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元人所寫商人、士子、

字數:17237   加入書籤

A+A-




    中國文學研究·戲曲篇!
    妓女間的三角戀愛劇
    一??史料的淵藪
    在官書,在正史裏得不到的材料,看不見的社會現狀,我們卻常常可於文學的著作,像詩、曲、小說、戲劇裏得到或看到。在詩、曲、小說、戲劇裏所表現的社會情態,隻有比正史、官書以及“正統派”的記錄書更為正確、真切,而且活躍。在小說、戲劇,以及詩、曲裏所表現的,不一定是枯燥的數字,不一定是無聊的事實的帳本,——要在那裏去尋找什麽數字,十分之十是要失望的——而是整個的社會,活潑跳動的人間。
    我以為,我們今日要下筆去寫一部中國曆史,——一部通史,文化史,社會史,經濟史……等等——如果踢開了或拋棄了這種活生生的材料,一定要後悔不迭的。唐代的史料存在於《太平廣記》和《全唐詩》裏的,準保要比新、舊《唐書》多而重要。同樣的,我們要知道元代——這個畸形的少數民族統治的黑暗時代——的狀況,元雜劇和元散曲卻是第一等的最活躍的材料的淵藪。
    那些戲劇的題材,盡管說的秦皇、漢祖,寫的是楊妃、昭君,唱的是關大王、黑旋風,歌頌的是包龍圖、王翛然,描寫的是煙粉靈怪、金戈鐵馬、公案傳奇,然而在這一切人物與情節的裏麵,卻刻骨鏤膚的印上了元這一代的社會的情態——任怎樣也拂拭不去,挖改不掉。
    同時,元這一代的經濟力是怎樣的強固的爬住了這些戲劇、散曲,而決定其形態,支配其題材的運用之情形,也可於此得見之。
    誠然的,現在留存的許多元劇,還有令我們感到不足的地方,特別是有許多曾經過明人的改訂、增入,而失去了一部分的原形。但那也並無大害。我們很不難在那真偽的材料之間求得一個決定。
    這裏所論的,是許多可討論的題材裏的比較有趣的一個,就是論及元劇裏所寫的商人、士子和妓女間的三角戀愛的爭鬥的。以這種“三角戀”的故事為題材的元劇,不在少數,存留於今的也還有不少。然其間,我們很可以窺見元這一代的經濟狀況的一斑。而同時也便說明了構成了這種式樣的三角戀的戲劇的,乃正是元這一代的那樣的“經濟狀況”在幕後決定著,支配著,指揮著,或導演著。
    二??敘寫商人、士子和妓女間的
    “三角戀”的諸劇
    以商人、士子、妓女間的三角戀愛的爭鬥為題材的雜劇,很早的便已經開始了。雜劇之祖的關漢卿,曾作著一本《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據今日的《元曲選》所載的,此劇的故事為鄭州人周同知的兒子周舍和一個秀才安秀實間的爭奪妓女宋引章事。但臧晉叔所添注的“說白”,未必可靠。仔細讀著全劇,所謂“周舍”者,實是“商”而非“官”。他是一個富商,並非一個官家子弟。
    〔雁兒落〕這廝心狠毒,這廝家豪富,衝一味虛肚腸,不踏著實途路。(第四折)
    〔賺煞〕……哎,你個雙郎子弟,安排下金冠霞帔,卻則為三千茶引,嫁了馮魁。(第一折)
    還不明明的說是和雙漸、蘇卿的故事相同麽?不過蘇卿之嫁馮魁,是心不願,宋引章之嫁周舍(?),卻是她自己所欲的。她不聽她好友趙盼兒之勸,竟拋棄了窮秀才的安秀實而嫁給了豪富的周舍。這大約是人情世態之常。但後來,引章為周舍所虐待,趙盼兒才偕安秀實去救出了她。結果,還是秀才勝利。
    所謂雙漸、蘇卿的故事,曾盛行於元這一代,作為歌曲來唱者不下七八套(皆見《雍熙樂府》)。王實甫則寫了《蘇小卿月下販茶船》一本。張祿《詞林摘豔》存其一折(《粉蝶兒》套,大約是第二折吧)。其故事是妓女蘇小卿喜書生雙漸,而漸則貧窮無力。有茶商馮魁者,攜二千茶引發售,遇見小卿而悅之。即設計強娶了小卿到茶船上來。小卿終日在船無聊。後雙漸為臨川令,複將小卿奪了過來。
    無名氏《鬥鵪鶉》套,寫“趕蘇卿”事,最為明快。小卿和雙漸相見了;
    〔幺篇〕……見了容儀,兩意徘徊,撇了馮魁。怎想道今宵相會!解纜休遲,岸口慌離,趁風力到江心一似飛。
