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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大街上的時候,嚴寒幹燥的空氣結結實實地摟抱住她的身體,並浸入了咽喉,便鼻子發癢,甚至有一刻工夫叫她不能呼吸。
    母親停下腳步站在那裏。她四麵看了看:離她不遠的街角處,站著一個馬車夫,他頭戴皮帽,一派無精打彩的表情。遠遠的,還有一個男子正彎著背縮著頭走路。另外,還有一個士兵搓著耳朵在那人前麵連蹦帶跳地跑著。
    “大概是派了兵到小鋪子裏來了!”母親一邊這樣想,一邊繼續朝前走,心滿意足地聽著她腳的雪發出的清脆的聲響。
    她很早就到了火車站。她要乘坐的那班火車還沒有準備好,但是肮髒的、被煤煙熏黑了的三等候車室裏麵已經擠了許多人,——寒冷將鐵路工人趕到這裏,馬車夫和穿得很單薄的無家可歸的人們也來取暖。還有一些旅客,幾個農民,一個穿著熊皮大衣的肥胖的商人,一個牧師帶著女兒——一個麻臉姑娘,四五個兵士,幾個忙忙碌碌的市民。
    人們吸著煙,談著天兒,喝著茶和窩特加。
    在車站小吃店前麵有人高聲笑著,一陣陣的煙在頭上盤繞飛散。
    候車室的門一開一關的時候總是吱吱地響著,當它被砰的一聲關上的時候,玻璃發出震動的聲音……
    而煙葉和鹹魚的臭味強烈地衝進大家的鼻子。
    母親坐在門口的一個很顯眼的地方等待著。每次開門的時候,就有一陣雲霧般的冷空氣吹到母親的臉上。這使她覺得十分爽快,於是,她便深深地呼吸一口冷空氣。
    有幾個人提了包裹進來,——他們穿得很厚實,蠢乎乎地擋在門口,嘴裏罵著,把包裹丟在地上或凳子上,抖落大衣領上的和衣袖上的幹霜,又把胡子上的霜抹去,一邊發出咳嗽的聲音。
    一個年輕人手裏拿著一隻黃色手提箱走進來,迅速地朝四周圍看了一遍,然後徑直朝母親走來。
    他站在母親的麵前。
    “到莫斯科去嗎?”那人低聲問。
    “是的,到塔尼亞那裏去。”
    “對了!”
    他把箱子放在母親身邊的凳子上,很快地掏出一支煙卷來點著了,稍微笑舉了舉帽子,默默地向另外一扇門去。
    母親伸手摸了摸這箱子冰冷冷的皮兒,將臂肘靠在上麵,很上滿意地望著大家。
    過了一會兒,母親站起身來,向靠近通往月台的門口的一條凳子走去。她手裏,毫不吃力地提著那個箱子——箱子並不太大,——走過去,她抬起了頭,打量著在她麵前閃現的一張張臉。
    一個穿著短大衣的——把大衣領豎起來的年輕人和她撞了一撞,他舉起手來在頭旁邊揮了揮,便默默地跑開了。
    母親忽然覺得這個人好像有點麵熟,她回過頭來一看,隻見那人正用一隻淺色的眼睛從衣領後麵朝她望著。這種盯人的眼光好似針一樣刺著母親。於是,她提著箱子的那隻手抖動了一下,手裏的東西好像突然就沉重起來了。
    “我在什麽地方看見過他!”母親回想起來,她想用這個念頭慢慢地抑製腦中隱隱不快的感覺,而不想用別的言語來說出這種不快卻很有力地使她的心冷得緊縮起來的感覺。
    但是,這種感覺增長起來,升到喉嚨口,嘴裏充滿了幹燥的苦味。
    這時,母親忍不住想要回頭再看一次。
    當然,她這樣做了。
    隻見那人站在原來的地方,小心地兩腿交替地踏著,好像他想幹一件事而又沒有足夠的決心去幹。他的右手塞在大衣的鈕扣中間,左手放在口袋裏,因此,他的右肩要比左肩高一些。
    母親不慌不忙地走到凳子前,小心地、慢慢坐了下來,好像怕型破自己裏麵的什麽東西似的。
    一種強烈的災禍的預感終於使她想起了這個人曾在她麵前出現過兩次,——一次,是在城外的曠地上,是在雷賓逃獄之後;第二次,是在法院裏。那人和在雷賓逃走後向母親問路時被她騙過的那個鄉警站在一起……
    他們認得她,她被他們盯住了,——這是顯而易見的。
    “完蛋了嗎?”母親問自己,但接著是顫抖的回答:
    “大約還不妨事吧……”
    可是她又立刻鼓起勇氣嚴厲地說:
    “完蛋了!”
    她向四周望了一遍,什麽也看不見了,各種想法在她的腦子時像火花似的一個個爆燃起,然後又一一熄滅。
    “丟掉箱子逃嗎?”
