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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東流,生活一天天地過去,那是些各種各樣的、麵貌不同的日子。
每天,總有新鮮的事情,而這已經不再使母親感到恐慌不安了。
天天晚上,頻頻地有些陌生人跑了來,憂慮而小聲地和安德烈談話,到了深夜,方才豎起衣領,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小心地,無聲無響地,在黑暗中離去。從他們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種抑製著的興奮,好像,他們都想唱歌,都想歡笑,但是他們沒有時間,他們都很忙。
有些人,愛嘲笑人而又嚴肅;有些人,非常愉快而又充滿了青春的力量;更有些人,喜歡沉思,不愛講話——在母親看來,他們這些人都有一種共同的頑強的信念,每個人的麵相雖然不同,——但是在母親眼裏,好像所有的臉,都疊合成一張臉:瘦小的、從容不迫的、堅毅的、光明的臉,黑色的眼睛中發出深沉的、溫和而又嚴肅的目光,正像到哀瑪烏司去的的目光一樣。
母親算計著他們的人數,在心裏把這些人集合在巴威爾的四周,——因為在這麽一大群人的中間,巴威爾在敵人眼中才不特別顯眼。
有一次,從城裏來了一個活潑的,長著卷發的姑娘。她拿來一卷東西,交給了安德烈。回去的時候,閃動著她那雙快活的眼睛,對符拉索娃說:
“再見,同誌!”
“再見!”母親含笑而答。
送她出去之後,母親走近了窗邊,麵帶笑容,望著她的同誌,很敏捷地邁動她小巧的雙腳,在路上走,她像春花一般的新鮮,像蝴蝶一般的輕快。
“同誌!”望不見這個女客人之後,母親說。“可愛的姑娘!
願上帝給你一個對你忠實一輩子的同誌!”
從那些城裏來的人們的身上,母親常常發現一種孩子般的氣質,於是她總是寬厚地微笑。但是,真正叫她又驚又喜,而且使她感動的,是他們的信仰。她越來越明白地感覺到這種信仰的深度,他們對於正義的勝利的夢想,使她得到安慰和溫暖,——聽著他們的話,母親常常不由得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於是,歎息不已。可是特別使她感動的,卻是他們的率直,他們那種優美的、慷慨無私的作風。
現在,對於他們談起的生活問題,母親已經懂得很多了。
她覺得他們的確是發現了人類不幸的真正的原因,因此也就習慣地地同意了他們的思想。但是,在靈魂的深處,還是不能相信他們能夠按照自己的辦法來改造生活,不能相信他們有足夠的力量來帶動全體工人。每個人都隻顧今天吃飽,假使眼前可以吃一頓,那麽誰也不願把這頓飯擱到明天再吃。走這種遠而難的道路的人並不多,能夠在這條路的盡頭看到人們親如兄弟的神話王國的人更少。正是因為這個原故,這些善良的人們,盡管都已經長了胡子,而且有時顯得麵容憔悴,但在母親看來,還跟孩子一樣。
“我的可愛的人們!”她搖著頭心想。
但是,他們大家都在過著善良、嚴肅而聰明的生活,都在談些善良的事情,願意把自己所知道的教給別人,他們奮不顧身地做這種事情。她覺得這種生活雖然危險,還是值得熱愛的,她歎息著,回頭看看,她的過去像一條狹長的暗淡的帶子,平平地拖在身後。
在她心裏,不知不覺地形成了一個穩定的意識,——意識到自己對於新的生活是一個有用處的人。從前,她從來沒有感到過自己對什麽人有用處,但是現在已經明白地看到,她對許多人是有用處的。這是一件新的、愉快的、能使她抬起頭來的事情……
她總是準時將傳單拿到工廠裏去。她把這事當成自己的義務,因此,她成為暗探所所熟識的人物,並被他們所盯住。她被搜查過許多次,但是每次檢查,都是在工廠裏發現了傳單的第二天。
當她沒有帶東西進廠的時候,她學會了故意地引起暗探特務和守門人的懷疑,他們抓住了她,搜遍了她的全身,她裝出生氣的樣子,和他們爭吵,於是,羞辱他們一場,就走開了,為自己的手段巧妙布感到自豪。她是很喜歡這種遊戲的。
尼古拉因為廠裏不再要他,所以就給一個木材商當了工人。
他在工人區裏運梁木、木板和劈柴。母親幾乎天天碰見他;兩匹老瘦的黑馬用力地在地上撐著由於緊張而顫抖的四條腿,它們的頭疲倦而悲傷地搖晃著,渾濁的眼睛疲憊不堪地眨巴著,它們顫顫巍巍地拉著一車長長的濕木頭,或者拉著一車在一頭發出很響的聲音的木板。尼古拉在車的旁邊,垂下了韁繩,一步一步地跟著走,他披著又髒又破的衣服,穿著笨重的靴子,將帽子推到後腦勺上——那種樣子,像是從土裏掘出來的一段樹根似的。他望著自己的兩腳,也在搖著頭。
他的馬常常撞著對麵過來的人和大車,在他周圍,怒罵聲像黃蜂似的跟隨著,惡狠狠的喝責聲劃破了空氣。
他總是不抬頭不理睬地走著,嘴裏吹著尖厲刺耳的口哨,用沉悶的聲調對馬嘟囔著:
“喂,留心點!”