    〔尾聲〕馮魁酩酊昏沉睡,不計較蘇卿見識。一個金山岸醒後痛傷悲,一個臨川縣團圓慶賀喜。
    他們是這樣的雙雙脫逃而去。實甫的一套,寫的卻是鴇母和馮魁設計,偽作雙漸寫給小卿的信,和她決絕。她雖因此不得已而嫁了馮魁,而心裏卻是百分的不願意。“你道是先憂來後喜,我著你有苦無甜。”
    〔堯民歌〕使了些精銀夯鈔買人嫌,把這廝剔了髓,挑了筋,剮了肉不傷廉。我從來針頭線角不會拈,我則會傅粉施朱對妝奩。心嚴財錢信口添,著這廝吃我會開荒劍。
    這故事成了後來許多同型故事的範式。許多寫商人、士子、妓女間的三角戀者,均有意無意的受了這雙漸、蘇卿的故事的影響。
    馬致遠的《江州司馬青衫淚》也便是雙漸、蘇卿故事的翻版之一。不過把雙漸改成了白居易,蘇卿改成了裴興奴,馮魁改成了浮梁茶客劉一郎耳。白香山的一篇那末沈痛的抒情詩《琵琶行》,想不到竟會變成了這樣的一篇悲喜劇!白居易和妓女裴興奴相戀。當他出為江州司馬時,興奴卻被欺騙的嫁給了茶客劉一郎。後二人複在江州江麵上相逢。興奴等劉一郎睡了之後,卻便偷上了居易的船而逃丟。因元微之斡旋之力,皇帝竟同意於他們的婚姻,而將劉一郎流竄遠方而去。
    武漢臣的《李素蘭風月玉壺春》也是可被放在這一型式裏的。號為玉壺生的秀才李斌,在春天清明節,到郊外去踏青,遇到了妓女李素蘭,便即偕同赴妓院裏去。同居了許久。有故人陶伯常的,經過嘉興,取了李斌的萬言長策,去見天子。而李斌卻受盡了鴇母的氣。有個客人甚舍,見素蘭而愛之。他原是裝了三十車羊絨潞細到這嘉興府做些買賣的。鴇母逼走了玉壺生,要教素蘭嫁給甚舍。她不肯,竟剪了頭發。有一天,素蘭正約玉壺生相會,為甚舍等所衝破,而告到了官。這官恰是陶伯常。他已由京回來。這時,天子已看了玉壺生的萬言策,甚為嘉許,便命他做了本府同知。素蘭遂嫁了他。而甚舍卻抗議道“同姓不可為婚。”素蘭證明本身姓張,不姓李。於是甚舍被斷遣還鄉,而玉壺生和素蘭則“從今後足衣足食,所事兒足意。呀,不枉了天地間人生一世。”
    這樣的結果,誠是秀才們所認為“不枉了天地間人生一世”的!
    無名氏的《逞風流王煥百花亭》,那故事正是連合了雙漸、蘇卿和玉壺春的。而情節更慘楚,遇合之際,更為嬌豔可喜。有妓女賀憐憐的,在清明佳節,到郊外去遊玩。於百花亭上遇見了一個書生,風流王煥。因了賣查梨條的王小二的介紹,二人便做了同伴。半年之後,王煥沒了錢財,卻被鴇母趕他出去將憐憐嫁給了西延邊上的收買軍需的高常彬。常彬居憐憐子一蕭寺,內外不通消息。又是王小二替他們傳達了一番信息。於是王煥便扮做了一個賣查梨條的。
    〔隨尾熬〕皂頭巾裹著額顱,斑竹籃提在手,叫歌聲習演的腔兒溜。新得了個查梨條除授,則這的是郎君愛女下場頭。
    他進了寺,和憐憐相見。得知高常彬私吞軍款的事,便到延西邊上,向種師道告發了他。師道將常彬殺卻,憐憐便嫁給了王煥。這劇所寫的高常彬,雖不是一個商人,卻是一個收買軍需的“買辦”,仍是“商人”的一流。
    元末明初的作家賈仲名,有《荊楚臣重對玉梳記》一劇,寫的也是雙漸、蘇卿型的故事。有妓女顧玉香的,和秀才荊楚臣作伴了兩年。不料有一東平府客人柳茂英,裝二十載棉花來鬆江貨賣。他見玉香而喜之,要和她作伴。當然,那妓家是歡迎他的,便把荊楚臣趕出門外。楚臣得了玉香之助,到京求取功名。茂英再三的以財富誘惑玉香,都被她拒卻了。玉香對他說道“則俺那雙解元普天下聲名播,哎,你個馮員外舍性命推沒磨,則這個蘇小卿怎肯伏低將料著,這蘇婆休想輕饒過。呆廝,你收拾買花錢,休習閑牙磕。常言道井口上瓦罐終須破!”但茂英還是不省得。玉香被他纏得慌,便逃到京城去。楚臣卻中了狀元,除句容縣令。在途中,玉香為茂英追及。正在逼她時,恰好遇見楚臣。那柳茂英便被鎖送府牢依律治罪,而玉香卻做了楚臣的夫人。“探親眷高抬著暖轎,送人情穩坐著香車。”好不體麵。
    石君寶的《李亞仙詩酒曲江池》一類的雜劇,也可歸入這一行列裏。不過缺少了商人的一角,而露麵者卻隻有鴇母的惡狠狠的麵目耳。
