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先生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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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通常稱他為“先生”,所以在此文中也這麽稱呼,並不公開他的真名。這麽做並不是對世間的看法有什麽顧忌,而隻是我個人的習慣罷了。每當我回憶起他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先生”二字。就算提筆寫他的時候,也是一樣。我實在不願意使用那種冷冰冰的姓氏首字母縮寫的方法。
    我是在鐮倉與先生認識的,那時的我還是個年輕稚嫩的學生。我收到一位朋友寄來的明信片。他正利用暑假做一次海水浴旅行,希望我和他一道。於是,我在多少籌了些錢後就出發了。為了籌錢,我一共用了兩三天的時間。可到鐮倉還不滿三天的時候,那位邀我一起的朋友忽然收到家裏的電報,說他母親現在生病了,讓他趕緊回去。這位朋友不太相信電報的內容,從老早開始,在老家的父母就強製他與自己不中意的人結婚。以現代的適婚標準來說,我這位朋友真是太年輕了。重點是,他的結婚對象對他也不是很滿意。因此,本該暑假回老家的他,卻特意逃避似的來到東京附近遊玩。他把電報出示給我看,並征詢我的意見。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但如果他母親真的生病了的話,他更應該回去。一來二去,他最終還是決定回去。隻剩下費盡周折才趕來的我。
    離學校開學還有一段時間。在這種去留兩可中,我決定先留在目前這家落腳的旅店。我的這位朋友是位來自中國地區(本州島西部)資本家的孩子,可以說從小就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可能由於正在上學或者年齡尚淺的緣故,他的生活水準和我的並沒有太大差距。這樣說來,我這個形單影隻的家夥也沒必要再特意尋找別的住所了。
    就算在鐮倉,我住的地方也屬於偏僻的地區。我要穿過一條很長的田間小道,才能看到台球、冰激淩啊之類的時髦物。就算坐車,也要花二十錢。不過這裏有很多私人別墅,而且離海很近,是個洗海水浴非常便利的場所。
    我每天都要去海邊洗海水浴。一個人穿過古舊煙熏的稻草房,到了海邊。沒想到這地方竟然有這麽多從城裏來的人,避暑而來的男男女女都在沙灘上走動著。有時候,海中也會像澡堂子一樣,處處浮現出黑色的人頭。初次前來的我被喧鬧的環境所包裹,有時心情舒緩地躺在沙灘上,環視美景;有時又任憑波浪拍打膝蓋,來回跳躍,心情甚是愉快。
    我就是在人頭攢動的人群中發現先生的。那時,海岸上有兩座飲茶屋。也許是天意,我總是習慣固定去其中的一家。與長穀那邊別墅密布的情況不同,這裏的遊客沒有自己專門的更衣場所,隻能靠像飲茶屋這種類似公共更衣室之類的地方。遊客們除了在這裏飲茶休憩之外,還可以清洗自己的泳衣,衝淨自己帶有海鹽的身體,或者將帽子和遮陽傘之類的物品寄存在這兒。我雖然沒穿泳衣,但也擔心失竊。所以在每次下海前,都會把隨身的物品寄存在這間飲茶屋。
    二
    我在那家飲茶屋看到先生的時候,他正準備脫衣入海,而我正從隨風起伏的海水中上岸。當時,我們之間隔著數不清的人頭。如果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我可能不會注意到先生。盡管海邊如此喧鬧混雜,而自己的頭腦又是如此鬆懈,可我還是一眼就發現了先生,因為他正和一名洋人並肩而行。
    在我正要進入飲茶屋的當口,馬上就注意到了那個洋人細膩潔白的皮膚。他將純和式的浴衣脫下後,便一下子放在折凳上,然後抱著胳膊望向大海。他隻穿了一件和我們一樣的褲衩,除此之外身無別物,這是使我感到不可思議的第一件事。兩天前我在由井海濱的時候,曾經蹲在沙灘上,久久地眺望著外國人入海時的樣子。我坐的地方是一個微高的小丘,旁邊就是酒店後門。在那段時間裏,我看到很多男子在洗完海水浴後走了出來。他們身體的大部分都沒有裸露在外,軀幹也好,四肢也好。而女士裹得更嚴實了,大多數女士都帶著橡膠製的頭巾。當她們遊泳時,可以看到各種絳紅色、青色或者藍色的斑點在海波中浮動。不久前剛剛目睹了上述情景,可眼前的這個洋人隻穿了一個褲衩,這的確讓我覺得很稀奇。
    不一會兒,他回頭看了看在自己身旁彎著腰的日本人,說了幾句話。那個日本人正將落在沙灘上的毛巾撿起來,然後立刻將頭包住,走向海邊。這個人正是先生。
    在單純好奇心的驅使下,我一直注視著兩個人並肩下海的背影。他們徑直進入海水中,穿過近海淺灘處喧鬧的人群,來到相對空曠的海麵,然後便開始遊起泳來。兩個人先向海的遠方遊去,這使他們浮出水麵的頭部慢慢變小。隨後,他們又從遠方折返,最後一條直線般地遊到岸邊。在回到飲茶屋後,兩個人並不用井水沐浴,而是立刻將身體擦拭幹淨,然後穿上衣服,匆匆地去往什麽地方了。
    他們離開後,我仍舊坐在原來的折凳上抽著煙。那時,我怔怔地想著先生,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他,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時的我,與其說是閑散逍遙,倒不如說是苦悶無聊。於是,在第二天,估摸著能遇到先生的時間,我特意去了飲茶屋。屋內沒有看到洋人的身影,而隻有戴著草帽的先生一個人獨自前來。先生摘下眼鏡放到櫃台上,然後馬上用頭巾包住頭部,飛快地向海邊走去。與昨天一樣,他穿過喧鬧的海水浴人群,一個人遊起來。這一刻,我忽然產生出某種衝動,想從後麵追上先生。於是,我便不顧四周飛濺的水花,走到相當深的地方,然後向著先生遊去。先生則和昨日不同,正在以一種弧線形的奇異角度向岸邊遊回來。這樣一來,我便沒能追上先生。上岸後,我甩著自己垂著水滴的手臂剛一進入飲茶屋,就看到先生已經穿戴整齊,和我迎麵走過,離開了茶室。
    三
    第二天,我又在同一時間來到海邊,看到了先生。第三天也是如此。雖說是天天碰麵,但兩個人之間還沒有出現說話或者互致問候的機會,而且先生看起來也不太擅長交際。盡管環境嘈雜,他還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在每天固定的時間段中悄然來去。最初一道而來的洋人,不久便不見蹤跡,隻剩先生一個人了。
    有一次,先生像往常一樣,快速地從海上遊回來。在他剛要穿上放在老地方的浴衣時,忽然發現浴衣上沾了很多沙子。先生轉過身體,將浴衣抖落了兩三次,希望將沙子抖掉。這時,他放在和服下的眼鏡從地板的縫隙中掉了下去。先生將白底藍花紋衣服上的腰帶係好後,才發現眼鏡找不到了,於是趕緊四處尋找。我馬上低下頭,探頭伸手將眼鏡撿起來。先生一麵表示感謝,一麵從我手中取回眼鏡。
    第二天,我跟在先生身後進入海中,並沿著同樣的路線遊了上去。在遊過二百米的距離後,先生轉過頭主動和我搭訕。在蒼茫的藍海表麵,隻有我和先生雙雙暢遊。耀眼的陽光,又將視線所及的山山水水映照其中。我的身體正被自由與快樂充實,我放任著自己的身體在海中盡情舞動。而先生忽然止住手腳的動作,呈仰視狀地“躺”在海麵上。我也學著他的姿勢,任由藍天上耀人灼目的光線投射在自己的臉上。“真快活啊。”我大聲喊著。
    過了一會兒,先生變了個姿勢,仿佛要在海中起身,並向我催促道:“該回去了吧。”我仗著自己的身體還算強壯,本想在海裏再多遊一會兒,但聽到先生這麽一說,立刻飛快地答道:“好,回去吧。”於是,兩個人又一次按照原路返回岸邊。
    此後過了兩天,在第三天下午,我又在飲茶屋與先生相遇了。先生忽然向我問道:“你是不是打算在這兒待很長時間?”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自然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準備,隻得含糊地說:“不知道啊。”可看到先生竊笑的表情時,我忽然感到有點兒難為情,於是便反問道:“先生您呢?”這是我第一次以“先生”稱呼他。
    我在那天晚上拜訪了先生。他住的地方和普通的旅館不太一樣,仿佛是寬闊寺廟中的一座別墅。我還了解到先生的家眷並未在此居住。他聽著我滿口“先生先生”地叫著,會發出苦笑。我向他解釋說,這是我稱呼年長者的口頭語,並向他詢問那個洋人的事情。先生說那個洋人與眾不同,現在已經離開鐮倉,這個那個的說了不少。最後,先生對我說他感覺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議——明明連日本人都很少交往,卻莫名其妙地和那個外國人走得這麽近。我告訴先生,自己對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怎麽都想不起細節。年紀尚淺的我,那時暗暗懷疑先生也和我有著同樣的感受,當然會期望從他那裏得到肯定的回答。但在稍稍沉思之後,先生對我說道:“我不記得見過你啊,是不是認錯人了?”這個回答令我倍感失望。
    四
    我在四月末返回了東京,而先生則在這很早之前就離開了避暑地。在與先生分手時,我問過他:“以後可以時常去您府上拜訪嗎?”先生隻是簡單地回答說:“當然歡迎。”那時的我對先生抱有極大的誠意,也希望先生能對我說些深情厚誼的話。因此,先生這種敷衍的回答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我常常被先生類似的舉動搞得失望沮喪,而先生仿佛對此有所覺察,又仿佛全然不知。雖然我每每都會體驗到這種微微的失望,但並沒有產生離開先生的念頭。恰恰相反,每當我的心理動搖時,反而更希望向先生跨近一步。我總覺得如果能跨近一步的話,自己所期待的事物,總會在某刻清晰完整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雖然我很年輕,可也不會隨隨便便對他人燃燒我的激情。令人感慨的是,為什麽我單單對先生產生如此激動和澎湃之情呢?在先生已經去世的今天,我才了解到,他並不是從一開始就討厭我。他對待我時,那機械般的問候及冷淡的動作,並非出於想要避開我而產生出的不快。那是可憐的先生對想要接近他的人的一種告誡——告誡他們自己毫無價值,不要靠近他。對他人的親近毫無反應的先生,在輕視他人之前,往往會首先輕視自己。
    我回到東京,心想著當然要找個時間去拜訪先生。到東京時離開學還有兩周左右的時間,我本計劃什麽時候去拜訪一次。可過了兩三天後,自己在鐮倉時的激情就逐漸淡漠了。而大都市豐富多彩的氣氛與伴隨著記憶複活的強烈刺激,一起深深地熏染了我的內心。每當我看到來往穿梭的學生麵孔時,就會產生出對新學期的期望與緊張,而暫時忘掉了先生。
    新學期開始大約一個月後,我的心又陷入了一種鬆弛的狀態。我總會帶著不滿意的表情來回踱步,也會有所欲求地環視屋內。這時,我眼前再次浮現出先生的樣子,也再次產生希望看到他的衝動。
    我第一次拜訪先生的府邸時,先生沒有在家。而第二次拜訪的時間,我記得應該是個周日,是個晴空萬裏、沁人心脾的好日子,但先生也沒在家。在鐮倉的時候,先生親口對我說他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家的,自己並不怎麽喜歡外出等。一想到他的這句話,兩次上門都落空的我不由得心生不滿。我並沒有立刻離開大門口,而是看了看女傭的臉,有些猶豫地佇立其間。這位女傭還記得上次接過我的名片,她讓我先等一等,然後轉身進屋。不久,一位夫人模樣的人走了出來,這真是一位美麗的夫人。
    她彬彬有禮地告訴了我先生的去向。據說先生有個習慣,每個月的這一天都要去位於雜司穀的墓地,向在那裏長眠的一位逝者獻花。“他剛剛出門,大概有十分鍾左右。”夫人略帶歉意地對我說。我點了點頭,向外走去。在喧鬧的大街上剛走了一百米的距離,忽然產生出順道去雜司穀走走的想法。“也許會遇到先生。”——在這種好奇心的鼓動下,我轉身向那裏走去。
    五
    我從墓地正前方的苗圃左側走進去,沿著兩旁栽著楓樹的大道走到墓地深處。在路邊的茶館中,一個先生模樣的人忽然走了出來。那個人的眼鏡框反射著陽光,我不由得向他走近,然後忽然大聲叫道:“先生。”而先生則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向我。
    “為什麽……為什麽……”
    先生將相同的語言重複了兩遍。這句話以一種異樣的聲調,在寂靜的白晝之下回蕩著。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是跟在我後麵來的嗎?為什麽……”
    先生的神態穩定了一些,聲音也變得沉著。但他的表情中帶有某種不可言喻的陰鬱。
    我告訴了先生我是如何到這裏來的。
    “我妻子有沒有告訴你,我到這兒是為誰掃墓?”
