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山毛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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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通常一個為藝術而喜好藝術的人,”夏洛克·福爾摩斯放下手裏的《每日電訊報》的廣告專版說,“往往能從最卑微和最普通的形象中獲得最大的樂趣。華生,從你誠懇地為我們那些案子所做的記錄中,我很開心地看到,你已經完全領悟了這個真理。並且,我還可以肯定地講,有時你還會對他們加以潤色。你著重描述的往往並不是那些我參與破獲過的著名案件,抑或是那些曾引起廣泛關注的審訊,而隻是那些自身情節極為平凡瑣碎的案子,但是它們確實可以讓我充分發揮邏輯推理的才能,現在這些案件已經被我列為特殊的研究範圍了。”
“然而,”我笑著說,“雖然我記錄了它們,但是我在記錄中也用了許多聳人聽聞的手法,這一點我並不能為自己開脫,盡管這樣才更好看。”
“也許確實有錯誤,”他一邊評論一邊用火鉗夾起燒得通紅的爐渣來,把他的櫻桃木煙鬥點著。通常來講,當福爾摩斯與人爭論一個問題的時候,就會用到這個櫻桃木煙鬥;而當他思考問題的時候,則往往是用那個他常用的陶製煙鬥。“我覺得你錯就錯在總想著要把每件案子都記敘得生動有趣,而不是把重點放在那些針對案情本身而做出的具有因果邏輯關係的嚴密推理上,而實際上,這才是所有記錄中唯一有價值的東西。”
“關於這個問題,我自認為對你還是非常公正客觀的。”我不太高興地說,因為我多次注意到在福爾摩斯那古怪的性格中,自高自大這一部分占了很大的比重,這讓我十分反感。
“不,這些並不是因為我自高自大,”和平時一樣,他總是針對我的思想,而不是我所說的話。他接著說,“華生,我要求你客觀公正地對待我的技藝,是因為它並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確切來講,它是一種身外之物。要知道,犯罪總會發生,但邏輯卻是極難得的東西。所以邏輯才是值得你詳細記錄的,罪行本身則屬次要。可是你卻把本應講授的犯罪課程,降低成為講故事。”
在這個初春寒冷的早晨裏,我和福爾摩斯吃過早飯後,就靠著溫暖的壁爐相對而坐著。窗外濃霧彌漫,籠罩在這個城市灰暗的房屋之上。在這灰黃色的霧氣之中,街對麵的窗戶顯得模糊不成形狀。屋裏點著汽燈,汽燈照在白色的台布上,照在還沒有收拾走的閃著微光的瓷器和金屬餐具上。整個早晨,福爾摩斯一直沉默不語,不停地查看著各種報紙上的廣告欄,最後,他顯然是放棄了這種查閱。不過這個早上他好像帶著點情緒似的,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就針對我文筆上的不足之處,給了我一頓不輕不重的教訓。
“不過,”福爾摩斯盯著熊熊的爐火,抽著煙鬥說道,“不會有讀者譴責你的這種誇大其詞的,畢竟在你記錄的那些案件中,有很多都不涉及真正的違法犯罪行為。比如我幫波希米亞國王尋找相片的事情,瑪麗·薩瑟蘭小姐的離奇遭遇,那個歪唇男人惹上的麻煩,以及聖西蒙勳爵的糟糕婚禮,這些都無關法律。或許你應該避免使用到那些聳人聽聞的寫作手法,這樣你的記錄就不會顯得繁瑣了。”
“可能吧,”我回答說,“但是你不覺得我的方法既新穎又有趣嗎?”
“可是親愛的華生,我覺得對於那些並不善於觀察的群眾來說,他們根本不可能隻通過觀察一個人的牙齒就知道他是不是一個編織工,也不會從左手大拇指上推斷出一個人是不是排字工人的。他們分不清分析與推理之間的微小差別。不過,即使你寫得確實很繁瑣,我也不會怪你的。畢竟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作大案的時代了。我的行業,也低微得好像代理處一樣了,現在也隻能辦理一些幫人找找丟失的鉛筆,幫那些住在寄宿學校的年輕小姐們出點主意的生意。反正,無論怎樣,我的事業已經是一落千丈了。你看,今天早上我發現了這張字條,正好標誌了我的事業已經跌到穀底。你讀讀看吧!”說完,他就把一團被揉皺的信丟了過來。
信是前天晚上寄來的,地址是蒙塔格奇萊斯,內容如下: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您好!目前我正在猶豫是否應該接受聘用去給一戶人家當家庭教師,並且急需您的意見。如果您方便的話,我將在明天上午十點半來拜訪您。
您忠實的維奧萊特·亨特
“這位小姐你認識嗎?”
“不認識。”
“唔,現在就是十點半了。”
“是的,所以我敢肯定現在拉門鈴的那位一定是她。”
“這件事沒準比你想的有意思得多,別忘了藍寶石那件案子最開始也隻不過是出於一時的興趣罷了,結果後來卻演變成一件嚴肅的調查,這件事或許也是這樣。”
“唔,我也希望是這樣。啊哈,我想我們的疑問馬上就會有答案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事人已經到了。”
話音未落,房門就被打開了,一位年輕的小姐走了進來。她的衣著簡單整潔,臉蛋生機勃勃,看起來是那樣的聰明伶俐,雖然臉上長著像是鴴鳥蛋一樣的雀斑,但也無損她那年輕的生機。我可以感覺出來她是位思維敏捷,而且很有主見的姑娘。
“先生,我希望你原諒我這冒昧的打擾,”當我的朋友站起來去迎接她的時候,她這樣說道,“先生,我現在碰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但是因為我沒有父母和親戚可以商量,所以我想你或許會好心地告訴我該怎麽做。”
“那麽請坐吧,亨特小姐,我會很高興為你效勞的。”
看得出來,這位委托人良好的舉止和談吐給福爾摩斯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他探究式地打量了這位女客,然後放鬆下來,耷拉著眼皮,將雙手指尖對頂,開始聽姑娘說話。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羅上校家做了五年的家庭教師,”她說,“可是兩個月前,上校接到了調至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工作的命令,他帶走了幾個小孩,我就失業了。我登報去找工作,但是按照報紙指引的廣告去應征都沒有成功,眼看我那點零星的存款便要用盡了,所以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西區有一家很出名的家庭教師介紹所,名字叫韋斯塔韋,我每星期都會去那裏詢問有沒有合適我的工作。韋斯塔韋是這家介紹所創始人的名字,但是實際上現在的經理人是一位名叫斯托珀的小姐。她每天就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接待前來求職的婦女,她會檢查登記簿,在那上麵替我們尋找合適的職業。
“唔,和往常一樣,上個星期我又去了她那間小辦公室,進去之後發現屋裏多了一個體格非常壯碩的男人,他有著一層摞一層的肥厚的下巴,戴著眼鏡,笑容滿麵地坐在斯托珀小姐身邊。每個應聘的婦女走進屋時,他都會非常仔細地觀察。當我進去的時候,他看了看我,然後在椅子上很高興地抖了一下,接著就轉向斯托珀小姐。
“像這樣的就行,”他說,“我找不到比這位女士更好的人了。非常好,非常好!”他看起來非常熱情,不停地搓著自己的雙手,表現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樣子。他很和氣,這讓人覺得和他相處很愉快。
“你是來這兒找工作的吧,小姐?”他問。
“是的,先生。”
“你想做家庭教師?”