    未見流傳的雜劇,今見載於《錄鬼簿》裏者,我們如果就其名目而爬搜了一下,一定還可以尋到不少的這一類的劇本。
    白仁甫有《蘇小小月下錢塘夢》,武漢臣有《鄭瓊娥梅雪玉堂春》,戴善甫有《柳耆卿詩酒玩江樓》,王廷秀有《鹽客三告狀》,殆皆可歸入這一類型裏去的。而紀君祥有《信安王斷複販茶船》的一劇,也許便是故意開玩笑的一個關於馮魁的翻案文字的滑稽劇吧?《鹽客三告狀》也許亦為其同類。
    三??商人們的被斥責
    但這一類型的故事,其共同的組織是可知的。第一,士子和妓女間的熱戀,第二,為鴇母所間隔,而同時恰好來了一位闊綽的嫖客。鴇母便千方百計的離間士子與妓女間的感情,或設法驅逐了士子,欺騙著妓女,強迫她嫁給了那闊綽的嫖客。這闊綽的嫖客呢,大約不是有二千茶引的茶商,便是一個豪富的鹽商,一個手頭裏把握無數錢財的軍需官,或一個販潞細的山西客人,或一個有二十載貨物的棉花商人。第三,妓女必定反抗這強迫的姻緣——但也有自動的願意嫁給的,像《風月救風塵》,但那是例外。——她或以死自誓,剪發明誌,像《玉壺春》裏的李素蘭,或私自脫逃了去尋找她所戀的,像《重對玉梳記》裏的顧玉香。但最多的是,不得已而嫁給了那個商人,像蘇卿之嫁給馮魁,裴興奴之嫁給劉一郎,賀憐憐之嫁給高常彬。第四,士子與妓女間,忽然的重逢了,或在船上,或在山寺,或在途中。而這時,必有超出於經濟勢力之上的統治者出來,將妓女從商人手中或船裏,奪取了去,將她嫁給了士子。
    這樣的,四個段落,形成了一場悲歡離合的戀愛的喜劇。那布置,簡言之,是如左式的
    一)士子和妓女的相逢;
    二)商人的突入場中;
    三)嫁作商人婦或設法逃脫;
    四)士子的衣錦歸來,團圓。
    這顯然都是以士子為中心,全就士子方麵的立場而敘寫的戲曲,故對於商人們是,往往加以不必要的輕蔑或侮辱。——也許隻有今失傳之《鹽客三告狀》(?)和《斷複販茶船》之類是故意的寫著反麵的文章吧。
    在士子們的口中,他是怎樣自負著,而對商人們是怎樣的憎恨,看不起,——這當然的是包蘊著傳統的輕視。
    〔三煞〕你雖有萬貫財,爭如俺七步才。兩件兒那一件聲名大?你那財常踏著那虎口,去紅塵中走;我這才但跳過龍門,向金殿上排。你休要嘴兒尖,舌兒快,這虔婆怕不口甜如蜜缽,他可敢心苦似黃蘖。
    ——《玉壺春》第三折
    有的幾乎在破口的大罵著。鄭廷玉的《看錢女買冤家債主》雲“子好交披上片驢皮受罪罰。他前世托生在京華,貪財心沒命煞,他油鐺內見財也去抓。富了他人,窮了他數萬家。今世交受貧乏還報他。”
    鄭光祖《醉思鄉王粲登樓》雲“如今那有錢人沒名的平登省台,那無錢人有名的終淹草萊,如今他可也不論文章隻論財!”這便是罵元這一代的,不過借了古人王粲的口中說出而已。
    甚至借妓女之口而罵之,而勸之,而詛咒之
    〔三煞〕販茶船柱兒大,比著你爭些個棉花載數兒儉,斟量來不甚多。那裏禁的半載周年,將你那千包百簍,也不索碎扯零得,則消得兩道三科。休戀這隋堤楊柳,歌盡桃花,人賽嫦娥。俺這狠心的婆婆,則是個追命的母閻羅。
    〔二煞〕若是娶的我去家中過,便是引得狼來屋裏窩。俺這粉麵油頭,便是非災橫禍。畫閣蘭堂,便是地網天羅。敢著你有家難奔,有口難言,有氣難嗬。弄的個七上八落,隻待睜著眼跳黃河。
    〔黃鍾煞〕休置俺這等掂稍折本賠錢貨,則守恁那遠害全身安樂窩。不曉事的頹人認些回和,沒見識的杓俫知甚死活,無廉恥的喬才惹場折挫,難退送的冤魂像個甚麽。村勢煞撚著則管獨磨,樺皮臉風癡著有甚風抹,橫死眼如何有個分豁,噴蛆口知他怎生發落,沒來由受惱耽煩取快活。丟了您那長女生男親令閣,量你這二十載棉花值的幾何!你便有一萬斛明珠也則看的我。
    ——《重對玉梳記》第二折
    甚至極輕蔑的譏笑他,甚至極刻薄的罵到他的形貌和打扮
    〔耍孩兒〕這廝他村則村,到會做這等醃臢態,你向那兔窩兒裏呈言獻策。遮莫你羊絨綢段有數十車,待禁的幾場兒日炙風篩。準備著一條脊骨,捱那黃桑棒,安排著八片天靈撞翠崖。則你那本錢兒光州買了滑州賣,但行處與村郎作伴,怎好共鸞鳳和諧。