    但是另外一個火花格外明亮地閃了一下。
    “丟掉兒子的演說稿嗎?讓它落到這種人的手裏去……”
    她把箱子拿到身邊。
    “那麽帶了箱子逃走吧?……趕快跑……”
    這些想法都不是她原來的想法,好像是有人從外麵硬塞給她的。
    這些想法好像燒疼了她,疼痛刺激她的頭腦,好像一條條燃燒著的線似地抽打著她的心。
    這些想法使母親痛苦,並且侮辱了她,逼著她離開自己,離開巴威爾,離開已經和她心聯在一起的那一切。
    母親感到,有一種敵對的力量執拗地緊抓住了她,緊緊地壓迫著她的肩膀和胸膛,玷汙她,使她陷在死一般的恐怖裏。
    她覺得,太陽穴裏的血管在猛烈地跳動著,發根很熱……
    這時候,她心裏鼓起一股好像震了全身的猛頸,吹滅了這一切狡猾而微弱的小火星,像命令一般對自己說:
    “可恥啊!”
    她立刻覺得振作起來了,她把主意完全打定之後,又添了一句話:
    “不要給兒子丟臉!沒有人害怕!”
    她的眼光接觸到一束沒有精神的、膽怯的視線。
    後來,她的腦子裏閃過了雷賓的臉龐。
    幾秒鍾的動搖使她更加堅定了,心也跳得比較平穩了。
    “現在到底會怎樣呢?”她一邊觀察,一邊想。
    那個暗探把路警叫來了。
    他眼望著母親輕輕地對路警嘀咕著,鬼鬼崇崇,不可告人。
    路警一麵打量她,一麵退了出去。
    又來了一個路警,皺著眉頭聽他說著。這是一個身材高大、沒有刮臉的白發老人。他對暗探點了點頭,朝母親坐的凳子走了過來,暗探就很快的消失了。
    老頭子從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用一種好像生氣的眼光注視著母親的臉。
    母親在凳子上把身體朝的麵挪了一下,仿佛是下意識的。
    “隻要能不挨打……”
    老頭站在她旁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不高不低地嚴厲地問:
    “在什麽?”
    “沒看什麽。”
    “哼,女賊,上了年紀了,還居然要幹這種勾當!”
    母親覺得,他的話好像重重地在她臉上打了兩下,剛才這些惡毒的、聲音嘶啞的話使她感到好像把自己的臉皮撕破了、自己的眼睛打壞了一般地疼痛。
    “我?你瞎說,我才不是賊呢!”母親用全身的力氣喊道。
    她眼前的一切在她的激憤的旋風裏麵回轉翻騰起來了,心裏感到強烈的受辱的苦味兒。她把箱子猛的一拉,打開來。
    “你看吧!大家來看吧!”母親站起身來,抓了一把傳單舉到頭頂上,高聲喊著。喊聲中充滿了激動的憤恨與暢快的美妙……
    透過耳邊的喧嘩塊,母親聽見了聚集過來的人們的喊聲。
    與此同時,許多人從四麵八方迅速地跑了過來。
    “什麽事?”
    “有暗探!……”
    “什麽事呀?”
    “說那個女人偷了東西……”
    “啊呀,看樣子倒很體麵!”
    “我不是賊!”母親看見人們紛紛擁上來,稍微安穩了一些,朝著一張張奇怪而陌生的麵孔放開嗓子說道:
    “昨天審判了一批犯,裏麵有一個叫符拉索夫的,是我的兒子!他在法庭上講了話,這就是他講話的稿子!今天,我要把這些稿子分散給大家,讓大家認認真真地看一看,想一想真理……”
    有人小心而好奇地從她手裏抽了幾張傳單,樣子十分莊重。
    母親把手猛地在空中一揮,傳單便紛紛飄到人群裏。
    “這麽幹是不好的!”有人害怕地躲在一邊說。
    母親看見人們拾了傳單,並將傳單藏在懷裏和衣袋裏——這種情形又使她振作起全身的頸頭。
    母親周身有些緊張,切切實實地感覺醒的自豪感在心裏成長,被壓抑了的喜悅突然地燃燒起來了……
    她的話更鎮定更有力了。
    母親不斷地從箱子裏取出傳單,忽左忽右地朝群眾們那一雙雙渴望的、靈活的、想接受真理的手上拋去。
    “我的兒子和跟他一起的人們為什麽要被判罪,——你們知道嗎?請你們相信母親的心和她的白發吧!我可以你們——因為他們要你們諸位傳達真理,所以昨天被判罪了!我直到昨天才算明白了,這種真理……沒有人能夠反抗,沒有人能夠反抗!”
    群眾靜下來了。
    他們越來越擠,人數不斷地增加,用身體的圈子緊緊地圍住了母親。
    “貧困、饑餓和疾病,這就是你們勞動的報酬。一切都是我們的敵人,——我們一輩子都是在勞作裏麵、在汙泥裏麵、在欺騙裏麵、一天一天地葬送著自己的生命!可是別人卻是利用我們的血汗來享樂,坐享其成,花天酒地作威作福!我們就像被鎖著的狗,一輩子被幽禁在無知和恐怖之中,沒有一點點出路!——我們卻什麽都不知道!我們對什麽都害怕!我們的生活就是黑夜,每一天都是黑夜!是漆黑的黑夜!”
