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城女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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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醫宋慈!
    湖南邵陽,長樂鄉。
    每年的七月,安家四郎的心情都不會太好,他討厭下雨,尤其是南方的梅雨季節,根本見不到天日。那種濕濕膩膩的感覺,總讓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浸在個大水缸裏。
    他的本名叫安盛平,意指安居樂業,盛世太平。因他在家中排行老四,故此有了“安四郎”這個稱呼。此刻,他正斜倚在花廳正中的圓桌旁,望著窗外屋簷下的雨水發呆。
    “公子,今次已經是第四個了!”身後不遠處,一個身著一襲黑衣、麵色深沉的漢子忍不住道。
    漢子看起來四十歲左右年紀,一雙劍眉,眼神銳利。與安盛平的隨意不同,他似乎顯得十分焦躁,蹙著眉,背著手,不停地踱著步。
    而距離兩人不遠的窗欞旁,還站著另一個人。
    那人長身玉立,披著件玄色的袈裟,一副寬肩,隻看背影,就有種說不出的神聖感。
    安盛平嘴角勾起笑,他本就生得一張俊臉,笑起來,就仿佛正午的驕陽,耀眼奪目,可偏偏眼神卻又深邃似海,看不清究竟有多深,也不知隱藏了多少秘密。
    他此刻望著站在窗邊的僧人,拋出這樣一句話來“釋空大師,您說那女鬼幹嗎把人心挖出來啊?她是想看看那群男人心裏有沒有她,還是餓了,想要吃點消夜,打打牙祭?”
    釋空回過頭,樣貌竟然與那安四郎不相上下,豐神俊朗,不帶一絲的煙火之氣,隻是年齡略長一些,是個年約三十的俊美青年。
    “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微微一揖,手腕上還掛著一串佛珠,“貧僧早已遁入空門,從此世間種種,再與釋空無關。”
    安盛平又笑了,隻是這一次,他的笑容之中卻帶著幾分不屑,就連那眼神也變得冰冷起來。
    如果說他剛剛的眼神還深似無邊的海水,現在卻仿佛刮過冬風,凝成了一塊冰,冒著絲絲寒氣。
    “都說我佛慈悲,可依我看,郎心如鐵才是真。”
    釋空明白,安盛平話裏有話,但他在來這裏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所以今天不管安盛平如何質問,他都不打算再多解釋一個字。這卻苦了那唯一蒙在鼓裏的黑衣漢子。他名叫徐延朔,今年
    四十有一,乃當今聖上親封的金刀名捕。
    他隸屬刑部多年,與安盛平的父親,開國郡公安德山是舊相識。今次他便是受了友人之托,來幫忙調查這長樂鄉女鬼挖心一案。
    隻是不知為何,那安盛平放著案子不查,卻請了一位當地有名的高僧釋空前來問話。
    對於安盛平這不知輕重緩急的性子,徐延朔很是不喜,但畢竟是郡公之子,再加上早年安德山對他也有提攜之情,所以於公於私,他都不好當麵起衝突。
    三人俱沉默不語,隻是,除了那不明真相的徐延朔外,其餘兩個人擺明是在裝糊塗。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那釋空沉不住氣,率先道“安公子,釋空能幫的不多,要是幾位受害者需要做法事,超度亡魂,釋空隨時願意幫忙。但您今天要是還想問別的,就恕貧僧不奉陪了。”他說完輕輕拂袖,居然就這樣走了出去。
    安盛平沒攔,徐延朔自然也不會去攔,所以,釋空就真的這樣離開了。他走的時候,雨還沒有停,雨水打在他的肩頭,在那玄色的袈裟上暈染開一朵朵暗紅的水花。但是他卻毫不在意,就這樣消失在雨中。
    待他走後,安盛平終於坐直了身子,望著他的背影,輕歎了一聲。
    這下,徐延朔更是不明白了。見他心有疑惑,安盛平終於解釋起了自己此番叫釋空前來的原因。
    “徐大人,你入職多年,出了名的過目不忘,我少時也聽家父提起過,說你隻要見了疑犯的畫像,或是聽了別人的名字,就會一直記得,終生不忘。不知,你對那十年前在殿試時舌戰文武百官,出盡了風頭的狀元郎可有印象?”
    徐延朔蹙眉,雖然他不在朝野,但不代表他不關心朝廷,何況十年前那件事,著實叫人匪夷所思,所以又怎麽可能忘記。
    “我記得,那年的狀元叫江鳴赫,他文采風流,頗受聖上賞識,甚至有傳言,太後想將長公主許配與他,可誰知道,那江鳴赫卻突然回了家鄉,過了沒多久又辭去了官職……”
    他說著說著,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不禁睜大了雙眼,快走兩步,
    一腳踏出花廳大門,指著那釋空離開的方向道“難道是他?”
    安盛平微微一笑“沒錯,江鳴赫祖籍便在這長樂鄉,他辭了官,回到這裏,又不顧父母親朋的反對,在人生最鼎盛的時期剃度出家,當了一名僧人。”
    “可……”徐延朔仍舊不解,“這和女鬼挖心一案又有什麽關係?”“你可知那女鬼姓甚名誰,到底是何來曆?”
    “我查過了,婚書上寫著那女鬼生前名叫方玉婷,按照縣誌記載,她是城北綢緞莊方老板的獨生女兒,死的時候隻有十七歲,是自縊而亡。”
    安盛平點點頭“那你又知不知道,這江鳴赫與方玉婷有什麽關係?”
    “關係?我隻聽聞那方家小姐是被個負心人騙了,悲憤交加,一時想不開才尋了短見,難道說那江鳴赫就是欺騙她的負心人?”
    安盛平站起身,走到門邊,站到徐延朔的對麵。
    他轉過頭,看著釋空剛剛離去的那道拱門,眉頭緊鎖。然後他似是帶著幾分感慨道“這方玉婷與江鳴赫,一個出生在商賈之家,在長樂鄉是出了名的富戶,一個生在書香門第,既有才學又有名望。這文人的才氣與富人的財氣,自古就喜歡結合在一起,所以他們的父母早就為他二人定下了婚約。原本江鳴赫金榜題名之時,便是他們共結百年之日,可誰承想,他人在臨安城,未婚妻卻在家鄉上了吊。悲痛的心情世人都能理解,隻是想不到,他竟為此連官都辭了,還出了家,當起了和尚。”
    聽他這麽一解釋,徐延朔突然對那釋空肅然起敬,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在自己功成名就之時,拋下一切,為心愛的女子遁入空門。
    漫漫長夜,青燈燭影,那釋空是不是真的能如同他的法號一樣,對過去的一切釋然、放空?