    〔四煞〕則有分剔騰的泥球兒換了你眼睛,便休想歡喜的手帕兒兜著下頦。一弄兒打扮的實難賽,大信袋滴溜著三山骨,硬布衫攔截斷十字街。細端詳,語音兒是個山西客,帶著個高一尺和頂子齊眉的氈帽,穿一對連底兒重十斤壯乳的麻鞋。
    ——《玉壺春》第三折
    甚至借商人們自己的口中而數說著自己的不濟,不若士子們之有前程
    〔滾繡球〕讀書的誌氣高,為商的度量小,是各人所好。便苦做爭似勤學。為商的小錢番做大本,讀書的白衣換了紫袍。休題樂者為樂,則是做官比做客較裝腰。若是那功名成就心無怨,抵多少買賣歸來汗未消,枉了劬勞。
    ——漢臣《散家財天賜老生兒》第二折
    把商人們厭棄到這般地步,士子們的身價抬高到這般地步;這全是傳說的“士大夫”的精靈在作怪。在實際社會上,全然不是這樣的。
    荊楚臣的情人顧玉香說道
    〔煞尾〕做男兒的,除縣宰稱了心,為妻兒的,號縣君享受福。則我這香名兒貫滿鬆江府,我與那普天下猱兒每可都做的主。·
    那隻是幻想的唱著凱歌而已。為了戲曲作家們多半是未脫“士子”的身分的,他們裝著一肚子的不平,故往往對於商人們過分的加以指摘,責罵。
    從前,有一個寓言道人和獅子做了好朋友。他們一同出遊,互誇其力量的強大。恰好走過一座銅像下麵。那銅像鑄著一隻獅子,伏在人的足下,俯頭貼耳的受人的束縛。人道這不是人的力量強過獅子的證據麽?獅子笑道你要知道,那銅像是人鑄的呀。如果是獅子鑄來樹立的,便會是人俯伏於獅的足下了。
    這正足以說明,那些三角戀愛劇,為何如此的貶斥商人階級的原因。
    石君寶《諸宮調風月紫雲庭雜劇》裏,有一段話說得最是痛快,說盡了這三角戀愛的場麵的情況
    〔醉中天〕我唱道那雙漸臨川令,他便腦袋不嫌聽。搔起那馮員外,便望空裏助彩聲。把個蘇媽媽便是上古賢人般敬。我正唱到不肯上販茶船的小卿,向那岸邊相刁蹬,俺這虔婆道,兀得不好拷末娘七代先靈!
    正如韓楚蘭所謂“爾便有七步才,無錢也不許行,六藝全,便休賣聰明!”那妓院裏便是這般形相,那世界也便是這般形相。杜蕊娘(見關漢卿《金線池》)也是這樣的說“無錢的可要親近,則除是驢生戟角甕生根。”
    在實際社會裏,商人們是常常高奏凱歌的。一敗塗地的,也許便是“士子”們。
    四??商人們的初奏凱歌
    就以那些描寫商人、士子、妓女間的三角戀愛劇而論,在其間,商人們也都是初奏凱歌的。至少,鴇母們及一般社會的同情是在他們那一邊的。甚至妓女們也未必個個都是喜歡秀才的呢。
    鴇母們對於富商大賈,盡了幫忙的一切力量。在《販茶船》劇裏,鴇母假造了雙漸的信來欺騙蘇小卿,她卻真的相信了這假信裏的話
    〔石榴花〕原來這負心的真個不中粘。想當初啜賺我話兒甜。則好去破窯中捱風雪,受齏鹽。那時節謹廉君子謙謙,齎發的赴科場。才把鼇頭占,風塵行不待占粘。如今這七香車五花誥無憑驗,到做了脫擔兩頭尖。
    〔鬥鵪鶉〕別有的淚眼愁眉,無福受金花翠靨。我這裏按不住長籲,揾不幹揾不千淚點。誰承望你半路裏將人來死拋閃,恩情似水底鹽,到罵我做路柳牆花,顧不的桃腮杏臉。
    於是馮魁占了上風,便乘機娶了她而去。
    在《青衫淚》裏,裴興奴替遠赴江州為司馬的白居易守誌,鴇母卻逼她跟從了茶客劉一郎。她堅執不從。鴇母卻設了一計,令人傳了一個消息,說白居易已經死在任上。她信以為真,便於祭奠了居易之後,隨了茶客劉一郎上他的茶船。
    在《重對玉梳記》裏,荊楚臣是被強迫的趕出門外。那東平府的商人柳茂英便乘機對妓女顧玉香獻盡殷勤。她逃了出去,仍被茂英所追上。假定楚臣這時不來,玉香必定仍是落在茂英手裏的。
    在《百花亭》裏,高常彬是毫不費力的娶了賀憐憐去。在《玉壺春》裏,假如陶伯常不恰恰的在甚舍扯了李斌告狀時來到嘉興大街上,李素蘭恐怕也便要落在甚舍手下的。在關漢卿的《救風塵》裏,雖趙盼兒再三的勸宋引章嫁給安秀實,不嫁周舍。引章卻道“我嫁了安秀實嗬,一對兒好打《蓮花落》!”這便是真正的妓女們的心理!