    “對!”有人低聲說。
    “勒住她的喉嚨!”
    在群眾之後,母親看見了暗探和兩個憲兵。她想要趕快分散最後幾疊傳單,但是當她把手伸到箱子裏去的時候,她的手碰到了另外一個人的手。
    “拿吧,拿吧!”她俯著身子說。
    “散開!散開!”憲兵撥拉開群眾,高聲喊著。
    人們極不情願地走開去,他們推撞著憲兵,故意阻擋他們,或許是下意識的。
    圍觀的群眾被這個容貌和善、長著一雙正趨勢大眼睛的白發婦人有力地吸引住了。
    是的!他們本來是被生活隔開,互相隔絕,現在被她的熱烈的言語所鼓動,融成了一個整體。
    這些話,也許在很久之前,就為那些受不平等的的人們所追求和渴望著的。隻是沒有機會發現……
    近旁的人們默默地站著,母親看見了他們的饑混一般的專注的眼睛,那種眼神讓她的臉上都感到了溫暖的呼吸。
    “老太太,走吧!”
    “你馬上就要被抓去了!……”
    “啊,真勇敢!”
    “滾開!滾開!”憲兵們的喊聲越來越近了。
    母親麵前的人們互相拉挽著,搖晃起來。
    母親覺得,大家都是願意了解她並相信她的。因此,她也急於要她知道的一切,把使她感到力量的一切思想,完全告訴大家。
    這些思想此時此刻極其容易地從她心坎裏浮動出來了,變成了一支歌曲。
    可是,母親惱怒煩躁地感覺到,他的聲音不夠。嗓子已經嘶啞了,聲音發抖,常常要中斷。
    “我兒子的話是工人階級的純潔的話,是不能收買的靈魂所說出來的話!你們可以看出來的,他的勇氣是不能收買的!”
    一些年輕的眼睛,又是欽佩又是恐怖地望著她。
    母親胸口被人推了一下子,她踉踉蹌蹌地坐在椅子上了。
    憲兵們的手在人們頭上閃晃去,紛紛抓住人們的衣領和肩膀,把他們推到旁邊去,扯下人們的帽子,將它們丟得老遠”
    母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所有的東西都搖晃起來了,她努力克服了自己的疲勞,又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
    “諸位,團結起來!”
    憲兵用一隻紅色的大手抓住了母親的衣領,將她搖蕩了一下。
    “住口!”
    她的後腦撞在牆上,一瞬之間,她的心被有刺激性的恐怖的煙霧遮住了,但是,這煙霧立刻消散,心又光亮亮地燃燒起來。
    “走!”憲兵惡狠狠地命令。
    “什麽都不怕!還有什麽比你們一生所過的日子更苦的……”
    “叫你閉嘴!聽見沒有?”一個憲兵牽製住母親的一隻手臂,她猛地一拉。
    另外一個憲兵抓住母親的另一手隻。
    他們帶著母親,大踏步地走去。
    “這種生活每天折磨你們的心,吸們的心靈!”
    那暗探跑到前麵,舉著拳頭在母親麵前晃動著,尖聲喝道:
    “閉嘴,畜生!”
    母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閃爍著光芒,下巴顫動著。
    她兩腳硬是撐在地上一塊很滑的石頭上,高聲喊道:
    “複活了的心,是不會被凍死的!”
    “狗!”
    暗探揮著手很快地在她的臉上打了一下。
    “打這個老鬼!”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喊道。
    一樣又黑又紅的東西一瞬間使母親的眼睛發花。嘴裏滿是血的鹹味。
    一陣密集而又響亮的呼喊聲使她振作起來。
    “不準打!”
    “諸位!”
    “你這個混蛋!”
    “揍他!”
    “用血是衝洗不掉理性的!”
    母親的背脊和頸部被推著,肩上和頭部都被打了。周圍一切好像昏暗的旋風似的在那呼喊聲裏、怒號聲裏和警笛聲裏旋轉起來。
    有一樣使人眩暈的東西,濃厚而有力地鑽進耳朵,塞住喉嚨,使她不能呼吸。
    腳底下的地好像要塌下去,動搖著,兩腿彎了下去,身體好像被火燒傷般的疼得發抖,而且沉重起來,搖晃著,沒有氣力。
    可是,眼睛裏的光並沒有熄滅,她看見了其他許多的眼睛,在這些眼睛裏燃燒著她所熟悉的勇敢而銳利的火——和她的心接近的火。
    她被人推著,推往門裏。
    母親掙脫了一隻手,抓住了門框。
    “真理是血海也不能撲滅的!”
    他們打了她的手。
    “你們這些瘋狗!隻會讓人更加憎恨!聽著!憎恨就要壓到你們自己的頭上了!”
    憲兵們凶狠地扼住母親的喉嚨,使她不能呼吸。
    她依然發出嘶啞的喊聲。
    “不幸的人們……”
    回答她的是悲慟的哭聲——不知是誰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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