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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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把式老高送別了那喬姓的娘子,也算是圓滿終結了這趟差使。
    這一程還是很順當的。
    老高將那塊碎銀子收到錢袋裏,抬手擦了擦汗,盤算著待會兒進城去喝杯茶。
    因為這小娘子大方,還可以多要一碟點心。
    就是這路上堵得死死的,不知道得什麽時候才能鬆動了。
    走南闖北多了,他也能耐得住性子,席帽往頭頂一蓋,靠在車壁上打起盹兒來。
    約莫過了一刻鍾的功夫,老高耳朵裏闖進來一個年輕郎君爽朗的聲音“老丈,可方便捎帶我們一程我們要進城。”
    老高打個激靈,坐直身體,卻見車旁不知什麽時候來了兩個年輕人。
    打眼瞧見前頭那個,他眼睛不由得亮了一下。
    原因無他,這年輕人生的極俊美,眉目朗闊,氣度舒展,難得的是並沒有半分的倨傲亦或者冰冷之態,臉上帶笑,神色極為和藹。
    老高心下有些奇怪,這等形貌的郎君,不像是買不起車馬的樣子啊。
    疑惑隻是一瞬間,身體先一步有了反應,他跳下馬車,熱情道“方便的,二位郎君請”
    先前說話的那郎君朝他一笑,身手矯健的登了上去。
    與他同行的卻是個神色懨懨、稍顯憂鬱的青年,背負有一個很大的書笈,映襯之下,他身形都顯得單薄了。
    老高看他肩上的東西分量不輕,便要上前搭手,將要扶到那青年手肘的時候,他卻動作明顯的將手臂往後一撤,避開老高的觸碰,自行登了上去。
    老高走南行北,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見狀也不覺得尷尬,瞄一眼前路,哈哈一笑“兩位郎君安坐,前邊快要鬆動了,咱們馬上就走。”
    那笑臉兒郎君反倒替他抱不平,埋怨同伴說“人家好意扶你,你躲什麽呀”
    背負書笈的青年沒有作聲。
    笑臉兒郎君又說“怎麽又這樣,你倒是說話呀”
    那青年仍舊沒有回應。
    老高聽到頭一句的時候,還想打圓場說一句“沒什麽”,這會兒聽著內裏的動靜,也就識趣的不作聲了。
    那笑臉兒郎君卻好像很健談,見同行的青年不願開口,便轉而同老高攀談“怎麽堵成這樣可見是有大事了。”
    他這可算是問了個正著,老高還真知道答案。
    那笑臉兒郎君聽完,便唏噓了起來。
    前頭道路已經開始鬆動,老高虛虛的一揚馬鞭,那匹跟隨他多年的老馬便會意的達達向前。
    途中閑來無事,他問那笑臉兒郎君“您往神都來是”
    笑臉兒郎君告訴他“我是來投親的。”
    老高“噢”了聲,忖度著道“郎君莫不是來準備明年春闈的”
    對方回道“正是”
    “原來是位舉人老爺”
    老高頓覺榮幸“您要去投奔的親戚,一定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暗地裏猜想,或許是座師,或許是官宦人家,看這位郎君相貌如此出眾,也說不定是顯赫的嶽家呢。
    卻聽那郎君極驕傲的道“好叫老丈知道,我是去投奔我表妹的”
    老高“”
    老高心想,這就不要說的這麽驕傲了吧
    都稱呼一聲“妹”了,沒理由比他年紀大,年長的哥哥去投奔妹妹,這像話嗎
    老高訕笑一下,沒再開腔,那郎君卻跟打開了話匣子似的,喋喋不休的開始了。
    “你是不知道,今時不同往日,我那表妹現在闊氣起來了哩”
    “走大運嫁去了好人家,光聘禮就有幾個屋子那麽多”
    “我要是把她的身份說出來,備不住你要嚇一跳的”
    老高津津有味的聽著,也不插嘴,離神都城門還有個兩三裏路的時候,忽然聽見後邊車馬上的人嘖嘖稱奇。
    “什麽,聽你這意思,最後那魯王府勢在必得的張小娘子,居然叫別人買去了”
    說話的人嗓門洪亮,傳出很遠,話裏邊透露出的意思也是震耳欲聾。
    老高下意識的拉了一下韁繩,想聽的更清楚一點,卻聽身後傳來一陣雜亂無章的馬蹄聲,夾雜著馬嘶聲和人的驚叫聲。
