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命案現場直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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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醫宋慈!
    第二天一早,去往嶽府的路上。
    馬車內,安盛平穿著件寶藍色的長衫,頭上別著根烏金白玉簪子,腰間係著條鑲嵌著玉牌的腰帶,一手端著個茶杯,一手時不時地按按仍在發痛的太陽穴。
    他很久沒喝過這麽多酒了,再加上昨晚那麽一鬧,也沒休息好,所以今早難免有些宿醉的反應。
    宋慈就坐在他對麵,仍舊是件青色的窄袖長衫,隻是較之昨日那件,顯得更加精致也更幹淨些。袖口和下擺繡著暗紋,比起安盛平的華貴,倒也有種不失文人之氣的風雅。
    昨夜他本想驗過了嶽公子的屍首便離開的,誰知後來安盛平他們也去了義莊。
    他索性求了個方便,連帶著把那上個月遇害的,名叫吳晉的師爺也給驗了。
    吳晉死了半月有餘,卻一直被安盛平壓著,沒有下葬。雖然差人做了簡單的處理,可最近的天氣不好,總是時不時下上一場雨,潮濕的空氣使得那屍身多少有些腐爛……不過好在基本的檢驗還是可以完成的。
    吳晉和那嶽公子一樣,十指烏黑,且手指上還有一個簪子紮破
    的小洞。
    死亡的原因也是被人掏了心,至於臉上有沒有帶著笑……因為時間太長,已經看不出了。
    至於更早的兩位受害者,因為當時此案還沒有得到重視,所以那兩個人早就已經入了土,下了葬。如果還想要檢驗,就隻能開棺驗屍了。
    雖然宋慈有這個心思,可一旦涉及重新挖墳,就不是那麽簡簡單單,隻需安盛平一句話就能行得通了。
    起碼,也要有對方家屬的同意才行。
    所以,與其浪費時間去苦等那兩家的允許,還不如抓緊時間,先去把現在還能找到的細節好好整理一番。
    於是一大早,他們便乘了馬車,一起朝著剛遇害不久的嶽公子的家而去。
    車廂內無聊,兩人一邊聊著案子,一邊說著昨夜驗屍時的發現。談著談著,許是太過沉重,話題竟又回到了那位值守老伯的身上。“所以?”“所以我就給了他二十兩銀子,讓他壓壓驚,省得他以為自己見
    了鬼,而且還是深更半夜,會帶著小廝去義莊敲門,上趕著吃人的餓死鬼!”
    宋慈笑了“安公子果然是出手闊綽啊,你知不知道,一兩銀子就能買上一畝田了,這足足二十兩,可夠那老伯下半生毫無後顧之憂了。”
    他說這些話時,並無嘲諷之意,反而像是誇讚一般,並不會讓人聽了不舒服。
    因此,安盛平反而有些得意起來,感覺那一蹦一蹦的太陽穴,也沒有剛才那麽惱地的疼了,“你把人家嚇著了,我這個當兄弟的,自然要給他壓壓驚。再說了,這義莊的值守不好找,難得有個人願意當,不得多給些,讓他高興高興?”
    宋慈沒理會他,看似漫不經心地掀開車廂上的簾子,朝外麵望了望,好似自言自語般低聲道“是啊,有了這二十兩,還當什麽義莊看守?這麽辛苦,不如回家享清福去了。”
    他這話說完,安盛平才徹底傻了眼,萬一那老伯真的不幹了,讓他去哪裏找個肯守著一屋子死屍的人……
    再看宋慈,原本帶著笑意的臉,竟也透出幾分壞意。安盛平無奈地搖搖頭,心裏長歎一聲,交友不慎啊!