    “沒有,她並沒有告訴我這個。”
    “這樣啊。這個,也不應該告訴你啊。她是第一次見到你,沒有必要說這些。”
    先生漸漸露出得意的神態,而我對此則是一頭霧水。
    先生和我穿過墓地,朝大路走去。在伊莎貝拉某某之墓、神仆洛金之墓等墓地的旁邊,建有一座寫著“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的佛塔,還有標明全權公使某某的墓等。我在一個刻有“安德烈”字樣的小型墓地前,向先生問道:“這個怎麽讀?”“應該讀作andree吧。”先生苦笑著答道。
    對這些標示各種不同人物的墓碑樣式,先生並沒有像我似的感覺多麽滑稽與諷刺。我指著球形墓石或者細長的花崗岩墓碑,不停地說這說那。先生始而靜默傾聽,繼而向我問道:“你對‘死亡’這件事兒,還從沒有認真思考過吧。”我不知如何作答,而先生也就此打住,並未發聲。
    在墓地的邊緣地帶,聳立著一棵遮天蔽日的碩大銀杏樹。我們走到樹下,先生望著遙遙而見的樹梢說:“再過不了多久,就會變得非常漂亮。等這棵樹的樹葉都變得金黃,這兒的地麵就會被金黃色的落葉所覆蓋了。”先生每個月必定從這棵樹下走一次。
    在我們的對麵,一位男士正在平整凹凸不平的地麵,為新開辟的墓地做準備。他放下手中的鐵鍬看著我們,我們向左一拐,很快就走到了大街上。
    由於我也沒什麽要去的地方,便一直這樣亦步亦趨地跟著先生。他今天沒有像往常一樣健談,但我也沒有感覺到枯燥無聊,隻是隨著他信步而行。
    “您馬上就回家嗎?”
    “嗯,也沒有什麽要去的地方。”
    隨後,再次陷入沉默的兩個人走下了朝南的斜坡。
    “先生,您家裏人的墓地在那兒嗎?”我再次開口問道。
    “不是。”
    “那是誰的墓地?——是您親戚的墓地嗎?”
    “不是。”
    除此之外,先生沒再說什麽。我也不再追問。就這樣走了一百米之後,先生忽然又提起了這個話題。
    “是我一個朋友的墓。”
    “您每個月都要來掃一次嗎?”
    “是的。”
    這天,先生再沒說過別的話。
    六
    從此以後,我時常去拜訪先生,並且每次拜訪時先生都在家中。隨著與先生見麵次數的增多,我也越來越頻繁地登門拜訪了。
    可不管是初次相見時的寒暄問候,還是交往漸久後的情誼深厚,先生對我的態度並沒有多少變化。他總是一副沉靜的姿態,有時又會因為過於沉靜而給人孤獨之感。從一開始,我就感覺先生難以接近。可越是如此,我想要接近他的欲望就越強烈。在眾人之中,也許隻有我才對先生擁有這種感情吧。而在事後,又往往有確定的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是正確的。即使被視作少不更事,即使被嘲笑愚蠢無知,我仍舊對自己這種超出常人的直覺非常自信且欣喜。一個人可以愛別人而又不由自主地去愛,可對想投入自己懷中的人卻不能張開雙臂深情擁抱——這個人就是先生。
    如前所說,先生始終是個安靜沉穩的人。可不時也會有怪異的“陰雲”掠過他的麵龐,如同投射在窗上一閃而過的黑色鳥影一般——在你剛剛注意到黑影的一瞬間,它便已經了無蹤影。我第一次看到他眉宇間閃現的“陰雲”,是在雜司穀墓地我向他打招呼的時候。在看到他驚訝表情的那一刻,我一直澎湃的心潮一下子變得遲緩了。但這隻不過是短暫的遲滯,不到五分鍾,我的心髒又恢複了往常的活力,自己就將昏暗的“雲影”忘得一幹二淨。使我又在偶然中想起此事的,是在十月小陽春快要結束時的一個晚上。
    那晚,正在和先生說話的我,眼前忽然浮現出那棵他特別向我提起的銀杏樹。我計算了一下,離先生每月去墓地的例行掃墓,還有三天的時間。而那天我的課剛好都在上午,算是個輕鬆的日子。於是,我對先生說:
    “先生,雜司穀的銀杏葉已經掉光了吧。”
    “也許還沒禿吧。”
    先生一麵這樣回複,一麵緊盯著我的眼睛,並且目不轉睛地盯了好久。我立刻說道:
    “這次我陪您去掃墓好嗎?我想和您一起去那兒散散步。”
    “我是去掃墓的,可不是去散步的。”
    “可順道散散步也沒有什麽不好啊。”
    先生什麽都沒說。又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真的隻是去掃墓。”好像要把掃墓和散步截然分開似的。這是他不想我同去的借口還是什麽?那時的先生,在我眼裏就好像孩童一般令人奇怪。不過,這反而使我更想要與他一同前往。
    “好吧,掃墓也行啊,請讓我一起去吧。我也去掃一下墓。”
    其實對我來說,區分掃墓和散步是件毫無意義的事情。聽到我的話,先生的眉宇之間又顯現出了陰鬱之氣,眼中也冒出異樣的光芒。這神情顯示出的是一種微弱的不安全感,也許是出於迷惑、厭惡或者畏懼?我忽然想起在雜司穀呼喊先生時他的表情。這兩者完全相同。“我……”先生說道,“我有個不能對你說明的理由,我不希望和別人一起去那兒掃墓。就連我自己的妻子也沒有跟我去過。”
    七
    我感覺不可思議。可我並不是以一種想要研究先生的心態,才這樣頻繁地拜訪他的。這件事並沒有什麽結果,就這樣過去了。現在想起來,我當時的態度真是自己生活中最值得珍視的德行之一了。我覺得正是拜此所賜,我才能和先生進行這種溫暖人情的交往。如果我隻是對先生的心理感到好奇,帶著哪怕一絲一毫研究的動機接近他的話,聯結我們之間的那條情意之線,就會毫不客氣地被截斷吧。少不更事的我完全沒有覺察到自己的態度。正因為如此,反而會更加珍貴。如果因為我的錯誤而走向反麵的話,兩個人的關係不知道要墜落到什麽地步。單是想想,都會令我覺得不寒而栗。就算結果不會如此,先生仍舊常常害怕別人用犀利的眼光對他進行研究。
    我每個月必定會去拜訪先生兩三次。在登門拜訪日益頻繁的那段時間裏,某天先生忽然向我問道:“你為什麽這麽頻繁地跑到像我這樣的人的家裏呢?”
    “說起來,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兒。是不是有點兒打攪您了?”
    “也說不上打攪。”
    先生確實沒有流露出困惑的樣子。我知道先生的交際麵極為狹窄。他原來的同學,當時隻有兩三個人住在東京。有時先生也會和同鄉的學生一起在客廳進行交流。但在我看來,他們的關係都不似我與先生這般親切。
    “我是個孤獨的人。”先生說道,“所以非常高興你能來。才會問你為什麽如此頻繁地來我這兒。”
    “那又是為什麽呢?”
    我這樣反問道,可先生並沒有作答。他隻是看著我的臉問道:“你多大了?”
    這樣的對話令我頗為不得要領,不過我終究沒有刨根問底,就這樣回去了。此後不到四天的時間,我又去拜訪先生。他笑著走進客廳,說道:
    “又來了啊!”
    “嗯,又來了。”我也笑著說道。
    如果是別人對我這樣說話,我一定會非常生氣。但先生這麽說的時候,我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感到非常愉快。
    “我是個孤獨的人。”那晚,先生又重複著前幾天說的這句話,“雖說我是個孤獨的人,可說不定你也是個孤獨的人啊。我雖然感覺孤獨,但由於上了年紀,就是不活動、不交際也能過活。而你還很年輕,這樣可不行吧。你一定希望盡可能地活動,盡可能地交際。隻要是接觸外界,就總想遇到點兒什麽吧。”
    “可我一點兒都不孤獨啊。”
    “孤獨這種感覺在年輕的時候最強烈。如果不是這樣,你為什麽又三天兩頭地往我這兒跑呢?”
    先生又重複了一遍幾天前的那個問題。
    “雖然你遇到了我,但你心中恐怕還是有某種孤獨的感覺吧。由於我沒有力量將你內心的寂寞之源徹底清除,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向別的方向敞開懷抱,發展交際,而不會再到我這兒來了。”
    先生這樣說著,臉上浮現出寂寞的笑容。
    八
    幸而先生的預言沒有實現。那時的我毫無經驗,對這個預言中所包含的如此明顯的含義都不甚明了。我依然如舊地拜訪先生。不知不覺中就在先生家的飯桌上一起吃了飯,這樣,我自然而然地與夫人攀談了起來。
    我是個正常的男人,對女性也並非冷淡。可是以我迄今為止的經曆來說,自己由於年紀尚淺,還沒有和女性正式交往的經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自己隻對在大街上遇到的陌生女性比較感興趣。與先生的夫人初次在門前相見時,我就覺得她非常漂亮。之後的每一次見麵,我都會感歎她的美貌。可我對夫人的印象也就僅止於此。
    究其緣故,與其說夫人本身沒有特色,倒不如說她可能還沒有得到一個展示自己特色的機會。但我總將夫人看作從屬於先生的一部分。她也由於到家裏來的是個學生,而對我表示好意。正因為如此,如果把站在中間的先生去掉,我和夫人就會毫無關聯。對於初次見麵時的夫人,除了覺得她非常美麗,我就再也沒有別的什麽印象了。
    有一次,先生留我在家中喝酒,夫人也出來在一旁為我們斟酒。先生看上去比平時高興不少,他對夫人說“你也來一杯吧”,隨後便把自己喝幹淨的杯子遞了過去。夫人稍稍推辭了一下,麵露難色地接過酒杯。她黛眉微皺,將我剛剛斟了一半酒的杯子送至唇邊。隨後,夫人與先生就開始了下麵的對話。
    “真是少見啊,你很少讓我喝酒的。”
    “你不是討厭喝酒嘛。可偶爾喝點兒也不錯,能讓人高興。”
    “我一點兒都喝不了啊,隻有難受的感覺。可你隻要喝上一點兒,就會變得很高興呢。”
    “有時候會很高興,但不能說總是這樣。”
    “今天晚上怎麽樣?”
    “今晚感覺不錯。”
    “那以後每天晚上都喝點兒吧。”
    “這可不行。”
    “喝點兒吧,你要是不會感到寂寞就好。”
    先生的家裏隻有他們夫婦二人和一位女傭。我每次去的時候家裏都寂靜如故,好像從沒聽到過高聲說笑的聲音。有時,我甚至覺得,整座房屋中隻有我和先生兩個人。
    “要是有個孩子就好啦。”夫人轉向我說道。
    “是啊。”我嘴上這樣回答,可心裏卻沒有生出一絲同情。對於那時沒有孩子的我來說,孩子在我眼中就像蒼蠅一樣討厭。
    “要不就領養個孩子吧。”先生說道。
    “領養的哪兒成啊,你真是的。”夫人又一次轉向我。
    “到什麽時候也不會有孩子的。”先生說道。
    夫人陷入了沉默。
    而我則替她問道:“為什麽呢?”
    先生大笑著說:“這是老天的懲罰啊。”
    九
    在我的印象中,先生與夫人是一對感情和睦的夫妻。由於沒有作為家庭成員和他們一起生活過,我當然無法理解他們夫妻之間的內情。在客廳與先生相對而坐時,如果他有什麽事,不會呼喚女傭,隻是叫夫人過來。先生總是扭頭朝向隔斷門叫道:“哎,靜。”(夫人的名字叫靜。)這種招呼的腔調使我覺得非常溫柔。而邊應答邊走出來的夫人也給人自然大方的感覺。在偶爾留我吃飯的時候,如果夫人也在,夫妻之間的這種關係就會更加明晰地顯現出來。
    先生常常陪夫人去聽音樂會,或者去看戲。而且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夫妻外出旅行一周左右,也至少有兩三次以上了。我到現在還保留著先生從箱根寄來的明信片,以及他們去日光時,給我寄來的裝有一片紅葉的信。
    那個時候,在我眼裏,先生和夫人的關係,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其間隻有一次例外。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在先生家的門口,正準備通過女傭進門,客廳的方向傳來說話的聲音。仔細傾聽,似乎不是尋常的說話,而是在爭吵。先生家的客廳緊鄰大門,我隔著格子門也很容易聽到吵架的聲音。爭吵的一方是時而聲調較高的男性聲音,我聽出來是先生的。而另一方的聲音要比先生的低,雖然不能明確判斷出是誰,但這帶有哭腔的聲音總感覺像是夫人的。我有些迷茫地站在大門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隨後便下定決心,毅然轉身返回宿舍。
    我心頭忽然湧出一股奇怪的不安感,這種不安使我在讀書時失去了理解書中內容的能力。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先生在宿舍窗下叫著我的名字。我吃驚地將窗戶打開,先生在窗下對我說:“出去散散步吧。”我取出剛才包在衣袋裏的表看了一下,已經八點多了。隨後,便穿著回宿舍就沒有更換的裙褲立刻出門了。
    那個晚上,我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先生原本是個酒量不佳的人。喝到一定程度如果還沒有喝醉,他也不會非要把自己灌醉。
    “今天可有點兒不勝酒力啊。”先生苦笑著說。
    “您今天心情不好嗎?”我有點兒心疼地問道。
    我還一直惦記著剛才發生的事情,如被骨鯁卡在喉嚨一般難受。一會兒想要直接問個明白,一會兒又感覺還是暫時不提為好,就這樣在兩者之間搖擺不定。這讓我心神不寧。
    “你,今晚怎麽了?”先生說道,“其實我也有點兒反常,你看出來了嗎?”
    我無話可答。
    “實際上,我剛才和妻子發生了爭執。然後我這枯燥無趣的神經就變得興奮了。”先生繼續說道。
    “為什麽您要……”
    我還是沒能說出“吵架”二字。
    “我妻子誤解了我。我跟她說這是個誤會,可她還是不能原諒我。然後,我就生氣了。”
    “她誤會您什麽了?”
