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吞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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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被插在漂亮的高腳花瓶中,放在玄關進門處,最開始並沒有什麽異常,直到時間緩慢流逝,它開始向房屋的主人展示自己極強的生命力,哪怕過了整整一個禮拜,也依然如剛買回來時般的嬌豔欲滴。
頑強到了近乎詭異的程度。
方行舟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工作日,不出所料,上次體檢的八卦已經傳遍醫院,同事們紛紛向他表示祝賀,調侃他妻子的美貌和身高,慶賀他即將升級做爸爸。
除了陸見川的孕反越來越嚴重以外,一切都走在應有的軌道上,生活平淡得毫無波瀾,可方行舟總覺得哪裏出了問題,處處都不對勁,好像每天的日常生活不過是在演一出提前被人編造好的生活劇。
這種異樣感無處訴說,最終隻能落在玫瑰花上。
每天方行舟下班回來,都會第一時間先看向玫瑰,確認它是否還和昨天一樣,保持著永不凋謝的美貌。
然而,七天,無一例外,時間沒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仿佛有什麽看不見的結界將它保護了起來,並莫名讓方行舟聯想到這個房屋的另一位男主人
聯想一產生,大腦便會製造輕微的疼痛,似乎被更高次元的電流擊中,試圖提醒他忘記了什麽極為重要的事情。
他無法控製地對玫瑰感到在意,開始偷偷拍攝照片,記錄它的點滴變化,甚至拍攝時都會下意識避開陸見川。
這樣的記錄一直持續到第十二天。
一夜之間,奇跡般的玫瑰凋零了。
方行舟一如往常地下班回家、推開門,然後愣在玄關,瞳孔收縮,怔怔地看著滿地的玫瑰花屍體,許久回不過神。
花瓶裏隻剩下光禿禿的花枝和發黑的花蕊,出門前還鮮豔到晃眼的花瓣已經幹枯成深褐色,落滿半個玄關的地板,寂靜又淒涼,好像已經死去許久,終於在今天被掀開了美麗的偽裝。
方行舟的鼓膜開始咚咚直跳,一些不妙的預感開始冒頭。
他很快意識到,今天陸見川也同樣沒有第一時間來門口接他,而自從上周體檢回來之後,陸見川肚子裏的胚胎似乎進入了快速發育期,連續幾天的孕反把他折騰得麵無血色。
方行舟的心猛地一沉。
他連鞋都顧不上換,衝進客廳裏,看到四周一片狼藉,所有抽屜都開著,冰箱更是被撞倒在地,裏麵空空如也。
呼吸迅速收緊,他沒找到熟悉的人影,大步上樓,一腳將臥室門踹開,聲音微微發抖“陸見川”
臥室同樣亂得無法下腳,連用來存放名貴紅酒的冰箱被掀翻在地,地板上滾滿了空的酒瓶子,卻不見一滴酒水灑在外麵,像是進了十幾個餓死鬼,連吃帶拿,把家裏所有能夠熱量的東西一掃而光。
床上,淩亂的被子下方鼓起一個大包。
方行舟踢開腳邊的酒瓶,衝到床邊,將被子拉開。
陸見川裹在被子裏。
他神色渙散,瞳孔艱難地移動,對
準下班回來的愛人,嘴唇連續動幾下,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方行舟第一次見他這副模樣,被他嚇得手腳冰涼,立刻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再翻看眼皮,簡單確認床上人的身體狀況後俯身下去,問“哪裏不舒服我回來了,別害怕,馬上給你叫救護車。”
