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他還能春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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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錄!
她背著書包到了汽車站,買了一張車票。口袋裏揣了八百塊錢巨款,過年攢下買迷你四驅車的壓歲錢。
小家夥趁著午間操鑽柵欄,出了學校。屁股卡在上麵,晃蕩半天,才掉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但是覺得被關起來的小舅舅太可憐。
小舅舅那麽愛看電視,可是那裏興許連黑白電視機都沒有,還怎麽看《還珠格格》《西遊記》《射雕英雄傳》?
她出生的時候,小舅舅是她現在的年紀,不過九歲,隻會戳著她的臉傻笑。等她有了記憶的時候,小舅舅已經是個高大的少年,愛玩愛鬧,有一雙溫暖的肩膀馱著她到天涯海角。
這是她閉著眼都能描繪出容貌的親人。
爺爺對小舅舅的冷漠讓她無法容忍,仿佛割裂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明知爺爺沒有義務去救舅舅,但是爺爺仿佛看著一隻要死便死的小動物的態度徹底激怒了這個孩子。
小小年紀的阮寧卻深深地歎了口氣,她剛要踏上去餘南縣的客車,卻被人輕輕扯了衣角。
阮寧轉身,是那個奶白的娃娃。
阮寧“誰讓你跟的?去去去!”
林遲有些沉默,又有些臉紅,過一會兒才軟軟地說“你要去哪兒,我跟你一同去。奶奶過年給了我可多可多錢,能買票,還能請你吃個麵。”
阮寧看著他手裏捏著的二百塊錢,心想哪裏可多可多。
林遲是個內心柔軟善良,又被祖母教養得極有紳士風度的孩子,她離開跳操的隊伍時,他就發現了,因擔心她做壞事被老師懲罰,就悄悄跟了來。
小霸王瞪著奶娃娃,奶娃娃嚇得屁滾尿流卻不敢哭。手裏捏著一張剛買的票,怯生生地看著她,在上車與不上車之前等個準話。
阮寧忽然有些泄氣,這人沒勁透了。她一直立誌把他捏哭,可是這人太好欺負也太不好欺負。欺負由你欺負,也不太懂反抗,隻是時間長了,看他一副小呆鵝樣,笨拙而淳樸,便也不大樂意欺負他了,甚至在別人欺負他時還要擋一擋。
她說“走吧,我不是去玩,別跟丟了,我可賠不了你奶奶。”
這小孩兒懵懂單純,弄丟了人家奶奶哭死了,好一根獨苗,雖然窮但沒苦相,還會說英文、寫大字,培養一個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林遲就坐阮寧旁邊,鬆了口氣,小聲說“我第一次坐客車。”
阮寧心想,他可真像薛寶釵,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嘴上卻不耐煩理他,狠狠地掐了小孩的奶白小臉一把。
林遲揉著臉,有些興奮地看著外麵傻笑。
餘南距離h城不遠,倆小時就到了。阮寧對這裏挺熟的,輕車熟路就帶林遲到了公安局門口。她說“警察叔叔,我想見我舅舅。”
警察叔叔說“你舅舅是誰?在哪兒呢?”
阮寧知道舅舅的名字,卻不知道他在哪兒,茫然無措地搖了搖頭,說“我有八百塊錢。”
港片裏演的塞錢就能進監獄,可真到了現實中,警察叔叔笑得前仰後合,揮著手,就把倆小孩兒攆走了。
林遲問“你舅舅怎麽了?”
阮寧心裏憋屈,爺爺家裏高門權貴,姥娘家裏平頭百姓,還有點窮,她媽生了她,宋家還敢揀著笑話她媽,全因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她幫著姥娘家,便被爺爺家當作“張暨秋又仗著生了個老阮家的種幫襯自個兒娘家”的典型場景,顯得沒了骨氣,可是不幫,不幫他媽媽的良心過得去嗎?!那不是隔壁吳老二家的傻兒子,有種不要舅舅,就甭占人家老張家的半條dna!