    “到了。”
    正想著,馬車停了下來。
    不等人來扶,宋慈先自己撩開簾子,跳出了馬車。安盛平緊隨其後,也從車廂裏探出頭來。
    嶽家原本也是富貴人家,可今非昔比,這宅子儼然也成了凶宅。雖然除了那位嶽家小公子外,並無他人遇害,可畢竟死過人,
    而且還不是好死,因此包括他親爹娘在內,也沒有人敢再住在這座宅子裏了。
    才不過短短的三天,這裏便人去樓空,隻留了個四十來歲的門房守著。
    那門房皮膚黝黑,看起來呆頭呆腦的,倒是老實。
    安盛平看著他,心裏默默嘀咕,萬一那義莊的值守真的不幹了,他就重金聘了這人過去,反正看凶宅和看死屍也沒什麽兩樣,這人
    既然可以留在這裏,說明他膽子也不小。
    因為除了那門房,這嶽府再無他人,所以審查起來倒是方便得多。因此宋慈也不顧忌,直接撩了下擺,跨步朝著大門前的石階走
    了過去。
    “你信中說,那女鬼是夜半時分,被人用大紅綢緞抬了棺材,放到新郎家中的?那抬棺之人,可曾有什麽發現?”
    “沒有,那抬棺材的一共有四人,四個人都是紅衣紅褲,臉上戴著個惡鬼的麵具,也說不清究竟是人還是鬼。”
    “那麵具我看了你畫的圖樣,又對著書本查了查,乃是地獄第一惡鬼,名喚羅刹。”
    安盛平蹙眉“羅刹?”“正是,”兩人一起舉步,邁上門檻,宋慈緩聲道,“而且那羅刹
    還分男女,男的朱發綠眼,女的樣貌美豔,專以食人血肉為生。”食人血肉?那豈不正是在說那方玉婷嘛!
    見安盛平低眉不語,宋慈搖搖頭,又徑自說道“你想想,這深更半夜的,四個猛鬼羅刹抬著副掛滿大紅綢緞的棺材,棺材裏又躺著個妖豔動人的美女……這架勢,簡直就是話本裏才有的情節啊!而且……”
    而且,還是那種最香豔、最吸引人的話本才是。
    隻是,這不是虛構的傳說故事,卻是活生生發生在現實裏的情景。也難怪那些親眼見了此番景象的人都嚇得閉口不言,紛紛遠離了這充滿恐怖回憶的血腥之地。
    “宋公子,我問了嶽家的幾個人,他們說,那日原本派了十幾個家丁護院守在嶽小公子房門口,可不知怎麽,到了差不多子時,那
    棺材就像是從天而降一般,由那四個抬棺人抬著,就這麽莫名其妙地從天上飄了下來。”
    由於今日是到嶽府查案的,所以徐延朔也跟了來。他今天一身常服,但腰間卻挎著佩刀,是以說這些話時,左手習慣性地按在佩刀的刀柄之上,看起來好不威武。
    “待那棺材落了地,他們也不知怎麽回事,就一個個全都暈了,等到再睜開眼,已經天色大亮,那嶽小公子也早就死在房裏了。”
    “公子,這也太嚇人了吧!”
    阿樂跟在宋慈身後,忍不住小聲嘀咕道。阿樂剛剛沒有坐車,是跟在馬車後麵一起走過來的。原本從家鄉出門時,他也騎了頭驢,可臨近長樂鄉時,他在路邊方便,那驢卻不知是被人偷了去,還是自己跑了,所以現在他們主仆二人隻剩下了“二毛”這麽一個坐騎,偏那“二毛”擰得很,除了宋慈,根本不讓別人騎!
    更倒黴的是,阿樂還不會騎馬,所以隻好忍著火,跟著幾位或是騎著大馬,或是坐著馬車的貴人一起走了過來。
    “那棺材是從哪裏降下來的?前院,還是後院?”
    “前院,而且不止那幾個家丁護院,這嶽府上上下下三十幾口人,除了那新郎官,別人也都一並昏了,直到天亮,一個人也沒醒。”
    宋慈點點頭,他發現,前院大部分的區域都是鋪著石子路的空地,靠近牆壁的地方,卻是一塊草坪。那草坪看似不起眼,可遠遠望去,卻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草坪正中間的位置,明顯有被重物壓過的痕跡,觀之尺寸大小,與剛好裝下一人的棺材相差無幾。
    他走過去,指了指腳下“是不是這裏?”