“是的,先生。”
“你想要多少薪水呢?”
“我在上一個雇主斯彭斯·芒羅上校那裏是每月四英鎊。”
“哎喲,嘖!嘖!這真是苛刻啊……真夠苛刻的。”他一邊嚷著,一邊激動地伸出他那雙肥胖的手,不斷地揮舞著。“對於這樣一位既有造詣又有吸引力的小姐,竟然隻付這麽可憐的費用。”
“哦,先生,我的造詣可能不如你說的那樣好,不過我懂一些法文,也會點德文、音樂和繪畫什麽的……”
“哎呀!”他喊了起來,“這些都不算什麽,最重要的是你有沒有作為一位有教養的婦女的優雅舉止和良好風度。簡單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沒有,那麽你就不適合去教育一個對國家的明天也許會有很大作用的孩子;如果你有的話,那我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樣一位先生,居然好意思讓你屈尊去接受這樣一份年薪少於三位數的工作。小姐,如果你去我那兒工作,我將付你每年一百英鎊的薪水,當然這些還隻是開始。”
“先生,你可以想象一下,對於我這樣不名一文的人來說,這樣的待遇,簡直是好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那位先生也許是看出了我的懷疑,便打開了錢包,遞給我一張鈔票。
“這是我的習慣。”他眯著兩隻眼睛甜蜜蜜地笑了起來,以至於他那滿是褶皺的胖臉上隻剩下兩條會發光的縫了。“我將預付一半的薪金給你,我年輕的小姐,這樣你就可以應付旅費並添置一些衣服了。”
“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好的雇主,而且他還是那麽的體貼。你知道,當時我還欠著小商販的錢沒還,所以這筆預支的薪水會帶給我很大的幫助,但是在整個過程中,我總感到有些地方很不自然,所以我準備多了解一些情況然後再做決定。”
“那我能否問一下你住在哪裏呢,先生?”我說。
“在漢普郡,一個很可愛的小鄉村——銅山毛櫸,距離溫切斯特不過五英裏的路程。那地方是最可愛不過的了,親愛的小姐,我在那裏擁有一座古老的鄉村住宅。”
“那麽我的工作呢,先生?我很想知道一些具體的事情。”
“你的工作就是照顧一個剛滿六歲的小淘氣包。喲,對了,你還能看見他拿拖鞋打蟑螂呢。他可是非常厲害的。啪!啪!啪!你眨個眼的功夫,他就已經消滅三隻了!”他再一次把眼睛笑得隻剩下一條縫。
“這孩子與眾不同的玩樂興趣讓我有些吃驚,不過當我聽到他父親的笑聲,就覺得也許他是在開玩笑。
“這就是我唯一的工作嗎?”我問。
“哦,這不是唯一的,小姐,”他大聲地說,“我想你那聰明的頭腦肯定已經意識到,你的任務應該是聽從我妻子的任何吩咐,當然這些吩咐是合理的、適合你去遵從的。你看,這肯定是沒有困難的吧?”
“當然,我很樂意讓自己成為一個對你們有貢獻的人。”
“太好了,那咱們說一下著裝的問題吧。我們喜歡趕時髦,有些小癖好,但是絕沒有什麽壞心眼,如果我們給你一件衣服讓你穿的話,你會不會介意呢?”
“不。”我回答道,但是我對他的話感到十分吃驚。
“如果我們希望你坐在這裏或那裏,你會不會不高興呢?”
“嗯,不會的。”
“那你能否在來到我家之前,將你的長發剪短呢?”
“先生,這句話當時真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如你所見,我的頭發長得非常好,而且很濃密,有著栗子般的漂亮色彩,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要因為這份工作而把它們剪掉,這對一位女士來說犧牲可太大了。
“這恐怕不可能。”我回答說。這時我注意到,本來他一直在熱切地等待著我的回答,可是當我把話說出口之後,他的臉立刻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認為這一點是十分必要的,”他說,“這些都是我妻子的特殊癖好,你應該懂的,夫人們總會有一些小癖好的。小姐,難道你不應該遵循女主人的愛好嗎?還是說,你已經打定主意不剪頭發了?”
