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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們立刻發現了這個新的女商販。有些人走到她身邊來鼓勵她說:
“尼洛夫娜,你做起生意來了?”
有些人跑安慰她,說巴威爾很快就會放出來;也有些人說些可憐的話使她悲傷的心靈騷動不已;也有些臭器材憲兵和廠主,引起了她心裏的共鳴;還有些人幸災樂禍地望著她,考勤員依薩·高爾博夫從牙縫裏說:
“我要是省長,像你兒子這樣的,早就把他絞死了!不讓他妖言惑眾!”
聽到這種惡意的威嚇,她全身頓時感死一般的寒冷。她對依薩什麽也沒,隻是了看他那滿是雀斑的瘦小的麵孔,歎了口氣,眼瞼垂下來,望著土地。
工廠的局麵非常不穩,工人們東一幫西不夥地聚朧著,都在低聲談論些什麽,滿腹狐疑的工頭,到處亂竄,時而,發出惡罵和暴躁的笑聲。
兩個帶著薩莫依洛夫從她身邊走過去;他一隻手塞在口袋裏,一隻手撫摸著紅褐色的頭發。
有一群工人,大約一百幾十個,用叫罵和嘲笑追著,跟在後麵給薩莫依洛夫送行。
“格利沙,你去散步!”有人向他喊道。
“我們弟兄真排場!”又有一個人在旁邊助威。“帶著衛兵散步……”
他接著罵得非常厲害。
“大概是他媽的抓小偷沒好處了。”那個獨眼工人惡狠狠地高聲罵道。“所以專抓好人……”
“還是晚上來抓吧!”人群中有的接過話頭。“青天白日的,——不要臉,——壞東西!”
皺著眉頭,加快了肢步朝前走著,竭力對周圍的一切都不看,裝作聽不見送給他們的叫罵聲。對麵有三個工人,手裏拿著鐵條走來。用鐵條指著喊道:
“當心點,釣魚的!”
薩莫依洛夫走過母親身邊的時候,淡淡地笑著,對她點點頭,說道:
“抓走了!”
她一誌不響地向他低低地鞠了個躬。這些正直的、頭腦清醒的、滿臉含笑的走進監牢的年輕人,叫她非常感動;在她心目中,引起了母親般的憐愛。
從工廠回,母親整天替瑪麗亞幫忙,一邊聽她說東道西。到了很晚的時候,才回到自己的冷清寂寞使人難過的家裏。她長久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找不到一個安定的地方,想不出應當做什麽。差不多就要到半夜了,葉戈爾所答應的傳單還沒拿來,這叫她特別心慌。
窗外紛紛地落下秋天的沉重的灰色雪片。雪片軟綿地打在窗子上,無聲地滑下去,融化了,在地上留下一個濕印。
她在想念兒子……
有人很小心地敲門,母親飛快地跑過去拔開了門栓,——莎馨卡走了進來。母親有好久不見她了,現在使她第一件注目的,就是她就得不自然的肥胖了。
“您好啊!”母親說,因為有人來了,今晚上有了伴,所以很高興。“很久不見您了。到什麽地方去了?”
“不是,在監牢裏呢!”姑娘微笑著回答。“和尼古拉·伊凡諾維奇一起——你還記得他吧?”
“哪裏會不記得呢!”母親喊道。“昨天葉戈爾說,他已經放出來了,但是關於您的事情,什麽都不知道……沒有人提起您也在那裏呀……”
“我的事情有什麽說頭呢?……趁葉戈爾還沒有到,我得換件衣服!”她看看周圍說道。
“你渾身都濕透了……”
“我送傳單和小冊子來了……”
“給我,給我!”母親催促。
姑娘很快地解開了大衣有紐扣,抖了抖,從她身上像葉了似的發出索索的聲音,許多紙包跌在地上。母親一邊笑著,一邊從地上將包拾了起來。說道:
“我看你這樣胖,以為你做了新娘子,有了小寶寶呢。啊啊,拿了這麽多來!——是走來的?”
“噯!”沙馨卡說。她現在又就成從前那樣苗條而瘦小,母親見她兩頰消瘦,眼睛顯得格外大,眼睛下麵有一片黑暈。
“放出來就幹,怎麽不休息幾天?真是的!”母親歎了口氣,搖著頭說。
“需要這樣!”她一邊打寒戰,一邊說。“請你我,巴威爾·米哈依洛維奇怎樣了?——還好?……他不怎麽焦急吧?”
她不停地問著,眼睛沒盯母親;她歪著頭整了整頭發,她的手指在發抖。
“還好!”母親回答說。他是一個不把心事露在麵兒上的人。”
“他很健康?”姑娘低聲詢問。
“沒有生過病,從來沒有!”母親說。“你渾身都在發抖。
我來給您倒杯加複盆子的茶喝一喝吧。”
“那當然好!但是不該勞動您呀,天這麽晚了,讓我自己來吧……”
“您已經累成這樣子了!”母親生著茶爐,帶著責備的語氣說。
沙馨卡也走進廚房,在那裏的凳子上坐下來,她把兩手攏在腦後,開口說話:
“不管怎麽說,在監牢裏,還是消耗體力的!令人詛咒的無聊!才是最痛苦的。明明知道外邊在許許多多的工作在等著,——偏偏像野獸一樣被關在籠子裏……”
“受了這樣的痛若,有誰來報答你們呢?”母親問。
她歎了口氣,自己回答:
“除了上帝,還能有誰呢!你大概也是不信上帝的吧?”
“不信!”姑娘搖搖頭,簡單地說。
“雖是這樣說,可是我總是不能相信你們的話!”母親突然興奮地說。她很快地圍裙上擦了擦被炭灰弄髒了的兩手,繼續堅定不移地說:“您不理解您的信仰!不相信上帝怎能過這個樣的生活呢?”