更何況,這事兒她不覺得舅舅有錯。人活得沒了血性,隻剩憋屈和窩囊,還有什麽意思。她怎麽不明白舅舅,這麽理智的人,本意也隻是想嚇唬對方,過幾年太平日子。他出去讀大學,如果不震懾一下,去了外邊,老娘在家還不被人欺負死。窮人孩子早當家,各有各的苦楚,可誰平白跟你說去,不過是倒不出的餃子,在茶壺裏悶著。
這會兒林遲呆呆地看著她,一臉信賴,阮寧便一股腦把心裏話倒了出來。她年紀小,心裏有,卻說得有點不大明白,隻是講“我爺爺不喜歡我姥娘家,舅舅誤傷了仇人,對方家裏找了人,要槍斃舅舅,爺爺能幫忙,卻不大願意。爸爸跟爺爺別扭上了,可我不想再拿自己威脅爺爺,隻是想看看舅舅。可聽說去探視,還要寫申請,我如果去找姥娘,姥娘一早就把我送回家了。那就全完蛋了。”
林遲看了看她,卻忽然問道“餓不餓?”
阮寧“啊”了一聲,摸摸肚子,覺得餓,便點點頭。
林遲點點頭。他拉著阮寧的手,去隔壁街上買了兩碗麵,一碗帶著滿滿的牛肉,一碗隻是陽春。
九歲的娃娃,把牛肉麵推給對麵的小同桌,自己留下一碗素麵。
阮寧看著他,知道他是好意,心中微微酸澀,她大口大口地吃麵,悶著頭,夾起幾塊肉遞到林遲碗裏。
林遲雙手抱碗,小心翼翼地吃著鹵得柔嫩多汁的牛肉。
孩子們的歡欣都是一瞬間產生的,阮寧覺得心中的苦啊悶啊在喝湯的時候逼出的滿頭汗水中消散殆盡了。
林遲吃飯很緩也很香甜,他小口小口地吹著湯,小口小口地咬著麵,臉頰被熱氣蒸騰出紅暈來。
兩個孩子能有什麽主意,隻能打聽到監獄在哪兒,準備找機會進去。他們想得天真,如果有人去看望犯人,他們也許能混進去。
住賓館又怕被大人逮住,倆人去超市買了兩條減價的褥子,一共花了八十二塊錢。晚上也不過簡單一頓,阮寧卻堅持同林遲吃一樣的飯菜,她可是頂頂講義氣的張小栓啊,做個老爺們時,也沒不仗義過,這時豈能讓這個細皮嫩肉的小娘皮讓來讓去。
倆人吃完琢磨著睡哪兒安全,後來覺得監獄旁邊的公園太冷,又容易被大人瞧見,就去了附近的居民區,剛巧有新蓋好的未裝潢的放糧食的倉庫,雖不暖和,卻能遮身,就抱著褥子進去了。
自然沒燈。
阮寧望著黑洞洞的四周,咽了咽唾沫,林遲把褥子圍了兩圈,阮寧堅持躺外圈,林遲就乖乖地睡到了裏麵。阮寧說“如果有壞人,我頂著,你就趕緊跑去公安局,知道嗎?”
阮寧擔憂會有流浪漢。
林遲乖乖地點了點頭,阮寧又問“你出來,奶奶擔心嗎?”
“沒事兒,上車前我跟奶奶打電話說過了,說阮寧有事兒,我去幫忙。如果當天不回家,我答應她每天打個電話報平安。”
阮寧撓頭“她知道阮寧是誰嗎?”
林遲在黑暗中瞪圓了杏子一樣的大眼睛“她當然知道。”
“為什麽?”
“我在家老說我同桌,她知道我同桌就是阮寧。”
這一夜順利過去了,無人感冒。
一覺醒來,大街上四鄰街坊都貼上了“尋人啟事”,照片用的還是去年阮寧剃著小平頭、騎著單輪兒童車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家夥比著剪刀手笑得燦爛,男女怎辨?可憐的尋人啟事用紅筆在“性別女”上圈了個重點。
阮寧嚇了一跳,覺得自己是不是鬧大了,林遲也有點想哭,但他使勁想了想,說“我總覺得你能見著小舅舅。你見小舅舅,要帶東西嗎?”
