他的掌上明珠因何著了灰袍,又因何入了佛道,因何塗白了一張臉,又因何黯淡了眉眼。
他並沒有打斷台上的一場戲,雖然他知道台下的老妻、次子已經開始如坐針氈。可那又如何?妞妞是答應他們,不會再回來,但誰也沒有膽量站在他阮令阮懷騫麵前,告訴他,你就當唯一的孫女死了。
阮令神色陰晴不定,俞老看得分明,正要說些什麽緩頰,身旁坐著的少年微微低頭,附在他耳邊道“爸爸,阿遲似是聽得不耐煩,離席了。”
俞老冷笑“跟他奶奶一樣怪脾氣、怪性子,由他去。”
宋榮宋老的幼孫宋林這兩日剛從英國飛回來度假,他正是稀罕孫子的時候,也招呼兒子去叫這孩子說幾句話,那一旁,一轉身,一直打瞌睡的藍衣宋林也沒了影兒。
阮致打點舞台十分細心,還從市話劇團借了一座假山,又把本就預留的噴泉池注滿水作湖,而後在各處鋪陳了鮮花、假草,布景簡單卻有了格局。
這一時,靠著青山的灰撲撲的法海唱道“當頭棒喝驚醒爾曹,斬斷孽緣樂逍遙。”
“逍遙”二字唱完,白娘娘與小青本就該登台了。白娘娘阮致阮小少有些尷尬地拎著白裙飛著袖上了台,台下一眾老爺子、老太太立刻笑開了花。
“俞宋孫”人人羨慕不假,但若論討人喜歡,阮家的阮二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不僅長得俊,人也聰明,憐貧惜弱,對老太太、小姑娘最有耐心,尤其是長得好看的老太太、小姑娘。阮二不認生,打小滿園子的老太太都抱過他,這小東西見人就笑,有牙沒牙隻管衝你笑,再古板的心也化了。
阮致一上台,氣氛就熱烈了,他又是反串白娘娘,一張俊臉似模似樣,個子也高挑,老的、小的瞧見了,眼睛一個比一個彎。
“這才是真孝順呢!”顧丘笑了,對著兒子道,“阿潤,多跟著學學。”
顧丘又字長濟,是軍界新秀,這些年打拚著,總算在南方軍界站穩了腳跟,可惜還是年輕了些,論資排輩,卻是末位,實力比起阮、俞、宋、栗、盧五家每每差了些。前些年,他與北方軍區有聯姻的意向,侄子與北溫家的姑娘都訂了親,可終究還是不成,不知中間出了什麽岔子。
那個被他稱作“阿潤”的男孩是顧丘唯一的兒子,自幼體弱,並不常出席這些宴會,青色柔軟的額發微垂,隻點點頭,無可無不可。
白娘娘清了清喉,漾出淒苦神態,有模有樣地捏嗓唱道“千年苦修托人形,心底光明無俗塵。不動人間邪欲念,但願夫妻兩情深。可憐我身懷六甲將臨產,嬌兒無父你怎忍心。妄求禪師發慈悲,放我許郎轉回程。”
阮致十分高挑,唱起白娘娘格外地有氣勢,眼波流轉,含淚看著法海,倒顯得是蛇妖要把這瘦弱的小沙彌一口吞掉了。
阮寧捧著佛盂,卻有些著急。小青如果再沒人演,這戲肯定砸了,她狠狠地瞪了阮致一眼,指著少年,恨不得一指頭戳過去“你這妖女!無端端作怪,擾人清淨,打亂了一池秋水,講的什麽情!人妖豈可亂綱常,此罪定下絕非輕。若不醒悟回山林,休怪和尚太無情!”
她半真半假地唱著詞,轉著彎兒地罵阮致,阮致轉了轉眼珠,反應也是迅速,立刻抱著肚子叫了起來“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啊呀呀,我這孩兒心頭恨,腹中翻滾起來,讓人好生的疼!啊呀,相公,相公,快扶我歇一歇!”
宋四一聽,正尷尬得沒台階下,扶著阮致,忙不迭一溜煙就往化妝間躥,好像後麵真有蛇妖,留下個小法海恨不得罵娘。
阮寧看了看台下,幾十雙眼盯著她,腿就有點軟,她和他們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才假意唱起來“啊呀呀,罷了罷了,念在這妖女懷的是人身,待和尚替她念些經書,保那胎兒平安。”
說完,就自個兒在台上撿了塊空地,盤腿坐了下去,雙手合十,捧著一串念珠,喃喃念了起來。
“敢情是新編?”宋榮被弄糊塗了。這幫孩子搞的什麽鬼?
