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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才知道,此外逮捕了蒲金、薩莫依洛夫、索莫夫以及他五個人,傍晚,菲佳·馬琴跑來,——他的家也遭到了搜索翻查,所以他興奮很知足,把自己當成英雄。
“你不怕嗎?菲佳?”母親問。
他臉色蒼,麵孔瘦削,鼻孔顫動了一下。
“我很怕挨軍官的打!那個家夥是胡須長得很黑的胖子,手指上長滿了黑兒,鼻子上,戴闐一個墨鏡,所以看上去好像沒有眼睛。他大聲怒罵,雙腳在地板上亂跺一氣!而且還嚇唬人,說是要把我們關死在牢裏。我從來都沒挨過打,哪怕是爸爸媽媽,——他們都很愛我,因為我是獨生子。”
他閉了一下眼睛,抿緊嘴唇,雙手麻利地把頭發拔到頭頂上,用充血的眼睛看著巴威爾說道:
“假使有人打我,我肯定像小馬子一般的猛撲上去,——
我用牙齒咬他,——被人家當場打死也不要緊!”
“像你這麽又瘦又細的人!”母親大聲說,?你怎麽能和人家打架?”
“能!”菲佳低聲回答。
他走了以後,母親對巴威爾說自己的看法:
“他比誰都更脆弱!……”
巴威爾一聲不響。
幾分鍾之後,廚房的小門慢慢地開了,雷賓走進來。
“你們好啊!”他臉上推著笑說。“我又來了。昨天是給拖來的,今天是自動來的!”他使勁和巴威爾握手,然後伸手按在母親的肩膀上,說道:
“可以賞光給一杯茶嗎?”
巴威爾默默地望著他那留著濃黑胡子的黝黑而寬大的臉和黑黑的眼睛。在他鎮靜自若的目興中,仿佛包含著某種意味深長的東西。
母親到廚房裏去燒茶。
雷賓捋著胡子坐下來,把肘彎放在桌子上。用他黑色的眼睛對巴威爾望了望。
“是啊!”他好像在繼續說未曾說完的話。“我得向你坦白地談談。我已經對你注意了很久了。咱信幾乎是隔壁住著;你們這來來往往的客人很多,可你們既不喝酒,又不。這種事情還是頭一回看見。隻要你們不去胡鬧,那些東西立刻就盯上了——這是怎麽回事啊?老實說,我自己也是因為常避開他們,所以他們我看到眼中釘。”
他說得很沉重,但也很流利。他用黑手摸著胡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巴威爾的臉。
“他們都在談論你。我家的主人們說你是異教徒,因為你不去做禮拜。禮拜,我也不去做。後來,出現了傳單,這是你想的主意吧?”
“是我!”巴威爾回答。
“果然是你!”母親從廚房伸出頭來,驚慌地叫了一聲。
“不止你一個人吧!”
巴威爾苦笑了一下,雷賓也跟著笑了。
“那當然!”他說。
母親大聲地長長吸了一口氣就開了,由於他們不太注意她的話,她覺得有點委屈。
“傳單,這法想得很妙。這種傳單確實叫人不安。一共有十九張?”
“對!”巴威爾回答。
“那麽,我全到了!不過呀,這些傳單裏麵,有的地方看不大懂,也有些個顯得多餘,——總而言之,說得太多的,時候,就容易說廢話……”
雷賓微笑起來,——他有一副潔白而強健的牙齒。
“於是,就來搜捕來了。這可連我都累死了。你,霍霍爾,尼古拉,——你們都暴露了……”
他一時想不出還要什麽,所以安靜下來,他望了望窗子,用指頭敲著桌子。
“他們發現了你們的計劃。好吧,大小,你盡管做你的,我們照樣幹我們的。霍霍爾也是個好小夥子。有一回在廠裏聽見他的演說,我想,除了死亡之外,大概什麽也不會把他。真是個鋼筋鐵骨的漢子!巴威爾,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相信!”巴威爾連連點頭。
“你想想看——我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我比你的年紀大一倍,經曆得比你多二十倍,當過三年兵,計過兩次老婆,一個死了,一個被我丟了。高加索也到過,聖靈否定派信徒也見過。兄弟,他們是不能戰勝生活的,不能!”
母親好像貪吃一般地傾聽著他那激動人心的話;看見這個中年人跑到她兒子麵前,仿佛懺悔似的跟他說話,覺得高興。但是她感到巴威爾對待客人太冷淡,為了緩和一下他的態度,她問雷賓:
“要不要吃點什麽東西,米哈依洛·伊凡諾維奇?”
