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竇氏死亡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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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醫宋慈!
    那一夜,阿樂沒有回客棧。
    宋慈心裏雖然覺得有些別扭,可也沒有太過擔憂。與安盛平、徐延朔他們離開芙蓉閣後,他便回了客棧,早早地就寢了。
    誰知第二天一早卻又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他睡眼惺忪地披上袍子,打開門時,卻看到了一臉焦急的福順。
    “宋公子!對不住,對不住!”他那張總是帶著笑容的圓臉,此刻卻愁容滿麵,“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宋慈的睡意頓時醒了一大半,下意識地邁出房門,朝著隔壁的房間看了看。
    那是阿樂的房間,但此刻,即便他這邊這麽吵鬧,那房門卻緊緊閉著。很顯然,阿樂根本不在房裏。
    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他不由得蹙緊了眉頭。“怎麽回事?”
    “是阿樂……不、不對,”福順苦著一張臉,無可奈何道,“他和那綠蕎,出事了!”
    芙蓉閣外圍滿了人,隻是與夜晚時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感覺不同,現在的芙蓉閣,儼然成了個是非之所。門外的男女老少,
    全都不避諱地指指點點,一個個的,義憤填膺,恨不得衝進去拆房揭瓦。
    福順引著宋慈下了馬車,遠遠地,宋慈便看到了正等在門口的安廣。
    他的衣著還是昨晚那樣,並沒有任何改變。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雖然冷冰冰的,可看起來卻仍舊神采奕奕,英姿颯爽。
    隻是,他唇邊和下巴上的胡楂卻出賣了他,宋慈知道,他昨晚必定是徹夜未眠,連夜提審了上官笠……
    “宋公子,”他雖然對宋慈沒什麽好感,但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何況,少主在等著宋慈。“請。”他說著,撥開人群,護送著宋慈走進了芙蓉閣。
    大堂裏坐滿了人,不僅有芙蓉閣內的姑娘,還有幾個夜宿未歸的客人。
    正所謂人間百態,這些人臉上的表情也都大不相同。有的姑娘成群,擺出一副嬌滴滴又害怕的樣子,有的客人雖然不耐煩,但也不敢有所表示,怕引火上身。不過也有那麽一兩個不怕事兒的,正站在大門口和把門的官差理論,想要趕緊離開。
    宋慈進了屋,卻並沒有看到阿樂或是安盛平的身影,他甚至連柳仙仙都沒有見到。
    整個大堂,除了昨晚看見的穿著淡紫色羅裙的婦人外,宋慈再沒有看到熟悉的麵孔。
    “在哪兒?”
    他低低問了一句。
    安廣冷著一張臉,沒有說話,帶著他朝二樓走去。
    宋慈覺得有些奇怪,昨日柳仙仙不是說這二樓是有些身份的姑娘才能住的嗎?而按照福順所說,那綠蕎姑娘……似乎並沒有這個特權。
    帶著疑問,他跟隨安廣上了樓。
    結果剛到樓上,就看到了正站在走廊上的徐延朔。
    他低著頭,正與柳仙仙說著話。兩人臉上的表情都相當嚴肅,尤其是柳仙仙,也許因為現在是白天的緣故,她臉上的妝容素雅,衣著也較之昨夜樸素了很多。
    一件粉底碎花的裙子,桃紅色褙子,腰上係著條銀白的腰帶,頭上鬆鬆散散地綰了個發髻,除了一支金步搖外,再無其他裝飾。
    此時的她與那一身絳色常服的徐延朔站在一起,竟然不論是身高外形,還是麵龐氣質,都有種說不出的和諧。
    徐延朔見了宋慈,朝著他的方向招了招手,示意他快些過去。而柳仙仙也全然沒有了昨晚的恣意,斂起表情,微微一個萬福。
    一路上,宋慈已經聽福順說了個大概,知道現在的情況確實不太樂觀。但當他真的看到眼前的一切時,卻還是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
    這二樓有不少房間,而每一個房間都有個雅致的名字。他進屋前,下意識地掃了眼掛在牆上的門牌。
    和昨晚抓了上官笠的那間月香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此房間的門牌乃是“暗香閣”。
    宋慈搖搖頭,說是雅間,可其實,還不是那些達官貴人縱情聲色的場所……起這些雅致的名字,又有何意義?
