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都好

字數:4815   加入書籤

A+A-




    如月!
    沈之恒清醒過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米蘭。
    他仰麵朝天躺在草地上,米蘭橫跨他的胸膛跪了,裙擺被鮮血浸濕了又幹,變得堅硬厚重,她披散著一頭亂發,低頭正在為他係紐扣。
    他醒歸醒,然而還緩不過神來,不知道此地是何地,今夕是何夕。米蘭一抬眼,和他目光相對,卻也沒說什麽,隻直直的看著他,看不夠似的。
    沈之恒慢慢的轉了頭,看到了臉旁的青草,還看到了夜空的星月。青草上,星月下,是一身血衣的少女,米蘭。
    “我們逃出來了?”他輕聲問。
    米蘭點點頭“嗯。”
    “是你救了我?”
    米蘭答道“當然是我。”
    沈之恒笑了一下“你總救我。”
    米蘭開了口“我……”
    她不是欲言又止,是她還沒想好“我”字後麵的內容。她會永遠救他的,會永遠陪伴他的,如果他死了,她也會去死的。這麽多的話,先說哪句?後說哪句?她一向口拙寡言,若是講得詞不達意,又當從何再說起?
    所以,她幹脆就不說了,現在不說,以後想好了,再說。
    米蘭扶起了沈之恒,沈之恒這才發現自己換了一身潔淨衣服,隻是尺碼不對,腳踝和手腕都露著一截子在外麵,鞋也太小。扶著米蘭向前走了一步,他感覺自己又有了些力氣,便遲疑著發了問“米蘭,我是不是……殺了很多人?”
    “是的。”
    沈之恒換了話題“這衣服是從哪裏弄來的?”
    “汽車夫的。”
    “汽車夫?”
    “那天我為了找你,租了一輛汽車跟蹤厲叔叔,可是後來汽車夫不肯留在這裏等我,我就吸幹了他的血。”她伸手向旁邊一指“屍首就在那裏,我剛才找到他時,他的肉還沒有爛,我就把他的衣服扒了下來給你穿。汽車在那邊的大樹後,你會開汽車,我們回家吧!”
    沈之恒難以置信“你殺人?”
    米蘭平靜的看著他,無意辯解。她早已徹底接受了自己非人的身份,她殺人,一如人殺雞鴨鵝豬狗貓,並沒有什麽重要的目的,不過是貪圖一口肉食,或者一張毛皮。
    沈之恒沒有批評她,沒有立場,沒有資格。真餓極了,他大開殺戒,會比她更狂暴。他忽然想,自己別別扭扭的活了一百多年,如今是不是也該認命了?
    沈之恒坐上汽車,在汽車裏找到了毛巾和水壺,用毛巾蘸水,他仔細擦淨了臉上的血跡煙塵,然後將毛巾洗了洗,他把它撕成布條,纏住了半邊麵孔,旁人猛的看上去,會當他隻是個腦袋受創的傷號。
    米蘭蜷縮在後備箱裏,因為她那一身血衣實在是沒法遮掩,任誰看了,都要嚇一大跳。
    天邊有了隱隱的霞光,是太陽要升起來了,沈之恒發動汽車,這回他心裏沒了司徒威廉,也沒了厲英良。司徒威廉應該還活著,但是已經和他再無關係,他甚至沒有向米蘭問過他的去向;厲英良大概是死了,他對這小子最後的記憶,就是他跪在黑木梨花跟前,出賣了自己。
    這最後的記憶,讓他對厲英良失望透頂,也不是恨,也不是怨,就隻是失望。要是厲英良那時跟著司徒威廉一起逃了,他或許還不會失望至斯。
    回城路上,沈之恒的運氣不錯,隻遇到了幾處日軍關卡,檢查得也寬鬆。他這汽車的證件齊全,來自於本市的大汽車行,所以很容易就混了過去。
    看著滿街的人與車,他有些恍惚,及至汽車開進租界回到家了,他下車進門,迎麵看到了張友文。
    張友文已經連著三天三夜沒有見到侄小姐,急得快要抹脖子,人也瘦了一圈。猛然看到沈之恒回來,且是這麽個狼狽的形象,真是又驚又喜又怕“沈先生,您回來了?沒事了?是不是受傷了?要不要去醫院?”
    沈之恒答道“不必,我沒事,都是皮肉傷。”
    張友文又道“沈先生,還有件事,就是侄小姐,侄小姐丟了!”
    沈之恒依舊雲淡風輕“她沒丟,過會兒就能回來,你先出去買些水果冰淇淋,等她回來吃。”
    張友文的臉上登時有了笑模樣,歡天喜地的跑了出去。沈之恒連忙趁機打開後備箱蓋,放出了米蘭。米蘭也不勞他廢話,自己飛快的跑進了樓內沐浴更衣。
