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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去過三次了,請求和她兒子見麵,但是,每次都被憲兵隊的那個將軍——在紫色臉膛上麵長著一個大鼻子的白頭發小老頭,很不客氣地拒絕了。
“大嬸子,再過一個禮拜,提前是不行的!再過一個禮拜——我們給你想想法子,——但是現在,是不行的……”
他又圓又胖,使她聯想起了熟透的、放了許多日子的、外皮上已經生了黴菌的李子。他總是用一根很尖的黃色牙簽剔著那口細碎的白牙。小小的碧色眼睛,很殷勤地微笑著,他怕聲音,也是和藹可親的。
“挺客氣的!”母親一邊想著,一邊對霍霍爾說。“老是笑容滿麵的……”
“是啊!”霍霍爾爾說。“他們——樣子還不錯,很客氣,總是帶著微笑。假使有人命令他:‘喂,這個聰明而正直的人對於我們是危險的,快給我保拿去絞死!’那麽,他們也會帶著笑容拿去絞死的,——絞了之後,他們還是依舊帶著微笑吧!”
“比起上回來搜查的那個,他厚道些,”母親比較了一下。
“那個一看就是狗腿子……”
“他們都不是人。他們是用來打人的鐵錘。是一種工具。使用他們來收拾我們弟兄,叫我們變得服服貼貼的,他們本身就是統治我們的人們手中的服服貼貼的工具——人家叫他們做什麽就做什麽,既不想也不問為什麽要這樣做。”
她終於得到允許可以會見兒子了。
禮拜天,她規規矩矩地坐在監獄辦公室的角落裏。在那間矮小汙穢的房間裏麵,除了她之外還有幾個等待會見的人們。他們大概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互相都認識;在他們之間,倦怠地、慢慢地開始了像蛛網一般牽牽扯扯地談話。
“您聽說嗎?”一個胖胖的、筋肉肥馳的、在膝頭上放著一個皮包的女人說。“今天早上做彌撒的時候,教堂裏的領唱撕破唱歌班的孩子的一隻耳朵……”
一個穿著退伍軍人的中年男人,很響地咳嗽著說:
“唱歌班都是些頑皮的小家夥!”
一個矮小、禿頂、下顎骨凸出、兩腳很短而兩手卻很長的男子,似乎很忙地在辦公室裏來回地走動著。用不安的軋軋的聲音一刻不停地說著話。
“生活程度漸漸提高,人們也漸漸凶狠起來!次等牛肉,一斤十四戈比,麵包又要兩戈比半了……”
有時候,囚犯走了進來,他們都是形容枯槁,穿著笨重的皮鞋。他們走進了幽暗的屋子,眼睛立刻眨動起來。有一個,腳上發出了腳鐐的聲音。
周圍非常寂靜,是不愉快的單調。好像大家早已弄熟了,對自己的處境習慣了;有的靜靜地坐著,有的懶散地巴望著,還有的在有條不紊地、懶洋洋地和被監禁的人談話。因為等待得有些不耐煩,母親感到心在顫動,她茫然地望著周圍的一切,那種沉重的單調令她深感驚異。
在她旁邊,坐著一個矮小的老婦人,她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但是她的眼睛卻充滿年輕的活力。她扭轉著很細的脖子,傾聽著別人的談話,同時格外熱誠地看著大家。
“在裏在的是你什麽人?”符拉索娃悄悄地問她。
“兒子,是個大學生,”老婦人馬上高聲回答。“你呢?”
“也是兒子,是個工人。”
“姓什麽?”
“符拉索夫。”
“沒聽說過。進來很久了嗎?”
