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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鍾之後。
母親坐在柳德密拉那小房間裏的爐邊烤著火。
女主人穿了束著皮帶的黑衣服,在室內慢慢地來回走著,使室內充滿了衣服的摩擦聲和她的命令似的聲音。
火焰把室內的空氣吸到爐子裏,發出了爆裂垢和悲號聲。
女主人的話流暢地響著:
“人們愚笨的程度要比凶惡的程度厲害得多。他們隻看到眼前的、手邊的、立刻可以拿到的東西。可是,這手邊的東西都是沒有多少價值的,貴重的、有價值的東西離得很遠。事實上,如果生活能夠改善,人類就能夠更聰明,這對大家來說都是有利的,大家都會高興。不過,要想達到這要瓣目的,目前,就非得麻煩不可……”
她突然在母親麵前站住,好像抱歉一般地低聲地:
“這兒難得有人來,所以一有人來,我就要講這些,您覺得很可笑吧?”
“為什麽?”母親說。她竭力要猜出柳德密拉在什麽地方印刷,可是看不見什麽特別的地方。
在這有三扇窗子臨街的房間裏,擺著沙發、一個書櫥、一張桌子、幾把椅子,牆邊放著一張床,靠床的角落擺放著洗臉盆,另外一個角落裏裝著爐子。牆壁上掛著照片。一切都是新的,堅固而清潔,在這所有的東西上麵都反映出女主人的修女般的冷若冰霜的影子。
這裏使人感到好像藏匿著什麽東西。但是,不知道在哪裏。
母親仔細望了望門——一扇門是她剛才從小小的過道裏走進來的,另外一扇門在爐子旁邊,又高又窄。
“我是有事來的!”母親發覺女主人在注意她,於是躊躇地說。
“我知道!沒有事是不會到我這兒來的……”
母親覺得,柳德密拉的聲音好像有點奇怪。母親對她望了望,她的薄薄的嘴唇旁邊浮著微笑,沒有光澤的眼睛在眼鏡後麵閃動著。
母親避開了她的眼光,把巴威爾的演說稿交給她。
“就是這樣,請您趕快印……”
接著,她就開始講尼古拉準備被捕的情形。
柳德密拉默默地把紙塞在腰帶下麵,坐了下來。在她的眼鏡上麵反映出了紅色的火光。火焰的熱烈的微笑在她的凝然不動的臉上跳動著。
“要是他們到我這裏來,我就要對他們開槍!”聽完了母親的話,柳德密拉堅決地、聲音不高地說。“我有抵禦暴力的權利!我既然號召別人去抵禦暴力,我也應該這樣做。”
火焰的反光從她臉上消失了,她的臉又恢複了方才那嚴峻的、稍稍有些傲慢的樣子。
“她的生活太苦了!”母親忽然這樣親切地想。
柳德密拉開始講巴威爾的演說,起初好像不很起勁,可是漸漸地頭越來越湊近稿紙,很快地將一張張看過的稿紙放在旁邊。讀完之後,她站起來,伸直了身子,走到母親身邊。
“這太好了!”
她低頭想了一想。
“您兒子的事,我不想跟您談,——我沒有見過他,也不喜歡說這種悲慘的事。親人被判充軍的那種滋味,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要問您,有了這樣的兒子,一定很好吧?
……”
“是的,很好!”母親說。
“同時也害怕,是嗎?”
母親鎮靜地笑著回答說:
“現在已經不怕了……”
柳德密拉用她那淺黑的手整理著梳得很光滑的頭發,轉身走到窗口。一個淡淡的影子在她臉上顫動,也許,這是她抑製住了的微笑的影子。
“我很快地排起來,您睡吧,您忙了一天,也夠累的了。您在我床上睡,我現在不睡,半夜裏也許要叫醒您來幫忙。
……您睡的時候請您熄了燈。”
她在爐子裏添了兩根木柴,伸直了身子,進了爐子邊上那扇又高又狹的門,隨手把門緊緊地關上。
母親望著她的背影,一麵脫衣服,一麵還在想著這位女主人。
“她好像在煩惱……”
一天的疲勞使她頭昏腦脹可此時,她的心裏卻是異樣地平靜。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沐浴著愛撫的柔光。這種柔光勻和平靜地充滿了她的胸頭。
母親很熟悉這種平靜的心情,每逢經過很大的騷動之後,一定會有這樣的心情。
以前,這種現象使母親有些不安,但是現在,這種現象隻能是開闊著母親的胸襟,並以強有力的感情來使得母親更加堅強。
她吹熄了燈,躺在冷冷的床上,在被窩裏蜷著身子,很快就睡熟了……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室內已經充滿了晴明的冬日的寒冷的白光。
女主人手裏拿了一本書躺在沙發上,帶著不像平時那樣的微笑,望著母親的臉。
“啊呀!”母親狼狽地叫道。“我怎麽啦,睡了很久了吧?”
“早安!”柳德密拉說:“快要十點鍾了,起來喝茶吧!”
“您為什麽不叫醒我呢?”
“我本來想要叫您的。我走到您跟前,看見您睡得那麽香,臉上帶著那樣愉快的微笑……”
她全身用了一個柔軟的動作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床前,彎下腰來湊近母親的臉。在她沒有光澤的眼裏,母親發現了一種親切可愛的和可以了解的神氣。
“我不忍心叫醒您,大概您做了一個好夢吧……”
“什麽夢都沒有做。”
“好,這暫且不去管它!可是我非常喜歡您的秘。那麽平靜、善良……包含著那麽多的意思!”