    先生好像根本沒想回答我的問題。
    “我如果真是她所想的那種人,現在也就不會這麽痛苦了。”
    先生現在所經受的痛苦,也是我無法想象的。
    十
    在回程的路上,我們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二人一直沉默。過了一會兒,先生忽然開口說道:
    “我真是不懂事。我生氣出門,妻子在家中一定很擔心我。仔細想想,女人還真是可憐的物種。對我妻子來說,除了我之外,她再無什麽可以依靠的人了。”
    先生說到這裏忽然停頓了一下,他並沒有露出期待我回複的表情,而是馬上接著說:
    “這樣說來,我這個做丈夫的居然還像個沒事兒人似的,真是有些滑稽。而你,你又是怎麽看我的?你覺得我是個堅強的人,還是個軟弱的人呢?”
    “我覺得您是個中庸的人。”我答道。這個回答多少讓先生有些意外。他又一次緘口不言,默默地邁著步子。
    先生回家途中正好順道路過我的宿舍。在宿舍附近的拐角處,我將要與先生分別時,心裏生出過意不去的感覺,說道:“我還是陪您走回家吧。”先生立刻伸出手攔住了我。
    “現在很晚了,你趕緊回去吧。我也得早點兒回去,為了妻子。”
    先生最後那句“為了妻子”,非常微妙地使我產生出溫暖的感覺。而就是因為這句話,在回到宿舍後的那晚,我的睡眠異常安穩。從那之後,我很長時間都沒有忘記這句“為了妻子”。
    我也終於明白,先生與夫人之間的風波隻算是淺水微瀾。而隨著後來登門拜訪次數的逐漸增多,我才發現,他們夫妻二人就連這樣小小的爭執都是很少見的。豈止如此,有一次先生竟然向我如此吐露自己的感情。他對我說:
    “在這個世界上,我隻認為我的妻子是個真正的女人。除了她之外,其他的女人都不能稱之為女人。我們應該生來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伴侶。”
    由於我已經記不起先生說這句話時的語境如何,也就沒法了解為何他會向我如此直白地坦誠此事。但是當時先生那認真的態度、低沉的語調,直到現在還殘存在我的記憶中。而最後這句“我們應該生來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伴侶”,尤其久久不去,縈繞耳際。先生為什麽不肯定自己就是幸福的人,而說成“應該”呢?我對此迷惑不解。他說話時使用的那種著重語氣,更令我感到困惑。先生實際上是幸福的吧?又或應該是幸福的,可實際上沒有那麽幸福?我心中對此疑惑不已,而這份懷疑隻停留了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又過了不久,我去拜訪先生,正趕上他不在家中。於是,我便有機會和夫人單獨聊聊。那天,先生出門到新橋為從橫濱乘船出國的朋友送行。在橫濱乘船的人,一般會乘坐早上八點半的火車離開新橋。我有本書上的內容需要向先生請教,就提前同他約定好,九點前來拜訪。而先生也是那天忽然決定,要為那位特意來到自己家裏告別的朋友還禮送行。他出發前留下話說馬上就回來,讓我等一會兒。就這樣,我進入客廳,在等待先生的當兒,與夫人聊了起來。
    十一
    那時,我已經是個大學生了。比起第一次登門拜訪時,現在的我更像個大人了,與夫人的關係也親近了許多。我麵對夫人的時候,從沒有過拘束的感覺。就這樣,我們麵對麵聊了起來。不過,由於沒聊什麽特別的事情,聊天的內容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隻有一件事還在我的耳邊回響。但在談它之前,我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先交代一下。
    先生是大學畢業。這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但先生終日無所事事,遊樂自行,則是我回到東京後的一段時間才知道的。那時我就在想,他為什麽終日遊樂呢?
    先生就好像是這個社會上一個不起眼的存在。正因為如此,除了與先生保持親密關係的我之外,外界的人是不會對先生的學問和思想產生敬意的。我常常對此感到可惜。先生倒是不以為然,隻說“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法在社會上講話的”。對我來說,這個回答過於謙遜,聽起來反倒像是對社會的譏諷。實際上,對今日已經成名的老同學,先生常常隨便抓住一個就毫無顧忌地批評起來。於是,我便直白地指出先生行為中的這種矛盾,並且對此縱情評說。我的精神並不是要與先生對抗,隻是因為先生不能被世間所了解,而他自己卻對此毫不在意——這使我深感遺憾。那時,先生用沉穩的聲音說:“無論如何,我都是個沒有資格為社會做出貢獻的人。”先生的臉上清晰地顯示出一種如刻畫般的凝重表情。我雖然不知道這表情代表的是失望,是不平,又或者是悲哀。隻感覺那是一種強烈地令人緘口沉默的表情。於是,我失去了再次開口的勇氣。
    在我與夫人聊天的過程中,很快便將話題轉到了先生身上。
    “先生為什麽要像現在這樣,隻在自己家裏思考、學習呢?為什麽不去社會上工作呢?”
    “不行的,他討厭這麽做。”
    “您是說,他覺得那些事兒很無聊?”
    “無聊不無聊的,身為女人,我也不明白。不過可能不是這個意思。到底還是想做點兒什麽吧,可是做不到。真有點兒可憐啊。”
    “不過,先生的身體好像還挺不錯。”
    “身體倒是不錯,沒什麽毛病。”
    “那為什麽不能出去工作呢?”
    “我也不知道。我要是能知道的話,也不會這麽擔心了。就是因為不知道,才覺得他可憐。”
    夫人的言語中帶著某種極為同情的語氣,但她卻依舊保持著微笑的姿態。在外人看來,反而是我顯得更加認真。我緊繃著臉,沉默不語。夫人看到我這副表情,趕忙開口說道:
    “他年輕的時候可不這樣。那時的他與現在簡直判若兩人,真是天翻地覆的改變啊。”
    “您是說他年輕的時候?”我問道。
    “做學生的時候。”
    “您在先生的學生時代就和他結識了?”
    夫人的臉頰忽然微微泛紅。
    十二
    夫人是東京人,這一點夫妻二人都曾對我提起過。夫人曾說:“老實說,我是個混血兒。”她的父親來自鳥取或者什麽地方,而母親出生於那時還被稱作江戶的市穀。夫人跟我說起這些的時候,還帶著半開玩笑的語氣。可是,先生卻來自方向完全不同的新潟縣。如此說來,如果夫人在先生的學生時代就與他結識了的話,那也不是因為同鄉故人的關係。可臉頰微微發紅的夫人好像並不想繼續說下去,我也沒有對此刨根問底。
    從與先生結識,到先生去世,通過與先生交往中遇到的各種事情,我對他的思想與情操是有些了解的。但對先生結婚時所發生的種種,我卻一無所知。有時,我會抱著善意對此做出解釋。由於先生是長輩的緣故,把曾經的浪漫回憶展示給一個年輕的後輩是需要極其謹慎的。有時,我又會抱著惡意想,先生也好,夫人也好,都是在那個因循守舊的時代長大的。如果涉及這種情愛故事,他是沒有勇氣真正敞開心扉解剖自己的。不過,這些都隻不過是我的推測。但無論是哪種推測,都可以想象他們的婚姻是一個浪漫的故事。
    我的推測果然沒錯。但我的想象隻不過集中在了他們戀情中美好的那一麵而已。在先生美好戀情的背後,恐怕還有一個悲劇的故事。至於這個悲劇使先生多麽痛苦不堪,作為戀愛另一方的夫人卻好像一無所知。夫人至今仍舊被蒙在鼓裏。先生在去世前都沒有和她挑明此事。他先期毀滅了自己的生命,以此保全自己妻子的幸福。
    關於這個悲劇,我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至於產生這場悲劇之中的戀情,夫妻二人都未曾向我提起過。夫人這麽做是因為謹慎,而先生則有著更加深刻的理由。
    在我記憶中尚有一事殘留。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我與先生一道去上野公園賞櫻。我們在公園裏看到了一對俊美的男女,那對情侶溫情體貼地在櫻花下散著步。因為是在公園的緣故,一時對他們側目相向的人要比賞花的人還多。
    “像是新婚夫婦啊。”先生說道。
    “看上去感情真好。”我回應著。
    先生這次連苦笑都沒有,轉過頭向看不到這對男女的方向走去。隨後,我聽到他問我:
    “你有過戀愛經曆嗎?”
    我回答沒有。
    “你不想戀愛嗎?”
    我沒有回答。
    “不是不想,對吧?”
    “嗯。”
    “剛才你看那對情侶時,是在譏笑他們吧。而在這譏笑聲中,可以聽出你對愛情求而不得後所產生的某種不快。”
    “您是這麽想的嗎?”
    “是啊。如果是一個擁有愛情的人,他發出的應該是更加溫暖的聲音。但是……但是,跟你說,愛情即是罪惡,你明白嗎?”
    我一下子就驚呆了,什麽也說不出來。
    十三
    我與先生在人群中穿梭。這裏的每個人都麵呈喜色。我們穿過人群,來到既沒有花,也沒有人的森林,一路上一直沒有機會繼續談論這個問題。
    “愛情是罪惡的嗎?”這時,我忽然問道。
    “是的,確實是罪惡。”先生回答時的語氣和先前一樣堅定。
    “為什麽呢?”
    “你不久就會理解的。不,不是不久後,你現在應該已經理解了。你的心不是早就因為愛情而躁動了嗎?”
    聽到這裏,我不由得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內心,卻出人意料地發現心中如此空虛,連一個像樣的追求目標也沒有。
    “我心裏連個像樣的追求目標都沒有。我也從沒想過對先生有所隱瞞。”
    “正是因為沒有追求的目標,你才會躁動不安。有了對象就能安下心來——你抱著這種想法,內心才會躁動不已。”
    “可我現在沒那麽躁動啊。”
    “你不正是因為內心的不滿足,才常常到我這來的嗎?”
    “也許就像您所說的吧。可是那和愛情不同。”
    “這是上升到愛情的一個階段。你先到作為同性的我這兒來活動活動,然後再去擁抱異性。”
    “我認為這是性質全然不同的兩件事兒。”
    “沒什麽不同。作為男人,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你全然滿足。而且由於某些特別的事情,使我更加不能讓你獲得滿足感。實際上,我很為你感到遺憾。你會離開我去別的地方,這是沒辦法的事兒。倒不如說,我正希望你會如此。隻是……”
    不知為何,我感到極為悲傷……
    “您認為我會離開您,我沒什麽可說的。可我從沒有產生過這種想法。”
    先生根本沒有聽我說的話。
    “可是,你要多加小心。愛情是罪惡的。在我這兒,你雖然得不到滿足,可相對而言,也不會有什麽危險。你……能明白被長長的黑發所纏繞時的心情嗎?”
    我能想象得到,但從沒有親身經曆過。不管怎樣,先生所說的罪惡的意義,對我來說大體上是混沌不清的。這令我稍稍感到不快。
    “先生,您能不能解釋一下您所說的‘罪惡’是什麽意思?或者,在我能自己了解‘罪惡’這個詞的意思之前,您能不能不要再提它了?”
    “抱歉,抱歉。我隻是想跟你說些真話,卻沒想到會讓你變得如此焦慮,十分抱歉。”
    先生和我邁著平穩的步子,從博物館的後麵向鶯溪方向走去。透過籬笆的縫隙,可以看到在寬敞庭院中長勢茂密的白山竹,處處給人以幽靜之感。
    “你知道為什麽我每個月都會去雜司穀給埋在那兒的朋友掃墓嗎?”
    先生這個問題問得太過突然。而且他明明知道我答不上來。我好一會兒都沒有回應。這時,他仿佛發現了我的窘態,立刻補充道:
    “我又說錯話了。本想為了不讓你苦惱,向你解釋一下的,可這一解釋,反而更讓你苦惱了。真是沒法弄。這個問題就此結束吧。總之,愛情是罪惡的。你記住了嗎?然而愛情又是神聖的。”
    我對先生的話越發感到不可理解。而先生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提過愛情這件事。
    十四
    少不更事的我總是動不動就認死理兒——至少在先生的眼中我就是這樣的。對我來說,與先生的交流要比學校的講義更能獲得新知,先生的思想要比教授的意見更為難得。說到底,比起站在講台上指導我的那些權威老師,煢煢孑立、沉默寡言的先生看上去要更加偉大。
    “你可千萬別太衝動啊。”先生說道。
    “我是冷靜下來後才這麽想的。”我內心充滿自信地答道。但先生並未對我的自信做出任何表示。
    “你現在就是有點兒衝動。在熱度退卻後,很快就會變得厭倦。一想到這些,我真的感到很難受。然而預想到你今後會發生的變化,我就會更加難受。”
    “您把我想得如此輕薄嗎?我真有那麽不能信任嗎?”
    “我很遺憾這麽想。”
    “您是說覺得我很可憐,而且沒法信任嗎?”
    先生帶著疑惑的表情向庭院的方向望去。庭院中,不久前還密密叢叢、處處點綴的深紅色的山茶花,如今已凋謝殆盡。先生總喜歡從客廳遙望這些山茶花。
    “我說的不可信任,並不是特別指你啊。我是說所有人都不可信任。”
    這時,籬笆外傳來賣金魚的吆喝聲。除此之外,聽不到任何的聲音。這條距離大街有二百多米的小道,顯得分外安靜。先生的家中也如同往常一樣靜謐。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也知道正在做著針線活兒的她能夠聽到我們的談話。可是,此刻我卻完全忘記了這一點,貿然對先生說道:
    “那您連您夫人也覺得不可信任嗎?”
