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字數:13557   加入書籤

A+A-


    回首又見他!
    “怎麽不急,讓他為了還債娶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嗎!”
    勝男理直氣壯地衝上前,向家琪揮起一拳“家琪,你真的要娶那個女人嗎?你一定要考慮清楚!”
    說著,便要拖著180厘米的家琪往外走,回頭看梁紹禹時,卻見他和一個身穿皮草的女人正眉目傳情。
    女人的皮膚在暗紅的燈光下仍然光滑白晳,五官標致得畫出來一般,端高腳杯的手指尖細如蔥根,精致的櫻桃唇含著誘人的芳澤。
    勝男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手裏卻拖著一個熱乎乎的寬
    厚手掌。
    勝男將手裏的厚實手掌抓緊了些,家琪一言不發,任勝男拖著,拖著他走在走廊裏,拖著他走在樹林密布的小路上,兩人一句話也沒說。
    就這樣,勝男鉗子似的手擰著家琪的手,走在秋風凜凜的馬路上。風大,家琪訕訕地脫下外套給勝男披上,被勝男一把
    推開。
    攔車,下車,擠地鐵。下了地鐵,隨著人群湧出地鐵站,等公交,上公交,一路將家琪扣押回雅典聖苑的家,一進門,文文便獻上掃帚一把,“媽,家法來了,你這個當嬸嬸的得好
    好教育他!”
    延延跟屁蟲著說“好好教育家琪!”
    勝男於是接過掃帚,衝著家琪的腿就是一掃。
    家琪怔怔地站在原地,石像一般,任塑料棒子與自己的腿親吻。
    梆的一聲,掃帚的塑料把手碎成雙節,也將他的容忍度化為零。
    “你鬧夠了沒有!”家琪一把奪過勝男手裏的掃帚。
    “該是你鬧夠了沒有!欠錢那麽大的事,你不和我商量!150多萬,你自己怎麽承受!實在不行,賣掉少遊哥在西四環那邊的房子,還會剩些錢,你真的要賣了你的一生嗎!”勝男說罷,眼圈一紅。
    “哥哥,什麽叫賣掉一生?”延延仰著頭看看勝男,再看看家琪,好奇地扯扯文文的衣角。
    “梁漢文,帶著你弟弟看動畫片去!”勝男的聲音有些沙啞。
    家琪卻一把將她的身子轉過來“你也不想想,我做這一切是為誰!”
    文文剛要抱延延回自己的臥室,動作卻停止了。
    “我會讓你賣掉梁叔的房子嗎?我會讓你幫忙還債嗎?”家琪一字一頓地說,“卓勝男,我告訴你,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你卓勝男!”
    勝男隻覺得心尖一顫。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幫忙,所以才要娶她!”家琪怒道。
    家琪說著說著,吐出的每個字的腔調都在走音“你這幾天給我打了多少電話,我不是不知道,每次開機,那些未接來電看得我肝疼!我怎麽可能讓你們過苦日子!”
    家琪桀驁的聲音猶如怒獅般,他咆哮著,似乎要將這幾天
    的怨氣都吼出來似的,臉已漲成潮紅色,連脖子上的青筋也凸起來。
    文文和延延正擰著鼻子,捂著耳朵。
    勝男的腦袋被震得嗡嗡作響,她的心像一口大鍾,家琪每說一個字,便如巨大的鍾錘敲在她心上,敲得她心越來越緊,緊著緊著,便有一股暖流湧入,簌流遍她全身。
    與此同時,梁紹禹正極疲憊地躺在床上。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梁紹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勾起唇角,接起來,居然是延延。
    “梁叔叔,家琪要非禮媽媽!”延延理直氣壯地說。
    梁紹禹一愣。
    “什麽?”梁紹禹輕喚一聲,以求下文。
    “被媽媽揍了。”延延繼續說,在文文的指揮下,延延邊說邊跑。
    此時,勝男正在廚房洗碗,一麵對正在喝蟹湯吃米飯的家琪說“一會兒我就去網上聯係,把西四環的房子賣了。”
    家琪倔強地敲著碗反對“不行!那是梁叔留給你的!”
    勝男瞪了他一眼“不是白給你的,以後慢慢還。”
    勝男剛要說什麽,隻見延延捧著自己的手機跑過來
    “媽媽!梁叔叔打電話給你!”
