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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地下室的一個小房間時。
伊格納季坐在維索夫希訶夫的對麵。他皺著眉頭,壓低了嗓音說:
“在當中的窗上敲四下……”
“四下?”尼古拉仔細地問著。
“先敲三下,像這樣!”
他彎著手指,嘴裏一麵數著數,一麵在桌上敲。
“一,二,三。過一會兒,再敲一下。”
“明白了。”
“有一個紅頭發的農民出來開門,問你是不是要請產婆……你對他說是的,是工廠老板派我來的!這樣,什麽都不用講,就明白了!記住了吧。”
他兩麵對麵地坐著,腦袋湊在了一起。兩個人的體格都很結實、強健。他們壓低著聲音說著。母親把手交叉在胸口處,站在桌子前麵望著他們倆。當她聽到他們的一切秘密的記號、約定了回答,心裏忍不住暗自好笑地評價他們:
“畢竟都還是孩子……”
壁燈照著堆在地上的舊水桶和洋鐵的碎片片。滿屋子裏彌漫著鐵鏽和油漆的臭氣以及潮濕發黴的味兒。
伊格納季穿著一件茸茸的料子製作的很厚的秋大衣,他很喜歡這件衣服。母親看見,他愛惜地撫摸著衣袖,使勁扭著那結實的脖子上下左右的打量著自己。
見此情景,母親心裏仿佛有一樣柔軟的東西在跳著:
“孩子!我親愛的……”
“就是這樣!”伊格納季站起身來說。“記住嘍——先到摩拉托夫那裏,問老頭子……”
“記住了!”維索夫希訶夫堅定地回答著他。
可是,伊格納季顯然還有點不相信他,所以重新將那敲門的暗號、該說的話和記號重複了一遍,最後終於伸出手來說:
“代我問候他們!他們都是好人——見麵你就知道了……”
他用滿意的目光看了看自己,雙手又摸了摸了大衣,對母親說:
“可以走了?”
“路認識嗎?”
“唔,認識的。……再見,同誌們!……”
他聳起肩膀,挺出胸脯,歪戴著新帽子,很神氣地把雙手插進衣袋裏,走了出去。隻見他那亞麻色的卷發在他兩麵的太陽穴上不停地抖動著。
“好啦,現在我也有工作了!”維索夫希訶夫親熱地走近母親,高興地說。“我正在閑得發慌呢……為什麽要從牢裏逃出來呢?現在隻好一天到晚地四處躲著。要是在監牢裏倒還能念書,巴威爾逼著大家用功——那是有趣的呀!喂,尼洛夫娜,越獄的事情是怎麽商量決定的?”
“我不知道!”母親說了,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尼古拉把他那粗大的手放在母親的肩頭,把臉挨近她,悄悄地說:
“你去對他們說,他們或許會聽你的話,這是很容易的!你自己去看一看也能知道,這兒監獄的圍牆,旁邊有一盞煤氣燈。對麵是塊荒地,左邊是墓場,右邊是大街。白天有一個管煤氣燈的人來擦燈。靠牆架了梯子,爬上去,在牆頭掛兩個掛繩梯的鉤子,把梯子放進監獄的院子,——就可以開步了!隻要跟牆裏麵約定時間,叫裏麵的刑事犯人吵鬧一下,或者我們自己吵也可以,這時候要走的人就可以爬過梯子,翻過牆頭,一,二,就行了!”
他在母親麵前連比劃帶說地托出了自己的計劃。起來,他的計劃非常簡單、明白而又巧妙。
從前,母親知道他是一個遲鈍粗笨的人。從前,尼古拉的眼睛裏總是含著陰鬱的憎惡和不信任來看待一切,可是現在他的眼睛好像重新被打開了改造了,放出了均勻的、溫暖的光輝,說服著母親,讓她感動不已……
“你想想看,這要在白天幹!……一定要在白天幹。因為誰都不會想到,犯人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敢在眾目睽睽之中逃走……”
“他們要開槍的!”母親顫抖了一下提出問題。
“誰開槍?兵士是沒有的,看守的手槍隻能用來釘釘子使……”
“那麽,這是非常簡單的……”
“你將來會看見——這是真的!請你跟他們講一講,我這裏一切都預備好了,——繩梯,掛繩梯的鉤子,這兒的老板可以扮擦燈的人,一切都胸有成筆……”
門外有人正在忙碌著、咳嗽著,又有鐵器的響聲。
“就是他來了!”尼古拉說。
從推開的門裏塞進來一隻洋鐵浴盆,有一個啞嗓罵著:
“進去,鬼東西……”
接著出現了一個不戴帽子的圓乎乎的白腦袋,眼睛凸出來,嘴上蓄著胡子,樣子非常和善。
尼古拉幫他搬進了浴盆,一個高大、稍稍有點駝背的人走了進來,他咳嗽了一下,鼓起了剃得很光的兩頰,吐了口痰,用沙啞的聲音招呼著:
“您好。……”
“好,您問她就知道了!”尼古拉興高采烈地說。
“問我?問我什麽?”
“關於地獄……”
“啊——哦!”老板用黝黑的手指抿著胡子,說道:
“雅柯夫·華西裏耶維奇,你看,我跟她說簡單得很,可是她不肯相信。”
“哦,不相信?就是說——不願意幹。我和你想幹,所以就相信!”老板很鎮靜地說,他忽然彎著腰,聲音低啞地咳嗽起來。咳嗽停了之後,用手撫著胸,站在房間中央,喘了好半天,一麵睜大了眼睛打量著母親。
“這要由巴沙和同誌們一起來決定!”尼洛夫娜說。
尼古拉沉思地垂下了頭。
“巴沙是誰?”老板坐下來問。
“我的兒子。”
“姓什麽?”
“索拉索夫。”
他點了點頭,拿出煙袋,把煙鬥塞進去裝上煙葉,斷斷續續地說:
“聽到過,到過的。我外甥認識他。我的外甥在牢裏,他叫葉甫欽珂,聽說過嗎?我姓郭本。再用不了多久,年輕的都得被抓進去了,我們這些老年人倒逍遙自在!憲兵隊裏對我說,要把我的外甥充軍到西伯利亞。要充盡管充吧,他媽的!”
他吸了一口煙,轉過臉來對著尼古拉,又在地上吐了幾口痰。
“那麽,她不願意?那是她的事。人是自由的,坐厭了,——就走走,走厭了,——就坐坐。被搶了,——不要作聲,被打了,——忍受著,被殺了,——就躺下。這是誰都知道的!可是,我要讓薩夫卡逃出來。我要讓他快點逃出來。”
他這陣像狗叫一般的簡短的話,引起了母親心中的躊躇,可是最後一句話又使她不由得羨慕起來。
母親冒著寒冷的風雨在街上走著,心裏又想起了尼古拉:
“啊,他變得多麽厲害了!”
當她想起郭本的時候,差不多跟祈禱一般地默默念道:
“可見呀,對生活改變看法的人不止我一個!……”
緊接著,她又想起了兒子的事:
“他要是答應了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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