    先生臉上浮現出微微不安的表情,並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
    “我甚至連自己都覺得不可信任。也就是說,由於我並不相信自己,所以才對所有人都不相信。除了詛咒自己,我別無他法。”
    “如果您想得太多的話,誰都是靠不住的吧。”
    “不,不隻是想想,我是真的幹過。幹過之後,覺得非常吃驚,而且也很害怕。”
    我正想沿著這個思路繼續和先生聊下去,聽到隔扇門後麵的夫人對先生的兩聲招呼,而先生也同樣回應了兩聲。夫人將先生叫到隔壁的房間。我不知道他們夫妻發生了什麽,還沒等我對此發揮出自己想象力的時候,先生已經回到了客廳。
    “總之,別太相信我。太相信我的話,你早晚要後悔的。而且你會在自己受到欺騙後,進行殘酷的報複。”
    “您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曾經拜在對方腳下的屈辱回憶,將會促使你產生把對方踩在腳下的報複欲望。我不希望未來受到侮辱,所以才會排斥此刻的尊重。我寧願忍受現在的孤獨,也不希望在將來感受到更大的孤獨。我們生活在這個充滿自由、獨立與自我的現代社會,而其代價,就是每個人都不得不體會到這種孤獨的感覺吧。”
    我對有著這種思想的先生,真不知道說些什麽了。
    十五
    在此之後,我每次見到夫人都會生出隱隱擔心。先生對待夫人總是那種態度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夫人會滿意嗎?
    從外表上,也看不出夫人到底是滿意還是不滿意,而我也沒有近距離接觸她的機會。每次夫人和我見麵時,都是一副平素無奇的樣子。而且如果先生不在家,我是很少和夫人見麵的。
    還有件事情讓我更加迷惑不解——先生為什麽對世人會是這種看法?這是以冷眼旁觀的態度,對自己內心及現代社會進行觀察所得到的結果嗎?先生喜歡在端坐的狀態下進行思考。隻要有了先生的頭腦,那麽在家中端坐就能自然而然地產生出這種結果嗎?我認為並不僅僅如此。先生的覺悟是有生命的,並不同於石頭房子被焚毀後,冷卻下來的空架子。我眼中的先生無異於一位思想家。但是在思想家所構建的主義後麵,似乎鑲入了某些強有力的事實。這些使自己血脈賁張、脈動停息的事實都源於他自己的切身經曆,絕非道聽途說。
    這一切並非我的臆測,而是先生自己的告白。不過,這告白就像雨霧一般罩在我的頭頂,令我產生陣陣恐慌。而我也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如此恐慌。告白是朦朧的,但這朦朧的告白對我的震撼則是清晰的。
    我曾經以先生的這種人生觀作為基礎,想象也許是他所經曆過的熱戀故事(當然是在先生和夫人之間的戀愛)。先生曾經說過愛情即是罪惡,這多少可以成為某種線索。但是先生又對我說他很愛自己的妻子。可見,“愛情即是罪惡”這種接近厭世般的想法,不可能發源於二人之間的戀情中。“曾經拜在對方腳下的屈辱回憶,將會促使你產生把對方踩在腳下的報複欲望。”——先生的這番言論,應該適用於現代社會關係的兩個人之間,而用在先生和夫人之間就顯然不太合適了。
    時時浮現在我記憶中的,還有雜司穀的那個不知是何人的墓地。我隻知道這座墓地的主人和先生有著很深的淵源。我不斷地期望走入先生的生活,卻又無法向他靠近。但作為先生的一個人生片段而存在的那座墓地,卻深深地印在我的頭腦之中。可對我來說,那座墓地則是“死”的。它無法成為打開我們二人之間生命之門的鑰匙,倒好像是橫亙在我們之間,阻礙我們相通的一道障礙。
    在過往如常的生活中,我又有了一次必須和夫人直接對話的機會。那是一個白晝漸短的秋日,天氣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寒冷。人們開始忙碌。先生家附近連續三四天都遭到盜賊的騷擾。盜竊總是發生在半夜,雖然被盜的各家都沒有損失什麽貴重的物品,可隻要被盜賊盯上了,就一定會有一些東西被偷走。夫人對此大感不安。而先生正巧有一晚不得不出門應酬。先生有位在老家醫院工作的朋友,因為工作調動來到東京,他必須和其他兩三位朋友一起,請這位進京的老鄉吃飯。先生對我說明了原委,希望我在他回家前都待在他的家裏。對此,我當然欣然接受。
    十六
    我到先生家的時候已經黃昏了,正要點燈,但做事認真的先生已經出去了。
    “他怕去晚了,剛剛出門的。”夫人一麵說著,一麵把我領到書房。
    書房裏除了寫字台和椅子之外,還有許多圖書。在透過燈光的玻璃後麵,排排書脊映耀出美麗的光芒。夫人讓我坐在火盆前的坐墊上,說了一句“請先在這兒讀讀書吧”,然後就離開了。我抽著香煙,正襟危坐,像是一個等待主人歸來的訪客。隨後聽到夫人在茶室吩咐女傭做事的聲音。書房在茶室走廊盡頭的拐角處,從整棟房子的角度來看,要比客廳更安靜。夫人的話語聲停下來後,整個空間又恢複了安靜。我懷著盜賊將會突然而至的危機感,屏氣凝神地留意著房間各處。
    三十分鍾後,夫人又出現在了書房門口。“啊!”她輕輕地叫了一聲,然後用稍帶驚訝的眼神看著我。她看著我像個客人一樣正襟危坐的姿態,不僅覺得有些好笑。
    “這兒不舒服嗎?”
    “沒有,不覺得不舒服。”
    “是不是有些無聊啊?”
    “沒有。我總覺得盜賊會隨時闖入,有一些緊張罷了。”
    夫人就這樣用手捧著紅茶茶碗,微笑著站在那裏。
    “這兒是個角落,不太適合看家啊。”我說道。
    “啊,真抱歉,那就來房間中心的位置吧。我想你會覺得無聊,所以拿了茶來。如果茶室可以的話,就請去那兒吧。”
    我尾隨夫人出了書房。茶室裏有個漂亮的長方形火盆,置於其上的鐵壺發出響聲。我在這兒吃了糕點,喝了茶。夫人說怕喝了茶睡不著覺,碰也沒碰茶杯。
    “先生是不是常有這樣出去應酬的事情?”
    “不,這種事並不多。最近他好像很反感與人見麵。”
    夫人說話時的樣子,並沒有顯出特別的尷尬。於是,我就壯起了膽子。
    “這樣說,隻有您是例外了?”
    “不,他也不想看見我。”
    “這不是實話。”我說道,“您明知這不是實話,還要這麽說。”
    “為什麽?”
    “要我來說,先生一定是深愛著您,所以才不願意和外人接觸。”
    “你真不愧是個讀書人,講大道理的本事,真是越來越熟練了。同樣的道理,也可以說正是因為他厭惡這個社會,所以連我也一起厭惡了呢。”
    “兩種說法雖然聽起來都成立,但現在的情況,隻有我的說法是正確的。”
    “我不想爭論。男人就是喜歡爭論,好像沉溺於其中。仿佛眼前明明就是個空酒盅,可他們還是會沒完沒了地推杯換盞一樣。”
    夫人的言辭有些尖銳,但稱不上到了刺耳的程度。夫人不是那種很現代的人,不是那種向對方展示自己頭腦中的思想,並由此獲得自尊的那種人。她看上去更希望隱藏自己的“心”。
    十七
    本來我在那之後還有一些話要說,可擔心被夫人當成無故亂發議論的輕浮之輩,隻好保持沉默。夫人看著已經被我飲幹的紅茶茶杯,生怕怠慢了我,立刻問道:“再來一杯嗎?”我馬上將茶杯遞給了夫人。
    “要放幾塊?一塊還是兩塊?”
    夫人夾起方糖,一麵看著我的臉,一麵詢問放入方糖的數量,這一幕使我頗覺奇怪。她的態度說不上是為了取悅我,倒好像是為了緩和剛才說出的尖銳語言,而做出的體貼舉動。
    我默默地喝著茶,直到喝幹碗裏的茶,還是一言未發。
    “你不用太拘束了。”夫人說道。
    “一張嘴又得爭論,弄不好還要被說。”我答道。
    “哪兒能啊。”夫人又說道。
    就這樣,兩個人又以此為起點聊了起來。這次的話題是關於先生的事情,對此我們都很有興趣。
    “夫人,讓我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下去吧。對您來說可能是些空泛的大道理,但我並不是隨口亂說的。”
    “那麽,請說吧。”
    “如果夫人您現在忽然不在了,那麽先生能像現在一樣繼續生活下去嗎?”
    “這怎麽能知道啊。這種事你隻能問他自己啊,問我又有什麽用呢?”
    “夫人,我是認真的。所以請您不要回避,請正麵回答我。”
    “正麵回答的話,坦白地說,我不知道。”
    “那麽,您到底有多愛您的先生?這個問題與其問先生,倒不如問您更合適。請您回答我。”
    “這樣的問題,不必突如其來地問吧。”
    “您覺得這個問題根本沒有必要問,答案顯而易見,是嗎?”
    “是啊。”
    “您對先生如此忠誠,如果您忽然離他而去,先生會怎麽樣呢?對世間萬物都興趣索然的先生,在您離世後會變成什麽樣呢?不是從他的角度,而是從您的角度來看,會變成怎樣的呢?以您來看,先生是會更幸福呢,還是會變得更不幸呢?”
    “如果從我的角度來看,答案很明顯啊——雖然先生可能不會這麽看——如果沒有我,先生隻會變得更不幸,甚至無法活在世上了。這樣說來,好像我有些自以為是。但是我相信:現在隻有我能使先生感覺到人世間的幸福,其他任何人都給不了先生同樣的幸福。我對此深信不疑,所以我才會如此平靜。”
    “可我覺得,先生應該非常清楚您的這種想法啊。”
    “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
    “您的意思還是說先生對您感到厭煩了?”
    “我覺得不會,他沒有討厭我的理由。但是先生對世間是感到討厭的。他一開始是對世間感到討厭,而最近又開始對他人感到討厭。而我作為人世間的一個,不也同樣不會得到好感嗎?”
    我終於理解了夫人口中“討厭”的含義了。
    十八
    我對夫人的理解力十分佩服。夫人性情中那種不同於舊式日本女人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幾乎不怎麽使用當下流行的所謂流行語之類的詞匯。
    我是個從未和女人有過深入交往的迂闊青年。作為男人,我出於對異性的本能,也常常將女性作為憧憬的對象。可是,這種懵懵懂懂的憧憬,隻像人們眺望春日那令人懷念的雲朵時的感覺而已。正因為如此,隻要眼前有女性出現,我的感覺往往就會發生忽然的變化。我不會被出現在自己麵前的女性所吸引,恰恰相反,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我倒會產生出某種奇怪的排斥感。而在麵對夫人的時候,我卻沒有這種感覺,也沒有感覺到橫亙在普通男女之間那種思想上的差距。我幾乎忘了夫人是位女士,隻當她是先生誠實的批評者和同情者。
    “夫人,在我之前問過您,為什麽先生不去做一些社會上的工作。您聽到後,說他以前不是那樣的。”
    “嗯,是說過。真的不是那樣的。”
    “那是什麽樣的呢?”
    “就像你希望的一樣,也像我希望的一樣,他是個踏實可靠的人。”
    “那為什麽忽然變化這麽大呢?”
    “也不是一下子就變成這樣的,是慢慢來的。”
    “夫人,您在那段時間也一直陪在先生左右吧。”
    “當然,我們是夫妻啊。”
    “那麽說,您應該很清楚先生發生變化的根源了。”
    “就是這件事兒讓我困惑啊。你這麽一說,我還真覺得自己挺痛苦的。怎麽想也想不明白。以前多少次求他說明原因,卻總是被敷衍。”
    “先生怎麽說?”
    “他總是說‘沒什麽可說的,沒什麽可擔心的,我就是這樣的性格啊’之類的話,然後就一言不發了。”
    我陷入了沉默。夫人也沒有繼續開口。女傭室內的女傭也沒有發出絲毫聲音。我好像把盜賊的事情都忘幹淨了。
    “你不認為我有責任嗎?”夫人忽然問道。
    “不會啊。”我回答。
    “請坦白直言。如果別人真這樣想我的話,比殺了我還痛苦。”夫人又說道,“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希望為先生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先生也是這麽想的,您不必擔心。放心吧,我保證。”
    夫人撥了一下火盆裏的灰,然後將水壺中的水倒進鐵壺中。鐵壺立刻就不響了。
    “我終於沒有忍住,向先生說‘如果我有什麽缺點,請不用客氣,說出來’。而先生卻說‘你沒什麽缺點,不對的是我’。我非常難過,流下眼淚。但我卻更想知道自己的缺點。”
    此刻,夫人的眼中噙著滿滿的淚水。
    十九
    最初,我認為我可以理解夫人。而在我們的談話中,她的模樣漸漸發生了變化。夫人不再影響我的頭腦,而是開始觸摸我的內心。明明自己與丈夫之間沒有任何隔膜,也應該不會有什麽隔膜,但兩個人之間總有什麽東西存在著。想睜大眼睛看清到底是什麽的時候,卻又一無所見——這就是使夫人痛苦不堪的主要原因。
    最初夫人認定,先生是以厭惡的眼光來觀察世間的,所以最終導致自己也會被厭惡。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不能完全相信這個“認定”。如果刨根問底的話,她的想法會恰恰相反。她的推測是:正是由於先生先討厭了自己,而後才發展成討厭整個社會的。可她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支持這一推測的事實。
    先生的態度總是那樣溫柔親切。夫人將這個疑團用日常夫妻間的溫情包裹起來,並將它放置在心底。而今晚,夫人在我麵前將這個包裹打開了。
    “你怎麽想?”夫人問道,“他是因為我才變成那樣的?還是因為你所說的人生觀什麽的,才變成那樣的呢?請不要有什麽掩飾,直白地告訴我吧。”
    我沒有打算隱藏什麽。可是如果那裏有個我不知道的什麽東西存在的話,那麽無論我如何回答,都不能使夫人滿意吧,而且我相信那裏確實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東西。
    “我也不清楚。”
    聽到我的回複後,夫人的臉上瞬間浮現出某種期望落空的可憐表情。我立刻接著說道:
    “可我能保證,先生絕對不會討厭夫人。我告訴您的都是我聽先生親口說的。先生不是個會說假話的人吧。”
    夫人沒有任何表示。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實際上,我也猜到了一點……”
    “您是說先生變成這種樣子的原因嗎?”