“對不起,先生,我實在不能剪掉我的頭發。”我堅定地說。
“既然這樣,那這件事也隻好算了。真可惜,畢竟你的其他方麵都是那麽地讓我滿意。斯托珀小姐,我估計還要再看看其他應聘的姑娘了。”
“本來那位女經理一直坐在一旁審閱文件,在我們整個的交談過程中一句話也沒說,但是當那位先生說完這句話之後,她顯得很不耐煩,不高興地看著我,我覺得我的拒絕好像令她丟掉了一份可觀的傭金。
“那麽你現在還想把你的名字繼續留在登記簿上嗎?”她問我。
“當然,斯托珀小姐。”
“唉,其實你現在登記也沒什麽用了,你既然如此輕易地就放棄了這麽好的工作機會,”她對我很尖刻地說,“那麽,你就很難再指望我們可以為你找到一份條件相當的工作了。再見,亨特小姐。”她拉了拉鈴,一個仆人把我帶了出去。
“哦,福爾摩斯先生,我回到家後,打開食品櫥,發現裏麵已經沒有明天可以吃的食物了,而且我的桌子上還放著幾張催款單,這個時候我開始問自己,我這麽做是不是非常愚蠢。對於那些具有奇怪癖好,同時又希望你能滿足他們這種怪癖,而且肯為自己的怪癖買單的雇主,我或許真的不該拒絕。要知道,在英國一年可以掙一百英鎊的家庭教師是非常罕見的。我這樣想著,就覺得自己的頭發並沒有什麽用處,也許我剪了頭發會顯得更加清爽。到了第二天,我更加後悔當時的決定了。就在我幾乎要重回介紹所,再次詢問那個職位是否依然空缺的時候,我接到了那位先生寫給我的親筆信。這就是那封信,你們聽我念念。
“親愛的亨特小姐:
我因為得到斯托珀小姐的好意幫助,從她那裏得到了你的地址,所以現在冒昧地寫信請你重新考慮你的決定。我的妻子正熱切盼望著你的到來,因為我的描述使她對你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付給你一年一百二十英鎊的費用,來請你當我們家的家庭教師。這些錢還可以用來補償我們那奇怪的癖好帶給你的不便。你仔細想想,或許這些要求對你來說也並不是那麽的苛刻。我的妻子最喜歡深鋼藍色,並且希望早晨的時候,你可以在屋裏穿上這種顏色的衣服。不過這件衣服你不用自己準備,我們已經有一件了,它本來是我們女兒愛麗絲的衣服,不過她現在人在美國費城。依我看,這衣服於你正合身。另外,如果我們安排你坐在某處,又或者是希望你遵從一些特定的消遣方式,你可以完全放心,我敢肯定它們是不會讓你感到任何不快的。最後,也就是你的頭發,這是有點可惜,雖然我對它也很讚賞,但是既然關乎到我妻子的喜好,我也隻得堅持。我們隻能通過增加薪水這個方法來彌補你的損失。至於照管小孩子這方麵,對你來說肯定不成問題。真心希望你務必前來,我會到溫切斯特去接你。請提前告知你乘坐的火車班次。
你的忠實的傑夫羅·魯考斯爾
“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那封信。我已經決定了,我會接受這個職位。但是在采取行動之前,我覺得應該把事情告訴你,請你幫我參謀一下。”
“亨特小姐,你就按照自己的決定去做吧。”福爾摩斯笑著說。
“這麽說,你不打算勸我放棄?”
“我隻能說,我不想讓我自己的任何一個姐妹去接受這份工作。”
“這話是什麽意思?”
“唔,我沒有關於這一家人的材料,所以現在也說不上來,不過我知道你的心裏早已經有了想法了。”
“哦,我在心裏假設了一種或許說得通的解釋。雖然這個魯考斯爾看起來非常和藹、脾氣很好,但他的妻子說不定是個瘋子。他為了防止自己的妻子被送到精神病院去,就不得不保守這個秘密。所以他要采取一些措施來滿足自己妻子那瘋狂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精神病發作。”
“嗯,這是一種比較合理的解釋。也許實際上就是這樣。但是無論怎樣,對於一位年輕的女士來說,選擇這戶人家當雇主並不合適。”
“的確是這樣,可是薪水實在非常豐厚啊,福爾摩斯先生。”
“嗯,確實是,薪水確實非常高,或者說太高了。這就是我擔心的地方,他們本可以隻花四十英鎊就雇到一位家庭教師的,為什麽還要以一年一百二十英鎊的高價來雇傭你呢?這背後肯定藏著一些很特殊的、不為人知的原因。”
“現在我已經把情況都告訴你了,如果我以後來尋求你的幫助的話,你至少會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而且如果你肯當我的後盾的話,我的膽子也會大一些。”
“啊,你當然可以抱著這種想法去試試,我敢說,你這個小難題有很大的可能成為我這幾個月最感興趣的事情。這裏麵有些東西令我很費解,如果你在那裏覺得有什麽疑惑或者碰到什麽危險的話……”
“危險?會是什麽危險?”
福爾摩斯很嚴肅地搖了搖頭。“如果我能提前預知的話,那麽這危險也就不會存在了。”他說,“但是隻要有事發生,不管是什麽時候,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隻要你發個電報給我,我就會立刻趕去幫助你的。”
“那就足夠了,”我們的委托人站起身來,活潑地說道。我看到她麵部的憂愁已經一掃而光。“我想我可以安心地立刻動身去漢普郡了,我這就給那位先生回信。今晚我就會剪掉這頭長發,明早就去溫切斯特。”她對福爾摩斯道了謝之後,又和我們倆說了晚安,然後就匆匆離開了。
聽到那位小姐輕快而又堅定的下樓聲時,我說:“至少她看起來還是很會照顧自己的。”
“是的,”福爾摩斯嚴肅地說,“不過如果幾天之後,我們還得不到她的消息,那我就犯了一個大錯了。”
沒想到他的預言果真應驗了。在這兩個星期內,我總是惦記著這位姑娘,害怕她會被什麽誤導而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那高得離譜的薪水、主人奇怪的要求以及異常輕鬆的工作,都顯得極為怪異。雖然我無法肯定這到底是一份單純的雇傭工作還是一個陰謀,那個雇主是慈善家還是十足的惡棍。至於福爾摩斯,我經常看到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長達半個小時,蹙著眉頭,出神地沉思著什麽。但是隻要我開口問他有關這件事的情況時,他就大手一揮表示不耐煩。
“材料!材料!材料!”他叫嚷著,“要是沒有粘土,我可做不出磚頭!”可是這些話說完了,他又老是嘟囔著說,他是一定不會讓自己的姐妹接受這種工作的。
終於,在一天深夜,我們收到了一封電報。當時我已經打算上床就寢了,福爾摩斯也正要開始進行那些令他著迷的化學實驗——通常的情況是這樣的,我晚上準備睡覺時,他就彎著腰在各種儀器上做實驗,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下樓吃早餐時,他還在那裏——他把電報的黃色信封拆開,看了一眼電報內容,然後就扔給了我。
“華生,你趕快查查火車時刻表,看什麽時候有車開往溫切斯特。”他說完就接著進行那些化學實驗去了。
我手上的電報非常簡短,但又十分緊急:
“務必於明日中午到溫切斯特黑天鵝旅館來。務必務必!我已經黔驢技窮了。
亨特”
“你願意和我一起去一趟嗎?”福爾摩斯抬頭看著我問道。
“當然。”
“那麽就幫忙查查火車時刻表。”
“九點半有一班火車,”我一邊查看一邊說,“應該會在十一點半到達溫切斯特。”
“時間正合適。我看我最好把這個丙酮分析實驗推後一下,以保證明天早上精神和體力都是最佳的狀態。”
第二天的十一點時,我們已經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了。一路上,福爾摩斯隻顧埋頭看報紙,當我們進入到漢普郡的邊界之後,他丟開了報紙,開始欣賞風景。這是個春天裏理想的好日子,天空蔚藍,白雲自西向東緩緩漂浮著。陽光明媚,早春的天氣凜冽而清新。走在這樣的風景裏,真讓人心曠神怡,精力倍增。遠處那些環繞著奧爾德肖特的重重山崗,鋪展開一片美麗的鄉村景致。那些紅色和灰色的農舍房頂從青翠的新綠中顯現出來,很是俏麗。
“這裏是多麽的清新美麗啊!”在煙霧朦朧的貝克街道待了太久。看到這些,我不禁感到耳目一新,並大加讚賞。
但是福爾摩斯卻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
“你知道嗎,”他說,“我現在會將自己觀察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和將要探索的問題聯係起來,這讓我覺得我的性格應該受到懲罰。你眼中那分散在樹叢中的房屋可以讓你感到欣賞美麗風景的快樂,但當我看著它們的時候,卻這樣想,這些房子之間實在是太分散了,會使那些空間發生犯罪行為的可能性大大提高,而且罪行一旦發生,要使它們得到懲罰就會很難。”
“老天啊!”我大叫起來,“誰會把這些美麗古老的房屋同犯罪聯係在一起呢?”