    他的愛,他的恨,他的自責、無奈和不解,還有他在塵世的一切榮華富貴,是不是也都真的成了過眼的雲煙,化作了前世的一場夢?沒有人知道他這十年是如何度過的,正如再沒有人知道那方玉
    婷又是怎麽從墳裏鑽出來一樣。
    釋空自然也不能了解,而且他也不想去了解。
    曾經的方玉婷,是他未過門的妻子,同樣也是這長樂鄉出了名的美人。
    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之所以會愛上她,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容顏,更多的,是她的才華和她的修養。
    她是他見過的最有文采的女子,雖然定親多年,但兩人見麵的次數卻並不多,隻有屈指可數的四次。可每一次,他都會折服於這個女子的智慧與美貌。
    他能在金鑾殿上舌戰文武百官,卻在初相識時,麵對方玉婷的笑靨,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而也就是這四次,改變了他一生的軌跡。也許,這就是他命定的緣分。
    同樣,也是他命定的劫數。
    “要是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了解方玉婷,那必然就是釋空。”安盛平道,“那方玉婷死後,她的父母傷心欲絕,早就搬離了此地,不知所蹤。至於那傷了她的負心人,根本就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甚至到底有沒有這個人,也是一個謎。所以……”
    “所以,江鳴赫是這長樂鄉裏,唯一一個知道方玉婷過去的人!”徐延朔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著他的話,繼續道。
    “沒錯!”安盛平點點頭,他早就知道徐延朔是個聰明人,如果沒有聰明的頭腦,隻靠一身武功,是不可能會被聖上欽點,禦賜他“金刀名捕”的稱號的。
    隻是,那已經遁入空門的江鳴赫卻不肯配合。他不說,旁人也沒有任何理由強迫他,所以現在這條線索也斷了。
    徐延朔的性子有些急躁,搓著手,突然指了指釋空離開的方向,道“既然如此,公子你就這麽放他走了嗎?要不要我把他抓回來?我就不信他什麽都不說!”
    “罷了,”安盛平搖了搖頭,默默地歎了口氣,“他是什麽人,徐大人難道還看不出嗎?一個為了心愛的女子,連榮華富貴都可以不要,聖命都能違抗,父母親朋都能拋下之人,又怎麽會屈服在你我麵前?”
    “那……那現在要怎麽辦?都第四個了,保不齊還有第五個、第六個!”
    見徐延朔那急切的樣子,安盛平卻笑了。他抬頭望望屋簷外,雨勢漸漸小了,雖然不知何時才會徹底停歇,但雨過之後,總會再看到朗朗晴空。
    “無妨,縱然你我沒有辦法,但有個人,卻一定可以找出這件事的真相。”
    “公子說的這人是誰?”“他是我的一位故人,早年我們曾一起拜在太學博士真先生的門下。他這個人機敏過人,一向能察常人看不到之處,所以,這個案子倘使世間隻有一人能破,那無疑就是他了。”
    聽安盛平說得這麽篤定,徐延朔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既是早年曾和安盛平一起拜在那位真德秀先生門下,那這個人想來也有些來頭,不知有沒有耳聞。
    “公子說的究竟是誰?”
    “他是廣州節度推官宋鞏之子,”安盛平背負雙手,微微一笑,恰在這時,屋外的雨也停了,天邊的雲朵似是裂開了一道縫,漸漸出現金色的邊緣,泛起微微的光亮。他抬頭望向天空,悠然道出那人的名字,“宋慈。”
    天剛剛下過雨,路上行人不多,原本在街邊做買賣的小販見雨停了,也紛紛從屋簷下、巷子裏走出來,開始擺弄自家的攤位。
    一輛馬車由巷口駛入,停在了望月樓的門口。
    那車棚還掛著雨水,趕車的師傅還穿著蓑衣,就連那拉著車的紅棗馬,也是一副被淋得濕漉漉的狼狽樣。車上門簾輕輕掀起,車廂裏跳出個穿著桃紅衣衫,看起來七八歲光景的小丫頭,仿佛一下給這雨後的長街注入一團活力,添上了一抹明亮的色彩。
    “娘,雨停了,不用遮傘了!”
    她聲音如銀鈴般悅耳,笑靨如花,朝著車廂內揮了揮手。“婉兒,莫要胡鬧!”
    那話語雖是帶著些嚴厲,但這說話的聲音卻溫柔如水,全然聽不出半點責備。接著,一隻手從那車簾子裏探出來,隻露了三個指尖。雖未塗蔻丹,卻又自帶一股說不出的風韻。
    待到車簾掀起,從裏麵走出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上穿織金短衫,下麵配了條黃羅銀泥長裙,華貴又不失典雅。一頭烏發高高盤起,綰著雲髻,發間別著金簪,金簪上麵還鑲了珠鈿,更襯得她花容月貌,端莊大方。
    “娘,您快些,聽說這望月樓的芙蓉蓮子糕可是限量的,我怕去晚了,就沒咱們的份兒了!”
    那小姑娘笑著迎上去,接了車夫遞來的腳凳,放在馬車邊,然後一伸手,攙扶著那美婦人下了車。
    “無妨,今日有雨,街上人不多,那蓮子糕怕是還有富餘,少不了你那口的!”婦人溫柔一笑,輕輕刮了刮女兒的鼻子。
    雖然不用打傘,但畢竟剛下過雨,地上仍舊有些濕滑,兩人互相攙扶著,朝望月樓的大門口走去。
    步上台階,剛要進門,卻從那店內正走出個身著青色衣衫的青年,與她們打了個照麵。
    母女倆趕緊往旁邊躲了躲,孰料那青年卻先她們一步,側了身,站到了門旁。
    “請。”雖然他隻說了一個字,但那嗓音清澈之中帶著儒雅,引得那名叫婉兒的女孩兒忍不住抬起頭來,注視起他。
    他大約二十歲,個子很高,身材纖瘦,沒有一般男子那樣魁梧,眉宇間卻透著股靈動,並不像同齡之人那樣刻板。
    “多謝公子。”
    那婦人道了聲謝,挽著女兒,走進店裏。
    待到她們進了屋,青衫青年才出了門,他原本想要撐傘,但抬頭看看天,這才發現雨已經停了。
    “老板,來一斤芙蓉蓮子糕!”“哎喲,這位小姐,您來晚了!”
    櫃台後的老板留著兩撇小胡子,看起來頗為精明,再加上常年與食客打交道,說起話來,臉上總是帶著三分笑意。
    婉兒眉頭一蹙“什麽意思?”
    那老板笑著從櫃台後走出來,指了指大門的方向“對不住您了,這最後兩斤芙蓉蓮子糕,剛剛都被人買走了。”
    “最後兩斤!”婉兒嘟著嘴,轉頭朝她娘親抱怨道,“娘,肯定就是剛才那人,他怎麽這樣!買一斤還不夠,兩斤都要了,怎麽這麽沒規矩!我、我找他去!”說完,也不顧阻撓,甩開她娘親的手,朝大門外跑去。
    待到出了門,左右觀望,便見那青衫青年已經走出去一大段距離了。隻是,他身旁卻還多了個穿著粗布衣衫的小廝,那小廝手裏牽著頭毛色發亮、看起來頗為精神的小毛驢。青年與那小廝有說有笑,信步朝前走著。
    “喂!”
    婉兒衝著他的背影大叫一聲,那青年回過頭,看著她。
    本是不經意的一眼,但他眼中噙著笑意,伴著還未散盡的雨霧,那笑容如詩如畫般定格在那泛著泥土氣息的青石路上,直看得婉兒傻了眼,竟是把剛剛打算教訓他的話都忘了。
    青年見她不說話,還以為是她認錯了人或是自己會錯了意,揚起笑,轉身走了。
    婉兒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盡頭,咬著唇,輕輕跺了跺腳,回到店內。
    “娘,芙蓉蓮子糕買不到,咱們買斤白玉金沙餅吧!”
    南城內,一民居。
    剛剛下過雨,天色還有些陰沉,路上滿是泥濘。空氣中泛著雨後泥土的氣息,屋簷上,還斷斷續續地掉落著水滴。
    雖是城內,但由於靠近城門口,所以這裏居住的,多是些在城外有產業的農戶。
    籬笆牆外圍滿了人,對於這些村民來說,每日的生活就是下田務農,回家燒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終其一生,平凡至極。
    但今日,這小小的平淡卻被打破了。“怎麽回事,我聽說死人了啊?”“可不,死的是老李頭兒家那小閨女!”“啊?那姑娘不是才十六,下個月好像就要出嫁了吧?”