    在一般社會裏,不喜歡白衣的“秀才”的,恐怕也不止鴇母為然。在《拜月亭雜劇》(元刊《古今雜劇》本)裏,王瑞蘭的父親王安撫硬生生的把她從蔣世隆的病榻邊拖走了。瑞蘭道“不知俺耶心是怎生主意!提著個秀才便不喜!窮秀才幾時有發跡!”
    而商人們便在這般的世情上,占了勝利,奏了凱歌。
    明周憲王的《宣平巷劉金兒複落倡》一劇,描寫劉金兒怎樣的厭棄貧窮而向慕富家子弟,豐裕生活。她連嫁了好幾個丈夫,都沒有好結果。結果還是再做了娼婦。但她那種追逐於優裕的生活之後的思想,卻是一般娼妓所同具有之的,未可以厚非。而像裴興奴、蘇小卿輩的意誌比較堅定者卻倒是例外。
    為什麽戲曲作家們把握著這些題材來寫作時,總要把妓女們寫得很崇高,很有節操,完全是偏袒著士子們的一邊的呢?
    一方麵,當然為了這些劇原都是為士子們吐氣揚眉的;對於作為士人們的對手的妓女們,便也不得不抬高其地位;而同時,為了要形容商人們怎樣的強橫與狼狽,便也不能不將妓女們的身分抬高到和貞女節婦並立的地位。
    在實際社會上,這些故事都是不容易出現的。妓女們是十之九隨了商人們走了的。商人們高唱著凱歌,挾了所愛的妓女們而上了船或車,秀才們隻好眼睜睜的望著他們走。這情形,特別在元這一代,是太普遍,太平常了。
    五??士子們的“團圓夢”
    然而“士子們”不能甘心!
    他們想報複。——至少在文字上,在劇場上。而在實際社會裏,他們的報複卻是不可能。
    於是乎,在這些商人、士子、妓女間的三角戀愛的喜劇裏,幾乎成了一個固定的型式,便是士子和妓女必定是“團圓”。士子做了官,妓女則有了五花誥,坐了暖轎香車,做了官夫人。而那被注定了的悲劇的角色,商人呢,則不是被斷遣回家,便是人財兩失,甚至於連性命都送掉。
    《救風塵》裏的安秀實終於和當初不肯嫁他的妓女宋引章結婚。
    蘇小卿已經嫁了馮魁;裴興奴已經嫁了劉一郎;她們都住在她們丈夫們的販茶船上。當然沒法和她們的情人們會麵相聚的。然而,在這裏,作者們便造作了傳達信息和忽聞江上“琵琶聲”的局麵出來。
    但他們雖然會麵了,仍是不能長久相聚的,強奪也不可能。作者們便又使她們生了逃脫的一念,在丈夫熟睡的時候,她偷偷的上了情人的船,人不知,鬼不覺的。等到丈夫們發覺了時,他們的船已經是遠遠的不知撐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是不得已的一種團圓的方法。
    像《玉壺春》那樣的寫著恰好遇見陶太守歸來,還帶了一個同知的官給李斌,而當場把妓女李素蘭搶奪過來給了斌;像《百花亭》那樣的寫著軍需官高常彬回了軍隊時,恰遇他的情敵王煥已經發跡為官,告了他一狀,他便延頸受戮,而他的妻賀憐憐也便複和她的王煥團圓;像《重對玉梳記》那樣的寫著當顧玉香正在逃脫不出柳茂英的勢力圈子,而恰恰的,她的情人荊楚臣便得了官回來,且還恰恰的在最危急的時候,在最危急的地方,遇見了他們;他救出了她;還將他的情敵柳茂英送府斷罪。果有那樣的痛快的直捷了當的團圓的局麵麽?
    這是不可能的,我可以說,在實際的社會裏,特別在元的這一代。沒有那末巧遇的,像雙漸、蘇卿、白傅、興奴的情形。更萬萬沒有那末巧遇的,像楚臣、玉香、李斌、素蘭。而在元這一代裏,士子們更永遠的不會逢有這種痛快的直捷了當的團圓的。
    這隻是一個夢;這隻是一場“團圓夢”。總之,這隻是“戲”!
    在元這一代,士子們是那樣的被踐踏在統治者的鐵蹄之下。終元之世,他們不曾有過揚眉吐氣的時候。
    而因此,他們的“團圓夢”便更做得有聲有色!