“可是它們卻常使我感到恐怖。我一直有這樣一個信條,華生,是我根據自己的經驗總結出來的,那就是,即使是倫敦最下等、最惡劣的小巷,也不會比這裏發生更多可怕的犯罪行為了。”
“你不要嚇我!”
“這道理是很明顯的。在城市中,輿論壓力可以做到法律所做不到的事情,沒有哪一條小巷的居民會壞到聽到孩童被虐待的哀叫聲而無動於衷,聽到醉漢打人的劈啪聲而不憤怒的。而且那些司法機構近在咫尺,隻要提出控訴就可以立即采取行動,因此犯罪和被告隻不過是一步之遙。但是你看這些分散零落的房子,房子的主人將它們造在田地裏,而且它的住戶多是那些沒有太多文化和法律知識的鄉民,所以當麵對凶殘的行為和隱蔽的罪行時,他們無法更好地保護自己。如果這位向我求助的小姐住在溫切斯特,我是不會為她擔心的,但是她現在住在這樣的農村,就要另當別論了。不過我現在可以肯定,她仍然是絕對安全的。”
“是的,既然她能來溫切斯特見我們,就說明她還是自由的。”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你能猜測出來嗎?”
“我曾做過七種不同的假設,每一種都符合現在的情況,但是其中哪一種是正確的,我們還不得而知,隻能看今後的發展了。好了,那就是教堂的塔了,我們很快就可以見到亨特小姐,聽到事情的經過了。”
“黑天鵝”是這條路上一家出名的小旅館,離火車站很近。我們一下火車就看到那位年輕的女士在等我們,她已經替我們訂好了房間,而且午餐也準備好了。
“我是多麽高興可以看到你們過來啊!”她熱情地說,“非常感謝二位,因為我現在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我需要你們的指點。”
“請說說你都遇到了些什麽事。”
“我當然要說,而且還必須趕快說,因為我向魯考斯爾先生保證過會在三點之前回去的。我是今天早上才向他請的假,但是他並不知道我來幹什麽。”
“那麽請你把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從頭講起吧。”福爾摩斯靠近壁爐,伸出他那又瘦又長的腿,平靜地等待著這位姑娘的講述。
“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我並沒有受到他們的虐待,他們對我不錯,我這樣說是公平的。但我理解不了他們的那些行為,那種種的做法都讓我十分不放心。”
“你理解不了他們什麽呢?”
“雖然他們一早就為自己的行為設定了理由,但是你還是可以從那些實際發生的事情中了解到一切的情況。最初我來到這裏的時候,是魯考斯爾先生來接我的,並且用一輛單馬車把我帶到了銅山毛櫸。這裏的確是個風景優美的地方。但是他家的房子卻並不怎麽漂亮,那隻是一所很大的四方形的白色房子,而且已經被潮濕的環境腐蝕得不成樣子了,上麵淨是一些斑駁的汙跡。房子的四周都是空地,有三麵是樹林,另一麵則是一塊傾斜的平地,那塊斜地通向距離房子大概一百碼處拐角的南安普敦公路。房子門口的領地是屬於房主的,但周圍的樹林則屬於薩瑟頓領主的防護林。一大叢銅山毛櫸正對著房子的大廳,所以這個地方就被命名為銅山毛櫸。
“我的雇主把我接到家裏,他還是和之前一樣的親切。當天晚上我見到了他的孩子和妻子。福爾摩斯先生,我們之前的猜測完全不對,他的妻子並不是精神病人,而且還非常恬靜溫婉。她很年輕,但是臉色蒼白,看起來不到三十歲。而她的丈夫,我覺得至少有四十五歲了。根據他們的談話,我才知道他們已經結婚七年多了。我的雇主本來是個鰥夫,他和前妻隻有一個女兒,就是信中提到的那個去了美國的姑娘。魯考斯爾在私底下告訴我,他的女兒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對她的繼母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反感。畢竟她的女兒已經二十多歲了,我完全可以理解她,和這樣一個年紀相當的繼母生活在一起,的確是有些尷尬的。
“這個魯考斯爾太太是個很平常的人,無論是外貌還是心靈,她給我的印象都很平凡,不好也不壞。所以說她是個無足輕重的女人,但是她對待丈夫和孩子還是非常好的。她那雙灰色的眼睛好像充滿了不安定,總是左顧右盼的,隻要一覺察到丈夫和孩子的需求就會立刻設法滿足。魯考斯爾先生對她也很不錯,就是方式很粗暴。總的來看,他們是一對很幸福的夫妻。但是這個女人,她仿佛還有一些解不開的憂愁,經常陷入沉思,而且偷偷哭泣,我有時候覺得是她的孩子導致她這樣憂心忡忡的。因為我從來沒有看到一個小家夥被寵成這樣子,那麽壞,每天不是撒野就是悶悶不樂。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欺負弱小的動物,整天對那些小動物施加酷刑。他在抓老鼠、小鳥和蟲子這些方麵有著非常了不起的天賦。不過我們現在不要談他了,福爾摩斯先生,因為他和我要說的事情基本沒什麽關係。”