    “可不是嗎,年紀輕輕的,唉。”“怎麽死的?”
    “不清楚,不過官府都來人了,怕不是好死吧……”
    正說著,幾個衙役打扮的人走了過來,他們分開左右圍觀的群眾,護送著一位提著個木頭匣子、雙手戴著長手套的白發老翁走進了院子。
    與屋外一片嘈雜不同,這屋裏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對老夫婦站在屋門口相擁而泣,兩人衣著樸素,許是剛剛淋了雨,衣衫都是濕的。
    一個穿著官服、看起來約五十歲年紀的官員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個身著赭色衣衫、正彎腰不知查看著什麽的中年男子身後。
    那官員姓唐,單名一個鬆字,正是這長樂鄉的縣令。
    而他麵前那男子背對著眾人,雖看不清容貌,但身形魁梧,且身上還帶著股不怒自威的氣派,是以即便穿了便服,仍讓人覺得不敢輕易靠近。
    “徐大人,仵作到了。”
    “好,讓他過來吧。”
    如此說著,那人這才回過頭來,沒想到不是別人,竟是徐延朔。他今日原本受了安盛平之托,來城門口接安公子那位故人。可沒承想人還未接到,卻遇上了一起人命案。
    待他閃身到一旁,那提著木匣子的老人才快步走上前,先是對他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然後才去處理那具躺在地上的女屍。
    那女屍十六七歲,麵容姣好,觸之屍身未僵,應是死了不久。隻見她衣衫不整,發絲淩亂,尤其是上半身,幾近赤裸,就連那肚兜的搭繩也斷了。
    脖頸處有明顯的紅色瘀痕,初勘應是致命傷,料是被人扼住頸部,活活掐死的。
    仵作接了命令,蹲下身,開始驗屍。
    待他撩起那女屍裙擺時,那對站在門口的老夫妻看到女兒死後還要受辱,哭得更加厲害了。
    徐延朔蹙了蹙眉,他雖孑然一身,無兒無女,但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心情,他也是理解的。有些不忍地擺了擺手,示意手下的官差將那兩位老人請出了房間。然後自己站到屋門口,希望能擋住老人的視線,讓他們不要再看到這痛心的場麵。
    大概又過了半炷香的時間,仵作檢驗完畢,摘了手套,收了工
    具,走到門口,準備向兩位大人匯報。“回大人的話,這位姑娘是被人用手扼住脖頸而死,且生前曾經
    與人搏鬥,但所幸保住了清白。”
    一旁的唐縣令顯得有些不耐煩“這些就算你不說,我們也看得出來,能不能說些我們看不出的?”
    “這……”
    仵作語塞,他的工作隻是驗屍,該說的他都說了,還有什麽好讓他講的呢?就算縣太爺想在這位京裏派來的大官麵前邀功,也不用拿自己開刀吧!
    徐延朔明白仵作有些為難,並沒有責備他,隻是詢問道“你且說說,這女子大概是什麽時辰遇害的。”
    “回大人,死者身體尚未出現僵硬,也無屍斑,應是剛死沒多久,至多不超過一個時辰。”
    “既是如此,”徐延朔回頭看了看死者的父母,即便心有不忍,但為了盡早破案,還死者一個公道,也隻能硬著心腸問道,“雖然兩位不在家,但可否知曉,今日有沒有什麽人曾在你們外出期間來過家中?”
    那婦人難過得說不出話,死者的父親回答道“聽鄰居說,那黃潑皮來過家裏。”
    “黃潑皮?”
    見他不解,一旁跟著伺候的小吏趕忙上前解釋道“大人有所不知,黃潑皮本名叫黃三川,是咱們長樂鄉出了名的潑皮無賴,平日裏靠著發放高利貸和收取保護費為生,橫行霸道多年,都沒人敢去招惹他。”
    “既是潑皮無賴,怎麽就沒人管管嗎?”“這……”
    那小吏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低了頭,退到一旁。
    縣令趕緊避重就輕“既然如此,那八成就是這黃潑皮幹的了!好端端的,他跑來你家幹什麽?莫不是,你們欠了他錢?”
    夫妻倆對視一眼,又是一把辛酸淚。
    “是,”那老翁回道,“我們是欠了他一筆錢,本打算借來做些小買賣的,誰想到竟虧了本,連本金都賠進去了!原本,我們家小蓮下個月就要出嫁了,她嫁人之後,我們自然能用聘禮還上這筆錢,可、可誰知道……”
    話未說完,那唐縣令先急了眼,其實他平時並沒有這樣積極,但是今天為了在徐延朔麵前表現自己,總是擺出一副風風火火的架勢“來人啊!速速把那黃潑皮帶來,本官倒要親自審審他!”
    “是,大人!”“你們說死者生前定了親,下個月就要出嫁?”與唐縣令不同,
    徐延朔卻抓住了老翁言語間的另一個重點,“既然如此,那你們這未來女婿有沒有可能到你家來拜訪?”
    “這……”
    死者的父母對視一眼,那婦人小聲嘀咕道“應該不會吧,趙先生可不是那麽沒規矩的人。”
    “此話怎講?”
    徐延朔不解,好奇地問道。也許是他聲音有些洪亮,那婦人嚇得慌忙低了頭,再不敢說話。
    那老翁趕緊點點頭,希望他能多多包涵,解釋道“回大人,我們這未來女婿是個教書先生,原先娶過一妻,年前,他那娘子病死了。我們看他平時知書達理,是個值得托付的人家,所以才答應了這門親,同意把女兒嫁給他。”
    徐延朔點點頭,聽這老翁的意思,趙先生是個本分守禮的人,不會在成親之前隨意到未婚妻家走動。但據這對老夫妻所說,他們除了欠下黃潑皮的債之外,也再無其他仇家可言。而這未出閣的小蓮姑娘,除了未婚夫之外,人際關係更是簡單,根本沒有仇家可言。看來這個趙先生,也是要問上一問的。而且不管怎麽說,既然小蓮姑娘已經遇害,情理上總要通知一下未婚夫。
    “不管怎樣,還是請那位趙先生來問問吧。”徐延朔轉頭,朝唐縣令示意道,“人死了,總要有個交代。”
    唐鬆趕緊彎腰應承“是是是,大人說的是!”
    於是,那趙先生與那黃潑皮,一前一後被帶進了發生命案的這間小院。
    黃潑皮今年三十有四,為人不修邊幅,邋裏邋遢,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他倒是人如其名,一看就是個潑皮無賴,即便是被捕快抓了來,仍舊是一副吊兒郎當、無所謂的樣子。
    至於那趙先生,他看上去二十五六,樣貌端正,儀表堂堂,倒真的是個讀書人該有的模樣。
    死者的父母似乎斷定自家女兒是死在了那黃潑皮的手裏,一見他就撲了過去,又是打又是哭的,說讓他償命。孰料那黃潑皮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氣得直接把那李家老翁打倒在地。
    “反了反了!還有沒有王法了!”
    縣太爺氣得直跺腳,指著那黃潑皮的鼻子罵道“當著本官的麵
    都敢打人,行了凶,你還有理了不成!”
    那黃潑皮蔑視地一笑,耍賴道“小人沒讀過書,隻知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不還錢還打人,我還不能還手了?”