    六??元代士子的社會地位的墮落
    士為四民之首,向來地位是最尊最貴的。也有窮苦不堪,像王播寄食僧寺,範進、周進(《儒林外史》)之受盡奚落的。然而一朝時來運來,便可立刻登青雲,上帝京,為文學侍從之臣。立刻,妻也有了,家也有了,仆役也有了,田地也有人送來,財貨也有人借給。所謂“富貴逼人來”者是。這不是一套魔術的變幻麽?而這魔術的棒,這亞拉定神燈似的怪物件,便是“科舉”者是。不管是詩賦,經策,是八股文,其作用是全然一致的。昔人有詩雲“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便是實況。因此,便養成了“百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心理了。宋代尤重士,不論居朝在鄉,士的地位都是很高的。金人取了中國北部,卻也知道籠絡人心,屢行科舉。南宋對於士更是看重。
    但那個“以馬上得天下”的蒙古民族卻是完全不懂得漢人、南人的社會狀況的。他們的生活和思想,與漢人、南人是那樣的不同。元帝國所囊括的地域是那末廣,所包容的不同文化與思想的民族是那末眾多。要他們怎樣的特別的照顧到漢人、南人的舊有文化和製度,當然是不可能的。於是乎,科舉的這個製度,“士”的登庸的階梯,便也不被注意的廢止了下來。
    元史《選舉誌》嚐痛論元代仕宦流品之雜。“捕盜者以功敘,入粟者以資進。至工匠皆入班資,而輿隸亦躋流品。諸王公主,寵以投下,俾之保任,遠夷外徼,授以長官,俾之世襲。凡若此類,殆所謂吏道雜而多端者歟?”其實,在元世祖時代,根本上便不曾有過科舉。到了仁宗延祐間方才恢複了科舉製度。而得上第者未必便有美官。士子出身者大抵皆浮沈下僚,鬱鬱不得誌。《輟耕錄》雲
    國朝儒者,自戊戌選試後,所在不務存恤,往往混為編氓。
    “士”的地位在元這一代便根本上起了動搖。他們是四民中的一個,而不複居其“首”。他們手無縛雞之力,身無一技之能,自然更不能為農、工、商所看得起。而把握著當時經濟權的商人,則尤視“士”蔑如。鄭德祐的《遂昌山樵雜錄》雲
    高昌廉公,諱希賁……嚐言先兄(希憲)禮賢下士如不及。方為中書平章時,江南劉整,以尊官來見。先兄毅然不命之坐。劉去,宋諸生襤褸冠衣,袖詩請見。先兄急延入坐語,稽經?史,飲食勞苦如平生歡。既罷,某等兄弟請於先兄曰劉整,貴官也,而兄簡薄之。宋諸生,寒士也,而兄加禮殊厚,某等不能無疑。敢問。公曰此非汝輩所知。吾國家大臣,語默進退,係天下輕重。劉整官雖尊貴,背其國以叛者。若夫宋諸生,與彼何罪而羈囚之。況今國家起沙漠,吾於斯文不加厚,則儒術由此衰熄矣。
    像廉希憲那末愛士的人實在不多見,而他的這個“於斯文加厚”的行為便為後人所稱。然竟也無以起儒術之衰。
    同書又載尤宣撫一事雲
    時三學諸生困甚。公出,必擁呼曰“平章。今日餓殺秀才也!”從者叱之。公必使之前,以大囊貯中統小鈔,探囊撮予之。
    那些酸秀才的窘狀,不亞於沿門托缽的人物麽?金劉祁《歸潛誌》(卷七)有一段文字形容金末仕宦者之苦“往往歸耕,或教小學養生。故當時有雲古人謂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今日一舉成名天下知,十年窗下無人問也。”卻恰好用來形容元這一代的士子的苦悶。
    故元代的作者,每多挺秀的才士,而淪為醫卜星相之流,乃至做小買賣,說書,為伶人們寫劇本,以此為生。關漢卿做醫生,而鄭光祖為杭州路吏,趙文寶以卜術為生業,做陰陽教授,施惠乃居吳山城隍廟前,以坐賈為業。
    其或足以自立者,都是別有原因的,不是被貴遊所援引,便是家本素封,不患衣食。顧阿瑛、倪雲林他們之所以名重天下,原來也便是慣作寒士們之東道主的。
    “士子”的社會地位的墮落,也便是形成了他們的落魄與貧窮的原因。而在三角戀愛的場麵上,他們當然顯得寒酸、落伍、減色,而不能和商賈們作有力的爭衡的了。
    七??元代商業的繁盛與商人地位的增高
    而同時,商賈們的地位卻突然的爬高了幾層,重要了許多。和士人階級的沒落,恰好成一極明顯的對照。