    他心頭一緊,趕緊趕著車往路邊去,然而這也已經晚了。
    一股巨力自後方襲來,馬車不堪承載,發出一陣哀鳴。
    拉車的那匹老馬受到了驚嚇,倉皇向前,車輪好像也有些受損,平衡遭到破壞,饒是他死死的拉住韁繩,也被摔下馬去,叫那匹受驚的馬在地上拖行了十來米才將將停住。
    夏日裏衣衫單薄,老高後背的衣裳早已經被蹭破,皮都掉了一層,碎石刮了進去磨蹭著皮肉,血淋淋的黏濕了衣裳。
    他頭暈眼花的趴在地上,感覺天地都在搖晃,隱約瞧見那笑臉兒郎君從已經歪倒的車廂裏爬出來,單手的搖晃著憂鬱青年“老丈受傷了,你快去看看”
    那青年慢騰騰的坐起身來,先扶正了身後的書笈。
    笑臉兒郎君急了“啞巴啞巴你說話呀”
    雖然很不合時宜,但老高還是笑了一下。
    啞巴怎麽說話呢。
    那稍顯蒼白的青年慢慢來到老高麵前,伸手在他筋骨上摸了摸出乎老高預料的是,他的手居然很暖和。
    大概是確定沒事,他又有條不紊的從書笈裏取出了一係列的工具,先把老高後背上破爛的衣裳給剪了,再用小鑷子夾走他傷口裏的碎石和砂礫。
    繼而他取出了一根手腕粗細的圓木,遞到了老高嘴邊兒上。
    老高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趕忙張嘴咬住。
    那青年往他背上倒了什麽東西,液體流淌的感覺伴隨著劇烈的刺痛感,老高下意識的咬緊了口中圓木,視線卻不自覺的瞥到了後方。
    他們這輛馬車其實是遭受到了無妄之災,真正遭受猛烈衝擊的,是當時行走在他們後方的人。
    那大概是一夥兒客商,帶了一整車的綢緞料子往神都來,被身後發瘋一樣疾馳的駿馬衝翻了隊伍,好幾個人甚至於倒地不起,身下凝聚起一汪血水凝結成的鏡子。
    載貨的車馬也已經翻了,車上的布匹掉了一地,也被踐踏的不成樣子。
    變故發生在一瞬間,領頭的人兩眼充血、渾身戰栗,看著那幾匹駿馬在車隊中發狂“停下,快停下”
    一隊黑衣騎士一字排開在官道上,勒住馬,居高臨下的看著這一幕。
    官道上的行人默不作聲的瑟縮在道路兩側,沒有人貿然近前。
    這時候馬蹄聲響了。
    那隊黑衣騎士讓開了一條路,魯王府的東閣祭酒、王群王長文麵無表情的出現在眾人麵前。
    冷眼看著麵前的慘狀和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幾個人,王群忽然笑了。
    他催馬向前,一鞭子抽在發狂過後終於停住、原地劇烈喘息的駿馬身上,神態溫文,歉然道“哎呀,畜生不懂事,闖出禍來了”
    那駿馬吃痛,前進幾步,前蹄高高躍起。
    那商隊的頭領幾乎已經絕望了,眼神空洞而驚懼,無力的道“別”
    就在這時,卻聽一道破空之聲自遠處傳來,勢如雷霆。
    眾人隻見那匹駿馬躍起,下一瞬便頹然倒地,濺起一陣塵土。
    再去細看,卻見一支白羽箭矢釘在馬首之上,力度之大,甚至於沒入一半
    眾人為之默然。
    王群看了幾眼,收斂起臉上神色,調轉馬頭,看向後方。
    一隊人騎高頭大馬而來,為首者人到中年,留三濾須,著一身紅色窄袖圓領袍,腰束玉帶,單手提弓。
    王群目光一震,不得不翻身下馬,一邊行禮,一邊慶幸道“原來是邢國公。虧得您仗義出手,了結了那畜生,不然,後果隻怕不堪設想”
    邢國公勒馬看著他,語氣寡淡“你沒什麽別的話想說嗎”
    王群怔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朝同行的武士一揮手,自有幾人翻身下馬,各自去牽了那幾匹發瘋衝入商隊的馬來,扯住韁繩係在路邊,繼而拔刀出鞘。
    老高不由得閉上了眼。
    幾聲淒厲的嘶叫之後,重物倒地的聲音傳來。
    王群又自袖中取出幾張銀票,滿臉歉疚的到那商隊領頭麵前去,雙手遞上,極為無奈的歎一口氣“某受王爺所托,原是要去買張小娘子入府的,不曾想事情不曾辦成,最後這錢卻應在這裏了”
    商隊頭領感覺自己身體裏的血好像也如同倒在路邊的那幾匹馬一樣,無聲無息的將要流盡。