    “你、你……”
    唐縣令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被黃潑皮氣得厥過去,好在後麵的小吏扶了一把,這才穩住。
    徐延朔沒說話,指了指裏屋,示意將黃潑皮和趙先生帶進去看看屍體。
    兩人跟著官差進了屋,便看到躺在地上維持原樣,已經死了多時的李小蓮。
    黃潑皮皺起眉,倒吸了一口氣,用手拍著腦門,一臉的難以置信“怎麽回事!我今天來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啊,隻說感了風寒,身體不舒服,怎麽這麽一會兒就死了?”
    而那趙先生似乎很怕見到死人,臉色蒼白,蹙著眉,驚慌地用衣袖遮住視線,隻瞅了一眼就退到了一旁。直到聽那黃潑皮說完,趙先生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聲淚俱下道“好你個黃潑皮!定是你今天來催債,看小蓮姑娘一人在家,起了歹心,逼奸未遂,才把她殺了,是不是?”
    趙先生就是個讀書人,哪裏是那黃潑皮的對手,對方直接甩開他的手,狠狠推了一把,直推得他後退了好幾步,靠著門板才勉強撐住,沒有摔倒。
    “你胡說什麽!我黃三川是那樣的人嗎!真是好心沒好報,我看她病了,還說再寬限幾日,讓她跟她爹娘說,先拿錢去看病,結果現在倒賴到我的頭上了!”說完,也不顧自己還被一群官差圍著,
    推開眾人,邁步就往外走。
    他這麽一走,反而更顯得心裏有鬼了,幾個捕快快步上前圍住,試圖將他拿下。
    這黃潑皮平日就是個地痞惡霸,倒也有幾分蠻力,先是幾下把圍著自己的四五個衙役打翻在地,又一個過肩摔,撂倒擋在身前的捕快,瞪著眼凶神惡煞一般,朝著大門的方向跑過來。
    唐鬆嚇得一邊叫一邊往後躲,生怕傷了自己。
    徐延朔就站在大門口,見他衝過來,也不閃躲,反而背起手,一副坦然的樣子。
    “讓開!”
    那黃潑皮不知道眼前這位是個比縣太爺還大的官兒,隻當他是這草包縣令的跟班,因此也不客氣,直接揮起拳頭,迎麵打了過去。
    “大人小心啊!”
    徐延朔今天出門沒帶隨從,身邊跟的都是縣令府上的人,因此根本算不上忠心。此時他們都全心全意護著自家大人,哪有人分神去管他。待到他們注意到徐延朔落了單,被那黃潑皮迎麵打過去時,早就晚了。除了大叫幾聲,誰也來不及撲過去幫忙。
    然而,就在那一拳即將碰到徐延朔時,他輕輕往左一閃,便躲開了拳頭,繼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右手一把扣住黃潑皮的腕子。黃潑皮一個錯神,徐延朔橫掃一腿,直接將他撂倒在地。待到再想起身,徐延朔又是猛地一拉他的手腕。便聽“哢吧”一聲,竟然將黃潑皮那腕子震脫了臼,疼得他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嘴唇,這才沒叫出聲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在場所有人都傻了眼。
    再看徐延朔,他直起身,依舊背著手,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眾人皆驚出一身冷汗,心道這“金刀名捕”的封號還真不是浪得虛名。身手這麽厲害,難怪一個人穿著便服,溜溜達達地就出了門,身邊連個侍衛都不帶。
    “還不快、快把這個惡徒給我拿下!”過了好一會兒,唐縣令才反應過來,在眾人的攙扶下,指著黃潑皮喊道。
    “是!”
    幾個衙役聽令,趕緊上去將受了傷、再無抵抗能力的黃潑皮從地上拽了起來,火速戴上鐐銬,要將他逮捕回衙門。
    “且慢,”徐延朔突然抬起手,“人命關天,他還沒認罪,怎麽可以這麽輕易下結論?”
    “大人,您看他那個凶神惡煞的樣子,不是他還能有誰!再說了,他剛剛不是都想畏罪潛逃了嗎,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據?”
    “放屁!”黃潑皮打斷唐縣令,嚷嚷道,“老子行得正,坐得端!我說沒殺人就是沒殺人,你們就是想冤枉我,讓我當替罪羊!”
    “你、你放肆!”“我放你的臭狗屁!”“你……”
    就在那黃潑皮和唐縣令你一言我一語對罵的時候,門外突然一陣騷動。
    接著,不等叫人去查看,便有個年約二十的後生從外麵衝了進來。
    他一進門,東張西望地,似乎在找什麽,表情十分緊張,而當
    他看到裏屋李小蓮的屍體時,整個人都蒙了。
    他雙手握拳,衝了進去,一下就跪倒在了那屍體的旁邊。“蓮妹、蓮妹……”
    他低聲喚著死者的名字,顫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臉頰,可要碰到時,又顫抖地收了回來。
    “蓮妹,我對不起你啊!”
    他喊著,突然用手捶著地麵,號啕痛哭起來。徐延朔蹙起了眉,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了。
    唐縣令朝旁邊使了個眼色,衙役們立刻心領神會地押著黃潑皮出了門。
    “冤枉啊!屈打成招啊!”
    黃潑皮發揮他的潑皮本性,扯著脖子大聲叫嚷起來。
    院子外麵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大家又不是聾子,自然聽得到他說的那些話。
    但官字兩個口,誰又敢說什麽?況且他本來就有嫌疑,沒有人會那麽不開眼,為這麽個潑皮無賴打抱不平。
    可偏偏,就是有那不開眼的人。
    “哎喲,公子您聽,怎麽這青天白日的,還真有草菅人命的事兒啊?”
    “阿樂,人家的事,你莫要管,要是管好了還行,管不好,就惹到你頭上了。”
    那兩人說話的聲音不大,其中一個軟軟的,聽起來有些福建口音,似乎是個少年郎。
    另一個聲線清冷,倒是一聽就讓人覺得舒服。隻是他那話裏話
    外,充滿了諷刺,好像是在勸人,但仔細聽,根本就是在罵人才對。而且,他罵的不是別人,正是院裏這些吃俸祿的官差和老爺。徐延朔的眉頭又擰緊了幾分,循聲邁出院子,一眼看到個發髻
    高綰、手牽毛驢的少年正在和一個青衫束發,一手拿傘、一手提油紙包的青年對話。
    那青年麵容清秀,眉梢嘴角似乎都帶著笑意,看起來就像這雨後的晴空,帶著股讓人無法忽視的自信和爽朗。
    隻是不知為何,這笑容看在徐延朔的眼裏,卻覺得有些刺目。“諸位,案件尚未查清,鄙人在此保證,我們絕不會冤枉好人,
    更不會放過行凶者!”
    “奇怪,這事兒不是應該縣令管嗎?”那少年嗬嗬一笑,看似小聲嘀咕,實則很有煽動力地往那青衫青年身邊挪了挪,輕聲道,“公子,這人比縣令官兒大?”
    青年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延朔,道“應該是了。”
    “可是,他穿的是便服,您是怎麽看出他也是個官兒的?”聽著兩人的對話,一旁的圍觀群眾也不禁好奇起來,有人忍不住問道。
    “你看,他雖是穿著便服,但袍子下麵卻是官靴。而且……”青年微微一笑,解釋道,“就連縣令大人都對他畢恭畢敬,自然是他的官階比較大了。”
    “比縣令還大的官兒?那不能啊!咱們長樂鄉,再沒比唐縣令更大的官兒了!”