“我對你說的全部東西都很感興趣,”我的朋友說,“無論你認為這些情況與你要說的事情是否有關係。”
“我會盡可能不漏掉任何重要的細節的。首先,這裏最讓我感到不愉快的就是他們的仆人了。這家有兩個仆人,是一對夫妻,男的叫托勒,又粗魯又笨拙,有著灰白的頭發和絡腮胡子,並且永遠酒氣衝天。有兩次他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都發現他醉得厲害,可魯考斯爾先生卻視而不見,毫不在意。他的老婆瘦高且強壯,長相凶悍,和魯考斯爾太太一樣少言寡語,不過脾氣就差得遠了。我不喜歡他們夫妻倆。不過很幸運,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保育室和自己的屋裏度過的,這兩個房間彼此相連,出入非常方便。
“我到那裏後,最開始的兩天,生活很平靜,到了第三天,魯考斯爾太太早飯後走下樓來,低聲和丈夫說了些什麽。
“唔,是的,”他轉過身來對我說道,“亨特小姐,你為了我們而把自己心愛的頭發給剪掉,這讓我們非常感動。我向你保證,這絲毫沒有損害你的美麗。現在讓我們看看,你適不適合穿鋼藍色的衣服吧。衣服已經放到你的房間裏了,如果你可以穿上它,我們將萬分感謝。”
“放在我床上的那條裙子是很特殊的暗藍色,我看得出衣料是極好的嗶嘰料子,但是很明顯,這件衣服是別人穿過的。衣服非常合身,就像是為我量身打造的一樣。他們看我穿好了衣服都顯得異常高興,甚至高興得過了頭。我們走到寬敞的客廳,屋裏有三扇落地窗,在中間那扇窗戶那裏,放著一把背朝窗戶的椅子。他們就讓我坐在椅子上。然後,魯考斯爾先生就開始在客廳的另一側走來走去,給我講了好多可笑的故事。他那滑稽的樣子,簡直快把我笑死了。不過他妻子貌似沒有什麽幽默感,笑都不笑一下,隻是把手放在膝蓋上坐著,臉上表現出一種又憂鬱又焦急的神情。就這樣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魯考斯爾先生忽然說該開始今天的工作了,就讓我換掉衣服去保育室照顧小愛德華了。
“就這樣,兩天後,又發生了同樣的事情。後來,他給了我一本黃色封皮的小說,又把我的椅子往窗邊挪了一下,以免我的影子把書擋住。他讓我大聲地念書,我就從某一章開始念起,差不多十分鍾之後,正當我在讀一個句子的時候,他突然叫我停住,並換掉衣服。
“你很容易想象,福爾摩斯先生,我太想知道那個異乎尋常的表演到底代表了什麽。我覺得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不讓我的臉朝向窗戶,所以我心中充滿了疑惑,我想知道我身後到底發生了什麽。最開始我毫無主意,但最後我終於想出了一個方法。我打破了一麵小鏡子,然後靈機一動,偷偷把一塊鏡子碎片藏在手帕裏。在又一次表演的時候,我趁著大笑借機將手帕拿到眼前,偷偷看了一眼。不過最開始什麽我都沒有看到,這讓我非常失望,但是當我第二次再看時,我發現有一個留著小胡子、身穿灰色衣服的男人正站在公路那裏往我這邊看。這是一條主要的交通幹道,平時總是人來人往,可是這個人卻一直立定不動,靠著欄杆,非常專注地朝我這邊張望。這時,我偷瞧了一眼魯考斯爾夫人,發現她敏銳的目光正緊緊地注視著我。她雖然沒有說話,但是我知道她肯定猜出我手裏正藏著一麵小鏡子了,而且也肯定看到了我身後的情形,她馬上站起身來。
“嘿,傑夫羅,”她說,“那邊公路上有個鬼鬼祟祟的家夥正盯著亨特小姐看呢”。
“那是你的朋友嗎,亨特小姐?”他問。
“不是,我在這裏還不認識什麽人呢。”
“哎呀,這個人簡直太無禮了!你衝他揮揮手讓他趕緊離開吧!”
“我覺得最好還是別理他吧。”
“不行,這樣他會經常來這附近閑晃的。你還是轉過身去,揮手叫他走吧。”
“於是我隻得照做,同時,魯考斯爾夫人也把窗簾拉了起來。這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了,從那時起,我一直沒有再坐到窗戶旁邊,也一直沒有再穿過那身藍色的衣服,而且也再看不見那個男人在路上站著了。”
“請繼續說下去,”福爾摩斯說,“我覺得你的敘述非常有意思。”
“我還以為你會覺得我說的有些支離破碎、不成篇章呢,不過這正是因為我遇到的各種事件之間沒有什麽聯係。在我剛到的頭一天,魯考斯爾先生把我帶到一個挨著廚房門的小屋子旁邊。我站在屋外,聽見了鐵鏈當啷作響的聲音,那裏麵好像有一頭很大的動物。
“往這裏看!”魯考斯爾先生指著兩塊木板的縫隙說,“你不覺得它非常漂亮嗎?”