    杭州雖是故都,但依然繁華如故,並不因南宋的滅亡而衰落下去。也許反因北方人的來遊者多,藩邦外國人的來往經商旅行者多,以及駐防軍隊的數量的增加等等之故,而更顯得有生氣起來。作劇者關漢卿到杭州來過。而曾瑞卿來到了杭州之後,便定居於此,不肯再回北方去。許多劇本都是刊於杭州的。——更多的古籍是發見於此。她成了元這一代的“文化城”。郎瑛《七修類稿》雲
    吾杭西湖盛起於唐。至南宋建都,則遊人仕女畫舫笙歌,日費萬金,盛之至矣。時人目為銷金鍋,相傳到今,然未見其出處也。昨見一《竹枝詞》,乃元人上饒熊進德所作,乃知果有此語。詞雲“銷金鍋邊瑪瑙坡,爭似儂家春最多。蝴蝶滿園飛不去,好花紅到剪春羅。”
    所謂“銷金鍋”也便是商業中心之意。其實在元這一代,於杭州外,附近的鬆江,——駐防軍的大本營所在地——茶的中心的九江,及市舶司所在地的泉州、上海、澉浦、溫州、廣東、慶元(連杭州,凡七所)等地,也都是很繁盛的。這些,都還是“江南”之地。北方的都市還不在其中。
    “江南”素為財富之區。南宋的政府,誅求尤酷。元代所謂江南,即指最繁榮的
    一)江浙行省??(二)江西行省??(三)湖廣行省
    而言。據《元史·食貨誌》,江南三省天曆元年“夏稅”鈔數,總計中統鈔一十四萬九千二百七十三錠三十三貫。
    江浙省五萬七千八百三十錠四十貫,
    江西省五萬二千八百九十五錠一十一貫,
    湖廣省一萬九千三百七十八錠二貫。
    而商稅的收入,曆代都占不大重要的地位者,這時卻大為增加,大為重要。至元七年,定三十分取一之製以銀四萬五千錠為額。至元二十六年大增天下商稅,“腹裏”為二十萬錠,江南為二十五萬錠。到了天曆之際,天下總入之數,視至元七年所定之額蓋不啻百倍雲。(《元史·食貨誌》)所謂百倍,即約四百五十萬錠也。僅江南三省已占了四十萬零三百八十五錠多了。計
    江浙行省二十六萬九千二十七錠三十兩三錢
    江西行省六萬二千五百一十二錠七兩三錢
    湖廣行省六萬八千八百四十四錠九兩九錢
    較之“夏稅”已多四倍,而鹽稅,酒稅,茶稅,互市稅尚不在內。可見這個時代的商業的隆盛,商人負擔能力之驚人。市舶司的稅,至元間,其貨以十分取一,粗者十五分取一。後禁商入海,罷市舶司。不久,又屢罷屢複。惜未詳其稅入的總額。想來,那筆數目必定是很可觀的。
    酒稅為國賦之一,“利之所入,亦厚矣。”僅“杭州省酒課歲辦二十七萬餘錠”,其他可知。
    天下鹽總二百五十六萬四千餘引,而兩浙之鹽,獨占了四十五萬引。江西、湖廣及兩淮等處的鹽引也不在少數。在鹽課鈔總七百六十六萬一千餘錠裏,江南三省是占了很大的一個數字的。
    茶的總樞紐為江州,總江淮荊湖湖廣之稅皆輸於江州的榷茶都轉運司。天曆二年,始罷榷司而歸諸州縣。而其歲征之數,凡得二十八萬九千二百一十一錠。
    還有種種的雜稅呢,且不說了罷。總之,就商人的負擔之重,——從古未有之——便知元這一代從事於商業者是如何的占勢力。他們成了國家的重要的礎石。國稅從他們身上付出的是那末多。而元地域那末廣大,兵威那末強盛。為商賈的往來,交通,除去了不少的阻礙。其商業之突盛,是必然的情形。《舊唐書·食貨誌》雲“士農工商四人各業。食祿之家,不得與下人爭利,工商雜類,不得預於士伍。”而元這一代,商人卻成了一個特殊的階級了。他們和蒙古民族有經濟和商業上的必要的往來,其接近的程度當然較士子們為密。而元代又有“入粟”為官之例。由商人一變而為官吏,當也是極平常的事。
    處在這樣的優越的條件之下,商人和士子間的三角戀愛的爭鬥,其勝利權,當然是操在商人的手上了。
    故馮魁、柳茂英們,硬生生的拆散了秀才妓女們的鴛鴦,而奪取了她們去。秀才們忍氣吞聲,妓女們沒法掙紮。
    他們隻是幻想的等候著以另一種勢力——自己做了官,或朋友做了官——來奪回了他們的所愛。
    而這幻想卻終於是幻象而已。這等候,卻終於是不會在實際社會上實現的。
    為了戲曲家們的本身便是“士子”的同流,其同情便往往寄托在秀才們的身上,而往往給商人們以一個難堪的結果―這正足以證在實際社會上,秀才們恐怕是要吃虧到底的;故才有了那樣的“過屠門而大嚼”的團圓!