    青年笑笑,突然轉過頭,直視著徐延朔,說道“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這位應該就是京裏派來的金刀名捕,徐延朔徐大人了。”
    聽他這麽一說,眾人一片嘩然,他們早就聽聞當今聖上極其重
    視這次的“女鬼挖心”一案,可這位所謂的京城裏來的大人,他們連見都沒見過,隻聽了個名號,又怎麽可能認得出?
    “這人倒是聽過,說是上麵派來查女鬼那案子的!可你怎麽就肯定是他?”
    “這位大哥您別不信,我們公子看人可準了!”那小廝說著,露出一副得意的笑容,“他要說是,那就絕對是!”
    “哦?”
    徐延朔也不生氣,信步走到那青年麵前,隔著籬笆圍欄,同樣直視著他。
    這青年雖然清瘦,但頗有些高度,再加上一副寬肩,與徐延朔平視起來,倒也有股不輸給他的氣派。
    “那倒是請這位公子說說看,你是怎麽看出本官身份的?”這“本官”二字出口,無疑是默認了他的猜想。
    身旁的群眾見狀,趕緊噤了聲,再不敢喧嘩吵鬧。
    青年微微一揖,這才畢恭畢敬道“大人右手虎口處有舊傷,想來是多年用刀所造成的,而且我注意到您幾次將左手插在腰間,似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放在佩刀上,但是今日卻並沒有佩戴,所以隻能放在腰間。試問,有哪位平時慣用佩刀,最近來了長樂鄉,官階又可以讓縣令大人都畢恭畢敬的武官呢?這樣一推算,那應該就隻剩下聖上欽點,派來這長樂鄉查案的徐大人了。”
    聽他這麽一說,徐延朔才意識到,自己確實會習慣性地在思考時用手握住刀柄,隻是今日出來的目的是迎接遠方的客人,沒穿官服,也沒帶佩刀,以免太過招搖。
    隻是,他百密一疏,還是漏了這平時穿慣的官靴。
    想不到,正是這些小細節,出賣了他的身份。“放肆!”
    唐縣令此時也跟著走了出來,一出門就聽到他這句話,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指著那青年道“哪裏來的刁民!怎麽敢和大人這麽說話!”
    “無妨,”徐延朔正想找個機會向長樂鄉的百姓介紹自己,於是雙手抱拳,對著院外圍觀的眾人行了個禮,“各位百姓,本官徐延朔,奉當今聖上之命,來調查日前在長樂鄉發生的連環殺人案!今日剛好有事,途經此地,沒想到卻遇上了這樣一起命案。所謂案無大小,人命關天,諸位都是住在附近的鄰裏,不知可否些線索,也方便我們盡快找出凶手,還李家姑娘一個公道?”
    孰料他話音剛落,還不等有人回答,那青年身邊的小廝卻又笑了,道“大人,您與其問他們,倒不如去問問我家公子,您要是能讓他進去看看,那李小姐自己就把凶手是誰告訴您了!”
    徐延朔這回是真的有些不悅了,這少年還沒搞清楚狀況嗎?那李小蓮已經死了,怎麽可能向她詢問!要是死人能說話,那還調查個什麽勁兒!
    正待他即將發作時,剛剛負責驗屍的仵作正巧提了箱子出來。仵作一眼便瞧見了站在籬笆牆外的那對主仆,也將他們剛剛的話全都聽進了耳朵裏。
    剛剛那唐縣令還埋怨自己的驗屍手段,在那位京裏來的大官麵前害自己吃了癟,那現在正好,既然這青年如此猖狂,倒不如讓他進去試試,也讓大家知道知道,這驗屍一事,可不是什麽人都能做的!
    想到這兒,仵作湊上前貼著唐縣令的耳朵小聲說“大人,依小人之見,不妨讓這位公子進去驗看一番。眼下這黃潑皮聲稱自己是被冤枉的,百姓都聽見了。一,這青年不是官家身份,驗看結果無論如何,於我們並無損害;二,也可以堵住悠悠之口,免得落人口實呀。”
    唐縣令也不想在徐延朔麵前落下“草菅人命”的名聲,點頭默許了仵作的建議。
    “這位公子,您要真有這個本事,不妨進去驗看,也好幫我們盡早破案!”
    他年紀比那青年大上不止兩輪,卻對他用了“您”這樣的稱呼,顯然是有些諷刺的意思。再加上他話說得雖然得體,但語氣卻明顯不善,任誰都能聽出他言語中帶著挑釁的意味。
    孰料,那青年和他身邊的小廝卻偏像沒聽出來一樣,居然真的接了話頭,準備進去摻和一腳。
    隻見那青年微微點了點頭,將手中的油紙包遞給小廝,又在他耳邊低低囑咐了幾句。接著便撩了下擺,繞開人群,推開柵欄門,走進了滿是官差的小院。
    仵作見他進了院子,心裏也是吃了一驚。剛剛之所以說那番話,純屬是為了激他,不承想,這青年還真有這個膽色!仵作忙放下手中的木箱,向前幾步朝徐延朔行了個禮“大人,既然這位高人願意幫忙,還請大人行個方便!”
    剛剛明明還稱他為公子,此刻卻又刻意改成了高人,此中意思,不言明也罷。
    “你說他?”不等徐延朔回應,唐縣令卻先是不屑地撇撇嘴,“一
    個平頭百姓,能有什麽本事!”“徐大人,”那青年全然不理會仵作和縣令臉上的不屑,直直地
    盯著徐延朔,朝他微微一笑,很是恭敬地彎下腰,朝他作揖道,“晚生不才,沒什麽本事,但還是請您讓我看看屍體,也好還死者一個公道。”
    徐延朔看著他的雙眼,那眼睛裏帶著自信和睿智,徐延朔突然覺得,這青年似乎不是在說大話。
    “來人啊!”
    “是。”“請這位公子進來,本官倒要看看,他是怎麽和死人說話的!”青年也不怵,微微一揖,表示感謝,然後朝著自己的小廝搖了
    搖頭,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示意他在此等候,便轉身接了仵作遞過來的木箱,小心翼翼地進了屋。
    令人不解的是,青年進屋後,卻沒有第一時間查看屍體,而是先站在原地,把外屋仔仔細細看了個遍。直看到那唐縣令有些不耐煩,幾乎又要開口罵人時,這才嘴角微揚,邁步進了裏屋。
    和仵作不同,青年走到屍體旁邊,先是一動不動地觀察了一陣兒,時而蹙眉,時而微笑點頭,誰也不知他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
    待到他觀察完畢,這才向前幾步,蹲在屍體身側,將死者的衣物翻看了一遍,接著又執起死者的雙手,不知在看些什麽。這些都檢查完畢,才開始驗屍的工作。
    其實徐延朔聽那小廝說青年可以和屍體對話,便大概猜出了青年要做些什麽。可既然連這經驗豐富的老仵作都查不到,他一個小
    字輩居然敢放下大話,著實讓人有些生氣。但倘若他真能幫忙把這案子破了,倒也算他有些真本事!
    “大人,我看得差不多了,”此時,那青年已經驗過屍體,他站起身,朝著徐延朔行了個禮,“不知您可否聽聽我的看法?”
    “但說無妨。”“好!”
    他唇角牽起笑容,踱步到了剛剛一起被押進來的黃潑皮麵前。
    “我想先請問一下這位……大哥,”他問道,“他們為什麽要把您綁起來?”