    徐延朔點點頭“正是此處。”“怪了……”
    宋慈彎下腰,因為他發現,那些被壓倒的草木全都枯死了。而且草坪上清晰地印著兩排腳印,應該屬於四個人的!且這四人腳印所過之處,也是草木凋零,死得透透的。
    “你看到了吧,吳師爺的院子裏,也是這麽個情況。”
    因為前兩起案件,第一位受害人家境一般,家中並無花園。而第二位受害人是個買辦,常年不在家,見到花草枯萎,以為是疏於打理。所以,安盛平並沒發現有什麽不妥。
    可直到那第三位受害者,也就是師爺吳晉遇害時,他才留意起那花園裏,竟是枯萎了不少花草,而且那些枯萎的花草旁邊,也留下了一排排的腳印。
    “公子!”阿樂有些害怕,緊張道,“這群人……哦,不對,是這群鬼,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啊!”
    宋慈蹙著眉,沒有回答他,而是專心致誌地在看地上的腳印。
    “阿樂,你拿幾張紙,把這幾個腳印給我拓下來。”
    阿樂平時做慣了這些事,點頭應了吩咐,熟練地從他那總是隨身攜帶的挎包裏掏出一遝子紙來,上前幾步,小心翼翼地蹲在兩排腳印旁。
    “四郎你看,這些腳印大小不一,可唯獨這枚腳印,和其他腳印相比,特征十分明顯。”
    安盛平聽他這麽一說,不由彎下了腰“什麽特征?”
    宋慈指著那腳印道“首先,人腳的大小和身高是有一定比例的,通常情況下,腳越大的,身形越高。同樣,走路時的跨度也和
    身高有關係,腿越長的,跨步時,邁開的步伐越大,腿短的,步子也小。你看這腳印的尺寸還有他每走一步時的距離……這人少說也有七尺高,而且還是個外八字。還有,你們看這腳印的深度,遠比其他幾個腳印都要更深,說明這人不僅高,還很壯碩。”
    安盛平對腳印不了解,所以雖然在吳晉遇害的現場也發現了四組腳印,卻不知道要從何入手。現在聽宋慈這麽一說,他立刻覺得明朗起來,也有了可以調查的頭緒。
    “不錯!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需要找一個身高七尺,體形偏胖或是偏壯碩,而且還是個走路外八字的男人?”
    宋慈點點頭,如果找到這抬棺人,那離找到女鬼的本尊就更近了。
    站在一旁的徐延朔雖然沒有說話,但心裏卻也不由得暗暗佩服,他們查了這麽久都毫無頭緒,想不到這位宋公子一來,隻從腳印就找到了突破口!
    安盛平果然沒有信錯人,按照他所說的,如果這世上還有一人能破此案,就真的是這位宋公子無疑了!
    “這位大哥,麻煩你給帶個路,帶我們去嶽公子房裏看看。”看完腳印,宋慈又朝著那位門房招了招手,示意他領路去案發現場瞅瞅。
    那門房很是憨厚,點著頭,應了一聲,轉身便走。卻不知為何,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別人還好,唯獨那安廣蹙了蹙眉頭,不經意地往後躲了一步。宋慈知道,安廣雖是安盛平的侍衛,卻一直有些潔癖,對於這
    一點,宋慈這些年來一直有些好奇。不知以安廣這性格,這些年刀
    光劍影的日子是怎麽熬過來的。記得當年為了保護安盛平殺那猛虎時,鮮血淋了安廣一身一臉,也不知他當時是個什麽樣的心情。
    “對不起,對不起,小人實在沒忍住,驚擾了各位老爺。”那門房用袖口擦了擦有些泛紅的鼻頭,笑得有些傻嗬嗬的,“最近也不知是怎麽了,鼻子總是癢癢,許是那鬼不幹淨,反正自從出事那天以後,我就一直這樣。”
    那天以後?
    宋慈和安盛平忍不住對視一眼,都覺得他說的這話有些蹊蹺。“大哥,我問你,你們公子出事那天,你也在這裏?”“是啊,我可是出了名的膽子大,我本名叫宋天福,我家老爺平
    時都叫我宋大膽!”他眼裏閃著自信,驕傲地挺了挺胸,“出事兒那天,不是派了十幾個人守在少爺門口嗎,其中就有我!嘿嘿,那棺材進屋前,我還瞅了一眼呢!”