“我順著他指的地方往裏看,隻見黑黑的房間裏有兩隻閃閃發光的眼睛和一個蜷縮著的模模糊糊的身軀。
“別害怕,”我的雇主看到我驚訝的樣子笑著說,“這是我的獒犬卡羅。雖然它的主人是我,但其實隻有老托勒才能對付它。我們每天隻會喂它一頓飯,因為隻有不讓它吃得過多,才能使它時刻保持凶猛的勁頭,就像芥末一樣。托勒每晚都會把它放出來,如果有哪個膽敢私闖進來的人碰上它,就隻能祈求上帝保佑了。我得提醒你,千萬不要在晚上跨出這道門檻,不管是什麽理由都不行,如果你走了出去,就相當於不要命了。”
“後來我發現這警告並不是憑空捏造的。兩天之後的那個夜晚,大概是淩晨兩點吧,我從自己的臥室窗口往外張望,當時月色很好,照得屋子前麵的草坪異常清晰。我站在那裏沉浸於迷人的夜色中,忽然覺得有什麽身影在銅山毛櫸樹之間穿來穿去,當它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下的時候,我看得清清楚楚,原來是一隻棕黃色的、小牛犢般大的狗,它擁有寬厚下垂的顎骨,一張黑色的大嘴以及骨骼突出的身軀。它慢慢走過去,然後就消失在夜色裏了。這個可怕的守衛讓我感到膽寒,我想竊賊都沒法把我嚇成這樣。
“現在我要說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的頭發是在倫敦剪的,我特意把剪下的那綹頭發放在箱子底部。一天晚上,當我照顧完小孩子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打算整理一下我帶來的那些物品。我看到了房裏的舊衣櫃,上麵沒有上鎖的抽屜已經被我裝滿了,餘下的東西沒有地方放,我就想去用第三個抽屜,但是它被鎖住了,我拿著雇主給我的鑰匙打算挨個試試,沒想到第一把就剛好打開了。這抽屜裏隻有一樣東西,可是你們肯定猜不出來那是什麽。天啊,那正是我的那束頭發!
“我把那束頭發拿起來,仔細觀察著,那幾乎就是從我頭上剪下來的。我的頭發怎麽會在這裏呢?於是我打開了自己的箱子,倒出裏麵所有的東西,拿出我的頭發。我將它們放在一起,發現兩束頭發看上去完全一樣。我很奇怪,但是也想不出這是怎麽回事,最後我將那些頭發放回了抽屜裏。這件事我對魯考斯爾夫婦一個字也沒提起,畢竟我是未經主人允許,就擅自打開了他們上鎖的抽屜。
“你也許已經注意到我天生喜歡留心觀察事物了,先生。我很快就對這所房子的所有構造都熟記於心。這房子有一處廂房根本沒有人住,而且總是鎖著的。從托勒一家住處的通道可以進入這間廂房。有一天,我正要上樓,恰好碰見魯考斯爾先生從通向那間廂房的過道裏走出來,他當時的樣子和平時我熟悉的那種和藹親切的神態迥然相異。他好像正在發怒,臉色通紅,而且青筋暴露,看起來非常激動。他鎖好了過道的門,然後就從我身邊匆匆走過,一句話都沒說,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這件事引起了我的好奇,所以我趁著帶孩子出去散步的時候,溜到房子的那一邊去察看。我看到那邊有四扇窗戶,其中三個都很破舊肮髒,不過第四扇窗戶卻拉著百葉窗,而且緊緊關閉著。就在我一邊散步,一邊不時地看一眼這些窗戶的時候,魯考斯爾先生走了過來,並且恢複了往常那種親切愉快的態度。
“啊,亨特小姐,”他說,“如果我經過你身邊卻沒有和你打招呼,請不要介意我的無理,我剛才正忙著處理一些事情呢。”
“我讓他放心,並告訴他我並沒有在意。“嗯,我想順便問一下,”我說,“這邊好像空著一整套廂房,而且其中一間還關著窗戶。”
“他好像顯得十分意外,而且還有些吃驚。
“哦,那是因為我非常喜歡照相,”他說,“那幾間房間都被我用來當暗室了。你看,我們的家庭教師是一位多麽細心的小姐啊,這真讓人想不到!”雖然他是用開玩笑的口氣和我說話,但卻並不是在打趣我,我從他眼中隻能看到懷疑和煩惱,這絕對不是開玩笑。
“福爾摩斯先生,自從我了解到這房子裏有些東西是不能讓我知道的,我就更加好奇了。這種查究的衝動已經成為我內心的一種責任感了,我想識破這個人的真麵目,我擔心他正在做著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人們老說這是女人的本能,或許吧,總之我確實感覺到有些異樣。不管怎麽說,我密切觀察著,尋找可以衝過這道禁忌之門的機會。
“可是一直到昨天,這機會才出現。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不僅是魯考斯爾先生,托勒夫婦也都與那個空房間有些瓜葛。有一次,我看見托勒從那個房間裏走出來,手裏還抱著一個大黑布袋。最近這段日子,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昨天晚上又是如此。我上樓時,驚喜地發現鑰匙竟然還插在門上沒有拔出來,我甚至可以肯定就是托勒粗心大意忘在那裏的。當時魯考斯爾一家三口都在樓下,這對我來說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所以我悄悄打開了那扇門,然後就偷偷溜了進去。
“一條小過道出現在我的麵前,這條過道沒有裝修過,也沒有放置地毯,過道的盡頭是個直角,轉過去,有三道門。第一道和第三道是敞開的,屋裏空空如也,髒亂不堪。當中的那間房門關著,門外還相當保險地橫擋著一根粗鐵杠,鐵杠的一頭被鎖在一個環上,另一頭則被一根粗繩綁在牆上。而且這扇門本身也上著鎖,隻不過鑰匙不在那裏。我知道這扇鎖住的門和外麵那個密封的窗子是同一個房間的。從房門下麵,我可以看到屋裏並不黑暗,有微弱的光線透了出來,屋裏肯定有天窗。我站在門外,懷疑裏麵是不是藏著什麽秘密。這個時候我聽到房間裏響起了腳步聲,從房門下透出的微光中我看到一個人影在走來走去。我內心突然升起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福爾摩斯先生,我當時害怕得難以自製,掉頭就跑,就好像害怕後麵會有什麽東西來抓住我的衣角似的。我沿著過道狂奔,衝出門,一頭撞在了站在外麵的魯考斯爾先生的身上。
“哦,果然不錯,”他笑著說,“真的是你,我一看見房門開著,就想到是你了。”
“啊,你可嚇死我了,先生!”我喘著粗氣說。
“我親愛的亨特小姐,”你簡直想不到他有多麽親熱而體貼,“能告訴我你是被什麽東西嚇成這個樣子的嗎?”
“他的語氣就好像在哄小孩一樣,我覺得自己應該小心提防他。
“我實在是夠傻的,不知不覺走到了那邊的空房間去了,”我回答說,“但是,那裏是那麽昏暗,那麽淒涼,太可怕了,於是我被嚇得跑了回來。啊,那裏頭可真嚇人!”