    黃潑皮冷哼一聲“哼,就因為我今日來過這裏,和這位小蓮姑娘打過照麵!”
    “哦?那您過來的時候,這位小蓮姑娘可還活著?”“當然活著!隻說感了風寒,身體有些不適,我走的時候她還是
    好好的!”
    “那您因何事而來,來的時辰可還記得?”“為了要債,她老爹欠了我些銀錢,催了幾次也不還,著實可恨!
    至於我來的時間嘛……”黃潑皮努力回憶了一下,道,“應是未時。”“您可記清了?”
    “當然,剛吃過晌午飯沒多久。”“那又是幾時離開的?”
    “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她爹娘不在,我留這裏幹嗎?再說了,我看這天氣馬上就要下雨了,今天出門又沒帶傘,肯定不會久留的。”
    “原來如此……”青年笑笑,朝他輕輕一揖,“多謝大哥了。”
    待問完這些,他又抬起頭,看了看屋裏的人。然後走到死者父
    母的麵前“請問二老,今日除了這位大哥外,可還有什麽人來過您家?”
    老翁搖搖頭“應該是沒有了。”
    說完,又想起之前那位徐大人曾問過他家的未來女婿有沒有來,後來趙先生被帶到以後,因被黃潑皮那麽一鬧,也忘記問了。於是,老翁又馬上指了指此時正站在牆角的趙先生。
    “那是我女婿,不知他今天來過沒?”
    青年回頭,看著趙先生,眼神裏帶著詢問。
    趙先生慌忙擺手“不曾來過的,今日小生忙著為學生批改課業,並未曾出門!”
    “哦!”
    青年點點頭,微微一笑,一副了然的模樣。這時,他又注意到了剛剛莫名其妙衝進來,對著受害者屍體痛哭不已的年輕後生。
    “不知這位是……”
    “公子!”出人意料的是,那後生居然直接跪倒在地,對著他聲淚俱下起來,“公子您可要給蓮妹申冤啊!她死得太慘了,請一定要抓住那個畜生!”
    青年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跪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趕緊伸手想把他攙扶起來。怎奈,他說什麽也不肯起身。
    “公子,公子您一定幫蓮妹啊!”
    “好了好了,這位兄弟,我知道了,您要是信得過我,我一定會還她一個公道的。”
    好說歹說地,青年終於把那後生扶了起來。待到詢問過後才知道,原來這後生名叫張阿福,他和這被殺的李小蓮原是青梅竹馬,
    兩情相悅的,奈何他家中貧困,沒錢下聘娶妻,隻好忍痛與李家斷了往來。但今天張阿福聽到小蓮遇害的消息,這才哭著跑了來,想要見心上人最後一麵。
    據他所說,他今日也不曾來過李家。
    “一個是未時來的,另外兩個說沒來過。”青年雙手抱肩,微微蹙眉,若有所思道,“今日這雨是申時下的,下了將近半個時辰才停。”
    見他自言自語,一旁的唐縣令有些不耐煩“下不下雨,和這命案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
    男子說著,回身,走到屍體旁,給眾人解釋道
    “大家請看,這女屍上身衣物幹爽,下身裙擺和褲腳、鞋子卻都是濕的,而且鞋底還沾了泥巴,這證明她今日出去過,而且是下雨的時候出去的,也就是申時!”
    “這還用你說,剛剛仵作不是已經驗過了,他也說這女屍死了不到一個時辰。”
    青年輕輕一笑,眼裏綻放出自信的光芒“但是請大人注意我剛才的話,我說她下半身有被雨水淋濕的痕跡,可是上半身卻沒有,這說明她在下雨時外出過,而且,是打了傘的。”
    縣令“嘖嘖”一聲,鄙夷道“下雨天,誰出門還不打個傘啊?”“正是,既然下雨,那出門時必然會打傘,可是不知道大家有
    沒有注意到外屋?我剛剛看了,門口掛著兩件蓑衣,還放了一把傘,可蓑衣和那傘卻都是幹的,並沒有淋過雨的痕跡。”
    說完,他帶領著眾人走到外屋,將那掛在門邊的、李家的雨傘打開。
    果然,傘麵幹爽,根本不像剛剛使用過的樣子。
    接著,他又指了指死者的父母“兩位老人衣衫浸透,既然今日出了門,想必是沒有帶雨具,所以才會被淋濕吧?”
    “是,出門時不知今日有雨,所以我們老兩口都沒帶傘。”“那請問二老,您家是不是隻有這一把傘?”“是了,原本是兩把,後來有一把借給了隔壁的董大娘,所以現
    在家裏就剩下這兩件蓑衣和一把傘了。”
    他這話說完,徐延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的,如果這位李小蓮姑娘在下雨天外出,但下半身濕了,上半身卻沒事,那肯定是打了傘的。可既然她家的雨傘沒有濕,那也就是說,是有人撐了傘,送她回來的。
    那黃潑皮聲稱自己是未時來的,下雨前就已經離開了,而且他也沒有帶傘,那也就是說,在他離開後,李小蓮又出了門,而且遇到了什麽人,把她送回了家。
    然而唐縣令卻不太明白,根本繞不過味兒來,正待開口詢問,卻見青年又轉了身,來到黃潑皮跟前。
    “這位大哥,您說您下雨前就離開了,是直接回了家,還是又去了哪裏?”
    黃潑皮雖然是個粗人,卻也知道好歹,這青年對他的態度和那些官差不同,客氣得很,是以他自然也願意回答。
    “我去了南市的良記茶水鋪,他家老板也欠了我兩吊錢,今日正好出了門,索性一次收了。結果我剛拿了錢要出去,天就下起了雨,我幹脆在良記坐到雨停,反正也有茶和點心,不吃白不吃!”
    青年被他的回答逗笑了“那也就是說,良記的老板可以證明您
    剛剛一直都在他的鋪子裏了?”“那是自然,他和他婆娘,還有個小夥計,都能證明!”
    聽到這裏,那唐縣令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本來是想抓了這黃潑皮,趕緊把案子結了,也省得京裏來的大官為難自己,誰承想,這廝明明就有不在場證明,卻又非要鬧這麽一出!
    徐延朔搖了搖頭,示意旁邊押著黃潑皮的衙役趕緊將鐐銬給他打開。
    其實黃潑皮的手腕剛剛被徐延朔扭脫了臼,此時已經腫起一個包,隻是他一直咬著牙,沒喊疼。
    徐延朔剛想過去寬慰幾句,問問傷勢,卻見青衫青年上前一步,猛地拉起了黃三川的手腕。
    “大哥,您這手是怎麽了?”
    明明疼得倒抽了一口氣,可那黃潑皮卻還是硬生生回了一句,“沒事,剛被……”
    話音未落,那青年突然使勁一掰,疼得黃潑皮終於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
    “哎!疼!”
    喊完就本能地抬起拳頭,想要反擊,他此時已經沒了鐐銬,得了自由,若是想揍人,對他來說簡直輕而易舉。
    可那青年卻不動不躲,按了他一下後,反而背起雙手,朝著他微微一笑。
    這時,黃潑皮才發現,他那脫臼的腕子竟然被這位公子給治好了。
    “神了,一點兒也不疼了!”