阮寧看著那張臉,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也安定下來“我舅舅愛看書,尤其是武打的,他想買金庸全集,一直舍不得,都是去租書店租著看,過年我回姥娘家,他床頭還有一本磨破了的《鹿日記》。”
她不認識“鼎”這個字。
那會兒“武俠”還是書麵語,大家都說成“武打”的書。2000年的中國在騰飛,不貧瘠也不富裕,法製逐漸健全,可人力仍有可阻撓之處。
這一天二人仍不敢走遠,隻在倉庫附近活動,吃飯時也是一些不打眼的東西,吃完就默默去了。
無人發現。
過夜時卻有波折,沒有流浪漢,可有喝醉的住戶帶著狗拿著手電筒來巡視倉庫。瞧見有人侵占倉庫,倒誤認為是流浪漢幹的,大狼狗惡狠狠地叫著,一下子就往上撲,阮寧抓著林遲就跑,心快要從肚子裏跳出來,步子太大,絆倒在石頭上,磕得臉上直淌血。
小孩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林遲被她拽得踉蹌,卻沒有倒。
狗的聲音越來越近,林遲心裏一突,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哭著背起了阮寧,小瘋子一樣往前猛跑。
那人也被哭聲嚇了一跳,瞧見是兩個孩子,扯回了狗繩,作罷。
他不知背著她跑了多久,直到跑不動了,直到阮寧臉上的血變得黏稠。
阮寧從夢中被嚇醒,又摔了一大跤,想想都委屈,放聲大哭起來。
林遲額角的汗珠順著往下淌,見她哭了,心裏也難過,拿襯衫袖子替她擦血“別哭了,不要怕,我去給你買藥擦擦。”
阮寧心裏充滿了恐懼,既怕回到家看到爺爺失望至極的麵孔,又怕再也瞧不見小舅舅。她覺得自己仿佛走到了壞人才會走到的窮途末路。
她曾經聽老師說過,無論是學習還是生活,人生真的是堅持堅持就過去了。
可是,這會兒,再堅持一下,真的會柳暗花明嗎?
阮寧不確定,這種不確定讓她感到茫然無措。
林遲擦著那些血跡,她哭著問他“我該怎麽辦啊,小娘皮?”
她經常喊他“小娘皮”,他卻從沒有惱過。可是今天,像小娘皮的絕不是這個瓷娃娃,而是她。
林遲好看的眉毛皺成一團,軟軟的小身子把她擁在了懷中,他用小孩子的體溫安撫著自己唯一的朋友。他耐心地開口“不要害怕,桌桌。”
他一直喊她同桌,後來省略了,不是“桌兒”就是“桌桌”。
不要害怕。
有我呢。
二人在公園湊合了下半夜,清晨時,阮寧用小池塘的水洗了洗臉,貼了幾個創可貼,總算安定下來。
二人之後又去書店買了一套金庸全集,林遲就攆著她回姥娘家。阮寧扯著他的襯衣一角,垂著頭不肯走,兩個小小的孩子在清晨冷冽的寒風中,倒像是水粉畫裏快糊掉的兩塊暈色。
林遲知道她在想些什麽,說“我是外人,去了不好。”
他的衣角暖暖的,那麽好摸,阮寧並不大舍得放手。可是這麽好摸的衣角,她還是得鬆開。
這世上總有一條路,是單行道。
林遲輕輕拍了拍阮寧的肩膀,阮寧有氣無力地捏捏他的小白手。
她揮揮手,帶著“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精神頭竄到了姥娘家,擼起袖子準備舌戰群儒。
結果一進門,腿都軟了。
姥娘家被警衛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阮靜、阮致各搬了個小板凳,一人坐大門一邊,跟兩尊石獅子似的。她二叔滿院子轉,左邊堂屋隻聽見爺爺的粗嗓門。
“親家,咱們有啥說啥,我認為阮寧這孩子除了您家沒地兒可以去,您就甭藏她了,啥事兒都有個說頭,您慫恿她沒用!”嗬,這嗓門大的,話說得是沉著,可聽著語氣已經到忍耐的極限了。
阮寧姥娘估計也是怒了,直道“親家說話也是好笑,我要是藏了她,我也不在這兒抓心撓肝地哭了。我這輩子隻生了仨,這仨也就給我養了這麽個小冤家,我藏她,我藏她幹嗎呀?!她小舅舅的事兒本也沒指望您幫忙,畢竟我們從來不是蹭皮揩油的親戚,這些年您瞪眼瞧瞧,隻有我貼補暨秋的,沒有她從婆家搬東西到娘家的蠢事!遇到事情誰都慌張,慌張之後,我們該花錢的花,該救的救,該認命的認命,可這又跟孩子有什麽相關!不知是您糊塗還是我糊塗了!”
阮寧一聽要掐起來了,一提褲腰帶,一個猛子就往裏屋紮,門口兩尊石獅子直在那兒“哎喲”“我是不是眼花了好像瞧見妞妞了?”