    “你說你瞅了一眼,可瞧見了什麽!”安盛平激動得握緊了拳頭,急急問道。
    “其實也沒瞧見啥,他們一進後院,我們就暈了,我當時站在最後麵兒,也是離少爺房門兒最近的地方,我就記得聞見一股香香的,好像大姑娘身上才有的那種香粉兒的味兒,然後就覺得頭有點兒暈,接著腿也不聽使喚,就倒了。不過我看見那四個鬼臉的紅衣人抬著棺材進了屋,很快那四個人就從屋裏出來,翻牆跑了。”
    “翻牆!”
    這下連徐延朔也不淡定了,他之前明明就來問過話,雖然他們都說那棺材是從天而降,由四個戴著鬼麵的紅衣人抬進來的,可卻從沒有人說過,他們離開時是翻牆走的!
    “是啊,就從那塊兒出去的,那幾個人兒身手特別利索。沒了棺材,飛似的就躥出去了!不過有個又高又壯的,可能是塊兒頭太大了,比起其他人,要費勁了點兒。”
    他說的那個又高又壯的,應該就是宋慈說的,那個腳印是外八字的男人。
    “少主!”
    安廣與安盛平之間的默契非常,安廣隻說了這兩個字,安盛平便明白了。
    安廣是在自動請纓,想要去牆外看看有沒有留下什麽線索。“去吧,”安盛平點點頭,他又看了看那剛剛拓完鞋印,正站起
    身擦汗的阿樂,“帶上阿樂一起,有什麽事,你倆一起商量。”
    安廣眉頭微微皺起,似乎有些不情願,但終究沒有說什麽,招呼也未打,徑直走到剛剛宋天福所指的地方,施展輕功,飛上了牆。阿樂看看他,又回頭看了看自家公子,跺著腳,轉身從大門追
    了出去。
    宋慈、安盛平和徐延朔跟著宋天福一起去了嶽公子的房間。
    這房間自出事後,幾乎沒有動過,裏麵所有的擺設都和“大婚”那夜一樣。
    龕前的紅燭已經燃燒殆盡,隻留下燭淚堆積起的殘骸,那婚床上,大紅的錦被已經被掀起,床鋪上一攤血跡,血量大得驚人。據悉,那嶽公子被人挖了心後,臉朝下倒在了床上。
    屋裏還停著副棺材,上好的烏木,上麵刻著暗紋,看得出做工十分講究。
    宋慈彎腰,用手圍著棺身仔細摸索了一圈,一些細細的泥土黏
    上指尖。他抬起手,定睛看了看,一邊輕輕撚著,一邊思考著什麽。“這棺材還真是從地裏挖出來的啊!”安盛平以前並沒有特別注
    意過這些,此刻看到宋慈用手擦起了土,這才忍不住皺了皺眉,感歎道。
    宋慈微微一笑“不好說。”
    這棺材究竟是地裏挖出來的,還是被人做好抬過來的,確實不好說。這木頭看上去很新,要知道,再好的木材埋在地下十年之久,也會有些腐爛的。至於這泥土……倒是用心良苦了。
    棺蓋已經被掀開,扔在了一旁,大紅色的內襯繡著金絲,看起來華麗非凡。宋慈走過去,俯身在那棺材外聞了聞,有股幽幽的,梔子花的香味。
    按理說嶽公子出事已經幾天了,但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這花香卻仍舊這般濃烈。
    宋慈突然想起,前一晚,他在義莊驗屍時,從嶽公子的手裏找到了幾根頭發,也有著同樣的味道……
    “我聽說,那位方玉婷方小姐生前最喜歡的,就是梔子花。”
    安盛平想起去法源寺找釋空那日,釋空門前就種著大片的梔子花。安盛平邀他一起回府的路上,還曾笑問此事,他雖未正麵回答,卻說這梔子花是一位故人所愛。
    想來,他口中這位故人,除了那方玉婷,還能是誰?
    宋慈不知道釋空的事,不過卻在那棺材的內襯上找到了幾根與昨夜在嶽公子手中發現的有同樣味道的長發,應該是出自同一個人才對。
    可令他不解的是,那棺材的一角,莫名有一片方形的濕痕。幾
    條淺淺的直線中間有一攤類似水漬的東西……“奇怪了,這棺材裏,是不是裝了什麽東西?”“裝東西?”