    他揮著手腕,左右搖了搖。眼前這文質彬彬的公子不僅還了他清白,還治好了他的手,弄得他居然有些感動。
    但“謝”字還沒出口,青衫青年已經踱回了裏屋。
    他蹲在那女屍跟前,舉起她的右手,仔細端詳,然後轉頭看向徐延朔。
    “大人,這位小蓮姑娘是因為被人逼奸不遂,才慘遭殺害的。她臨死前,曾與凶徒有過搏鬥,您看她的手就知道了。”說著,他將女屍的手舉起,示意徐延朔走近觀看。
    果然,那女屍手腕有被人勒過的痕跡,看來定是那強迫她的人在糾纏中,試圖掐住她的雙手,迫使她就範。
    然而,令徐延朔眼前一亮的是,那女屍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的指甲裏,居然有些鮮紅,似乎是……
    “是血跡和皮肉!大人,”青年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這就是小蓮姑娘要說的話,她死前曾和那個害死她的凶手搏鬥,並且抓傷了他!”
    青年說這些話時,突然回過頭,觀察著趙先生和張阿福的表情。張阿福自打進門就一直在哭,此時好不容易停了,卻仍是紅著
    眼眶,一副傷心欲絕又義憤填膺的樣子。而身為李小蓮未婚夫的趙先生一直也沒接近過屍體,許是文弱怯懦。此刻聽青衫青年這麽說,更是驚得退了一步,右手下意識地握住了左邊的手臂,眼神閃爍,根本不敢往這邊看。
    青衫青年微微一笑,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他幾步走到兩人麵前,回頭看向徐延朔,用眼神示意徐延朔跟過來,近距離觀看。
    待到徐延朔走近,青年才又回過頭,對著二人道“兩位,一位是小蓮姑娘的未婚夫,一位是她的青梅竹馬,都與她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今日既然都說未曾到過李家,可否也和剛剛那位大哥一樣,有人為證?”
    兩人原本算是情敵,但現在李小蓮已死,除了同病相憐,便談不上有什麽關係了。
    張阿福苦笑著搖搖頭“沒有人證,我今天雖然一直在田裏忙活,卻並沒有看見什麽人。可能因為下雨吧,往常田埂邊上還能見些人,今天卻一個也沒瞅見。開始時雨不大,我還沒放在心上,後來下得大了,隻得在路邊一棵大樹下躲雨。”
    說到這裏,張阿福眉頭擰在一起,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好不容易等雨停了,我打算回去換件衣裳,走到這附近,就見到好些人圍在外麵,一打聽,才知道是蓮妹出了事!”
    青年點頭,目光轉向趙先生“那這位先生呢?”
    趙先生看看他,又看看徐延朔,回答的話語倒是與剛剛所說相差無幾“學生今日在家批改課業,一直到大人命人來我家,我才知道小蓮姑娘出了事。我一個人,哪有什麽人證……”
    青衫青年把腳步往趙先生跟前挪了挪,仔細打量著他的裝束衣服也是幹的,顯然沒有淋雨,但綰起的發髻中,發絲似乎有些濕。呼吸間隱隱帶出一股淡淡的酒氣,若非距離極近,根本察覺不出。
    青衫青年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無論是張阿福還是趙先生,兩個人都沒有人證,雖然他們自己做了回答,但是否屬實,卻無人能解。
    徐延朔低頭不語,這兩人,一個是李小蓮的未婚夫,一個是她
    曾經的情郎。若說求而不得,因妒生恨,兩個人似乎都有殺人動機。似乎是看出了徐延朔心裏的疑惑,青年微微一笑,先是用手指
    了指張阿福“大人,這位小哥沒有說謊,他確是剛剛從田裏回來。”“哦?”徐延朔挑眉,“明明就沒有人證,你又從何而知?”
    “大人請看。”他說著,用眼光掃過張阿福的褲子,雖然褲腿兒有點濕,還有些許泥點,但並不多,除了能看出剛從下過雨的地方走過,看不出別的。與褲腿不同,他的鞋子非常幹淨,並不像在滿是泥濘的田地裏走過。
    就在徐延朔不解之時,青年彎下腰,一把拽起了張阿福的褲腿兒,向上卷了起來。
    “他下田時,卷起褲子,脫了鞋襪,因此從外表看起來,褲子還算幹淨。但是卷起的邊緣,難免會蹭上一些泥土。而他沒帶雨具,故而頭發和身上都是淋濕狀。雖然後來找了大樹避雨,看起來並沒有那麽狼狽,但他卻沒有時間回家梳洗,所以這小腿上的泥濘也來不及完全清洗幹淨。”
    徐延朔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看出來的?”“回大人,這位小哥的衣著樸素,可見並不富裕,但是這雙鞋子
    卻尤為幹淨,看起來也很新,似乎很是寶貝。我雖然沒有參與過勞作,但是這樣的情景也曾經見過,很多人下田時,為了不讓鞋子紮在泥裏拔不出來,都是先把鞋子脫下,放到田埂上。褲腿兒和袖子也會提前卷起來,及至膝蓋處和手肘,以免弄髒衣褲。”
    他說這些話時,張阿福連連點頭“是啊,這鞋子是蓮妹幫我做的,我一直都舍不得穿,要是早知今日有雨,我說什麽也不會穿出門的!下田時,腳髒了,我也是在水窪裏洗過,擦幹了,這才敢
    穿上。”
    一旁安靜了許久的唐縣令白了他一眼“既然如此,那這腿你怎麽沒好好洗洗?上麵還掛著泥點子,這是留給誰看呢?”
    “回大人,那水窪太淺,水不夠啊!況且這褲子髒就髒了,回家洗洗便是,不用那麽寶貝的。”
    不過不論怎樣,這張阿福的不在場證明算是落實了,如果他是剛剛從那田裏回來的,那也就是說,他根本沒有來過李家,也沒可能在這短短的時間裏見過並且殺害李小蓮。
    既然他的嫌疑已經排除,那就隻剩下和李家有婚約的趙先生了。其實從剛剛青衫青年的詢問開始,徐延朔就覺得趙先生這個人
    有些言辭閃爍,而且他一直不敢直視李小蓮的屍體,若不是膽子太小,就是心裏有鬼。
    可趙先生偏偏和那李小蓮有著婚約,而且下個月就要成親了。按理說,逼奸不成的殺人動機並不充分。試問,如果很快就能娶過門,又何須急於一時,非要將那李小蓮掐死,落個行凶殺人的罪名呢?
    排除了張阿福的嫌疑,見眾人都把目光盯向了自己,趙先生連連後退幾步,躬下身子,朝著兩位大人行禮“還請兩位大人為草民亡妻申冤啊!”
    他剛剛一直都用“小蓮”來稱呼自己的未婚妻,此時卻突然換上了“亡妻”這個詞,顯然是為了彰顯自己與那死者的關係,借以洗脫嫌疑。但偏偏他這舉動在徐延朔眼中看來,卻是此地無銀了。
    他猛然想起死者指甲裏的血肉,想來若是將嫌疑人驗身,誰身上有新抓的傷口,那誰就是真凶才對。正想著,卻見那青年朝他使
    了個眼色,這才注意到,那趙先生行過禮,雖垂手站立不動,但右手卻又下意識地握住了左邊的手臂,且趙先生一直有意無意地將雙手藏於袖中,似乎在掩飾著什麽。
    徐延朔眼中容不得沙子,自然不肯放過趙先生,二話不說地走過去,一把拉住趙先生的手臂,猛然將他的袖子拽了上去。
    因徐延朔這舉動太過突然,是以那趙先生根本來不及閃躲,況且金刀名捕親自動手,他就算想要遮掩,也不可能是對手。
    趙先生左邊袖口被擼到手肘的位置,手臂外側赫然有兩條清晰可見的抓痕。
    徐延朔眼睛一亮,證據確鑿,不容他狡辯,已然真相大白。“來人啊!”徐延朔大喝一聲,“把凶犯抓起來!”