“謝謝,媽媽!我吃過晚飯來的。那麽,巴威爾,依你看現在的生活是不合理的嗎?”
巴威爾站起來,反背著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生活在正確地前進!”他說。“正是因為這個原故,生活才引導你來找我坦白地說這些話。生活使我們勞苦一生的人們漸漸團結起來;時機一到把我們全體都團結起來。生活對於我們是不公平的,也正是這種生活。而且是艱難的。但是使我們的眼睛看見了痛苦的意義的,也正是這種生活。生活本身,告訴人們應該怎樣才能加速生活的步調!”
“對!”雷賓打斷他。“人啊非見一見新不可!——生了疥瘡,那麽洗個澡,換一身衣服——就可以治好!就是這樣!可是應該怎麽樣清洗人們的內部呢?那就成問題了!”
巴威爾激動而嚴厲地談到廠主,談到工廠,談到外國工人怎樣爭取自身的權利。
雷賓好像打句點一樣地時時用指頭敲著桌麵。不止一次地喊道:
“對呀!”
有一次,他笑起來,低聲說:
“啊啊,你還年輕!對人理解得不夠!”
“這時候,巴威爾筆直地站在他麵前,嚴肅地說:
“不要管年輕不年輕!咱們來看看誰的思想更正確。”
“據你所說,他們是用了上帝在欺騙我們?對,我也是這樣想,我們的宗教是假的。”
這時候,母親也參加進來。每逢兒子談起上帝,談起與她對上帝的信仰有關的一切,乃至談起她認為貴重而神聖的一切的時候,她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想要和他的視線相會,她想沉默地要求她的兒子,希望他不要說那些尖銳而激動的不信上帝的話來攪亂她的心。但是,在她兒子的不信上帝的言語裏麵,卻使人感到有一種信仰,這又使她放不下心來。
“我怎麽能理解他的思想啊?”她想。
她以為上了年紀的雷賓聽了巴威爾這些話,也應該感到不快,感到屈辱的。但是,看見雷賓坦然地對他提出問題,她有些個耐不住了,於是就簡短而固執地說:
“說到上帝,你們應該慎重一點?你們不管怎樣都可以!”她透了口氣,更加使勁地說:“但是像我這樣的老太婆,如果你們上帝從我心裏奪去,在痛苦的時候,就什麽依靠也沒有了。”
她眼睛滿含著淚水。她一邊在那時洗碗碟,一邊手指顫抖著。
“媽媽,這是因為你沒有了解我們的話!”巴威爾低聲而溫和地解釋。
“對不起,媽媽!雷賓用緩慢而洪亮的聲音道歉,一麵苦舌,一麵對望著巴威爾。“我忘了,媽媽早已不是受得住割瘊子的年歲了……”
“我所說的,”巴威爾接著說下去,“不是你所信仰的那個善良而慈悲的上帝,而是僧侶們當作棍子來恐嚇我們的上帝!我所說的,是被人家利用上帝這個名字來使很多屈服在少數人惡毒意誌之下的那個上帝……”
“對啦!”雷賓用指狀在桌麵上敲了一下,高聲地說。“連我們的上帝,都被他們調換過了,他們用他們手裏所有的東西來和我們作對!媽媽,記著吧,上帝是照著自己的形象來造人的——所以,假使人和上帝相同,那麽,上帝當然也非和我們這人一樣不可!現在呢,我們非但上上帝不同,簡直和野獸一樣!教堂裏給我們看的上帝,卻是一個稻草人……媽媽,我們現在應該把上帝改變一下,替他刷洗幹淨!他們給上帝穿上了虛傷和中傷的外衣,改變了他的麵目,拿來殲害我們的靈魂……”
盡管他的話音不高,但每字每句,在母親聽來,都好像落在她頭上的震耳欲聾的打擊。在他的絡腮胡子的黑色輪廓中,那張像是穿上喪服的大臉,使她覺得害怕。那兩隻眼睛裏的暗淡陰沉的光亮,也叫她受不了,他使她的心隱隱地感到一種疼痛般的恐怖。
“不,我最好走開!”她否定似的搖搖頭。“我沒有氣力聽你這種話!”
她很快地走進了廚房。
雷賓一邊仍舊在說他自己的這種話。
“請看,巴威爾!根本問題——不在頭腦,而在心靈!在人們的心靈裏,有一個不讓其它任何東西生長的地方……”
“隻有理性能夠解放人類!”巴威爾斷然地說。
“理性不能我們力量!雷賓頑強地、大聲地反駁。“能給力量的是心靈,——決不是頭腦!”