    半個小時之後,張友文提著水果回來了,果然看到了煥然一新的侄小姐。侄小姐這三天三夜顯然是沒少折騰,首先是一頭長發變成了齊耳短發,鬢發掖在耳後,配上一身運動衣,讓她看起來帶了幾分男孩子氣。見了張友文,她像個啞巴似的,也不解釋解釋自己這幾天跑去了哪裏。張友文也不和她一般見識,回頭再看沈先生,他見沈先生也恢複了舊貌,身上層層疊疊的穿得整齊,也不嫌熱,雪白繃帶斜著纏下來,遮住了他半個額頭和一隻眼睛、以及一部分麵頰。坐在沙發上,沈先生像是累極了,問他道“今天幾號了?”
    “二十五號。”
    沈之恒抬頭去看米蘭“好運氣,還趕得上明天淩晨的船。”
    米蘭站在客廳角落裏“行李都是收拾好了的。”
    沈之恒忽然又轉向了張友文“現在北方時局太亂,我又是個和日本人有仇的,所以現在打算南下避避風頭。你若願意,可以留下來給我看看房子。”
    張友文立刻點頭“願意願意,隻要老板信任我就行。”
    沈之恒又道“我給你留張支票做生活費,平時你就住在這裏,我偶爾會打長途電話回來,問問這邊情況。”
    張友文一聽這話,又是一喜——平白無故的有錢花,有租界洋房住,而且不用做工出力,世上還有比這更美的差事了嗎?
    沈之恒說到這裏,站了起來,對著米蘭說道“回房休息吧,明天要起早出遠門,又是一場累。”
    當著張友文的麵,米蘭什麽都不說,乖乖的回房去睡覺。
    她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再醒過來時,窗外天光微明,已經是第二天的淩晨。在她熟睡的期間裏,沈之恒精簡了行李,處理了汽車,等米蘭洗漱完畢走出臥室時,張友文已經發動汽車,等在外麵了。
    租界內還是太平氣象,他們順順利利的到了碼頭,上了客輪。船上的旅客太多了,米蘭雖然是住在頭等艙,依舊覺著亂哄哄,一亂就亂過了一整天。
    到了夜裏,她躺在小床上,想要睡,然而睡不著。忽見對麵床上的沈之恒坐起來了,她便小聲問道“你也失眠呀?”
    沈之恒答道“床小,躺久了難受,不如出去走走。”
    她也起了身“我和你一起走。”
    兩人出艙上了甲板,此時剛剛入夜,風微微的有些涼,沈之恒趴在甲板欄杆上,低頭去看那下方的水浪,米蘭也跟著他看。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隻有他們兩個,站在浩浩蕩蕩的大海風裏。
    米蘭被海風吹得無比清醒,扭頭望向沈之恒,她忽然感覺自己福至心靈,“我”字後頭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容,在此時此刻,是說得清、也道得明了。
    伸手拍拍沈之恒的手臂,她這回沒有喚他沈先生,隻“哎”的叫了他一聲。
    沈之恒扭過臉來,看著她。
    她有些緊張,手指抓住了他的衣袖,她說“我愛你。”
    話一出口就被海風吹散了,沈之恒向她疑惑的一抬眉毛,隨即把耳朵湊到了她的嘴邊,大聲問道“什麽?”
    米蘭扯住了他的耳朵,幾乎把嘴唇貼了上去,大吼出聲“我喜歡你!”
    沈之恒被她震得向旁一躲,抬手捂了耳朵,他望向米蘭,答道“我知道。”
    米蘭凝視著沈之恒,末了把手圍在嘴邊做了個喇叭,逆著海風喊道“你不知道!我愛你!我以後要嫁給你!”
    沈之恒這回是真驚訝了,以至於他看著米蘭,半晌沒說出話來。
    幾日之後的一個午夜,沈之恒和米蘭平安抵達上海。
    與此同時,在幾千裏外的天津衛裏,晚歸的金靜雪在公館門外下了汽車。
    放了假的仆人還未被她召回,留守家中的兩個丫頭也不知道出來接她。她孤零零的進了樓內,正要上樓休息,忽聽身後有人敲響了大門。她先是一怔,隨即臉上露出喜色,轉身跑過去開了門“良哥哥?”
    外麵是無盡的黑夜,厲英良衣冠楚楚的站在門前燈下,向她淺淺一躬“我回來了。”
    她滿心歡喜,正要伸手拉他進門,可是手伸到半路,她緩緩的停了,因為夜色之中又走出了一個高大身影,是司徒威廉。
    司徒威廉走到了厲英良身邊,兩人並肩而立,開始一起向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