    勝男急忙將雙手在圍裙上一抹,還未將手機接過來,便被家琪奪了過來,像審犯人一樣地問“這麽晚,打電話有事嗎?”梁紹禹略一思忖,笑說“哦,主要是想問問勝男有沒有
    到家。”
    “有我在!不用你擔心!”家琪依舊像審犯人一般。
    “哦,你在呢,那正好,剛才勝男讓我帶她去諾丁山的時候,我還怕找不到你。那麽,不打擾了,再見。”
    梁紹禹微笑著掛斷電話,心情頓時愉快起來。卻不知,陳家琪已氣得牙根癢癢“怎麽你是跟那個四眼田雞一起去的!”剛說完,隻見文文和延延一大一小站在飯廳,像看動物園裏的猴子一樣看著家琪。
    家琪氣得起身便要往外走。
    “你去哪裏!”勝男問。
    “不用你管,總之,我不用你來還!”家琪走出客廳,批
    衣便要離開。
    剛一推門,卻被一個黑色的腳一腳狠狠踢了回來,咚一聲,整個人砸在一塵不染的原木地板上。
    “我說,這錢,你什麽時候還啊,小帥哥?”幾個人說著,也不用請,穿著鞋便進家中,被勝男擦得鏡麵似的地板迅速多了幾個皮鞋腳印。
    “啪!”
    茶幾上的向日葵花瓶被摔碎在原木地板上,原木地板迅速多了幾道白色的傷痕。
    “啪!”古董架上的鍍金飛馬被擲下。馬腦袋當場被砸掉
    —角。
    文文貓扛耗子似的逮著延延就往廚房裏躲。
    延延嚇得擠著一雙大眼睛,卻自我安慰著“延延不怕,延延不怕!”
    大廳裏,家琪的衣襟被兩個黑西裝男一把抓起來,家琪嘴裏大聲嚷嚷著“我什麽時候說不還了!你給我點時間!你們憑什麽到一個弱女子家搗亂!”
    “哦,好,給你點時間。”為首的那個半禿的黑西裝男一揚手,兩個手下將家琪架起來,為首的頭目獰笑著,抬起腳就朝家琪
    的小腹踢下去。
    家琪疼得臉色成了一張白紙,沒了聲音。
    半禿子再抬一腳,腳越來越近,家琪彡艮咬著嘴唇,他知道,這一腳下去,怕是隔夜的飯也得踢出來。
    096“住手!”
    頭頂微禿的頭目一愣,循聲望去,隻見一個高個子長頭發的大眼睛少婦抄著炒菜用的鐵鏟子走向自己,滿臉的凜然。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吧?”半禿子冷笑著,臉上的胡渣隨著他的肌肉一挑一挑。
    “是家琪欠你們錢嗎?不是!欠錢的人跑了,他隻是和那個人合夥做生意,有說過負擔他的私人債務嗎!”勝男想起延延剛才的表情,忍不住氣血湧上,提高嗓門,抄著白晃晃的鏟子衝著那半禿子步步逼近。
    半禿子抬了一下墨鏡,被這個五官看上去標致的“弱女子”逼得倒退了一步。
    “退一萬步講,就算家琪承擔,現在他的合夥人把他的錢都卷走了,你讓他拿什麽還!家琪講江湖義氣,你們江湖人連道理都不講了嗎!”勝男提高著嗓門,舉著鏟子再走近幾步,半禿子再倒退幾步,麵對漂亮女人,他從來都是丟盔棄甲。
    勝男怒叱著,對半禿子說“我們賣房子也好,幹什麽也好,你得給我們一個時間,兩星期內,我不準你打擾我的家人!”勝男用鏟子敲著半禿子的胸,一字一頓地說。
    半禿子和兩個小弟見這陣勢,嘴巴一致地張成o型。
    “好,就給你們兩星期的時間,兩星期之後,別怪我不客氣!”半禿子衝手下一揮手,“咱們走!”
    說完,指著家琪的鼻子點著“有那麽好的娘們替你還錢,你真是燒了八輩子高香!”
    說完之後,領著手下離開。勝男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文文和延延跑出來,延延見勝男嚇得丟了魂似的,捧著勝男冰涼的大手,在勝男的胸前蹭啊蹭“媽媽像女英雄!”
    勝男雙臂緊緊擁抱著延延,小家夥熱乎乎的體溫逐漸溫暖她單薄的身子。
    正在這時候,家琪恨恨地砸了一下地板,嗖地站起來,抬腿就要往外走,文文氣得斥責道“陳家琪,你去哪裏?”