    “是啊,”他伸手指了指,示意安盛平來看,“你瞧這痕跡的形狀,說明棺材裏應該是放了個方形的盒子,難道你們收屍的時候沒有發現?”
    “沒,”安盛平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當時是徐大人和安廣來查的,所以絕不可能私藏物證,但說來奇怪,即便是真的有什麽盒子溢出水來,形成這濕痕,可已經過了多日,怎麽依然如此清晰可見呢?”
    宋慈苦笑,指了指天,“這裏天氣如此潮濕,再加上之前棺蓋是蓋著的,所以沒有完全幹透也是有可能的,隻是不知道這裏麵到底裝了什麽。若不是你們拿走的,難道是這嶽家的人……”
    “兩位公子,你們看!”
    七月的天氣潮濕悶熱,加之房門緊閉,除了窗子略微開了些縫隙,這房間幾乎沒有通風。
    想來,這窗戶上的縫隙,也是嶽家人搬離時疏漏所致,也因為這樣,從那窗口飛進了幾隻蒼蠅,落在床鋪的血跡上,貪婪地吸食著死亡腐臭的味道。
    而徐延朔所指的,卻不是那裏。
    他指著桌上的一隻白玉酒杯,不知為什麽,那酒杯周圍,也圍了幾隻蒼蠅,正嗡嗡地飛著。
    無瑕的白玉,杯口印著一抹嫣紅,像血一樣刺目。那是女人口脂的痕跡。
    方玉婷曾用這酒杯喝過酒。
    “奇怪,一杯殘酒而已,怎麽會如此招蒼蠅?”安盛平心裏生出一股奇異的感覺,難道那方玉婷真的是鬼,就連她用過的酒杯,都帶著腐朽的氣息?
    “不對,”宋慈戴上手套,將那酒杯拿起來,放在鼻子旁邊聞了聞,“這杯中不僅是酒,還有血。”
    “血?”
    他這話說完,安盛平和徐延朔都忍不住上前,把鼻子湊過去聞了起來。
    那杯中,確實有股淡淡的血腥氣。
    安盛平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詞—茹毛飲血。
    看來,方玉婷不光吃人心,連人血都不放過,如此可怕的女人,簡直活脫脫的羅刹鬼啊!
    一旁的宋慈卻並不這樣想,他突然想起了嶽公子和吳師爺手指上的小洞。
    “歃血為盟。”
    他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什麽?”徐延朔沒聽清楚,“宋公子你說什麽?”
    隨著線索一條條清晰起來,宋慈眼前仿佛出現了這樣一幕畫麵—
    洞房花燭,穿著大紅嫁衣、一臉嬌羞的美嬌娘央求著新婚的丈夫與自己以鮮血立下誓言。她摘下頭上的金簪,紮破兩人的手指,血滴落到酒中,兩人舉杯,飲下了這帶著誓言和詛咒的美酒……
    “四郎,徐大人,我在那嶽公子和吳師爺的手上都發現了硬物刺破的傷痕,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發簪。那兩人應該是心甘情
    願地被女鬼哄騙,以血入酒,立誓與她永結同心。”
    宋慈這話雖然乍聽之下有些離奇,可細想想,也不是沒有可能。況且,那四人死的時候,臉上都還掛著笑……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徐延朔見宋慈分析起案情來頗有些道理,於是忍不住問起了一直困擾著自己的問題,“為什麽那四人明明被掏了心,可死的時候,臉上卻還帶著笑容?”
    對於這點,宋慈其實早就做好了功課“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很多毒藥都有這種效果。早年我就聽聞從西域傳來的一種花,好像是叫曼陀羅,花開極美,但卻有劇毒,人若是服用了,早期症狀是咽幹舌燥,瞳仁放大,脈相急促,燥熱……時間長了,便會出現幻覺,神誌不清,甚至是死亡。”
    “宋公子的意思是,那幾人都是中了這曼陀羅的花毒?”
    宋慈無奈地搖搖頭“學生慚愧,我也沒見過那傳說中的毒花,所以具體症狀還不甚清楚。不過,我細細查了嶽公子的屍首,他指尖烏黑,但口中卻沒有異味,如果真的是中毒,那毒素應不是從嘴裏進入身體的。”
    “難道那簪子不僅僅是為了紮破手指滴血,而且,”安盛平一手抱肩,一手摸著下巴,沉思道,“還有毒?”