陸見川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攥住愛人的小拇指,努力把軟綿綿沒力氣的觸手往睡衣裏藏好,虛弱道“別別叫救護車。”
方行舟用力抓住他的手,眉頭緊皺“到底哪裏不舒服頭痛肚子痛還是不小心摔到了哪裏”
陸見川喉結滾動,艱難地舔了一下幹裂嘴唇“沒就餓餓得頭暈”
方行舟“”
他摸向陸見川的胃部。
哪怕隔著一層肚皮,也能感受到裏麵正翻山倒海,連帶著下方腹部也在不停折騰,才剛剛四個月的胎兒仿佛是在母體內打廣播體操。
方行舟的手一貼上腹部,馬上被寶寶踢了一腳。
“別鬧,”他對著肚子嚴厲道,“我馬上去弄吃的,等我十分鍾。”
陸見川頭暈眼花,緩緩抬手,指向浴室“先喝水”
方行舟當然不可能讓他喝浴缸裏的水,他跑下樓,用不鏽鋼臉盆從淨水器裏接了一整盆端到臥室,把陸見川從床上扶起來。
陸見川已經餓到了看見水都眼睛放光的地步,立刻將整張臉埋進去,瘋狂地往體內攝入水分,一口氣喝了大半盆,好在還保留了最後的理智,沒有繼續喝完,怕嚇到方行舟。
喝完水,他軟綿綿靠在老婆肩頭,終於有了說話的力氣,咬牙切齒,惡狠狠卻毫無威脅力“我要把它打掉太不聽話了,這幾天越來越過分”
方行舟給他腰後麵塞了幾個抱枕,心髒一陣收縮“嗯,打掉他,你舍得嗎別說氣話,先坐一會兒,我去找吃的。”
陸見川雙手摟住方行舟的腰不放,在他肩膀上蹭了又蹭,餓得一句話喘三次,還不肯放過機會讓老婆心疼心疼自己“舟舟,你不知道,我今天餓得把自己吃了一半我要吃牛肉,要一分熟帶血”
方行舟沒心思聽他的胡言亂語,把他的手從自己腰上拉下來,從衣櫃裏隨便拽了件外套遮住醫院的工作服,道“我馬上回來。”
陸見川點點頭,眼神直往不鏽鋼盆裏飄,顯然是還沒有喝夠,又不好意思讓方行舟看到。
方行舟把門帶上。
他跨過滿地狼藉,一路跑著拿鑰匙去外麵買食物。
出門前,他又一次不受控製地看向凋落一地的玫瑰花,再想到樓上狀態虛弱的陸見川,額角突突直跳。
但沒有時間多想,他去車庫拿了車,風馳電掣地開往最近的菜市場,直奔賣牛肉的攤販,將他們今天賣剩的所有牛肉都買下,再買空隔壁的雞鴨鋪、海鮮鋪、豬肉鋪將後備箱和後排座椅裝滿,在滿車的肉腥味中返回家裏。
經過家門口的時候,他忽然發現
四周不知何時聚集了數量眾多的鳥類,密密麻麻擠在天線上,躁動地拍打翅膀。
家門口的綠化帶有什麽東西窸窸窣窣飛快躥過,隱隱約約能看到五彩斑斕的尾巴,似乎是擁有劇毒的某種蛇類。
甚至在衛生管理極為嚴格的街道邊,有巨大的老鼠飛奔進灌木叢,大到幾乎和兩三個月的貓一個體型,在黃昏的籠罩下恐怖得像會吃人的怪物。
方行舟額頭的疼痛開始擴大,耳朵裏嗡嗡直響,腦花像一鍋正在沸騰的粥,試圖殺死裏麵潛入的病毒。
他強撐著精神,把新買的肉類從地下車庫搬到家裏,然後看到陸見川扶著樓梯扶手,虛弱又緩慢地走下來。
他一愣“怎麽起床了”
陸見川的狀態比剛才好了不少,臉上終於不再是慘白,聲音發虛地說老婆,我剛才弄了點加餐,現在感覺好些了。你買了什麽我幫你一起做。”
加餐
連紅酒都喝光了,家裏還能剩下加餐的食物
他不動聲色地把一大塊牛肉抬進廚房,沒有追問他吃了什麽,道“去沙發上坐坐,不用幫忙。”
陸見川的鼻翼一直在動,像快餓死的小狗聞到了肉的味道,直勾勾盯著廚房地上流的血水,喉結連連滾動,都快站不穩了還堅持擠進廚房,撐著台麵“我幫你,舟舟,你都工作一整天了,多累啊,我來清洗”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水龍頭,把下水口堵住。
方行舟看了他兩眼,沒有堅持,隻是轉過身去,假裝在清理配菜。
陸見川立刻從手掌心探出觸手尖。他最高峰的時候可以擁有十八根觸手,今天下午餓得將十七根都吞進去吃了,隻剩下最後一根,可憐兮兮地張開吸盤,大口大口吮吸融解了牛肉血沫的自來水。