    家琪恨恨地說“住同學家!這裏有小孩,嚇著延延怎麽辦!”
    文文攤手“你已經嚇著他了。”
    勝男鬆開延延,起身,將自己的筆記本一挪“哪都不準去,晚上給我用這台電腦找工作,然後幫我把這個稿子寫下去,你投不出10份簡曆,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說完,抱著延延就往臥室裏走。
    勝男早上醒來做早餐時,開門,便見客廳盤腿坐著一個劈裏啪啦打字的人。那人的一雙小眼睛盯著屏幕,手在鍵盤上飛速旋轉著,聽到聲音,抬起頭,又咬咬內疚的唇,將視線移回去:“差不多明天早上就能幫你搞定。”
    勝男邊往廚房走邊說“不用那麽急,下周四交稿。”
    可是,家琪卻不聲不響地著急著,早餐的時候,勝男和孩子們吃飯,叫他一聲,他說不著急,叫他一聲,他依舊不急,勝男隻得將碗筷勺子端到他麵前。和孩子們吃完早餐之後,勝男領著孩子們外出散步,家琪依舊坐在那原地。
    勝男領著孩子從外頭回來,將家琪麵前的空碗端回廚房,便抄起一堆孩子們的髒衣服扔進洗衣機,開始給文文收拾屋子。家琪依舊一動不動。
    當然,家琪也並非如佛像一般坐在那裏,在三個人都出去
    的時候去了一次廁所,聽到洗衣機的響聲,便回到客房,翻出自己昨晚掖在床底的內褲躲躲閃閃地到洗手間去,就著水龍頭,打了肥皂泡洗起來。
    家琪洗著內褲上白花花的肥皂沫時,勝男正抱著一床文文〇98的被子去陽台曬,路過洗手間時,停住腳步,不經意向裏麵望了一眼,滿手滿身的被子差點全部掉到地板上。
    勝男想告訴家琪,自己要將他的東西和文文、延延的衣褲一同處理,嘴裏卻發不出聲音。
    正在此時,家琪及時抬頭,撞上勝男的眸子,勝男臉一紅,低頭裝作拍打被子,繼而心虛地衝文文嗬斥“屋子那麽亂,下次自己收拾好了!”便匆匆去了陽台。
    勝男將不鏽鋼的晾衣欄杆降至胸前,捉一隻被角往欄杆上搭,再捉另一頭被角,被子便全搭上了欄杆,剛升上去,滑溜的被子卻要從晾衣欄杆上滑下,勝男急忙搶救被子的一角,在這時,另一隻手及時搶救了被子的另一角。
    側頭一看,果然是家琪。
    “內褲涼在那邊。”勝男垂下眼皮,開始拍打被子。
    便聽到被子的另一頭也有人拍打。
    勝男的心跳得像一隻加了速的小馬達。
    勝男幹脆停下手,拾起噴壺去澆那棵許久未澆的仙人掌,卻一腳踩在墊花盆的白瓷碟上,手上的噴壺不由自住地扔了出去,砸在被子上,墜落在地下,人也向後仰去,直到一隻寬厚的大手把住她的肩膀。
    勝男不聲不響地離開陽台去準備午餐,家琪繼續趕稿子,午飯做好的時候,勝男讓延延叫家琪吃飯,家琪照例把鍵盤敲得跟篩豆子似的,勝男隻得再次將飯端到客廳裏,女人做飯洗衣收拾家務照顧孩子,男人不思茶飯地忙著賺錢,竟像一家人
    似的。
    周一一大早,家琪經業內的熟人介紹,去了一家廣告公司麵試,早上沒吃早餐便坐公交車出去了。
    勝男看了一眼電腦,一本稿子已仔仔細細地完成了,想來是他昨晚連夜搞定的。勝男和家琪五年前曾被梁少遊親自指點做稿子,勝男信得過他。於是,便將丈夫留給自己的在西四環的房子掛在了網上,打算擇日賣掉給家琪還債,在參考網上的房價時,便接到了梁紹禹的電話。
    “忙什麽呢?”梁紹禹滑糯的聲音如絲綢般滑過勝男的耳朵。他一大清早難得有興致去上班,便碰上了一件喜聞樂見之事。
    “你找我有事嗎?”勝男紅著臉問。
    梁紹禹喜歡她稱自己為你。梁總這個稱呼,他幾乎要聽到耳朵起繭,無論是從美女還是醜女口中。
    “哦,那個小子今天早上來我公司麵試了,想不到他還是個人才,看過幾個他做的案子,還不錯。”梁紹禹繼續轉著自己桌上的棕黑色的船舵說。
    “也就是說,你們公司打算用他了?太好了!”勝男高興
    地笑著。
    梁紹禹的夭穀卻微微收斂你還挺關心他嘛。
    勝男誠實地說“當然,我是他嬸嬸!”