    “嗯。如果說那就是原因的話,我就沒有什麽責任了。僅是這樣,我就太高興了。”
    “是什麽事兒?”
    夫人望著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吞吞吐吐地說道:
    “那我就說了,你幫我判斷一下。”
    “如果我能的話。”
    “我可不能全說出來啊。全說出來的話會被罵的,隻能說不會被罵的部分。”
    我吞了一口唾液,表情十分緊張。
    “在先生的大學時代,他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這位朋友在畢業前夕就去世了,而且是忽然去世的。”
    夫人用仿佛耳語般的細小聲音對我說:“可實際上,他的死很離奇。”聽她這麽一說,我不由得追問道:“為什麽?”
    “隻能說到這兒了。在發生這件事情之後,先生的性格就慢慢地改變了。我不知道他那個朋友為什麽會死,先生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但如果究其原委,先生發生變化的原因可能隻有這件事兒了吧。”
    “那個朋友,是不是葬在雜司穀墓地的那位?”
    “這個也是不能說的。可是,一個人如果失去了一位好友,會發生那麽大的變化嗎?我希望能了解個中究竟。所以才希望你能幫我判斷一下。”
    我的判斷倒是傾向於否定。
    二十
    我想用一切自己可以得到的事實來安慰夫人。而夫人好像也希望盡可能地從我這裏得到安慰。就這樣,我們二人無休止地重複著同一個話題。可我總是抓不住事情的要領,而談話中所產生出的那種如薄霧般的疑惑,也使夫人感到不安。至於事件的真相,她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算她了解的那部分,也不會向我和盤托出。於是,作為安慰人的我,與作為安慰對象的夫人,都像是漂浮在搖晃的水麵上。夫人一邊搖晃,一邊奮力地抓住我微弱的判斷進而做出的安慰。
    大概十點左右,門口響起先生的腳步聲。夫人就像立刻忘記了剛剛的事情,撇開坐在對麵的我,起身迎了上去,差點兒就與正在開格子門的先生迎麵撞在了一起。而留在原地的我,也尾隨著夫人走上前去。隻有女傭好像還在打盹兒,始終也沒有出現。
    先生看上去興致頗高,但夫人好像更高興的樣子。剛才還是美目含淚、黛眉緊鎖的夫人,即刻變成另一種樣子,這不由得使我深深地注視著她。如果說那不是偽裝出來的話(實際上,我並不覺得這是偽裝出來的),那麽剛才她所有的訴說,都隻不過是為了玩弄傷感而進行的女性遊戲罷了,隻是我成了她這場遊戲的陪襯。不過,那個時候我還並不想這樣責怪夫人,隻是覺得她忽然一下子開朗了,自己也很安心。仔細想想,若真是這樣的話,自己也沒有可擔心的了。
    “辛苦了,小偷沒來吧?”先生笑著對我說,“沒來的話,你豈不是很掃興嗎?”
    我要回去的時候,夫人對我說:“真是抱歉。”她說話的語氣,不像是占用了我的寶貴時間而感到歉意,倒像是有些開玩笑似的,對特意而來卻沒有遇到小偷的我感到遺憾。夫人一麵說著,一麵將剛才我吃剩的點心包好後遞給我。我將其放在袖兜裏,拐出人跡稀少、夜氣微寒的小道,朝著燈火熱鬧的大街匆匆走去。
    我從自己的記憶中,將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抽拔而出,如此詳盡地敘述出來。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覺得有必要將其記錄下來。說實話,以我收下點心後準備回家時的心情而言,並不覺得那天晚上的談話有什麽重要之處。第二天,我從學校回來準備吃午飯。一看到昨晚放在桌子上的點心包,立刻就拿出裏麵塗有巧克力的茶色蛋糕塞進嘴裏。在這樣大快朵頤時,我自然而然地感覺到送給我這些蛋糕的夫妻,真的是這世上非常幸福的一對伉儷。
    暮秋到初冬的這段時間,一切都安穩如常。在我拜訪先生的時候,也會順便請夫人幫我洗補衣物。我以前從未穿過和式襯衫,從那時開始,我還拜托夫人給襯衫縫上了黑色的領子。由於夫人沒有子嗣,她對這些活計不僅沒有感到麻煩,反而覺得可以打發時間,而且對身體也有益。
    “這是手工織的啊,我還沒縫過質地這麽好的和服呢。不過縫得不是很好,針都頂不進去,已經斷了兩根了。”
    就算她怎麽抱怨,臉上也沒有絲毫嫌麻煩的表情。
    二十一
    冬季來臨的時候,我不得不回老家一趟。母親來信,講述了父親病情堪憂的情況;最後囑咐我,雖然現在沒有什麽太大的問題,可畢竟年事已高,還是希望我盡可能抽時間回去一趟。
    父親很久以前就得了腎髒疾病。就像很多得這種病的中老年人一樣,父親的腎病是慢性的。可不管是父親自己還是家裏的其他人,都相信隻要好好調養,是不會出現什麽大問題的。現在每當有客人拜訪,父親就向其誇耀,說多虧了自己懂得養生知識,才能撐到現在雲雲。母親在信裏說,有一次父親要去院子裏做什麽的時候,忽然暈倒了。家裏錯以為是輕微的腦溢血,馬上就做了相應的處理。事後才從醫生處得知,根本不是一回事。這次事故到底還是老毛病發作的結果。就這樣,家裏人開始把忽然暈倒和腎病放到一起來考慮了。
    離寒假沒有多少時間了。我覺得學期結束後再回去也沒什麽不可以,就這樣拖了兩三天。但在這兩三天中,父親臥床和母親擔心的樣子時時浮現在眼前,讓我感到陣陣心痛。就這樣,最終我下決心趕回老家。為了節省從家裏寄來路費的手續和時間,我到先生家向他告別時,順便請他先為我墊付路費。
    先生有些小感冒,懶得到客廳去,便把我引至書房。入冬後就少見的溫暖而柔和的陽光,透過書房的玻璃門灑到書桌上。先生在這間日照極好的房間中放了一個大火盆,火盆的三腳架上懸掛著冒著水蒸氣的臉盆,先生用這種增濕的方法來防止呼吸困難。
    “還不如得場大病來得痛快,這樣的小感冒真煩人啊。”先生苦笑著對我說。
    先生其實沒得過什麽大病。聽了他的話,我有點兒想笑的衝動。
    “感冒什麽的我還受得了,要是再有什麽重一些的病就不行了。先生的情況,應該和我差不多吧。您親身試試就知道了。”
    “是啊。如果我得病,就得個絕症最好了。”
    我沒有特別在意先生話裏的意思。隨後說起母親來信的事,並提出借錢救急的請求。
    “你一定不容易吧。這點兒錢的話我現在手頭就有,你拿去吧。”
    先生叫夫人把需要的錢拿給我。夫人從茶櫃或者什麽櫃子的抽屜中取出錢,然後鄭重地用半紙包上,對我說:“你一定很擔心吧。”
    “暈倒了好幾次嗎?”先生問道。
    “信裏什麽都沒說。這種情況會多次重複發生嗎?”
    “嗯。”
    我這才知道,夫人的母親就是得了和我父親一樣的病去世的。
    “這病很難治吧?”我說道。
    “是啊。如果我能代替就好了。你父親有惡心的症狀嗎?”
    “到底怎樣,信裏也沒寫。大概沒有吧。”
    “如果沒有惡心嘔吐的症狀,問題就不大。”夫人說道。
    我乘坐當晚的火車離開了東京。
    二十二
    父親的病不像想象中那麽嚴重。不過我到家的時候,他還盤著腿坐在地鋪上。他對我說:“一家子都這麽擔心,我也隻能成天坐在這兒,哪兒也不能去。其實我走走什麽的完全沒問題。”但從第二天開始,父親就不顧母親的勸阻,執意起身下地。母親隻得一麵不情願地將粗布被褥疊好,一麵對我說:“你父親一看你回來了,一下子就開始逞強了。”可我並不覺得父親的行為是逞強。
    我哥哥在離家很遠的九州工作。如果沒有什麽緊急的事情,他很難和父母見上一麵。妹妹已經嫁到他鄉,也不是個能隨便回家的人。我們兄妹三人之中,行動最自由的,就算是還在上學的我了。我能按照母親的吩咐,暫時放下學校的功課,在假期之前趕了回來——父親感到非常滿足。
    “就為我這點兒小病而耽誤功課,太可惜了。你母親真不該寫那麽誇張的信。”
    父親嘴上這樣說著。不僅如此,他還將一直鋪著的被褥收起來,以顯示自己健康如常。
    “您別太大意了,弄不好又會複發的。”
    對於我的提醒,父親欣然接受,但又毫不在乎。
    “沒什麽大礙。隻要像平常一樣,多注意點兒就行了。”
    父親的病似乎真的沒有什麽大礙。他在家中自由走動,既不會喘粗氣,也沒有暈眩感。隻不過臉色要比正常人差很多。不過這也是老毛病了,我們並沒有對此特別在意。
    我寫信對先生表示感謝,告訴他等自己正月回東京的時候,把錢還給他。在信中,我還將父親的病症沒有想象中那麽嚴重,目前身體穩定,眩暈、嘔吐等症狀一概沒有寫進去。在信的末尾,還順帶問候了一下先生的感冒情況。說實話,我並沒有把感冒這件事放在心上。
    我將信寄給先生的時候,壓根兒沒有期望他會回信。信發出去之後,我就和父母聊著先生的事,在這遙遠的地方想象著先生的書房。
    “這次去東京給他帶點兒香菇吧。”
    “嗯。不過不知道先生愛不愛吃幹香菇。”
    “雖然味道可能差點兒,可也沒有人會覺得難吃吧。”
    對我來說,將香菇和先生想到一起,總覺得有點兒奇怪。
    在接到先生的回信時,我著實吃了一驚。先生的回信中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隻是向我傳達了善意。這封內容簡單的書信令我喜出望外,畢竟這是先生寄給我的第一封信。
    說到“第一封”三個字,可能會讓人覺得我和先生之間的信件往來非常多,可事實並非如此。先生生前隻給我寄過兩封信。這次內容簡單的回信就是第一封,而其後的第二封信,則是在先生去世之前寄給我的那封篇幅極長的信。
    基於父親現在的身體狀況,他做運動時必須十分謹慎。雖說是從床上起來了,實際上幾乎沒出過家門。在某個天氣晴朗的午後,父親曾經走到院子裏。而我由於擔心出現意外,緊跟在他的身後,並讓父親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而父親隻是笑笑,沒有回應。
    二十三
    我常陪著無聊的父親下將棋。我們父子倆都屬於生性慵懶的那類人,下棋時,手腳都還在被爐裏,棋盤就擺在被爐的木架上。每走一步,都要特意把手從被爐的鋪蓋下伸出來。有時我們直到第二局開盤的時候,才會發現弄丟了上局被吃掉的棋子。更可笑的是,母親甚至在爐灰中找到過棋子,然後用火筷子夾出來。
    “如果是圍棋盤的話,就嫌太高了,而且還要盤腿,沒法放在被爐上。這兒還是放將棋盤合適,舒舒服服,正合懶人意。來,再來一盤!”