他把牛肉清洗了四五遍,甚至故意大力擠壓,將所有的血水都吸進肚子裏,然後長長吐出一口氣,把肉放上砧板“我洗好了。”
方行舟看了一眼水池,裏麵的下水口還塞著塞子,池子卻沒有一滴水。
“好,”他什麽也沒說,“還支撐得住嗎”
陸見川“完全沒問題,我隻是中午忘記吃飯”
方行舟拿起刀,目光卻仍然落在陸見川臉上,瞳孔幽深,遲遲沒有落刀。
陸見川心虛“舟舟”
方行舟緩慢地吐氣,垂眸看向牛肉,打消了再次在自己身上製造傷口的念頭,道“把豬肉和雞肉也洗了吧。”
陸見川聽到這句,眼睛都快發光了,馬上把新鮮肉類一股腦往水池裏麵倒,嘴裏還刻意道“哎,晚上做這麽多好吃的,就我們兩個人,會不會吃不完”然後急切地伸手去打開水龍頭。
方行舟握住他的手。
陸見川一頓,轉過頭來,忐忑地看向方行舟“嗯”
“用淨水器裏的水洗。”方行舟道。
陸見川“哦哦,好的。”
嘩嘩的水流聲在水池中響
起,一直響了十幾分鍾。方行舟放棄所有烹飪技巧,以最快的速度切肉、過水煮熟、撒鹽、裝盤,用大臉盆煮出四五盆肉。
陸見川大約也喝了個水飽,還沒上桌吃飯,已經在廚房打了個嗝,趁老婆沒注意,又偷偷往嘴裏塞剛出鍋的、能把正常人類燙出水泡的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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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煮著吃一部分,把血糖拉上來再說,”方行舟又撈出一鍋雞肉,“如果實在太難吃的話,我給你撒點辣椒麵和孜然。”
沒有人回答,身後隻傳來了誇張的吞咽聲。
他眉頭微皺,回過頭去。
五盆肉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空了四盆,陸見川又是直接把臉埋在裏麵,嘴巴張到幾乎占據半張臉的大小,露著沾染了血漬的牙齒,以無法和“人類”聯係起來的速度狂吃海塞,甚至不用咀嚼,直接將巴掌大的肉塊順著喉嚨滑進胃裏。
像劣質的驚悚恐怖片畫麵。
方行舟瞳孔輕輕收縮。
下一秒,陸見川察覺到老婆在看他,立刻從盆裏站直了腰,耳朵微微發紅,抽出紙巾優雅地擦幹淨嘴邊沾的肉汁,朝方行舟露出完美無瑕的英俊笑容。
“寶貝,沒嚇到你吧抱歉我實在是太餓了。”陸見川輕輕道,“今天孕反嚴重,白天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現在餓得仿佛能吃一頭牛。”
方行舟“”
他轉過身,鎮定地繼續往鍋裏下新的生肉,道“不用仿佛。”
陸見川沒反應過來“什麽”
“我說,不用仿佛,”方行舟道,“你現在這個樣子,三頭牛都吃得下。”
陸見川耳朵更紅了。
“對不起,舟舟,”他又往嘴裏塞了一塊肉,“我會想辦法多賺錢,養活老婆孩子是我的責任。”
方行舟懶得跟他現在聊家庭分工,將剩下的肉全部煮完,再全部撈出來。
甚至沒來得及端上餐桌。
陸見川就站在廚房裏,守著那口鍋,方行舟盛一點他吃一點,當場將買回來的一百多斤肉全部吃光,最後連煮肉的湯水也沒有落下,一起塞進肚子裏。
吃完,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靠著廚房台麵,感覺自己終於活過來了。
隻是,緩過這陣饑餓之後,他又不得不麵對今天非人類含量超標的問題,一次性吃掉一百多斤肉又得修改行舟的記憶了。
這才不到四個月。
以後怎麽辦