阮爺爺還是一身逼人挺拔的軍裝,一瞅見阮寧,火氣立馬躥到了天靈蓋上。
他指著小孩兒氣得直哆嗦“死伢子,你給我跪好嘍!今兒不說出個三四五六,我扒了你的皮!”
阮寧特實誠,立馬跪了,仰著小臉說“我就是想讓你來這兒。”
阮令本來握著一對保養得烏油潤澤的核桃,這會兒氣得核桃都捏碎了,他指著孩子說“不管你是跟誰預謀,我告訴你,你休想!死了你的那條心,你越這樣,我越看不起你舅舅,越不會救他!”
阮寧姥娘氣得血壓往上升“阮寧,你跟你爺爺說清楚了,是不是我們家指使你離家出走要挾他!”
阮寧強著頭“跟姥娘沒關係,姥娘怕什麽,我就是要要挾他!”
“我就問你為什麽這麽幹!”阮令恨極了,一巴掌扇到了小孩兒臉上,五個指印瞬間浮現在那張有些髒黑也有傷口的小臉上。她忐忑了好幾天,這一巴掌落了地,反而安了心。
阮令被自己這一巴掌震得手麻,可是看著那張沾滿了灰塵和恐懼的小臉和已經開始變得黑黑的創可貼,卻瞬間有些不是滋味。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相親時,瞧見的阮寧奶奶。沒有見過生人的女孩子,剛從田裏扛著鋤頭回來。驀然瞧見家中多了一個年輕人,茫然無措,不知是要放下鋤頭,還是擦去臉上的灰塵和對未知的恐懼。
妻子的模樣,他時常夢見。
他竟打了妻子的孫女兒。
阮令難受極了,轉身喘著粗氣不說話,他說“你遲早氣死我就一了百了!”
阮寧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跪在地上,一雙小手蜷縮在一起。她低著頭,開口“爺爺,不用救舅舅,我隻想再見他一麵。”
阮令的警衛隨著阮寧一起進了會麵室,雪白的手套外抱著整整齊齊一摞新書。
阮寧很神氣地對著玻璃窗戶裏麵長了胡楂的清瘦少年說“都給你了!張至仲!在裏麵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要想我!”
張至仲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孩子,他眼圈發青,已經好久沒睡過囫圇覺了。不知自己怎麽就來了,每次清晨醒來,花香沒有了,早點的氣味沒有了,熟悉的鄉音沒有了,收音機撥轉的聲音也沒有了,一片空白中,整個生命都在皺縮、惶恐,天地仿佛都扭曲了,沒有了。
他夜間總是能夢見外甥女,小小的孩子在他的肩膀上唱著兒歌,手裏拿著一串糖葫蘆,不吃都一嘴的甜言蜜語,他答應她要去打工、掙錢,然後去那個大園子裏瞧她。可是,如今誰都能瞧見,便大概真的再也瞧不見她。
大人不會再讓孩子去瞧他這個殺人犯。
不會了。
至仲心中覺得世事無常,又覺得可恨自己這樣愛著這個孩子,留下生生的遺憾。
她趴在窗戶前,一隻小手貼在窗戶上,拿著話筒咧開嘴“舅舅,舅舅,舅舅。”
“嗯。”
“我每天在美術本上畫個張至仲,寫上張至仲的名字。”
張至仲笑出了小酒窩,他溫柔著眉眼,用手撫摸著冰冷的玻璃,玻璃對麵是他的孩子。
他問“為什麽?”
她說“我……不忘舅舅,等舅舅。”
阮令帶著阮寧返程,路上黑色的小轎車碰上高高行駛的平行的大巴車。
大巴車上坐著一個安靜的窮孩子,他把軟軟的小臉蛋壓在車窗的玻璃上,小手壓過小小的五指印,哈出的氣帶著甜甜的屬於孩子的香氣,低著頭,彎著眼睛很溫柔,笑了。
他還是陪了她一路。
祈盼她不再害怕。
可又怕她真的害怕。
如同那些沒有人瞧見他的日子,隻有她,還肯努力用生命的一點點微薄之力,為他擦亮一抹小小的火花。
大象的小小火花,俯下身去,也是螞蟻的一整個太陽。
他隻是太陽下被人丟棄的一塊雪糕,怕冷也怕熱。
是孩子,也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