    父親贏棋的時候,一定說再來一盤。當然,他輸棋的時候,也會說再來一盤。總而言之,無論輸贏,隻要圍著被爐,他就是個喜歡下棋的人。開始的時候,我還有點兒新鮮勁兒,自己還對這種隱居般的娛樂項目抱有很大興趣,但是時間久了,年輕的我便開始不滿足於這種低強度刺激了。我常把攥著“金將”和“香車”的拳頭伸向頭頂,忍不住地打著哈欠。
    我心裏還是掛念著東京的事情。我能聽到在自己血脈賁張的心房深處,持續跳動的鼓噪聲。更不可思議的是,借助先生的力量,這種鼓噪聲在微妙的意識狀態之中被強化了。
    我在心中默默地將父親和先生相比較。從世俗的角度來看,兩個人都是極為普通的老實男人,沒有什麽令人眼前一亮的閃光之處。雖然這樣說,喜歡下棋的父親,即使僅僅作為娛樂的搭檔,還是不能令我滿意。而我和先生雖然從沒有一起娛樂的經曆,可他給予我頭腦的影響,在不知不覺中要遠遠超過娛樂玩伴之間所產生的那種親密關係。隻是,“頭腦”顯得過於冷漠,應該說是我的“內心”。那時的我認為,無論是先生的力量正在注入我的肌肉,還是先生的生命正在我的血液中流淌,都毫不為過。父親當然是我的父親,而先生則是與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當我將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擺在眼前時,大為驚訝,就好像發現了什麽真理。
    就這樣我度過了一段百無聊賴的時光。剛回來的那陣子,一直把我當成寶貝的父母,現在也開始覺得有點兒乏味了。我想,這是任何在假期回老家探親的人都能體會到的心情吧。在到家最初的一周內,自己好像被奉為上賓,各種款待。而在超過這個時段之後,家人的熱情就開始慢慢冷卻下來,最後自己就成了家裏可有可無的一員。而我待在家中的時間已經超過了頂峰。每次我回老家,身上總會帶著父母無法理解的東京習氣。用老話說,仿佛帶著天主教的做派進了儒教人的家中——我的這種習氣令父母不知所措。當然,我會想著將它隱藏起來。可原本依附在身上的東西,就算隱藏,也會被父母發現的。最終,這一切都讓我倍感無趣,隻想早些回到東京。
    值得慶幸的是,父親的身體沒有惡化,還能維持現在的健康狀態。為了慎重起見,家裏特意從很遠的地方請來醫術高超的醫生為他進行診治。在縝密細致的檢查之後,最終也沒有發現什麽特殊的情況。就這樣,我決定在寒假快要結束之前離開老家。可當我向父母表達這種意願的時候,竟然奇妙地遭到了反對。
    “現在就要回去?是不是太早了?”母親說道。
    “再待四五天也不遲吧?”父親說道。
    我沒有變更自己已經定好的出發日期。
    二十四
    回到東京後才發現,過年時大門裝飾的鬆枝已經被取掉了。街道上吹著凜冽的寒風,正月的喜氣景象已經消失殆盡了。
    我馬上去先生家中還錢,順帶拿著從老家帶來的香菇。但直接拿出香菇可能會顯得有些突兀,於是我把它放到夫人麵前時,特意表示“這是我母親讓我帶給您的”。香菇放在了一個點心盒裏。夫人在鄭重道謝後,將點心盒拿起準備放入櫃內。而她在拿起盒子的時候,由於感覺裏麵很輕,稍顯驚訝地問道:“裏麵是什麽點心?”夫人是位認真誠懇的女性,總會時不時地表現出孩童般的天真氣質。
    兩個人問了許多我父親病情的問題,表達了各種各樣的擔憂。其中先生說道:
    “聽了你父親的情況,雖然現在暫時比較穩定,可到底是生病的人,不得不事事謹慎。”先生對腎病的知識要遠超於我。“得這個病的人都有個特點,就是雖然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但由於沒什麽感覺,所以就不當回事兒。我以前認識一個士官,他就為此死去了,死得很離奇,睡在他旁邊的妻子連措手的機會都沒有。半夜的時候告訴妻子,說自己有點兒難受,第二天早上就死了。陪護的妻子還以為他還在睡覺呢。”
    原本更傾向於樂觀的我,忽然感到陣陣不安。
    “我父親也會這樣嗎?真是說不準啊。”
    “醫生是怎麽說的?”
    “醫生說不能根治。可眼下看來沒什麽問題。”
    “既然醫生這麽說,應該沒有什麽大礙。我剛才提到的那個人是個不拘小節、性格粗率的軍人。”
    我稍稍放下心來。而一直注視著我一舉一動的先生,隨後又補充道:
    “其實無論人健康與否,都是脆弱不堪的。說不定在什麽時候,就會以某種方式死掉了。”
    “先生也會思考這些事兒嗎?”
    “就算我身體再好,也不禁會想到這些的。”先生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不是常有人突然就死了嗎?這也沒什麽不自然的。還有一些,是由於非自然的暴力而猝死的吧。”
    “非自然的暴力是指什麽?”
    “我也說不清。但自殺的人都算是死於非自然的暴力吧。”
    “那麽說,被殺的人也屬於非自然的暴力了?”
    “我沒考慮過被殺的情況,不過你這麽一說,倒也是的。”
    那天,在聊了這些之後我就回去了。到了宿舍,對父親病情的擔心也減少了。先生所說的自然死亡、非自然的暴力死亡之類的話,也隻在當時給我留下了淺顯的印象,事後就拋到腦後了。而我考慮的,是那篇曾經幾次都想動筆,但都放棄了的畢業論文——我必須開始下筆了。
    二十五
    我計劃六月份從學校畢業。按照規定,畢業論文在四月份就必須完成。二、三、四,我屈指估算了一下剩餘的時間,開始有點兒懷疑自己的膽量了。其他同學很早就開始收集材料,整理筆記,看上去忙忙碌碌的。隻有我什麽都沒做。本來下定決心在年後就大幹一場,可決心很快就消散了。以前我隻是在腦中以空想的方式,勾勒了論文大概的輪廓。而現在卻感到靈感枯竭,不禁使我開始著急起來。於是,我決定將論文的命題縮小。不再去費力地將凝練的思想進行係統化整理,隻將書中現成的材料羅列並舉,最後加上自己的結論即可。
    由於我的選題和先生的專業有些接近,所以確定選題的時候曾經征求過他的意見,先生認為不錯。狼狽不堪的我趕快跑到先生家,向他詢問相關參考書的內容。先生把所學的相關知識傾囊相授,還說要借給我兩三冊相關書籍。可即使這樣,他也絲毫沒有具體指導我寫畢業論文的意思。
    “我最近都沒怎麽讀書,對新鮮事物也了解不多。你最好還是多向學校裏的老師請教。”
    我忽然想起夫人曾經對我說過,先生有一段時間非常喜歡讀書。可後來不知道什麽原因,他讀書的興趣大減。於是,我就將論文的事放在一邊,開口問道:
    “先生,您現在為什麽不像以前那樣愛讀書了?”
    “也沒什麽原因……總覺得讀多少書,也不會變得多了不起吧。再說……”
    “還有其他原因嗎?”
    “也談不上其他原因。在以前,總覺得被人問住是件挺丟人的事兒。但最近覺得即使被問住,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兒。所以就連打起精神讀書的欲望也消失了。哎,說得簡單點兒,就是我老了。”
    先生的話語非常平靜,並沒有遠離社會那種人的痛苦感。而我也不太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就這樣我返回了宿舍,心中既不認為先生老了,也不覺得他有多偉大。
    就這樣,我就像個被畢業論文折磨的精神病人一樣,雙目赤紅,精神痛苦。我找了一些去年畢業的朋友,向他們問東問西。其中一人說,自己是在截稿日,乘汽車飛奔到事務所才沒有誤點的。另一個人說,自己到場時,比預定的五點遲到了十五分鍾,眼看就有被拒收的危險。多虧主任寬宏大量,論文才被受理。聽到這些,我在感到不安的同時,心裏也有了底。我終日在書桌前埋頭苦幹,不然就出入於光線陰暗的書庫,在高大的書架前來回往複。就如同收藏家尋找古董一樣,細細地盯著書脊上的燙金字。
    梅花開後,寒風漸漸轉南。再過一段時間,耳邊就會隱隱地聽到關於櫻花的各種話題了。而我心無旁騖,一門心思地撰寫論文。終於,在四月下旬預定的時間內完成了論文。在此期間,我從未拜訪過先生。
    二十六
    我獲得解放時,已是初夏時分。在花瓣已經凋落的八重櫻枝頭,不知不覺中生出雲霞般的嫩葉。我的心如同剛剛出籠的小鳥,一麵將廣闊天地盡收眼底,一麵自由地振翅高飛。我去先生家拜訪,這一路上的風景頗為迷人——枸橘藩籬黑乎乎的枝條上,處處嫩芽叢生;石榴樹幹枯的樹幹上,映襯著日光的黃褐色葉子發出奪目的色彩。我覺得一切都如此新奇,就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欣賞到這樣的美景似的。
    先生看著我麵帶喜色的神情,說道:“論文的事兒已經沒問題了吧,這太好了。”我回答說:“托您的福,總算是弄完了。現在可真是沒什麽事兒了。”
    實際上,那時的我心裏非常高興,總覺得自己的任務都已經完成了,可以放開手腳盡情地玩耍了。我對已經完成的論文也非常滿意,感覺一定可以通過。我喋喋不休地在先生麵前講著論文的內容。而先生還和原來一樣,總是用“原來如此”“是這樣啊”之類的語言來回應,而再沒有什麽別的評論。與其說我感到不滿意,倒不如說有些掃興。但是我太過於興致勃勃,與先生因循守舊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便嚐試進行反擊。我邀請先生到萬物複蘇的大自然中走走。
    “先生,您到外麵去散散步吧。出去轉轉會讓您心情變好的。”
    “去哪兒?”
    我去哪兒都無所謂,隻想和先生一起去郊外。
    一小時後,按照原定計劃,我和先生離開市區,在一個說不上是村子還是城鎮的僻靜地方,四處溜達。我從石楠樹牆上取下一片柔軟的嫩葉,吹起了葉笛。我有個朋友是鹿兒島人,我總愛模仿他,也自然而然地學會了吹葉笛。雖然我得意地一路吹著葉笛,可先生卻是一臉心不在焉的表情,向別處走去。
    不久,我們來到一處位置微高的獨棟房屋前,這棟房屋被鬱鬱蔥蔥的嫩葉遮擋。房子的下方有一條通向庭院的小路。門柱上釘著一個寫著“某某園”的牌子,一看便知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了望緩坡上的入口,說了句:“進去看看嗎?”我立刻答道:“是花房吧!”
    走過種植著花木的區域,繼續沿著緩坡前行的話,就會看到位於左手邊的一間房屋。敞開的和式拉門內不見人跡,隻有幾條金魚在屋簷下的大魚缸中遊動。
    “真安靜啊。沒打招呼就進來了,沒什麽關係吧?”
    “應該沒什麽。”
    我們繼續朝裏麵走去。可那兒也沒有人。盛開的杜鵑花似火焰般豔麗。先生指著其中一株頗高的赤褐色杜鵑說:“這可能是霧島杜鵑。”
    在這裏,也種了十多坪的芍藥。可現在還沒到季節,沒看到一株開花的芍藥。芍藥的旁邊有個舊長凳樣子的台子,先生呈“大”字躺在上麵,而我則坐在台子的邊上抽煙。先生望著蔚藍清澈的天空,而我卻被四周嫩葉的顏色所吸引。細細地觀察,每一片嫩葉的顏色都各有不同。一陣風兒,將先生掛在細杉樹苗上的帽子吹落下來。
    二十七
    我馬上把帽子撿起來,一麵用指甲彈掉上麵的紅土,一麵對先生說:
    “先生,您的帽子掉了。”
    “多謝了。”先生微微起身,接過帽子。然後便保持著這種半起半臥的姿勢,向我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冒昧地問一句,你家裏的財產不少吧?”
    “不怎麽多。”
    “那是多少呢?抱歉問這麽詳細。”
    “要說到底有多少,隻有一些山林和田地,沒有多少錢吧。”
    先生如此正麵地詢問我家裏的經濟狀況,這可是第一次。而我對先生的生活情況,一次都沒問過。從剛認識先生起,我就不明白他為什麽不去工作,還可以終日悠閑自在。之後這個疑問也時時縈繞心中。但我覺得如果向先生直白發問的話,總顯得沒有禮貌,所以一直將這個疑問藏於心底。而現在,為了休息一下這雙由於欣賞嫩葉色彩而疲倦的眼睛,我的心一下子“碰”到這個疑問。
    “先生您呢?您有多少財產呢?”
    “我看上去像個有錢人嗎?”
    先生平日衣著樸素,家裏人口也少,所以房子並不大。但是生活還算充裕,就連我這個局外人也一眼即明。總之,先生的生活即便不算奢侈,也絕對稱不上拮據。
    “大概是吧。”我說道。
    “我是有點兒錢,可算不上是什麽有錢人。有錢人肯定會造更大的房子啊。”
    先生邊說邊起身,盤著腿坐在台子上。他用手杖在地麵上畫了一個圈。畫完後,就將手杖立在圓圈正中,仿佛要刺穿它似的。
    “但是我原來可算個有錢人啊。”
    先生有些自言自語地說著。我的思想一時沒能跟上,便沒有接話。
    “但是我原來可算是個有錢人啊。跟你說。”先生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微笑地著看我。我一時語塞,想不出合適的應答方法,索性就沒吱聲。
    這時,先生又轉移了話題:
    “你父親的病後來怎麽樣了?”
    我回東京後就沒再有父親病情的消息了。家裏每月給我寄生活費的時候,會同時寄來一封內容簡單的書信,是父親的筆跡。信中從沒有提過他自己的病情。但字跡有力堅硬,根本看不出這類病人常見的手抖造成的潦草模樣。
    “信上什麽也沒說,情況應該不錯吧。”
    “不錯就好……不過,病畢竟是病。”
    “還是不行嗎?不過眼下還算穩定,畢竟信裏沒說什麽。”
    “是嗎?”
    不管先生問我家的財產狀況,還是我父親的身體狀況,我都以為是普通的閑聊,將心裏的想法隨口講出來。可是,先生的話中卻大有乾坤,他是將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的。而我不曾與先生有過同樣的經曆,自然不會想到這一步的。
    二十八
    “既然你家裏有些財產,我覺得還是要處理清楚為好,你別嫌我多嘴啊。你父親現在身體狀況尚佳,趁現在把財產都分割清楚怎麽樣?萬一有什麽情況,財產的分配是最麻煩的事兒了。”
    “嗯。”
    我沒太在意先生的話。我覺得自己也好,父母也好,沒有人會為這個事擔心。而且先生說的——對先生而言——太過實際的話,使我有些吃驚。但出於對平時長輩的敬意,我什麽都沒說。
    “我剛才是在說你父親身後的事情,如果引起了你的不快,請原諒。但是人終有一死啊,無論多健康,也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沒了。”先生此刻講話的語氣中有著一種不尋常的苦澀。
    “我根本沒在意這事兒。”我解釋道。
    “你兄弟幾人?”先生問道。
    接下來,先生就開始問東問西,什麽我家裏的人數啦,親戚多少啦,伯父伯母的情況啦。最後,他說道:
    “人都好嗎?”