每一次,當同誌們聚集在安德烈那裏,念新近的外國報紙或書刊的時候,尼古拉也來參加。
他總是坐在角落裏,一連一兩個小時地沉默不語地聽著。念完了之後,青年們總是爭論得無休無止,而尼古拉卻從來也不參加爭論。他呆得比大家都時間長,等隻剩下他和安德烈兩個人的時候,他才提出一個陰鬱的問題:
“誰最壞?”
“第一個說出‘是我的東西’的人,最壞!但是,這個人早在幾千年前就已經死了,所以我們已經沒辦法跟他去生氣了!”霍霍爾有點戲謔地說,可是他的眼裏卻閃動著不安的光。
“那麽——財主呢?財主們的幫凶呢?”
霍霍爾抓著頭發,揪著胡子。用簡單淺顯的話語,談了很久關於人和生活的道理。但是,在他的話裏麵,仿佛所有的人都不好。尼古拉對這種看法覺得不太滿意。他緊緊地噘著厚嘴唇,否定地搖著頭,不信任地說出了他的不同意的觀點,然後,陰鬱地,不滿地,走出房間去。
有一次,他說:
“不對,一定有壞人,——一定有!我對你說——我們得鋤一輩子,像鋤生滿了雜草的田地一樣,——毫不留情!”
“對啦,有一回考勤員依薩說起了您!”母親想了起來,告訴說。
“依薩?”沉默了片刻,尼古拉問。
“噯噯,那是個壞人!專門監視大家夥,到處去偷聽,近來常常在這條街上走來走去,朝我們窗子裏偷看……”
“偷看?”尼古拉重複了一遍。
母親已經躺在了床上,所以看不見他的臉,但是她明白了她不該對尼古拉說這種話,因為霍霍爾慌張地、像是調和似的說:
就讓他走來走去並且偷看去吧!他有空閑的時候——他自然得散散步呀……”
“不,等一等!”尼古拉不快地說。“他就是壞人!”
“為什麽是壞人?”霍霍爾立即就問。“因為他愚蠢嗎?”
尼古拉並不回答他,走了出去。
霍霍爾緩慢而疲倦地在屋子裏踱步,像那細小的蜘蛛似的腳在地板上發出索索的聲音。他已經脫了皮靴,——他常常如此,為了不妨礙符拉索娃的睡眠。但是此時母親還沒有睡著,尼古拉走了以後,她驚慌地說:
“我很怕他!”
“是啊!”霍霍爾慢慢地拉長了聲音。“他是一個容易生氣的孩子。媽媽,以後您對他千萬不要再提依薩,那個依薩確實是一個暗探!”
“有什麽奇怪呢?他的教父就是憲兵!”母親說。
“尼古拉大概會打死他的!”霍霍爾心事重重地繼續說。
“你看,我們生活中的官長們對他們的下屬,養成了什麽樣的感情?像尼古拉這樣的人,要是受到了屈辱,並且難以忍受的時候,——結果會怎樣呢?在空中鮮血飛濺,在地上發出肥皂一般的泡沫……”
“怕得很,安德留夏!”母親低聲說。
“不吃蒼蠅是不會嘔吐的!”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安德烈說。“總之,媽媽,他們的每一滴血,都是人民的幾缸眼淚所釀成的……”
他忽然低聲地,又補充了一句:
“這是正當的事情,——但是,並不能給人什麽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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