    他有些懊惱自己,為什麽不管束底下人,不要多嘴
    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憤懣和滾燙的痛苦因為多嘴,所以就該死嗎
    這該死的,該死的
    痛苦過後,就是無力。
    他甚至於不敢伸手去拿這筆錢
    商隊領頭有些僵硬的笑了,酸澀都倒流回到肚子裏“誰能想到會出這種事呢,尊駕也失了幾匹駿馬”
    說到最後,他幾乎想狠抽自己幾記耳光
    幾條人命,就叫幾匹馬頂了
    該死的,該死的
    王群卻很堅決的將銀票塞到他手裏“拿著吧。”
    他說“你不拿,是不給我情麵,還是不給邢國公情麵”
    硬是塞到了領頭人手裏。
    繼而他好像了結了一件事一般,重又回到邢國公麵前,感恩戴德道“今日之事,真是怎麽感激您都不為過的”
    邢國公問“你沒什麽別的話想說了嗎”
    王群一怔,苦笑起來“國公,我真不是有意的”
    他連連作揖“惹禍的馬已經殺了,苦主也賠了,您就高抬貴手,放過小人吧”
    邢國公臉色終於和緩下來“罷了,你也該聽說過我的脾氣,總愛多管閑事。”
    王群馬上彬彬有禮道“您是行俠仗義”
    邢國公點點頭,好像要說句什麽,然而他臉色忽然驚慌起來“該死的畜生”
    下一瞬,他乘坐的那匹坐騎高高揚起前蹄來
    王群瞬間麵無人色,想要躲閃,卻也晚了
    那匹駿馬徑直將他撞倒,後蹄自他身上踩過,一騎絕塵,向前而去。
    邢國公身後的武士們趕忙追逐而去“國公”
    眾人以目光送別了這一行人,再回神時,王群的屍身已經是血肉模糊的一團,被踐踏的不成樣子。
    四下裏一片寂靜。
    倒是邢國公隊伍裏的武士留下來兩個,一個同呆若木雞的王府武士們致歉“誰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呢”
    另一個去寬撫商隊領頭“趕緊收斂了吧,不好在官道上久留,又是夏日。”
    又問“你們準備往哪兒去我與你們同行。”
    商隊領頭幾乎是感恩戴德的看著他,倒是又想起先前被自家馬車撞了,遭受到無妄之災的前邊人。
    因而趕忙過去探望。
    老高身上的傷口已經被處理了,虛虛的披一件衣裳,坐在路邊。
    商隊領頭趕忙遞了張五十兩的銀票過去“牽連到老丈,實在是對不住”
    老高想要,又有些不好意思要。
    人家隊伍裏真真切切的死了人啊
    但要是不要,他豈不也是平白的遭了罪
    還有他的馬車
    再三謝過,接了過來。
    那邊商隊活下來的幾個人把死者的屍體抬了起來,過路又有閑暇的也去搭一把手,幫著撿一撿掉了一地的布匹。
    幾個被踩踏的幾乎當場就死了,倒是還有個能喘氣的,奄奄一息的著。
    老高的熱心腸就要犯了。
    他想說,這兒有個不愛說話,但是很厲害的年輕大夫呢
    這會兒他背上的傷一點都不疼了
    可是他轉念又想,人家都沒主動上前,可見是不想摻和,他已經蒙受了人家的恩惠,怎麽好自作主張,把人往事情上推
    便也就稍有些歉疚的沉默了。
    再一回頭,卻見那年輕的、沉默寡言的大夫正在路邊上,像小孩子似的蹲著,注視著那幾匹因為發瘋傷人而被處死了的駿馬。
    它們無聲的倒在水溝裏,原本明亮的眼睛仿佛也蒙上了一層灰,眼睫上掛著一點晶瑩淒烈的東西,是生死之間,溢出來的淚。
    公孫宴遲疑幾瞬,終於還是伸手過去,安撫似的扶住了他的肩“白大夫”
    那稍顯憂鬱的青年冷冷撥開了他的手,回過身去,瞪著他。
    他聲音有些喑啞,好像很久沒有說話了“這幾匹馬,都是很好的馬。”
    公孫宴神色微黯。
    他當然看得出來,那幾匹馬在被處死之前就受了傷。
    匕首刺進馬匹肩胛骨下,內裏的皮肉外翻,它們吃痛不住,才會胡亂衝撞。
    公孫宴有心辯解什麽,又覺得無力。
    他隻得沉默。
    白應站起身來,重又恢複成最開始懨懨的樣子,平靜道“再沒有比人更惡心的東西了。”請牢記收藏,網址 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