柳德密拉笑了出來,她的笑聲很低,好像天鵝絨一般的柔和。
“我也想起了您的事,……您也夠辛苦的!”
母親聳動著眉,默默地想著。
“當然很辛苦!”柳德密拉說。
“連自己都不知道!”母親小心地說。“有時候好像很辛苦。事情那麽多,所有的事都是那麽嚴重,叫人驚奇,很快地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快得很……”
她所熟悉的那種大膽興奮的浪潮又在她胸頭湧起,使她心裏充滿了各樣的形象和思想。她在床上坐起來,急忙要把這種思想說出來。
“大家都在前進,前進,一直向著一個目標前進,……當然,痛苦的事情很多!人們都在受苦、挨打——打得簡直慘無人道,許多愉快的事都沒有他們的份,——這是很痛苦的!”
柳德密拉很快地抬起頭來,用愛撫的眼光對母親看了看,說:
“您說的是您自己的事吧!”
母親望了望她,一邊從床上起來穿衣服,一邊說:
“在你覺得:這個人也重要,那個人你也喜歡,你替大家擔憂,憐惜每一個人的時候,一切的事情都擠在心裏,自己怎麽能站在一旁呢……哪裏還能退到一旁呢?”
她衣服隻穿了一半,站在房間當中,沉思了一下。
她覺得,終日為兒子擔心害怕,終日想保護他的肉體的她,已經沒有了,——這樣的她,現在已經沒有了;她已經離開了,到了很遠的地方,或許,被興奮的猛火燒毀了。這反而減輕了她的靈魂的負擔,洗滌了她的靈魂,使她的心靈生出了新的力量。她傾聽著自己的心聲,希望能看一看自己的心,一麵又害怕會喚醒原有不安的情緒。
“你在想什麽?”女主人走到她的身邊,親切而關心地詢問。
“不!”母親回答。
兩人都默默地互相對望著,一會兒,又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爾後,柳德密拉一邊向門口走,一邊自言自語地:
“我的茶爐不知怎麽樣了?”
母親看看窗外,窗外正是嚴寒的日子,陽光燦燦明亮,於是她心裏也倍感光明朗照了,而且有種熱乎乎的感覺。
她想不斷地、喜悅地講一切的事情;為了匯集在她的靈魂裏,像晚霞一樣在那裏發光的那一切,她不由得對某人抱著一種朦朧的感激之情。很久沒有產生過的要祈禱的欲望又使她激動。
她想起了一年年輕人的臉,又好像聽見一個響亮的聲音喊道——“這是巴威爾·符拉索夫的母親!……”接著,莎夏的眼睛放射出了愉快而溫柔的光輝;雷賓以陰鬱的姿態站了起來;兒子那青銅色的、果斷的臉在微笑著;尼古拉狼狽地眨著眼睛……
突然,這一切被一聲輕輕的深長的呼吸激動了,融合成為一片透明的彩雲,用平靜的感情抱著她一切的思念。
“尼古拉果然猜中了!”柳德密拉走了進來,關切地說給母親。“他被捕了。我照您的話,今天差孩子去打聽了打聽。他說院子裏有,他親眼看到有一個躲在大門背後。還有暗探去,孩子是認識他們的,沒錯兒。”
“果不其然!”母親點著頭說。“唉,可憐的……”
她歎了口氣,但並沒有懷著悲傷,——對於這種心境和情形,連她自己也覺得頗有點奇怪。
“最近他在城裏工人中間做了多次報告,總之已經是應該出事的時候了!”柳德密拉皺著眉頭,仿佛早有所料似的說。
“同誌們都勸他說:‘走吧!’可是他不聽!照我的意思,到了這種時候,不應該單用勸告,應該強製他走才行……”
一個男孩子站在門口,他長了一頭黑發,麵色紅撲撲的,有一雙美麗的藍眼睛,鼻子小巧而帶鉤。
“可以把茶爐拿來了嗎?”他的聲音很響亮地問。
“請拿來吧,謝遼查!這是我的學生!”
母親覺得,今天柳德密拉和以前有所不同了,變得比較隨和、容易讓人親近了。在她那苗條的身體的柔軟的動作裏,有著無限的美和力量,使她的嚴厲而蒼白的臉顯得柔和了一些。一夜之間,她的眼睛下麵添了一圈黑暈。從她身上可以感受到緊張的努力,她的心情恰似繃得很緊的弦。
男孩子搬來了茶爐。
“謝遼查,來認識認識吧!這是彼拉蓋雅·尼洛夫娜,是昨天被判罪的那個工人的母親。”
謝遼查默默地行了個禮,又和母親握了手,爾後又出去拿來了麵包,回到桌旁坐下來。
柳德密拉倒茶的時候,勸母親不要回去,等打聽清楚了究竟在那裏等候什麽再做打算。
“大概是在等您!他們一定會盤問您的,您說呢?……”
“讓他們盤問吧!”母親說,“就是把我抓了去,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不過,先得把巴沙的演詞分散出去……”
“已經排好了。明天就可以分發到城裏和工人區裏。……
您認識娜塔莎吧?”
“怎麽不認識?”
“請您送到她那邊去……”
那個男孩子在看報,好像什麽都沒有聽見似的,但是他的眼睛常常從報紙後麵望著母親的臉。
母親碰到他的活潑的目光,心裏格外高興,不住地朝他微。
柳德密拉又講起了尼古拉,對於他的被捕並不感到惋惜,可是母親覺得這是很自然很正常的。
時間過得要比平時快,喝完了茶,已經快到正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