阮靜就安靜地靠在座椅上,靜靜地看著那個孩子明亮的額上不斷滲出的汗珠。
五年來他第一次見到她。
起初,瞧不見他的小妹妹隻是無法言說的煩躁,可到了後來,就變成了無奈,而後,卻習慣了,習慣了她不在,習慣了回避,習慣了想念。若再有五年,想必,他再也不會,看著別人家同齡的小姑娘,不斷猜想他的小妹妹長大後是什麽模樣,會變得美麗或是平庸,會犯擰還是和順,會喜歡誰家的男孩,還是一直心心念念著“林林”。
宋林,據他所知,已經有了心儀的姑娘了哪。
他的……傻妞妞。
老爺子、老太太們之後倒不怎麽關注台子上的小沙彌了,開始吃吃菜講講兒女事,熱熱鬧鬧的,氣氛絲毫未受影響。阮寧在台上坐得都僵了,眯著眼,嘴裏念念叨叨,倒是個念佛經的模樣,可走得近些了,你就能聽到小同學在數落她哥“你個沒義氣的東西,還相公,相公是你家誰啊,看人小姑娘長得漂亮拽住就跑,你倒是拉上法海啊王八蛋,光個子噌噌往上長有啥用,不長腦子!”
她垂頭嘟囔了一陣,台下卻安靜了。小同學黑黑的眼珠映下一件衫,一件似是扯下湖中青雲上碧杏尖翠做成的衫。
“敢問大師,白素貞犯了何錯?”青衫下好似是上好玉蠟雕凍成的手,透明無瑕,它握著一把桃木劍,劍尖抵著法海尖尖的下巴。
那把嗓,含了晨間潮濕的霧一般,清冷而使人似在夢中。
老爺子、老太太們精神來了“喲,小青來了,這個小青是真身。”
越劇中小青男女妝扮皆有,各分一派,各有市場,隻因有些說法中,小青真身為男。
阮寧已經懶得再背戲詞了,這出戲神出鬼調,胡扯就夠了。
她回唱道“白蛇本為畜,與人怎配鴛?”
那人又問“佛有雲,眾生平等,緣何蛇與人便不等?”
阮寧被問住了,她垂頭,想了想,又道“人間尚分三六九,人既未等,畜與人怎等同?我僧眾視眾生等,可眾生未視己與人等,收了她去,恐人驚傷,非我倉皇。”
大家聽出點意思了。
那人再問“人間三六九,高低各不同。我且問大和尚,貧富可能結姻緣,貴賤是否能白頭?”
阮寧微微抬起頭,這小小沙彌就放下了合十的掌。她仰望著那個長發披散的少年,看他額上一點青蛇蜿蜒的印。
冰肌玉骨,神仙一般的容貌,卻妖氣衝天。
阮寧小的時候常常坐在學校的樹下,手邊一塊糕,掰了一塊,遞給身旁補丁滿身的男孩,她問他好吃嗎,他卻問她,多少錢。
阮寧總是撓撓頭,說一塊。
她知道小孩每天的零花錢隻有五毛。
一人一半,一人五毛。
小孩心安理得地吃著那半塊糕,才漸漸願意和她一起在樹下背書。
他們一起背的第一首詩是杜甫的《江畔獨步尋花》。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春天猶在,花卻落了。
你我猶在,花卻落了。
阮寧抬頭的時候,花卻落了。
天翻地覆啦。可天地之距猶在。
法海答青蛇“窮一處窮,富一處富,門當戶對才最配。”
青蛇淡淡地看了法海一眼,淡得沒有表情,沒有喜怒。
法海笑了,問那蛇妖“你為誰來?”
青蛇淡淡一笑“臨安望江堂,許漢文。”
“他是你的何人?”
“心上人。”
阮寧唱完,回到後台,已經失魂落魄。
她換了衣服,卻不小心打翻了化妝桌上的粉盒,拾起粉盒,又落了背包。
終於走入樓道,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她捶了捶背,窗台的一隅陽光就這樣貼在小姑娘的臉頰上。
仿佛從漫天的大雪中走出的寒冷漸漸地也被治愈了。
她倚在牆上,靜靜地看著那束光。
這樣黑暗的地方,隻有這樣一束光。瞧,窗台閃閃發光,仿佛捂上眼再放下,就要綻放一朵小黃花。
她輕輕用手捂住了眼。
然後有些東西就掉落了,在黑暗中像是沒擰緊的老化水管,滴答,滴答。
遠遠地,孤伶的腳步卻漸漸清晰了。
一隻溫暖修長的手覆在了她的手上,也覆在她的眼上。
她想要掙脫,那隻手卻把光明隔絕得越發徹底。
冰冷的唇蓋在了她的唇上。
日日求之不得啊。
磨碎了希望,憤怒不停沸騰。
故而輾轉反側。
誰家小淑女……
他在黑暗中扔掉了那件長長的好像飛翔的鴻鵠一般的青衫,蓋住了窗台最後一道窺伺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