母親脫了衣服,沒有做褥告就上床躺下了,她覺得又冷又不舒服。她起初覺得雷賓為人正派而且聰明,現在對他有些反感了。
“異教徒!暴徒!”聽著他的聲音,母親心裏詫異。“這個人,——怎麽也來了!”
而雷賓依舊鎮靜而確鑿地說:
“神聖的地方,是不應當空虛的。上帝住的地方,是最怕疼的地方。促使上帝從靈魂上麵滑下來,——尋一定會留下傷痕!這是絕對的。巴威爾,我們得想出一個新的信仰……
得造出一個是人類友人的上帝!”
“已經有一個——!”巴威爾說。
“的精神並不堅固。他說:‘不要把酒杯傳給我。’他承認了凱撒。神是不承認人類的人間權力的,他是萬能的!神不能把自己的靈魂分成兩個:這是‘神的’,那是‘人間的’……但是實際上呢,他承認了交易,又承認了婚姻。而且,他不公平地詛咒無花果樹,——難道無花果樹不結果子是由於它自己的意誌嗎?所以靈魂也不是由於它自己的意誌而不結善果,——難道我自己在靈魂裏麵播下了惡種嗎?嗨!”
房間裏麵,兩個聲音好像在興奮地遊戲,一會兒擁抱,一會兒爭鬥。巴威爾在來加踱步,地板在他腳下發出軋軋的聲音。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一切音響都淹沒在他的話聲裏,但是當雷賓的沉重的聲音平緩地流動的時候,可以聽見掛鍾的鍾擺聲和用尖爪子在那裏搔撓牆壁的輕微的冰霜爆裂聲。
“照我自己的說法,就是照我們火夫的說法,神好像一團火。對啦!他住在人心裏,聖經上說:‘太初有道,道就是上帝,’所以道也就是精神……”
“是理性!”巴威爾固執地說。
“對!總而言這,上帝是在心靈和理性裏麵,反正不在教堂裏麵!教堂是上帝的墳墓。”
雷賓走的時候,母親已經睡著了,所以不曾知道。
此後,他便常常過來。碰到巴威爾家裏有別人的時候,他就一聲不吭地坐在角落裏,偶爾插嘴說:
“不錯。對啦!”
有一次,他在牆角用陰暗的眼光望著大家,陰鬱地說:
“我們應當說說眼前的事情,將來如何——我們不可能知道,——是的!解放了的時候,他們自己會看出怎樣做才好。——這樣的那樣的,生塞進他們頭腦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夠多的了!讓人們自己去尋思。也許他們要推翻一切,推翻全部生活和全部科學,也許他們把一切都看得像教堂裏的一帝一般,在反他們。你們隻要把一切書籍交給他們就好了,之後,由他們自己去回答,——我以為就是這麽回事兒!”
但是,隻要巴威爾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他們兩人立刻開始無盡無休的,然而卻是平心靜氣的辯論。每每這時,母親總是不安地聽著他們的話,注意著他們,努力想要理解他們所談的話。有的時候母親覺得,這個肩膀很寬,長著黑胡子的人和身材勻稱而結實的自己的兒子——兩個人都好像已經變成了瞎子。他們東一頭西一下地暗中摸索著,尋打著出路,用他們有力而盲目的雙手亂抓一切東西,抖一抖,把這們換個位置,弄掉在地上,用腳踩那掉下來的東西。他們碰到的一切,都用手去——撫摸,再把它拋棄,但信仰和希望並沒有喪失……
他們使她習慣了聽這些率直而大膽得令人深感可怕的談話。但是,這些談話,已經不像初次那樣強烈地震撼著她了,——她學會了該怎麽不把這些話放在心裏。在否定上帝的話背後,她常常感到著對上帝堅固的信仰。這種時候,她總是麵帶靜穆的、寬容一切人的微笑。這樣,她對雷賓雖說不很喜歡,但也不再有什麽敵意了。
每星期一次,母親給霍霍爾拿上襯衫和書送到監牢裏去。有一次,她得到準許和他見了一麵。當母親回來的時候,很感動地說:
“他住在那裏——就跟住家裏一樣。不管是誰——因為他性子好,大家都在跟他開玩笑。他雖然也有困難和苦楚,但是——他不願意讓人空看出來……”
“就應該這樣!”雷賓插嘴說,“我們被痛苦包裹著,就如同被皮包裹著,——我們呼吸的是痛苦,穿的是痛苦。什麽可誇耀的都沒有!並不是一切人們都抹瞎了眼睛,有些人是自己閉上的,——是這麽回事!既然是傻子——就忍受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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