    原來,李小蓮與趙先生雖有婚約,但卻全是憑著父母之命。若不是因為情投意合的張阿福家境貧寒,父母又急著將她嫁出去,用聘禮填補那筆欠黃潑皮的舊賬,她也不會答應另嫁他人。
    但事已至此,她和張阿福也認了命,打算各自安好,再不往來。孰料隨著婚期將近,那趙先生卻不知從誰的嘴裏聽了她和張阿
    福的那些往事,早就憋著火,懷疑她不是完璧,可那趙先生是個讀書人,好麵子,又不好直接退婚,直到今日……
    “今天你喝了些酒,越想越覺得心裏憤憤不平,想要找那李小蓮問個清楚!”青衫青年看著被人扣押、跪倒在地的趙先生,從容道,
    “孰料你剛到李家不遠,就見那小蓮姑娘出了門,這時又正好下起了雨,你便打傘將她送了回來。”
    見趙先生不說話,他又接著道“你倆本就有婚約,那李小蓮也不防著你,讓你進了屋。進屋後,你追問她是否曾與他人苟且,她
    自然不會回答你,於是你惱羞成怒,借著酒勁兒對她施暴,她奮力掙紮,你便生生將她掐死!待到殺了人,你這才怕了,慌慌張張地逃回了家,又趕緊洗了澡,換了衣服,可你卻忘了,李小蓮抓傷你手臂的事,就是你殺了她最好的證據!”
    證據麵前,趙先生對自己殺人一事供認不諱,門口的李家夫婦萬萬沒想到殺死女兒的,就是他們千挑萬選的女婿,老兩口氣得恨不得將那趙先生千刀萬剮,抓著他又哭又打,而趙先生原本在附近也是小有名氣的教書先生,一時間,一片嘩然。
    待到那趙先生一臉狼狽地被幾個官差押走,徐延朔看著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李家夫婦,還有跪在青衫青年麵前不住叩頭感謝的張阿福,招了招手。
    唐縣令看到,趕忙迎了過去“下官在,大人有何吩咐?”“知不知道這位公子什麽來頭?”
    唐縣令回頭,看看身後伺候的小吏,與那原本一臉不服氣,此刻卻啞口無言的老仵作。
    兩人俱搖了搖頭,表示並不知曉這男子的來曆。
    徐延朔看著青衫青年,心頭一動,忽地想起了什麽,走過去“敢問這位公子高姓大名?”
    那青衫青年本來正彎腰攙扶對著自己叩首的張阿福,聽到徐延朔這麽一問,連忙回過頭,鄭重回道“晚生姓宋,單名一個慈字。”徐延朔趕緊連連點頭,朝他行了個禮“原來是宋先生,徐某
    今日便是奉了安公子之托,要來這城門口接你的,不想被這案子耽誤了,還請多多包涵。”他身居高位,卻對個不知來曆的青年畢恭畢敬,甚至還行了禮。
    一時間,那唐縣令和仵作等人都愣了,更加搞不清這神秘青年的身份了。
    而宋慈微微一笑,對著徐延朔還之以禮“徐大人言重了,您心中有百姓,自然會把案子放到第一位,聖上封您‘金刀名捕’,您也確實做到了案無大小,人命關天,宋某實在佩服。”
    徐延朔看著他,原本聽安盛平提起關於他的事,還有些將信將疑,但現在看來,這宋慈確實有過人之處,能察常人所不能察的細小之物。
    隻是,就剛才這個案子來說,徐延朔還有一些事不太明白。“宋先生是如何得知那姓趙的教書先生是在說謊,他曾經來過李
    家,又是如何得知他酒後行凶,而且回家後還洗過澡這些細節呢?”
    “徐大人有所不知,宋某不擅飲酒,所以對酒的味道比較敏感。那趙先生說話時,口中有淡淡酒氣,而且他與人對話,尤其是回兩位大人問話時,都刻意低頭,乍看會以為是讀書人擅禮數,其實他是不想讓人聞到他嘴裏的味道,可見他心中有鬼。至於回家洗澡一事,不知大人剛剛有沒有注意他的頭發,他雖沒有淋雨,但發絲卻是濕的,是因為他殺了人,歸家後心虛,所以才馬上梳洗,想要洗去身上的汙濁和證據。”
    “可即便是喝了酒,或是洗過澡,也不能當成懷疑的證據啊?”唐縣令不甘心地問道,“他和死者有婚約,按理說逼奸不遂殺人這事兒,根本輪不到他頭上,再等上個把月,那李小蓮早晚還不是他的人?”
    徐延朔蹙了蹙眉,卻不得不承認,這一次,唐縣令說的也有些道理,而這也是他一開始沒有懷疑那趙先生的原因。
    既然李小蓮和趙先生有婚約,他又是個讀書人,何必急於一時?宋慈麵露惋惜地搖了搖頭,然後又看了看一旁的張阿福“如果
    我沒猜錯的話,其實小蓮姑娘心裏還是有阿福兄弟的。”
    這話說完,別說徐延朔,就連張阿福都愣了,他和小蓮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見麵了,原本也想著此生再不往來,可此刻,這位公子卻說蓮妹心中還有他!
    “小蓮今日出門,恐怕就是想趁著父母不在,要去找這位阿福兄弟,隻是半路上,被自己的未婚夫遇到,又趕上下雨,隻能返回家中。”
    “哦,此話怎講?”
    “徐大人請看,”宋慈說著,又引領眾人走回李小蓮的屍體旁,指著她的繡鞋道,“我今日從南門入城,一路上,都是青石路,很少有泥濘,偏偏這位小蓮姑娘腳底的泥土卻是紅色的,而阿福兄弟鞋子上,也沾染著紅泥。這鞋他下地幹活兒時都舍不得穿,隻脫了放在田埂,這說明那紅泥隻能是在他家附近染上的,所以,小蓮姑娘今日出門所去何處,就不用宋某再細言了吧?”
    “是了!”張阿福猶如五雷轟頂,望著心愛之人的屍體道,“我家最近正在修補後牆的破口,用的就是這紅土,這紅土便宜,一般人家是不會用的!這麽說來,蓮妹她……”
    宋慈不說話,輕拍了拍張阿福的肩膀,他看著一對有情人陰陽兩隔,著實覺得可憐。
    徐延朔歎了口氣,又看看那一對站在大門口相擁而泣的老夫婦,心中也是一陣感慨。
    “大人,既然案子已經結了,您看……”唐縣令上前諂媚道,“下
    官剛剛命人在悅仙樓準備了一桌酒席,您來了這麽久,都還沒給您接風……”
    唐縣令話未說完,徐延朔微微一皺眉,抬起手,示意他不用繼續說下去。
    徐延朔極不喜歡官場阿諛奉承那套,不悅道“不用了,本官今天還要請安公子的貴客回府敘舊,就不勞煩唐大人了。”說完上前朝宋慈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宋慈苦笑,看來,自己是被徐延朔當成擋箭牌了。不過也罷,他也確實有日子沒見四郎了,當然……想到這裏,他的眼神變得說不出的溫柔,還有那個人,縱使見不到,能知道她在身邊也是好的。
    “那就有勞徐大人了。”
    宋慈微微一揖,算是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