    梁紹禹笑道“他的策劃中帶著熱辣奔放與自信,我很滿意,你告訴他明天就可以來我們公司上班。”
    勝男一陣好奇“咿?為什麽是我告訴他?”
    梁紹禹忍笑“因為呢,他一見這裏的負責人是我,臉就羞成了火龍果,我問他第一個問題的時候,他扭頭就走。”
    勝男便問“什麽問題?”
    梁紹禹笑說“我問他,諾丁山那邊的合約解除了嗎?”
    勝男憤怒地說“他當時真的走投無路了。”
    梁紹禹在電話那頭聳肩“好吧,我今晚請你們一家人吃飯,怎麽樣?”
    勝男搖頭“謝謝你的好意,不要把他們寵壞了。”
    梁紹禹略一思忖“那我單獨請你怎麽樣?中午孩子們都不在家。廣東的芷寮蟹很有名的,蟹肉雪白,蟹膏金黃,有‘頂角膏’的美名。”
    一點餘地都不留。
    “不能的。你請家琪做事,我當然要請你吃飯了。”勝男說。
    梁紹禹眉梢一緊,緊接著,唇角微微揚起一絲笑意。
    “我最喜歡吃的東西你猜不到。”梁紹禹神秘地說。
    勝男自知自己見識過的外國洋菜實在太少,便問“是什麽?”
    “炸醬麵。”梁紹禹認真地說,“我最喜歡吃家常的炸醬麵,可惜,好久沒有人做與我吃,飯店的炸醬麵又總是太鹹或者肥肉太多。”
    勝男脫口而出“我會做啊,我做得可好吃了。”說著說著,勝男才發現,自己已中了圈套,便噤了聲。
    打開冰箱,居然意外地發現保鮮層有一袋未開封的豆瓣醬。勝男便將豬肉從冷凍層掏出,放在一旁,擠一半醬料,兌水,滴入醬油,攪拌成半汁水狀態之後,仔細地切豬肉丁和蔥花。
    炸醬並不難,無非是放油,油七成熟放肉丁,之後放入蔥花,蔥花入味了放醬料,炒熟了便香氣四溢,炸醬剛熟,勝男便聽到一陣鈴聲。
    勝男忙洗了手,將頭發用手捋順了一番,開門時,便看到
    家琪一張憤怒的臉。
    “那個四眼田雞,居然麵試的是他的公司!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還笑得那麽欠揍,下次見他一次我揍他一次!”家琪憤怒地將自己扔到沙發上,“勝男,我想和你一起寫書!辛苦是辛苦點,可是,我身體好,我熬夜寫,一個月寫兩三本不成問題,這樣下來……”
    “你該幹嗎幹嗎,梁紹禹告訴我,你明天就可以去上班。”勝男打斷道。
    “他為什麽告訴你,告訴我不行嗎?”家琪一聽,從沙發上跳起來,“我就知道他對你不懷好意,下次別讓我看見他,哼!”家琪一麵說著,一麵皺著鼻子,“真香。噯?怎麽你突然想起做炸醬麵了?”
    勝男瞅一眼家琪疲憊而眼袋浮腫的臉家琪今天的臉色依舊有些泛白,想必是熬夜失去了血色,眼珠掛著紅血絲,看得勝男一陣心酸。
    兩天之內完成三分之一的書稿,倒也難為他了。
    勝男遲疑了幾秒鍾,繼而笑說“因為想吃啊。我還要做別的菜,你去稻香村買手工拉麵去。”說完,便緊了一下圍裙,往廚房裏走去。
    家琪見勝男垂頭不看自己,有些奇怪“家裏不是有掛麵嗎?”
    勝男略一思忖,便說道“梁紹禹說想吃炸醬麵。”
    家琪狠狠一跺腳,臉漲得通紅“那個四眼!他就是想借機會接近你,他是個大色狼!大色魔!”