陸見川兩眼放空,懷抱著強烈的心虛偷偷看方行舟,可後者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將廚房收拾幹淨,然後轉過身來,摸向陸見川的肚子。
“吃飽了嗎”他問。
陸見川點頭“暫時飽了。”
方行舟“還有沒有頭暈的症狀”
“沒有,我現在感覺非常有幹勁,可以在半小時內把家裏收拾幹淨”陸見川躍躍欲試,“你晚上吃什麽我給你炒個飯吧”
方行舟沒開口。
片刻,
他在極度緊繃之後驟然放鬆,出現了類似於低血壓的感覺,緩了幾秒後忍不住伸出手,將陸見川抱進懷裏。
他用力呼吸,從懷孕的愛人身上聞到了熟悉的幽香,混雜著肉的腥味。
陸見川立刻將他回抱住,忐忑地順著他的發尾“寶貝”
方行舟閉上眼睛。
“嚇到我了,陸見川。”他啞聲說,“回家沒看到你,我差點發瘋。”
陸見川心頭一陣尖銳的疼痛。他將懷裏人抱得更緊,用自己的臉頰來回蹭他的臉頰,像是犬科動物在安撫自己的伴侶“沒事了舟舟,都是因為我今天犯懶,中午吃過飯之後總想睡覺,便忘了出門去養殖場吃”他在這裏緊急刹車,“唔,忘了出門去養殖場買肉等睡醒的時候已經餓到差點把自己都消化掉,是我沒照顧好寶寶。”
“不要說這些話,”方行舟頭痛欲裂,“難受。”
陸見川慌了,下意識想要動用神力窺探愛人的心緒,又在刺入方行舟大腦的前一秒遲疑起來,最終隻是安靜地和他擁抱。
兩人抱了很久。
方行舟處理好亂糟糟的情緒,從陸見川懷中離開,背身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感覺到自己的大腦在發燒。
而且隻有大腦發燒,身體無疑是冷的。
他有點呼吸困難,朝陸見川露出一點笑容,道“我想吃街對麵那家粥鋪的小米粥,你還需要什麽嗎我幫你買一起回來。”
陸見川道“我幫你去買”
方行舟搖搖頭“讓我一個人走下透透氣,等我五分鍾,五分鍾就回來。”
說著,還沒等陸見川開口,他解掉圍裙,準備悄悄去藥店買點退燒藥和精神鎮定藥物。
退燒藥他可以自己開,精神類的藥可能還需要谘詢一下李醫生。
等等。
李醫生
方行舟拉開門,腳步微頓。
陸見川猶豫地跟在他身後“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去嗎寶貝,你看起來臉色好差,我很擔心你的狀態,要不還是我們一起”
方行舟回頭衝他笑了笑,將門合上。
夜晚的冷空氣迎麵而來,吹滅了他額頭滾燙的溫度。
方行舟連做兩個深呼吸,將新鮮空氣吸進肺裏,一邊混亂地回憶著在李醫生那就診的場景,一邊抬起頭來,看向天線杆
上麵空無一鳥。
兩個小時前還密密麻麻擠在電線上的鳥不知何時散了個精光,灌木叢裏也安安靜靜,看不到蛇,更看不到巨鼠,街道透著詭異的安靜,安靜到似乎這裏沒有任何人類以外的生物存在。
方行舟嘴唇輕張。
一絲恐懼緩慢爬上心頭,既是因為四周離奇的寂靜,也是因為自己越發混亂的記憶。
他下意識將手放進衣服口袋,暗暗握成拳。
然後在口袋裏摸到了一張皺巴巴的紙。
方行舟怔了一下,他有極為良好的洗衣習慣,每次洗衣前都會把所有口袋翻一遍,確保裏麵不會留下任何物品。
從衣櫃裏拿出來的幹淨衣服,為什麽口袋裏會有東西
他皺起眉,將紙張拿出來,仔細撫平,就著昏暗的路燈認真打量。
診斷書
剛一看到這三個字,他的心頭猛地一跳,明明還沒看到下麵的內容,不知為何,竟條件反射地將紙條重新塞回兜裏,回頭看向家裏的各個窗戶,確認陸見川沒有趴在某個窗前偷看,然後微微低頭,大步從家裏離開,走向街對麵已經快打烊的商城。
不能讓小鹿看到。
他心中浮出這個堅定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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