    “倒沒有什麽不好,都是鄉下人。”
    “為什麽鄉下人就不會不好呢?”
    我被追問得說不出話來。可先生連思考的時間都沒留給我,接著說道:
    “比起城裏人,鄉下人反而更壞。你剛才說,你的親戚裏,沒有你認為的壞人。但這世界上,可有你所認為的那種壞人嗎?世上不會有就像從壞人的模子裏刻出來的壞人。平時都是一副善人麵孔,至少也是平常人的模樣。但到了關鍵時刻,馬上就會翻臉變壞,所以才令人感到害怕。你不可大意。”
    先生說到這兒,好像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又產生了和他交流的欲望。正想著,忽然聽到身後狗的叫聲,我和先生同時吃驚地回頭望去。
    台子的側麵到後牆的杉樹苗旁邊,種著三坪鬱鬱蔥蔥的白山竹。一隻狗在山竹裏露出頭部和背部,正在狂吠。這時,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跑過來將狗喝退。這個小男孩戴著一頂飾有徽章的黑色帽子,他繞到先生麵前鞠躬行禮,然後問道:
    “叔叔,您進來的時候,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嗎?”
    “沒有啊。”
    “可我姐姐和媽媽都在廚房啊。”
    “是嗎,有人在嗎?”
    “啊,叔叔。您要是進來的話,招呼一聲就好了。”
    先生苦笑了一下。從懷中摸出小錢包,把一枚五分錢的白銅板放到小孩手中。
    “跟你媽媽說一聲,就說我們要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小孩子向我們點了點頭,聰慧的眼中充滿了笑容。
    “今天我就是偵查隊長了。”
    小孩子這樣說著,轉身順著杜鵑花叢向下跑去。那隻狗也翹著尾巴跟在小孩身後。過了一會兒,兩三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也沿著偵查隊長的路線追了過去。
    二十九
    由於那隻狗和小孩的緣故,先生的這番話沒有繼續說下去。最終,我也未得要領。那個時候,我完全沒有像先生那樣,對財產的事情如此掛念。以我的性格和我所經曆的人生看來,那時候的我,是完全不必為這種事情煩惱的。說起來,這可能是因為我還沒有步入社會,還沒有麵對這種情況的緣故吧。尚且年輕的我,不知為什麽,總覺得金錢的問題離自己還很遠。
    先生說了這麽多話,隻有一點我想弄得非常透徹,就是一旦到了要緊處,人都會變壞的含義。如果僅僅表麵意思,我當然可以理解。可現在,我想知道先生這句話的深意是什麽。
    小孩和狗都跑開了,偌大的新葉園又恢複了最初的平靜。我們就像被暗暗定住似的,沉默半天一動不動。這時,蔚藍的天空漸漸暗了下來。眼前那棵像楓樹的植物枝條上,那些嫩綠透亮的新葉好像慢慢失去了光澤。遠處來往的貨車發出的隆隆的引擎聲傳入耳際。我猜想,這應該是村裏的男人拉著花木什麽的去趕廟會。可先生聽到,立刻站了起來,好像正在冥想的人忽然恢複了氣息。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現在雖然天長了,可老這麽閑逛的話,一會兒還是要黑了。”
    先生起身時,後背滿是剛才躺在台子上的痕跡。我用雙手幫他撣幹淨。
    “多謝了,沒沾上鬆脂吧?”
    “都撣幹淨了。”
    “這個和服外套還是最近新做的呢。要是弄髒了,回家時會挨老婆罵的。多謝了。”
    隨後,我們又晃晃悠悠地來到坡道中途的那座房子。在進來時感覺沒人的走廊裏,可進去後卻看到一位女主人,正在和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將線團的線纏到線軸上。
    “打擾了。”我們站在大金魚缸邊打招呼。女主人說“哪裏,我沒招待好您”之後,又對剛才給小孩銅板的事情表示了感謝。
    我們走出大門口。在走過兩三條街後,我終於忍不住向先生問道:
    “先生剛才說,一旦到了危難關頭,人都會變成壞的,是什麽意思呢?”
    “意思?其實沒什麽深意。我隻是說出一個事實罷了,不是什麽深奧的理論。”
    “事實也無妨啊。我隻是想問問,您所說的危難關頭到底是指什麽?到底是怎樣的關頭?”
    先生臉上浮現出笑容。這笑容好像在表示他對這個問題已經喪失了興趣,不想耐心地向我說明。
    “是錢啊。你知道嗎?一見到錢,任何君子都會立刻變壞的。”
    我覺得先生的這個回複,過於簡單。正如先生失去了興趣,此刻的我也有些泄氣。我板起臉,邁著大步快走起來。這樣,先生自然落後了。
    “哎,你看看。”先生在後麵向我喊道。
    “看什麽啊?”
    “你的情緒啊,我就說了這麽一句,你就立刻變成這樣了,不是嗎?”
    先生看著我的臉這樣說道。那時,我正在停下腳步,回望先生。
    三十
    那時,我心裏有點兒稍稍責怪先生。我們雖然這樣並肩而行,我也再沒有提出自己想問的問題。但是不知先生是否對此有所察覺,他擺出一副全然無恙的模樣,仍像往常一樣默默邁著悠閑的步子。我有點兒生氣,想說些什麽刺激一下他。
    “先生”。
    “怎麽了?”
    “剛才在花房院子裏休息的時候,您有點兒興奮啊。我很少看見您這麽興奮,今天可真是開了眼界了。”
    先生並沒有馬上做出回應。我覺得自己說中了先生的心,可又覺得沒有達到目的。現在這樣,我已經沒法再次開口了。先生忽然朝街邊走去,掀起衣襟,在修剪得很漂亮的籬笆下小便。而我,悵然地站在那裏。
    “嗬,對不起啊。”
    先生說著又邁開步子走了起來。我也終於放棄為難先生的念頭。我們行走的街道慢慢熱鬧起來。剛才還稀鬆錯落的寬廣坡田、平地全都不見了,映入眼簾的是街道兩側排列整齊的屋舍。而在許多宅院的角落,能看到纏繞在竹架上的豌豆蔓藤和在鐵絲網內飼養的雞,這景象令人感覺甚是安閑。從城中回來的馱馬一匹接一匹地擦身而過。被這種情景吸引的我,不知不覺中把剛才結在心裏的疙瘩拋到腦後去了。當先生又忽然“舊事重提”的時候,我已經完全忘記了。
    “我剛才看上去真的那麽興奮嗎?”
    “也不是那麽興奮,稍稍有點兒……”
    “沒事兒啊,就是那麽興奮也沒關係。我剛才心裏確實很激動。一說到跟財產有關係的事兒,我就會變得激動。雖然不知道你會怎麽看我,可我是個對財產抱有極深執念的男人。別人對我的侮辱和傷害,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都不會忘記的。”
    先生此刻的言辭比剛才還要興奮。可令我驚訝的絕不是他的語調,而是他對我說這些話的意義。能聽到先生這樣說,令我倍感意外。以我對先生的了解,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他如此計較前嫌。我一直認為先生是個謙謙君子似的軟弱男人,正是因為他的柔軟和崇高,我才對他如此崇拜。我剛才還因一時意氣,希望稍稍刺激一下先生,但在他說出了上述的話之後,忽然感覺自己如此卑微。先生繼續說道:
    “我曾經被人欺騙過,而且被有血緣關係的親屬所欺騙。我堅決不會忘記此事。他們在我父親生前裝成好人,但在他剛剛去世的時候就變得道德淪喪。我從孩童時代到今天都一直背負著他們加在我身上的屈辱和傷害;可能到我生命的終結都會一直這樣吧。我至死也不會忘記這些事;可我到今天還沒有報複他們。說起來,我現在做的超過對個人的報複。我痛恨的不僅是他們,而是以他們為代表的一切人。這樣的人在世間不計其數。”
    此刻,我甚至連一絲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三十一
    那天的談話就在那裏終止了,後來也沒有繼續發展下去。我可能有點兒害怕那時先生的態度,也就失去了繼續深入交流的勇氣。
    我們乘上市郊的電車,在車廂內雙雙緘默不語。下車很快就要告別了。告別時,先生的腔調又一次發生了變化。他用比平時更爽朗的語氣說道:“從現在到六月份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說不定還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啊。一定要多出來玩玩兒。”我笑著摘下帽子。這時,我看著先生的臉龐,心裏生出陣陣疑慮——他真的在心底深處,對大眾如此憎惡嗎?他的眼神,他的口氣,看不出有任何厭世的跡象啊。
    坦率而言,我在思想方麵多受益於先生。但有時候,既有受到啟發思益的地方,也有自己不能接受的地方。有些時候,我時常會感到無法把握先生對自己的指導,然後草草結束談話。那天我們在郊外的談話,就是殘留在我腦海中的一個例子,一個我無法把握先生指導的例子。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在先生麵前挑明了此事。先生隻是笑笑。隨後,我說道:
    “我腦子慢,領悟能力差也沒什麽啊。可您卻不肯跟我明說,這讓我太困惑了。”
    “我對你沒什麽隱瞞啊。”
    “當然有啊。”
    “你是不是把我的思想和意見什麽的,與我的過去混為一談了。我雖然是個內容蒼白的思想家,也不會將自己頭腦中條理清晰的各種思想隨隨便便地隱藏起來,而且也沒有隱藏的必要。不過,要是讓我將自己的過去統統告訴你,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
    “我不覺得這是另外的問題。正因為是先生在過去產生的思想,我才特別的重視。如果把這兩者分開來看,對我來說是毫無價值的。就如同送給我一個沒有注入靈魂的人偶一般,令我不能滿意。”
    先生略顯驚訝地看著我的臉。拿著煙卷的手微微地顫動著。
    “你這話真是大膽啊。”
    “我更想稱其為認真。我是真心希望得到人生的教誨。”
    “也包括揭露我的過去嗎?”
    “揭露”一詞,仿佛某種恐怖的聲響在我耳邊震動著。我感覺坐在自己麵前的人,仿佛不是平時終日敬仰的先生,而是一個罪人。先生的臉色變得蒼白。
    “你真的是認真的嗎?”先生叮問,“由於過去的種種,我變得開始懷疑人。其實,我也懷疑過你。不過我實在不想懷疑你。你太過單純,令我難以懷疑。我希望在死前能相信人的,哪怕隻信你一個人。你能成為我唯一相信的人嗎?你能變成那樣的人嗎?你的真誠是由衷的嗎?”