“就隻是這些?”他目光銳利,懷疑地問道。
“當然了,否則還能怎樣?”我反問他。
“那關於我把那個門鎖上,你的看法是怎樣的?”
“我不知道。”
“就是閑人勿進的意思,你明白了嗎?”他仍舊保持著和藹親切的微笑。
“如果我提前知道,我肯定……”
“沒關係,你現在不是知道了嗎。如果你再擅自邁進那道門檻……”說到這裏,我感覺他不再微笑,而且片刻之間就變得十分猙獰可怕,仿佛魔鬼一般地看著我說,“我就隻好把你扔給那條獒犬了。”
“我當時被嚇得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我隻記得我飛快地奔回了自己的房間,剩下的就什麽都想不起來了。我躺在床上,抖個不停。這個時候我想起了你,如果沒有你幫我的話,我肯定不能再繼續待在那裏了。那座房子、那個男主人、那個女主人、那兩個仆人、甚至是那個孩子,他們都令我感到恐懼。我想如果我能領你們去那裏看看就更好了。當然,我可以立即從那所房子裏離開,永遠不再回來。但是我的好奇心和恐懼心是一樣強烈的,於是我很快決定,給你發電報向你求助。就這樣,我穿好外衣戴上帽子,走到半英裏外的郵局給你發了電報。回去的時候我安心多了,但是當我即將邁進大門的時候,我的心又開始害怕起來。我真擔心那隻狗被放了出來,後來我想到唯一能製住大狗的托勒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它應該不會被放出來的,所以我就踏實多了。我悄悄地溜了進去,一直都平安無事。昨天晚上,我想到即將與你們見麵,就開心得幾乎沒有睡著。今天早上我又輕而易舉地請到了假,雖然必須在三點前趕回去。因為今晚他們會出去做客,我必須留在家裏照顧孩子。現在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和你說了,先生,如果你能告訴我這些奇怪的事情背後到底隱藏著些什麽,我會非常開心的。還有,目前最重要的是,我該怎麽辦?”
聽完這個離奇的故事後,福爾摩斯站起身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把雙手插進衣服兜裏,表情異常凝重深沉。
“托勒是不是還沒醒酒?”他問。
“是的,我聽見他的妻子對魯考斯爾太太這樣說。”
“這樣再好不過了,魯考斯爾夫婦今晚不在家?”
“是的。”
“那所房子有沒有帶鎖的地下室?”
“有,他們有間酒窖。”
“亨特小姐,從你處理事情的方式我看得出來,你是一位非常果敢機智的姑娘。你現在想不想做一件大事?如果我不認為你足夠優秀,我是不會讓你這樣做的。”
“我非常想,你需要我做什麽?”
“七點鍾的時候,我會和我的朋友去銅山毛櫸。那時候你的雇主肯定已經離開了。至於托勒,我希望他可以一直沉睡到天亮。考慮到僅剩的那位托勒太太可能會報警,所以如果你能讓她去酒窖做些活,然後趁機將她鎖起來,這樣對我們的調查就會非常有利了。”
“我肯定完成這件任務!”
“好極了!現在就讓我們來徹查這件事吧。很顯然,這件事唯一能說得通的解釋就是,你被聘請為家庭教師的真實目的,是為了冒充什麽人。而這個被冒充的人就被囚禁在那間廂房裏,這是非常清楚的。至於那個被囚禁的人,我敢肯定就是他們對外宣稱已經出國的女兒愛麗絲。而你被選中,是因為你的身高、外形甚至是頭發的顏色,都和那位姑娘一模一樣。她的頭發被剪掉也許是因為她可能有什麽病,所以他們必然也會讓你剪掉你的頭發,至於你無意中發現了那一束頭發,則是純屬偶然了。你看到的那個在公路上的男人,我想應該是那位小姐的朋友或者是未婚夫。因為你穿了那個姑娘的衣服,而且很像她,所以每次當他看到你的時候,他都能從你的笑容或者姿勢上來確定這位小姐是不是過得快樂,然後確信那位小姐已經不需要他的照顧了。那隻獒犬每晚都被放出來,隻不過是為了防止那個男人和她見麵罷了。這些事實應該已經非常清楚了,唯一要緊的其實是那孩子的性情。”
“這件案子怎麽會扯上一個小孩子呢?”我問道。
“親愛的醫生,從你的專業角度考慮一下吧,要了解一個孩子的性情,通常都會先研究他父母的脾氣秉性。你不覺得反之亦是如此嗎?我經常從研究孩子入手去了解他們父母真正的品格。這孩子似乎生性殘忍,我不知道這種性格是遺傳自他那笑眯眯的親切的父親,還是沉默的母親。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無論那個凶殘的人是誰,對於這個被囚禁的姑娘來說都是非常不妙的。”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福爾摩斯先生,”亨特小姐大聲說,“回想起過往的那些事,我覺得你的判斷非常客觀。現在不要再耽誤時間了,我們還是趕快去把那個可憐的姑娘救出來吧。”
“這次行動務必要小心謹慎,因為我們的對手是一個極其狡猾的人。我估計在七點之前我們什麽都做不了。七點的時候,咱們準時會合,用不了多久,謎團就會被解開的。”
我們按計劃行事,七點的時候在銅山毛櫸會合。那些樹上的黑色葉子,在夕陽的照耀下發出金屬的光芒。我想,哪怕沒有亨特小姐站在門口微笑著衝我們說話,我們也能找到那所房子的。
“你已經安排妥當了嗎?”福爾摩斯問。
話音未落,我們就聽到樓下的某個地方響了一陣猛烈的撞擊聲。“那是托勒太太,她被關在了酒窖裏,”她說,“現在她的丈夫正躺在廚房那裏鼾聲如雷呢。這是他的鑰匙,和魯考斯爾先生的那串是一模一樣的。”
“你幹得真不錯!”福爾摩斯先生興奮地喊著,“那麽現在就由你來帶路,我們一起去把謎底揭開。”
我們走上樓,打開那條通道的門鎖,然後沿著過道朝裏麵走去,一直來到亨特小姐描述的那間緊鎖著的房門口,福爾摩斯把繩索割斷,拿開那根粗鐵杠,可是他手裏的那串鑰匙卻沒有一把能打開那扇門。房間裏非常安靜,在這異常的寂靜之中,福爾摩斯沉下臉來。
“我覺得咱們來得還不算太晚,”他說,“亨特小姐,請你避開一點,華生,咱們把這扇門撞開。”
這是一扇老舊、搖晃的大門,我倆使勁一撞,就把門卸下來了。可是當我們衝進去一看,卻發現屋內早已空空如也。環顧四周,這屋裏除了有一張寒酸的小床,一張桌子和一筐衣物外,就沒有任何家具了。天窗大開著,被囚禁的人已經消失不見。
“看來,”福爾摩斯說,“這個狡猾的家夥已經開始懷疑亨特小姐了,他搶先一步把受害人轉移走了。”
“他是怎麽辦到的?”