“第七個禮拜了……”
“我兒子是第十個月了!”老婦人說。在他的聲音裏麵,母親感到有一種宛若自豪的奇妙的東西。
“是啊!”禿頭老人很快地說。“耐不住了……大家都在焦急,大家都在吵鬧,一切都在漲價。而人的價格,卻反比例地降低了。安安穩穩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
“一點不錯!”軍人說。“不成樣子了,最後呀,應該來一個堅決的命令:‘不準說話!’應當這麽辦。堅決的命令……”
談話變成了共同的、活躍的。每個人都想趕快陳述出自己對生活的意見,但是大家都是放低了聲音在談話,在他們身上,母親感到一種陌生的東西。平常在家裏,談話不是這要!總是比較容易了解,簡單,響亮。
一個留著西方的紅胡子的胖看守,叫出了母親的姓名,從頭到腳把她看了一遍,對她說:
“跟我來!”然後他一拐一拐地帶她進去。
她一步一步地跟著走,很想往看守背上推一下,使他走得快些。巴威爾站在一間小屋裏麵,微笑地將手伸出來。母親握住了他的手笑著,頻繁地眨著眼睛,因為找不出適當的話,隻是低聲地說:
“你好……你好……”
“媽媽,你靜一靜心!”巴威爾握著她的手。
“沒有什麽。”
“母親!”看守歎了口氣說,“也得分開一點,——你們中間應該拉開一些距離……”
看守這樣說著,很響地打了一個哈欠。巴威爾問問她的健康情況,打聽家裏的事……母親在期望著別的什麽問題,所以在她兒子眼裏尋找著,可是卻沒有找到。他和平常一樣的平靜,不過臉色稍稍有點發青,而且眼睛好像大了一點。
“莎夏向你問好呢!”她說。
巴威爾的眼瞼顫動了一下。表情變得溫和了,微微地一笑。一股刺骨的悲痛,刺疼了母親的心。
“你很快就能出來了。”帶著一種屈辱和焦躁的表情,她了出來。“為什麽叫你坐牢呢?那些傳單不是照樣又出來了嗎?……”
巴威勻眼睛裏放出了歡樂的光芒。
“又散出來了?”他很快地問。
“不準說這些話!”看守懶洋洋地命令。“隻許談談家常的事情……”
“難道這不是家常的事情嗎?”母親反問。
“我不知道,不過這是禁止的。”看守心不在焉地堅持說。
“媽媽,談談家常的事情吧,”巴威爾說。“媽你在做什麽?”
她自己身上感到一種青年人的熱情,回答說:
”我拿這些東西到工廠裏去……”
她停頓了一下,帶著微笑接著說:
“菜湯,麥糊,瑪麗亞店裏所做的東西,和其它的食物……”
巴威爾領會了。他的麵孔由於抑製著內心的而顫動起來,他搔著頭發,親切地、用一種母親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調說:
“媽媽有了職業,真是太好了,——你不悶得慌了!”
“那些傳單又散了的時候,我也被搜了一次呢!”母親似乎很自負地說道。
“又說這些了!”看守生氣地說。“我不是和你說過不準說嗎?剝奪了自由的人,就是讓他什麽都不知道,可是你還要信口胡說!——你得明白什麽話是不準說的。”
“啊,媽媽,不要說吧!”巴威爾說。“馬特維·伊凡諾維奇是好人,不要使他生氣。他和我們處得很好。他今天是偶然來監視一下——平常總是副監獄長來看守著的。”
“時間到了!”看守看著表,朝他們宣告。
“那麽,謝謝媽媽!”巴威爾說。“謝謝,好媽媽。不要擔心,我不久就能出去了……”
他用力抱住她,親了一下,感動了的母親,覺得很幸福地哭了起來。
“走吧!”看守說。他一邊領著母親出去,一邊嘀咕著說:
“不要哭!會放的,都要放的……這裏住不下了……”
回到家裏,她滿臉笑意,高興地聳動看眉,對霍霍爾說:
“我很巧妙地和他說了,——他懂得了!”
接著她又傷感地歎了口氣。
“一定是懂得了!不然,不會那樣的和我親熱的,——他從來不是那樣子的!”
“哈哈哈!”霍霍爾笑起來。“人各有所求啊,而母親總是尋求安慰……”
“不,安德留夏,——我說,人真是的!”母親突然吃驚地喊道。“人真是容易習慣!兒子被抓了去,關在牢裏,但是他們呢,若無其事地跑了來,坐著,等著,聊著,——你看,受過教育的人都是這樣容易習慣,那麽我們普通老百姓不是更不必說了嗎?……”
“那是當然的,”霍霍爾帶著他的特有的微笑說,“不論怎樣,法律對他們更寬大些,——而且,比起我們,他們更需要法律。所以法律向他們額頭上敲了一下,他們也不過皺一皺眉頭就行了。自己的手杖打自己,總要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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