    宋慈苦笑下,沒有回答,雖然確實有這個可能,但事情沒有調查清楚前,還不能妄下判斷。
    三人不再多說,一起將這房間裏裏外外又搜索了一遍。因為徐延朔之前曾來檢查過一次,所以這次並沒有再發現什麽其他的疑點。出了房間,宋天福還一直在外麵候著,這人雖然憨直,但規矩
    也是懂的,知道沒有吩咐,不能進去給三位大人添亂。
    安盛平對他印象還不錯,隻是不知為何,宋天福又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可看他的樣子,又不像是染了病……
    宋慈心細,似乎想到了什麽,特意去找了張草紙,讓那宋天福再打噴嚏時接在草紙上。
    隻等了沒一會兒,他果然又打了一個噴嚏。
    打開草紙,黏稠但並不渾濁的鼻涕中混著一些小黑點。“這、這是什麽?”
    安盛平雖覺得有些髒,可仍舊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宋慈卻朝宋天福做了個“請”的手勢“宋大哥,麻煩您找個地方坐下,讓我看看你的鼻子。”
    “看小人的鼻子?那怎麽敢當!”宋天福羞赧地搔了搔頭。“請了,”宋慈笑了,“我看完以後,保證藥到病除,再也不會打
    噴嚏了!”
    “嘿嘿,那敢情好!”
    說完,宋天福在花壇邊找了個位置坐下,揚起頭,把鼻孔朝天,讓宋慈查看。
    宋慈用草紙墊著,又從一個裝了各式刀具的布包裏,取出一把掏耳勺一般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探進宋天福的鼻孔裏,輕輕撥了撥。
    即刻,便有些黑色的粉末從他鼻孔中掉出來,掉在了紙上。“四郎,徐大人,你們看!”
    宋慈難掩眼中的興奮,就連聲音也提高了幾度,現在他已經完全可以證明一件事了。
    這不是鬼作祟,而是人在搗鬼!
    “這粉末就是嶽府上下家丁護院全部昏過去的原因!此案必是
    有人裝神弄鬼,假借十年前故去的方家小姐之名,犯下了這四起命案!”
    他雖沒有解釋,但安盛平和徐延朔都是腦筋靈活的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真的是鬼幹的,那把棺材放進嶽家,何必再翻牆出去?鬼怪不是應該憑空而來,又憑空消失才對嗎?
    還有這種種跡象都表明,不論是受害人本身,還是那些昏倒的家屬,都是被人用了藥物所致。鬼有妖法,自然是不可能用什麽毒藥來害人的,能用毒藥的,隻能是人。而且,還是群裝神弄鬼、毀人名節、害人性命的萬惡之人!
    正在這時,剛剛外出尋找線索的安廣和阿樂也適時回來了。安廣看起來還和往常一樣,冷冰冰的,似乎沒什麽變化,但阿樂看起來卻很是興奮的樣子。
    “公子您看,我們……”阿樂這麽說著,下意識地偷偷打量了一下旁邊的安廣,見他沉著臉不說話,於是又悻悻地改了口,“是安大哥發現了這個。”說著,把手往前一遞。他手中,居然拿著一截紅布條。
    宋慈接了過來“這是?”
    安廣仍舊不說話,似乎並不願意邀功,倒是不介意阿樂來向眾人解釋。
    “這是在院子外麵的一棵樹上找到的布條兒,安大哥說,可能是那幾個抬棺材的人翻牆出去時,不小心剮到樹枝留下來的。”阿樂倒也不是個會獨占功勞的人,有什麽說什麽,再加上剛剛見識了安廣的輕功,現在心裏更是對他佩服不已。
    “哦?那除此之外呢,”這一次,問話的是安盛平,他臉上帶著笑,顯然是看出安廣對阿樂那一聲聲的“安大哥”很是不爽,可是又不好當著眾人發作,“你們還發現了什麽沒有?”
    阿樂搖搖頭,有些無奈“沒了,外麵就是大街了,這兩天又下過雨,找了半天,除了這布條,什麽也沒找到。”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知何故地皺起了眉頭,將手在前襟上蹭了蹭。
    宋慈看出他的不適,問道“阿樂,怎麽了?”