    八??茶客及其他
    在那些商人們裏,無疑的,茶商和鹽商是最為稱豪長的,故也最為士人們所深惡痛絕。
    鹽是日常的必需品。把握了鹽的販賣權的商人們,幾乎沒有一個不成了豪富之家的。連沾著了些鹽的氣息的官吏們,也都個個的麵團團的起來。西門慶的富裕,和販鹽很有關係。明代的闊人汪廷訥,在南京有了很寬大華美的別墅,他能夠收買別的作家們的稿子,他刻了很多很講究的書;那精致是到今尚藉藉人口的。總為了他是個和“鹽”的一字有些淵源。
    清的戲曲家唐英,在江州享盡了福,刻了一部極講究的《琵琶亭集》,那是專為了白居易的《琵琶行》的一詩而集刻之的。他自己的劇曲,也刻得不少。他成了當時一部分文人的東道主。而揚州的鹽商們,在清代,也是始終的把握著文運的興衰。他們和帝王們分享著養士之名。
    在元這一代,鹽商們也許還沒有那末闊綽,那末好文、好名,知道怎樣的招賢納士,但他們的強橫,卻也夠瞧的了。
    我曾見到元人一套嘲鹽商的曲子,極淋漓痛快之致。惜一時失記出於何書。故未能引在這裏。
    茶商的地位,在元代顯然也是極重要的。馮魁是販茶客,劉一郎也是販茶客。宋人茶稅錢,治平中,凡四十九萬八千六百貫。而元代茶稅,竟增至銀二十八萬錠以上。按錢一百貫折銀一錠計,則所增不啻在五十餘倍以上。明代茶稅,也居不甚重要的地位。倪元璐《國賦記略》及《明史·食貨誌》均以為明取官茶以易西馬。
    若無主者令軍人薅種,官取八分,有司收貯,於西番易馬。
    ——《國賦紀略》(《學海類編》本)頁五。
    則在明代,茶之對外貿易,除了以貨易貨之外,是很少輸出的。但元代則幅員至廣,商賈通行無阻。茶商貿易至為自由、便利。其獲利之厚自在意中。故增稅至銀二十八萬錠以上而茶商不以為困。
    他們便能有餘財以供揮霍;便能和士子們在戀愛場中相角逐而戰勝了他們。士人們遂養成了最恨茶商的心理。王實甫《販茶船》借蘇小卿之口罵之道
    〔耍孩兒〕俺伴是風流俊俏潘安臉,怎覷那向口頭獾兒的嘴臉。喬趨蹌宜舞一張掀,怎和他送春情眼角眉尖。我心裏不愛他心裏愛,正是家菜不甜野菜甜。覷不的喬鋪苫,看了他村村棒棒,怎和他等等潛潛。
    〔二煞〕你休誇七步才,連敢道三個鹽,九江品絕三江瀲。倚仗你茶多強挽爭著買,倚仗著錢多熱死粘。眼見的泥中陷。赤緊的泛茶的客富,更和這愛鈔的娘嚴。
    無名氏《蘇卿題恨》雲“恨嗬,恨他那有勢力的錢!彼幾文潑銅錢將柳青來買轉。莫不我隻有分寡宿孤眠!”
    又無名氏《詠雙卿》雲“嗟乎,但常酬歌買笑,誰再睹沽酒當壚。哎,青蚨壓碎那茶藥琴棋筆硯書!今日小生做個盟甫,改正那村紂的馮魁,疏駁那俊雅的通叔!”
    這正和紀天祥的《斷複販茶船》有些同類吧,而悲憤之情卻溢於紙外。
    王日華有《與朱凱題雙漸小卿問答》(見《樂府群玉》),其中馮魁的“答”最妙
    黃金鑄就劈閑刀,茶引糊成剗怪鍬。盧山鳳髓三千號,陪酥油盡力攪。雙通叔,你自才學我揣與娘通行鈔,他掂了咱傳世寶,看誰能夠鳳友鸞交!
    元散曲作家劉時中有《上高監司》曲文兩大套,刻劃世態,至為深切。第二套寫商人舞文弄法,破壞鈔法的,尤為極重要的史料。
    〔滾繡球〕庫藏中鈔本多,貼庫每弊怎除!縱關防住誰不顧,壞鈔法恣意強圖。都是無廉恥賣買人,有過犯駔傳徒,倚仗著幾文錢百般胡做,將官府覷得如無。隻這素無行止喬男女,都整扮衣冠學士夫,一個個膽大心粗。
    〔倘秀才〕堪笑這沒見識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頑劣江湖伴侶,旋將表德官名相體呼。聲音多廝稱,字樣不尋俗,聽我一個個細數。
    〔滾繡球〕糶米的喚子良,賣肉的呼仲甫,做皮的是仲丁,邦輔,喚清之必定開沽。賣油的喚仲明,賣鹽的稱士魯。號從簡是采帛行鋪,字敬先是魚鮓之徒,開張賣飯的呼君寶,磨麵登羅底叫德夫,何足雲乎!
    這真是蘊蓄著一肚子的憤妒而在刻劃的寫著的。而多財善賈之流,不僅冒用了文人們的雅號,竊披上士夫們的衣冠,且還實際上和士子們爭奪社會的地位和歌人的戀愛。
    〔塞鴻秋〕一家家傾銀注玉多豪富,一個個烹羊挾妓誇風度。掇標手到處稱人物,妝旦色娶去為媳婦。朝朝寒食春,夜夜元宵暮。吃筵席喚做賽堂食,受用盡人間福。
    時中這一段話,正足為許多元劇為什麽把商人、士子、妓女間的三角戀愛的故事寫成了那個式樣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