    勝男的雙手捏緊著自己圍裙的裙裾,反駁道“人家說你的策劃作品充滿了熱辣奔放與自信。”
    “奔放他個大頭鬼,你讓他裸奔去吧!”家琪氣急敗壞地
    抓起包便要走人,走到門口時,小眼睛恍然一亮“我不走!你告訴他,他中午不用來了,我不去他那裏!”
    說完,家琪幹脆賭氣地站在門口,大臂一揮“他要來,我就擋在門口不讓他進!”
    家琪橫在門口,先是揮臂擋著,再放下雙臂,誠惶誠恐又固執地把守著,勝男拍了一下家琪的腦袋“他連續兩年得過國內廣告創意方麵的大獎,又是白手起家的,我覺得錯不了,為什麽不信任他一次?”
    “就是不信那個色狼!”家琪哼道。
    此時,那個所謂的“色狼”正饒有興趣地用筆記本瀏覽著家琪的簡曆。
    陳家琪的電子簡曆中附有一些平麵廣告的案子,第一幅廣告畫是牛仔廣告,白皮膚幽深藍眼睛的男模唇角反叛地挑起,一隻手隨意地扛著明晃晃的鐵鍬,另一手插入牛仔褲兜,一張白晳的臉和牛仔上不規則地抹了煤灰。男模背後是十八世紀時的煤紅斑駁在礦井和古老的鐵道廢墟,諳熟法國背景的梁紹禹一眼就看出用的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背影。梁紹禹讀過法國的近代史,更讀過左拉的《萌芽》,大膽誇張、激情四溢的設計,帶著美國特有的個人主義和英雄主義,又有法國人特有的浪漫主義,將年輕人的心理演繹到了極致。
    梁紹禹輕觸摸屏,下一幅,再下一幅,看著看著,眸子子的亮色便越來越光明,眉梢間越來越飛揚,緩緩起身,從櫸木色的書櫥中取一瓶紅酒,斟入高腳杯,半杯入喉時,撥出自己助理的電話“做一個五年的聘用合同,要快。”
    合同書到手時,已是午飯時間,梁紹禹瀟灑地將其握在手裏時,他不知道,他要買來當五年牛馬的人才和他頗感興趣的女子,此刻正麵臨著一場滅頂之災。
    “四眼,不,梁紹禹,你中午是來吃飯嗎?嗯,好,快點來。”剛上車,梁紹禹便接到陳家琪的電話。他居然會給自己打電話?還會使用敬語?
    這天,陽光並不算明媚,一如北京大多數初秋的天,天空泛著蒙蒙的白灰,清秀而清瘦的她啟齒微笑的麵容那麽真實地在車窗上浮現開來,梁紹禹想伸手去摸母親的笑臉,卻隻摸到
    空氣。
    與生母相依為命的那些時光,慘烈而溫情。待拆遷的塵土飛揚的屋子,夏熱冬涼的日子,碗底的的荷包蛋和幹淨得一塵不染的小校服……多年之後,想起這些,依舊讓他熱血潮湧。那時候,他最喜歡的便是母親做的炸醬麵——最簡單的材料,少量的豬肉,便能做出那樣的美味。想著想著,車內便真實地漾起一股炸醬的香氣。
    為自己開門的卻是陳家琪。
    勝男高而纖細的身軀埋在沙發裏,目眼腫得通紅。
    “勝男,怎麽了?”梁紹禹在勝男的身邊坐下,從茶幾抽出一張麵紙,輕輕遞給勝男。
    勝男剛要開口,一串串眼淚又簌簌落下。
    “延延……怕是要被送走了!”陳家琪緊緊地攥著石頭般的拳頭,繼而雙手捂住頭蹲在地上“都是我,該死!”
    梁紹禹隻道自己之前沒有看出端倪,緩緩撫慰道“家琪,你別著急,慢慢說。”
    家琪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延延要被他親媽帶走了。他親媽說,以前沒錢養活他,現在有錢了,也該把親生骨頭接回去了,還說她已經向法院起訴,訴狀明後天就會被送達到勝男家了!”“親媽?”梁紹禹望了一眼勝男,隻見一排眼淚又從勝男的眼中溢下。
    “梁紹禹,我告訴你,勝男不是延延的親媽,延延是張穎那個賤女人生的!”家琪將頭發揉成一團稻草。
    張穎?