    “回公子的話,不知怎麽了,這手有些刺痛的感覺。”
    別人對他這番話倒是沒什麽反應,可宋慈心疼自己的小廝,不由伸了手“手拿來,我看看。”
    阿樂見自家公子如此關心自己,感覺手上的痛癢也沒那麽嚴重了,抿著笑,將雙手向前,遞了過去。
    可宋慈卻並不這麽想,他拉起阿樂的手,左右看了看,接著,又放在跟前,探身嗅了起來。
    “阿樂,你剛剛除了那紅布條,可還摸過什麽?”
    “沒什麽了,外麵亂得很,幾乎什麽都沒找到。”
    宋慈點點頭,剛剛阿樂把那紅布條給他時,他手上還戴著手套,所以不覺得有什麽。此刻見阿樂手不舒服,他這才注意到,阿樂的手上有股奇怪的味道。他接著又低頭聞了聞那布條,果然,布條上,也是這個味兒。
    “怎麽了?”一旁的安盛平好奇地問道。
    “我懷疑,這布上有毒。”“啊?有毒!”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尤其是阿樂,他剛剛用手捏了那布條,此刻手又一直刺癢不舒服,難道說,自己是不知不覺間中了毒?
    “公子!”阿樂覺得頭上冷汗都冒出來了,“我不會要死了吧?”
    “死不了的,這恐怕是塗在身上裝神弄鬼用的。”宋慈覺得有些好笑,本想逗逗他,可看他那緊張的樣子,又有些不忍,“哦,對了!既然布條是安廣找到的,那你剛剛有沒有用手摸過?”
    宋慈將視線轉向了安廣,安廣雖然不太願意和宋慈講話,但也知道正事要緊,隻得沉著一張臉低聲道“並未用手摸過,隻用劍尖挑了。”
    安廣有潔癖,如若不是情非得已,絕不會用手去摸任何東西。除了腰間別著的那柄軟劍,他的身上也總隨身攜帶著一柄短劍,就是為了以劍代手,去觸碰那些不幹淨的東西。
    宋慈早就料到他會這麽說,點了點頭“看來,那些人是把毒物都塗在了衣物和鞋子上,也難怪他們踩過之處,連花草都枯死了。這麽做倒是有些好處,一來,那些花草枯死,會讓人先入為主,以為他們鬼氣重;二來,雖然我不知道這毒物到底有何功效,可搞不好,人聞了也能產生幻覺。”
    “這麽說來……”徐延朔聯想到了那嶽公子烏黑的手指,“那假冒方玉婷之名的女鬼身上也有毒?所以嶽家小公子碰了她,毒素才從手指侵入皮膚,使得他到死都在微笑!”
    “極有可能就是這個原因了。”
    徐延朔看著宋慈,心想,從外表看,宋慈就是個文弱書生,內裏卻蘊含著無窮無盡的能量。
    如果不是他,也許日後出現第五個、第六個受害人時,他們仍
    是毫無頭緒,仍然會死死地盯著方玉婷,認定了她就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耽擱了幾個月的案子,居然因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就這麽逐漸明朗了起來。
    也許,他們離抓到真凶的日子不遠了。
    安盛平的臉上也終於露出了久違的欣慰的笑容“好,很好!現在屍體看過了,案發現場也看過了,惠父兄,下一步我們要怎麽辦?”
    宋慈看看他,又看看徐延朔,嘴角也牽出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接下來,我們去酒館。”“酒館?”
    “是啊,不要酒樓,不要路邊的小攤位,要去那種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的,最亂,生意也最好的酒館!”
    “這……”徐延朔剛剛對他生出一些好感,誰知道,這宋公子居然口口聲聲要去最好的酒館,他看起來不像好大喜功之人啊。
    安盛平搔了搔頭,倒是沒有問原因,因為他知道宋慈之所以會這麽說,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可他來長樂鄉也沒多久,就算出門,也都是為了調查案情,宋慈口中那種魚龍混雜的酒館,還真不知道哪裏有。況且就算有,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去過。
    這時,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個不論什麽事都能辦得妥妥當當的人—福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