“天窗。我們這就能知道他是怎麽辦到的。”他爬上屋頂,“你們看,原來是這樣,”他叫喊著說,“看,有一架輕便扶梯放在這裏,扶梯的那一頭靠在屋簷上,他肯定就是這樣幹的。”
“這不可能啊,”亨特小姐說,“魯考斯爾夫婦出門的時候,那裏並沒有扶梯。”
“他肯定又偷偷回來過一次,我和你說過,咱們的對手既狡猾又危險。聽,有人上樓來了,肯定是魯考斯爾。華生,你最好把你的左輪手槍拿出來。”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身影已經出現在了門口。那是個很胖也很結實的人,手裏還拿著一根很粗的棍子。亨特小姐被嚇得尖叫起來,縮著身子躲到了牆角。但是福爾摩斯卻鎮定地轉過身看著他。
“你這混蛋!”他說,“你把自己的女兒藏到哪兒去了?”
這個胖子環視了屋子一圈,接著又抬頭看了看打開的天窗。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們的!”他大喊道,“你們這些賊探子!我已經抓到你們了!既然你們已經落到我手裏,嘿嘿,我一定要給你們點苦頭嚐嚐!”說完,他就轉身飛跑下樓。
“他肯定是去放那隻狗上來!”亨特小姐大叫。
“不要擔心,我有手槍!”我說。
“我看我們最好去把門關上。”福爾摩斯說。於是我們倆一起衝下樓去。可還沒到大廳,我們就聽到獒犬的狂吠聲,然後就是一聲淒厲的尖叫和獒犬撕咬獵物的聲音。這聲音讓人感到毛骨悚然。這個時候,一個上了年紀、臉色通紅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哦,我的天啊!”他大聲喊著,“是誰把狗給放出來了,它已經整整兩天沒吃過東西了!快點,否則就來不及了!”
福爾摩斯和我趕忙飛奔出去,托勒緊緊跟著。我們看到那隻龐然大物已經餓瘋了,死死地咬住魯考斯爾先生的喉嚨不放,而魯考斯爾先生正在地上不停地打著滾哀嚎。我跑上去朝那大狗開了一槍,它的腦袋立馬就開花了。盡管已經死了,但是它那尖利的犬牙仍然深深地嵌在魯考斯爾先生那肥碩的、滿是褶子的脖子上。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人和狗分開。我們將他抬進屋裏,他雖然還沒斷氣,但也已經是血肉模糊了。然後我們把他放到沙發上,讓已經被嚇得完全清醒的托勒去通知他主人的妻子,我則盡己所能來救治他。我們都圍在他身邊,這時候,房門被打開了,走進來一個瘦高的女人。
“托勒太太!你……”亨特小姐叫道。
“是的。我是被魯考斯爾先生放出來的,他放了我之後才上樓去找你們。啊,小姐,可惜你從來都不讓我知道你的計劃,要不就省了很大的功夫了。”
“啊哈,”福爾摩斯看著她說,“很明顯,關於這件事情,托勒太太知道所有的內情。”
“是這樣的,先生。我現在就把我所知道的全部事情都告訴你們。”
“那麽,請坐下來聊聊吧。不得不承認,我確實還有幾點問題沒有完全搞明白。”
“我馬上就會和你說明白的,”她說,“如果我可以早點被放出來,那麽這件事我早就可以做了。如果這件事情將來鬧上法庭的話,我也會以朋友的身份堅定地站在你們這方的,因為我也是愛麗絲小姐的朋友。
“在這個家裏,她一直沒有真正開心過。從她的父親再婚起,愛麗絲小姐就一直悶悶不樂。她在家裏不受重視,對事情的發言權也被剝奪了。後來,她遇到了福勒先生。其實根據她母親的遺囑,她是有自己的權力的,但是她很安靜,對事情也很忍讓,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關乎自己利益的話,她將一切都交給了她父親來處理。魯考斯爾先生本來一直很放心這個女兒的,但是當他聽說小姐要結婚的時候,就害怕這個女婿會來索要自己的權利。所以他覺得是時候做些什麽了。他要求愛麗絲小姐簽署一份文件,表示不管她是否結婚,她的父親都可以繼續使用她的錢。但是她並不願意,後來又得了腦炎,連續六個星期都在死亡線上徘徊。最後她終於康複,但是已經被折騰得骨瘦如柴,連那頭美麗的長發也被剪掉了。可是這些都沒有讓福勒先生變心!他仍然忠於愛麗絲和他的愛情。”
“謝謝你,”福爾摩斯說,“我覺得你已經非常好心地告訴了我們所有的情況,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已經完全明朗了。至於剩下的環節,我基本都能猜出來了:魯考斯爾先生一定是對愛麗絲小姐采取了監禁的方法吧?”
“是的,先生。”
“他專門去倫敦請來亨特小姐,就是為了擺脫福勒先生的苦苦糾纏吧?”
“是的,先生。”
“我想福勒先生是這樣一個人,他就像一名最好的水兵一樣堅持不懈。他一直在監視這所房子,並且遇見了你,然後用金錢或者是其他手段勸服了你,使你站在他那一方來幫助他?”
托勒太太平靜地說:“是的,福勒先生對人和藹並且出手大方。”
“於是他就通過你,讓托勒先生終日酗酒,每天都醉醺醺的。然後又讓你在主人出門後,準備好一把扶梯。”
“是的,先生,就是這麽一回事。”
“我們應該感謝你,托勒太太,”福爾摩斯說,“因為你好心地將那些困擾我們的事情都說清楚了。我看,醫生和魯考斯爾夫人馬上就會過來了。華生,咱們最好現在就把亨特小姐送到溫切斯特去。因為我發現,咱們倆出現在這裏貌似是不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