在門洞裏有人很響地跺著腳,喃喃地自語,母親抖了一下,姑娘噌地跳起來,迅然地和母親耳語了幾句。
“不要開門!如果是憲兵,那麽你就不認識我吧!……就說我走錯了人家,忽然暈倒了,你替我脫衣服,看見了這些東西,——懂了嗎?”
“我的好孩子,您這是這什麽呀?”母親倍受感到地問。
“等一等!”莎馨卡側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說道,“好像是葉戈爾……”
進來的,果然是他。渾身上下都淋濕了,因為疲勞,喘得透不過氣來。
“好家夥!這不是茶爐嗎?”他喊道。“媽媽,這是人生中好的東西,莎馨卡,你早來了?”
小小的廚房裏麵,充滿了他沙啞的聲音。他慢慢地脫下了沉重的大衣,一古腦兒地說開了:
“噯,媽媽,官府真拿這位姑娘沒辦法!管牢的家夥欺侮了她,她就對那幫人說,如果不給她道歉,就餓死在他麵前,她真的在八天之中,滴水不進,餓得差不多要死了。不壞吧?
哦,我的肚子像什麽樣子?”
他一邊說,一邊用那雙短手捧住難看的向下垂著的肚子。走進了另一個房間,隨手帶了上門,嘴裏還在那裏不住地說些什麽。
“哎呀,真的八天沒吃東西嗎?”母親吃驚不已地問。
“為著要叫他道歉,這樣做是必要的!”姑娘回答著,她好像怕冷似的聳著肩膀。她那種鎮靜和頑強,在母親心裏喚起一種近乎責備的感情。
“嗬,真厲害!……”她想著,就又問道:“如果真的餓死了呢?”
“有什麽辦法呢?”她靜靜地回答。“那家夥終於道歉了。
人是不應該讓人欺侮的……”
“是啊……”母親緩緩地應和著。“可是我的姐妹們被人家欺侮了一輩子了……”
“我脫了大衣了!”葉戈爾打開了房間門,宣布道。?茶爐生好了嗎?讓我來拿……”
他端起了茶爐,一麵走著,一麵說:
“我的親生爸爸,一天至少喝二十多杯茶,所以才沒病沒災地活了七十三歲。他體重八普特,是華司克列生斯基村的僧仆……”
“你是伊凡神父的兒子嗎?”母親喊了出來。
“對啦!你怎麽知道?”
“我是華司克列生斯基的人呀?……”
“是同鄉?娘家是誰家?”
“你們的鄰居!我是賽列根家的人。”
“瘸腿尼爾的姑娘嗎?他是我的熟人,我的耳朵不知被他擰過多少次……”
他們麵對麵地站著,一邊互相問來問去,一邊歡笑著。莎馨卡微笑著望望他們,開始動手煮茶。茶具的聲響使母親從追憶裏醒悟過來。
“啊呀!對不起,隻顧著話了!碰到同鄉真叫人高興……”
“我才對不起呢,我在這裏竟自己動起手來。但是已經過了十一點了,我還得走很遠的路……”
“到哪去?城裏?”母親吃驚地問。
“噯噯。”
“為什麽?這樣黑的天兒,又下著雪!——您已經累了!
住在這裏吧!葉戈爾睡在廚房裏,咱信睡這屋……”
“不,我非得走不可。”姑娘簡單地說。
“是的,老鄉,這位姑娘是非走不可的。這裏的人都認識她,如果明天讓他們看見,那就不好了!葉戈爾說。
“她怎麽走?個人……”
“一個人走!”葉戈笑著說。
姑娘往自己茶碗裏倒茶,拿了一塊青棵麵包,在上麵撒了些鹽,沉思地望著母親。
“你們怎麽敢走這樣的路啊?你,還有娜塔莎。我可辦不到,——怕得很!”符拉索娃說。
“她也害怕!”葉戈爾插嘴說。“怕吧?莎夏!”
“當然!”姑娘回答。
母親看看她,又著葉戈爾,低聲地讚歎道:
“你們算了不起呀……”
喝完了茶,莎馨卡一聲不響地握了握葉戈爾的手,向廚房走去,母親跟在她後麵送她。
在廚房裏,莎馨卡說:
“見了巴威爾——請代我問候他!”
她握住房門手的時候,忽然回轉頭來,低聲說:
“可以親親您叫?”
母親默默地擁抱了她,熱烈地親了個吻。
“謝謝!”姑娘靜靜地說,點點頭,走出了門去。
回到房間裏,母親不安地望著窗外。黑暗之中,雪片重重地在那裏降落著。
“還記得普羅佐各夫一家嗎?”葉戈爾問。
他寬寬地叉開兩腿坐著,很響地吹著那杯茶。他的臉色很紅。流著汗,似乎一派很滿足的樣子。
“記得,記得!”母親側著身體走近桌子,滿腹心事地說。她坐下來,用她悲哀的眼睛望著葉戈爾,慢慢地拖長了話音:
“哎呀呀!說起莎馨卡,不知道她能不能走到城裏……”
“累是的確累了,”葉戈爾同意地說。“她本來身體還比較結實,可是牢裏的生活把她折磨壞了……況且她從小矯生慣養的……大概她肺裏已經有了病了……”
“她是什麽人家出身?”母親專心地打聽。
“地主的女兒。父親——據她說是個大壞蛋!媽媽,你知道他們想結婚嗎?”
“誰想結婚?”
“她和巴威爾……但是——事情不巧的很,他自由的時候,她在坐牢,現在呢,恰恰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