    “將能告訴我的都告訴我。”梁紹禹滿臉的鄭重。
    家琪深呼吸一口,狠狠地說“勝男五年前剛畢業,來到北京,跟梁少遊,就是他的丈夫相愛了,少遊叔卻在那時候發現了癌症晚期,勝男剛要不顧一切嫁給少遊叔,當少遊叔也想給勝男一個名分以便以後給她分配合法的遺產時候,跑出一個賤女人,那個女人是少遊叔的合作夥伴,下了藥和少遊叔發生了關係還懷了一個孩子,死乞白賴地要嫁給少遊叔。”
    “為什麽張穎也要嫁給病重的少遊?”梁紹禹問。
    “那個賤女人是為了來搶遺產的!你笨啊!”家琪大罵。
    梁紹禹像主人似的從飲水機裏倒出一標熱水遞給勝男一杯,再遞給坐在地上的家琪一杯。
    家琪接過梁紹禹遞來的水,咕咚一口,卻燙地當場吐出來,扇扇嘴巴,繼續說“那個賤女人為了達到目的,竟把少遊叔的爸媽都從青島搬到北京來,少遊叔的爸爸見他最疼的兒子病成那樣,受不了刺激,竟病死在北京,少遊叔愧疚之餘,病得更嚴重了,所以在相當一段時間裏沒有人管張穎,她肚子裏的孩子就越來越大。”
    “繼續。”梁紹禹追問道。
    “後來過了一段時間,少遊叔的身體好了些,張穎十分妒忌少遊叔和勝男恩愛,一氣之下便要把孩子墮掉,勝男知道少遊叔活不長了,又沒有個後代,就求張穎不要打掉孩子,你知道代價是什麽嘛!梁紹禹,你想不到的!”家琪懊惱地說。
    梁紹禹一怔,心下猜測了一番,問道“是什麽?”
    家琪從地上爬起來,指著那300多平方米的房子給梁紹禹
    看“你看,這種房子,這種擺設,你不覺得,勝男該是個養尊處優的太太,而不是天天為生計日夜寫稿子的辛苦女人嗎!你不是在法國留過學嗎?你看這個金剛妹像不像莫泊桑小說裏的盧瓦澤爾!為了一條項鏈,付出那麽大的代價!”
    梁紹禹已猜到了大半,望了一眼勝男,忍不住揉揉她濕漉漉的頭發,站起身問家琪“告訴我,為什麽。”
    家琪指著門口“就是因為那個王八蛋女人要打掉少遊叔唯一的骨血,勝男這個傻女人將梁少遊給她的所有財產都讓給了張穎!延延的小狗命是勝男用少遊叔給她的全部財產換的!”梁紹禹回望了勝男一眼,心中一陣刀割般的痛。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勝男竟為一個男人犧牲至此。低歎—聲,緩緩坐回勝男身邊,一股強烈地想擁她入懷的衝動便驟然而起,那種感覺,猶如要撈起一塊落入熱水裏的冰塊,又像是要從汪洋大海裏救一個溺水的孩子。
    家琪的嗓門又提高了一度“幸虧少遊叔早就將西邊的一個房子過戶到勝男的名下,張穎倒是享福了,勝男天天帶著那個病包延延去醫院,延延兩歲之前,幾乎一年有一半的時間都是在醫院過的,好不容易孩子長到四歲,身體也稍微好了點,她居然要把孩子領回去!”
    梁紹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一口打斷道“理由是什麽?”
    家琪聽完,像一隻鬥敗的公雞似的,又蹲了下去,聲音也驟然降低了三度“因為張穎知道勝男要賣房子,還知道我被高利貸追債,就說孩子的生活得不到保障,而且孩子的養母也有男朋友了,還說她是親生母親有撫養權……”
    家琪的聲音越來越小,竟弱成了蚊子聲,最後竟一把抓住梁紹禹的手“梁紹禹,你幫幫勝男,你要是能把孩子留下,
    我把勝男讓給你!”
    梁紹禹攤手“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卻有辦法替你們解決一部分問題。”
    “什麽問題!”家琪和勝男異口同聲地說。
    梁紹禹從包裏掏出一份合同,遞給家琪“這是你與我公司的五年合同,你若簽了他,150萬倒不算多。”
    勝男抬頭望一眼梁紹禹,誠實地問“他值嗎?”
    梁紹禹淡淡一笑,回望一眼家琪。
    家琪抓起茶幾上的筆,一咬牙“我簽!”
    說完,幾筆便將合同簽了。
    簽完之後,家琪一雙薄眼皮的小眼睛瞪著梁紹禹“可是,剩下的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