    “如果我的生命是認真的,那麽我剛才所說的一切都是認真的。”我的聲音發顫。
    “好的。”先生說道,“那我就說了。我要將我的過去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不過在那之前……不,沒關係。了解我的過往經曆,對你來說可能並沒有什麽益處。也許你不知道反而更好。所以……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因為不到適當的時候,我是不會說的。”
    我回到了宿舍,心中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感。
    三十二
    我的畢業論文,在教授看來並沒有我評價的那麽好,但還是通過了。畢業典禮當天,我穿上了從行李箱中翻出的那件已經發黴的古舊冬衣。在會場排隊的時候,每個人臉上都出現了夏天才有的那種紅暈。我穿著厚呢子衣服,將自己的身體裹得密不透氣,自然也熱得不得了。剛站了一會兒,手裏的手帕就變得濕漉漉的了。
    畢業典禮結束後,我立刻回到宿舍,將厚厚的衣服一並脫下。打開二樓的窗戶,將畢業證書卷成望遠鏡的形狀,極目觀望外麵的一切。然後又將畢業證放到桌子上,將自己的身體擺成“大”字形,仰麵躺著。我就這樣一麵躺著,一麵展開對自己過往的回憶,並展望未來。而眼前的這張畢業證,如同劃分這兩個時期的標誌一樣,變成了一張既有意義,又無意義的怪紙。
    那天晚上,先生邀請我到家中吃飯。先生以前和我有過約定:畢業那天的晚飯不要在外麵吃,要在先生的家裏吃。
    像預先設計的那樣,飯桌被擺放在客廳靠近走廊的位置。漿洗過的硬硬的厚桌布映射著電燈的光亮,顏色甚是美麗,且給人以清爽的感覺。每次在先生家中用餐,他一定會將筷子、茶碗之類的餐具擺放在西餐廳的那種白色亞麻桌布上,而且白色亞麻桌布必定洗濯潔白。
    “這衣領袖口是怎麽回事兒,如果已經髒了還要用,還不如一開始就用帶有顏色的呢。如果是白的,那就要純白的。”
    這樣說來,先生的確有些潔癖的傾向。書房之類的地方也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對於樣樣邋遢的我來說,先生這種嚴謹的特點在我看來自然十分特別。
    “先生有潔癖啊。”某次我和夫人這樣說。她曾經回複我:“可他對穿著就沒這麽在意了。”當時就在旁邊的先生聽到後笑著說:“說實話,我隻是有點兒精神潔癖罷了。而這也讓我一直很苦惱。仔細想想,自己這種天性真是太愚蠢了。”精神潔癖的意思,就是通常所說的神經質嗎?又或是倫理上的潔癖?——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而夫人好像也不是很清楚。
    那天晚上,在那張鋪有白色桌布的餐桌前,我和先生相對而坐。夫人將我們安置在左右,然後自己坐在了正對庭院方向的座席上。
    “恭喜啊!”先生邊說,邊為我舉起了酒杯。我對著這杯慶功酒,卻沒有產生太大的快樂。當然,在我聽到先生的祝福後沒有產生相應的興奮也是一個原因。可先生說話的語調,也沒有絲毫可以激起我興奮的欣喜之情。先生笑著舉起酒杯。從先生的笑容裏,我沒有感覺到任何的惡意嘲諷。可同時,卻也沒有感覺到衷心祝福。先生的笑容,似乎在告訴我“一般在這種場合,就應該是這副樣子啊”。
    夫人對我說:“太好了。你父母也一定很高興吧。”這句話讓我忽然記起了父親的病情,真想立刻把畢業證拿回家讓他看看。
    “先生您的畢業證放在哪兒了?”我問道。
    “放在哪兒了?也許還在什麽地方放著呢。”先生對夫人說道。
    “嗯,應該是放在哪裏了。”
    可畢業證到底放在哪兒了,夫妻二人都不清楚。
    三十三
    吃飯的時候,夫人把坐在一旁的女傭支到隔壁,自己來為我們服務。這似乎是先生家招待熟客時的習慣。開始的一兩次,我還感覺有點兒拘束。可隨著次數的漸漸增多,我也很自然地將茶碗遞到夫人麵前了。
    “喝茶?還是吃飯?你的胃口可真好啊。”
    連夫人有時也會直率地說些不帶客套的話。可在那天,因為時間太晚了,我的食欲並沒有到夫人開玩笑的地步。
    “已經吃飽了嗎?最近你的胃口變得很小了啊。”
    “並不是胃口小了。隻是太熱,吃不下去。”
    夫人叫女傭收拾了飯桌,然後又端來了冰激淩和水果。
    “這是我家自己做的啊。”
    看來清閑在家的夫人真是空閑滿滿,還有時間自己做冰激淩招待客人。我連吃了兩杯。
    “你也畢業了,今後有什麽打算嗎?”先生問道。他將身子朝走廊方向移了一半,在門檻前背靠著格子門坐著。
    對我來說,現在隻知道自己已經畢業了,但對未來的方向則沒有明確的目的。夫人看著我答不出的樣子,問道:“當老師嗎?”可她見我還是沒法回答,又接著問道:“去考公務員?”我和先生都笑了。
    “說真的,這件事兒我還什麽都沒想過。實際上,關於就職,我一點兒都沒想過。哪個工作好,哪個工作壞,如果自己不親身體驗一下的話,是沒法明白的。正因為這樣,我覺得現在選擇職業非常困難。”
    “還真是這樣。不過,你也是因為家裏有錢才這樣輕鬆的吧。你看看窮人家。他們可沒你這麽沉得住氣。”
    在我的朋友之中,有些人在還沒畢業之前就開始尋找中學教員的工作了。我心中默默地對夫人的言語表示讚同,但還是開口說道:
    “大概多少受先生的影響吧。”
    “可就不會學我的好啊”
    先生苦笑著說。
    “就是學了不好的也沒關係。我以前跟你說過,趁著你父親還在世,一定要多分點兒財產。在沒確定財產之前,一定不能在這件事兒上疏忽大意了。”
    我想起在杜鵑花盛開的五月,與先生在郊外那座花房寬敞的庭院裏發生的事情。在那次出行的歸途中,先生用興奮的語氣所闡述的那番內容激烈的話語,又一次在我的耳邊回響。那語調不單單是激烈,甚至可以說是極為強硬。可對不了解內情的我來說,先生的話也顯意猶未盡。
    “夫人,您家裏一定有不少財產吧?”
    “為什麽問起這事兒來?”
    “問先生的話,他也不說啊。”
    夫人笑著望向先生。
    “大概是不值得告訴你吧。”
    “可要有多少錢,才能像先生這樣生活呢?我想在回家跟父親談判時做個參考,所以請您告訴我。”
    先生轉向庭院的方向,若無其事地抽著香煙。所以問話的對象自然變成了夫人。
    “談不上有多少錢啊。我們過得也就是很一般的生活啊。你呢……怎麽都好,就是一定不能無所事事。不能像先生這樣終日晃晃蕩蕩……”
    “我沒有終日晃蕩啊。”
    先生說著把頭轉了過來,否定了夫人的話。
    三十四
    那晚,我在十點過後辭行離開先生家。由於兩三天後我就要回老家去了,所以在起身之前向先生和夫人做了一次短暫的告別。
    “暫時又沒法與您見麵了。”
    “九月份才能回來吧。”
    由於我已經畢業了,沒有必要一定要在九月份回東京,而且自己在盛夏酷暑的八月份來東京的欲望也不是很強烈。對我而言,我並不需要把大量寶貴的時間花費在找工作上。
    “大概要到九月左右了。”
    “那,自己要多保重啊。這個夏天我們可能也會到什麽地方旅行一趟。反正東京這麽熱。如果出去的話,我再給你寄明信片。”
    “您大概要去哪兒?如果要去的話。”
    先生笑嘻嘻地聽著我和夫人的對話。
    “現在還沒有確定到底去不去啊。”
    我正要起身時,先生忽然揪住我問道:“你父親的病怎麽樣了?”其實我對父親的健康情況一無所知。不過從家書中沒什麽這方麵的消息,應該是沒什麽異樣吧。
    “這個病可別輕視啊。如果發展成尿毒症,那就糟糕了。”
    我不明白先生說的尿毒症是什麽意思。去年寒假回家時,我沒有從診治的醫生那裏聽到過這個詞。
    “這個事兒可一定要重視起來啊。”夫人也說道,“病毒一旦進入大腦,人就完了。你啊,這可不是什麽可笑的事兒。”
    不諳世事的我雖然感覺有點兒不舒服,但還是笑了笑。
    “反正聽說是不治之症,就算著急也沒用啊。”
    “你要是真這麽想,那我說什麽也都枉然了。”
    夫人想到了昔日患同樣病症而去世的母親,她神情暗淡地說著這句話,漸漸將頭低了下去。而我此刻則對父親的命運抱有同情。
    於是,先生忽然對夫人說道:
    “靜,你會死在我前頭嗎?”
    “為什麽這麽說?”
    “沒什麽,就是隨便問問。可能我還會走在你前頭哪。世間不是大體就是這樣嗎?丈夫先走,妻子後走。”
    “沒有這樣的定論。不過,男方的年齡怎麽說也是比女方要大一些的。”
    “所以就是說先走後走的道理啊。這樣說來,我一定會比你先到那個世界的。”
    “你是特殊的。”
    “真的嗎?”
    “你的身體這麽結實。幾乎從沒生過什麽病。所以說,還是我先走的。”
    “你先走?”
    “嗯,一定是我先走啊。”
    先生看著我的臉。我笑了出來。
    “可如果是我先走的話,你怎麽辦呢?”
    “怎麽辦……”
    夫人說到這裏有些語塞。她想象著先生死亡後自己的悲傷,這悲傷呼嘯著侵襲了她的內心。可當她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神情又發生了變化。
    “怎麽辦呢?我也沒辦法啊。不是說什麽老少不定,生命無常嘛。”
    夫人故意把身體朝向我,開玩笑似的說道。
    三十五
    我剛要起身,一聽到他們夫妻間的這番對話,又趕忙坐了下去。然後就一直作為聽眾,直到他們的對話告一段落。
    “你怎麽想?”先生問道。
    是先生先走,還是夫人先離世,當然不應該是我來判斷的問題。我隻是笑笑說:
    “我也不懂壽命的事兒啊。”
    “這還真就是壽命啊。人出生的時候壽命就已經注定了,這是人力不可為的啊。先生的父親、母親,幾乎同時去世的啊。”
    “是指去世的那天嗎?”
    “哪有連具體日子都相同的!但也差不多啊。兩個人是先後腳故去的。”
    這對我來說算是個新消息吧,雖然這消息微微令我感到吃驚。
    “為什麽會這樣前後腳走了呢?”
    夫人似乎正要回答我這個問題,先生卻掩飾著說道:
    “別再說這個了,真無聊。”
    先生故意搖著手中的團扇,團扇啪啪作響,然後回過頭看著夫人。
    “靜,我要是死了,這房子就給你吧。”
    夫人笑了起來。
    “地皮也給我吧。”
    “地皮是別人的,這個沒辦法做到。不過作為補償,我會將自己的全部東西都給你。”
    “真是謝謝了。可你那些外文書,就算是給了我也沒什麽用啊。”
    “那就賣給舊書店。”
    “那能值幾個錢啊。”
    先生沒說值多少錢。可他的話,總是連在自己的死亡這個遙遠的問題上。他還設想,自己一定會走在夫人前麵。開始時,夫人還心不在焉地一問一答,可不知不覺中,她那顆容易感傷的女性之心就變得痛苦起來。
    “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你都說多少遍了。求你了,別再總說我死了之類的話了,多不吉利。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什麽都按你說的做,行了吧?”
    先生望著院子笑了起來,沒有再說那些令夫人惱怒的事情。我已經坐很久了,於是立刻站了起來。先生和夫人送我到門口。
    “好好照顧病人。”夫人對我說道。
    “那就九月見了。”先生對我說道。
    我一麵還禮,一麵向格子門外走去。在大門與院門之間有一株生長繁茂的桂花樹。桂花樹在黑夜中伸展枝條,仿佛要阻擋我的去路。我走了兩三步,看看它那被黑色葉子所遮擋的樹梢,頭腦中想象著秋天時桂花滿開、花香繚繞的景象。先生的住宅和這株桂花樹,就如同某種密不可分的存在,靜靜地待在我記憶中的某個地方。在冥冥之中,我站在這棵樹前,想到這個秋天應該會再次登門拜訪先生。正當這時,門口一直開著的電燈忽然被熄滅了。先生夫婦好像已經回臥室去了,而我則獨自向外麵走去。
    我沒有直接回宿舍。回老家之前有些東西需要買好,而且吃飽的肚子也需要一些時間消化。就這樣,我朝著熱鬧的街道走去。街上喧鬧依舊,大街上都是無所事事閑逛的男男女女。我遇到了今天跟我一起畢業的某位同學,他硬把我拉進一家酒吧。在那裏,我聽到了他啤酒泡一般激昂的腔調。等我回到宿舍的時候,早就過十二點了。
    三十六
    第二天,我冒著酷暑出門,挨家挨戶地購買所需要的物品。本來剛接到家裏寄來的貨品清單時沒覺得怎麽樣,可真買起來就感到非常麻煩。在電車中,我一麵不停地擦拭著汗液,一麵抱怨著那些簡直不把別人的時間和精力當回事兒的鄉下人。
    我不想白白浪費這個夏天,回老家前就把在那兒的日程計劃事先擬好了。而要完成這個計劃,我必須買幾本書帶回去。於是,我決定在丸善書店的二層消磨半日的時光。我站在與自己專業相關的書架前,仔仔細細地搜尋著這裏的每一個角落,一冊一冊地選著需要的書籍。
    購物清單中最令我困惑的是女式和服的假領子。跟店鋪的夥計一講,他就會拿出很多種假領子,可到底要選哪種呢?在價格方麵,我也感覺頗為棘手。自己覺得很便宜的,一問又很貴,可自己覺得很貴而不敢問價的,實際上倒非常便宜。或者任我怎麽比較,就是看不出價格上的差異到底從何而來。我一下子沒了主張,心中暗暗後悔,為什麽沒能拜托先生的夫人幫忙呢。
    我買了一隻皮包。雖然是國產的偽劣產品,可上麵的金屬配飾看上去倒也閃閃發亮,這足夠嚇唬那幫鄉下的土老帽兒了。這個皮包也是母親吩咐我買的。她特意在信中交代,畢業後就買個新的皮包,這樣能把所有的土特產都裝在裏麵帶回來了。我讀著這句話,不禁笑出聲來。與其說我不能理解母親的意圖,倒不如說我感覺她的話挺滑稽的。
    就像在和先生夫婦道別時說的那樣,我在三天後乘火車回到了老家。從去年冬天開始,先生就時時提醒我要多注意父親的病情,這件事理應在自己心裏占據最重要的地位。可不知為什麽,我卻沒有感覺到太大的痛苦。我想象著母親在自己丈夫去世後的樣子,覺得她頗為可憐。這樣看來,我內心已經認定父親可能不久就要故去了。在九州哥哥的信中,我也表達了自己認為父親身體再無恢複可能的想法。我還寫道,如果工作允許的話,還是希望他盡量在這個夏天回老家與父親見上一麵。我甚至還使用傷感的文字寫道:鄉下的家中隻有這兩位老人,他們無依無靠,而我們這些做兒女的是多麽遺憾啊。實際上,我是一時心血來潮才寫下那些字句的,而寫完後的心態就完全不同了。
    我頭腦中思考著自己這種矛盾的心理。感覺自己是個性情易變的輕浮之徒,不禁心情複雜起來。我又想起了先生夫婦的事情,特別是兩三天前被邀請共進晚餐時談話的情景。
    “到底是誰先死呢?”
    我口中不斷地重複著那晚先生夫妻間爭論的問題,又覺得他們誰都沒有明確地回答這個問題。可如果真的能確定知道誰先死的話,先生會怎麽樣呢?夫人又會怎麽樣呢?先生也好,夫人也好,他們也隻能以目前的態度來對待這個問題了(就像我一樣,雖然父親在老家等待死亡,我束手無策)。我認為人類都是懦弱無剛的生物,他們的骨子裏都帶著某種無可奈何的輕浮,毫無果敢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