    推開門,便有股濃烈的酒氣和腥臊傳出,宋慈不禁皺起了眉。
    待到他邁步進了屋,才發現這裏淩亂不堪,顯然昨晚經曆了一場大戰。
    安盛平端坐在桌前,神情嚴肅,看到宋慈終於來了,臉上的表情這才有所緩和。
    那名喚綠蕎的姑娘就跪在安盛平的麵前,低著頭,正在輕輕地抽泣。她衣衫不整,翠綠色的裙子竟然被人撕扯得破了好幾處,尤其是裙下擺,儼然被撕爛成了幾條破布,露出了裏麵淺粉色的褻褲和一雙水紅色的繡鞋。
    而阿樂,就站在她的身邊。
    安盛平沒說話,朝宋慈努努嘴,示意他看向裏間屋的大床。
    宋慈明知道阿樂正朝著自己投來求助的目光,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繞過他們,走進了裏屋。
    和外間屋打翻在地的酒菜、破碎的花瓶、推倒的屏風相比,裏屋倒是整潔了不少,似乎昨晚所有的戰場都集中在那張碩大的雕花大床上……
    水色的錦被,淩亂不堪的床單,扔了一地的衣服,還有掛在床腳的幾塊翠綠色的布條……
    當然,還有正赤身趴在床上,早已死透的竇天寶。
    竇天寶,男,今年三十有一,乃是這長樂鄉內最大的酒莊—天福號的二當家。
    掌管天福號的,正是他嫡親的哥哥—竇天福。
    昨夜,安盛平看出了阿樂對那綠蕎有心,但正如柳仙仙所說,那綠蕎姑娘心氣極高,一般的客人根本進不了她的眼。
    但昨晚不知何故,阿樂居然真的和她說上了話,再加上福順的打點和那張高額的銀票,她居然破天荒地沒有抗拒,而是牽著阿樂的手,一起走上了二樓的容香閣。
    雖然一樓也有房間,但福順給的那銀票,便是想在這二樓的雅間住上個十天半月也是綽綽有餘。所以,那接了銀票的女管事不敢怠慢,立刻安排了好酒好菜,叫綠蕎好生伺候這位安公子的“貴客”。
    關起容香閣的大門,阿樂與綠蕎單獨相處了將近一個時辰,而後,不知是什麽原因,綠蕎姑娘居然一個人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而她剛剛走出沒多久,便遇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竇天寶。
    竇天寶平日裏蠻橫慣了,此時似乎又飲了酒,看上去神情恍惚,極度地暴躁。再加上,他原本想要找的那位姑娘居然因為身體抱恙不肯接客!一時間所有的憤怒和瘋狂一起爆發,不由分說地將綠蕎攔腰抱起,直接擄回了自己所在的暗香閣。
    那一夜,綠蕎經受了非人的淩虐,最後甚至昏了過去。
    可當她醒過來時,雖然渾身是傷,但她畢竟還活著。反而是那竇天寶,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她的身邊。
    兩人同臥一張床,她甚至無法解釋他是什麽時候,又因為什麽而死。
    所以現在她和阿樂都成了最大的嫌疑犯,因為除了他倆,再找不出任何人有殺死竇天寶的動機和機會。
    宋慈站在房裏,長吸了一口氣,然後歎出。
    昨夜他睡得並不好,拜訪過柳仙仙後,他一直在思考著她說過的那些話。
    結合女鬼挖心案的幾個受害人,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有了些頭緒。但是沒想到今天還來不及去細查,便趕上了這麽惱人的一起命案。
    他暫時不想跟阿樂說話,雖然他相信這不是阿樂做的,也沒迂腐到要去避嫌。可他卻怕自己會因為阿樂的話而先入為主,影響了判斷。
    所以,比起盤問證人和疑犯來,他還是想要先自己看看,好讓心裏有個底。
    正如第一眼所見,這房裏最引人矚目的,便是竇天寶陳屍的大床。床單淩亂不堪,被褥全都散開堆積到床角。而一路走進去,地上、床榻邊,到處都散落著脫下的衣物。
    這些衣服有的是死者竇天寶的,有的是綠蕎身上的。
    不過後來綠蕎蘇醒了過來,為了遮羞,便又把衣服穿了回去,因此現在還剩下的,也就是一些撕碎的布條了。
    宋慈自己雖然沒有經驗,但也知道男女之間有時候會有些小情調……而這,儼然已經超越了“情調”二字,甚至上升為了犯罪。
    他還沒有去檢驗綠蕎姑娘身上的傷,可僅憑這一片狼藉,也能大致猜到昨晚的情景有多慘烈。
    繞開那些衣物,他走到了床邊,馬上就聞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雖然受害人正赤身趴在床上,可從他側著的後腦勺看過去,宋
    慈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臉旁的一大攤嘔吐物。
    人喝多了,又進行了激烈的活動,會昏迷甚至嘔吐也是正常現象,但這會不會才是他真正的死因呢?
    宋慈下意識地伸出手,等了一會兒,卻沒有人回應。他這才想
    起平時負責為他遞送驗屍工具的阿樂此刻還站在門外,而且,還成了本案的嫌疑人。
    沒辦法,他隻得朝屋外招了招手,叫福順進來並去把他平時驗屍用的那套家夥取來。
    福順聽了他的吩咐,點點頭,跟阿樂要了工具,馬上送了進來。隻是臨出門前,卻又忍不住在宋慈身旁低低道了一句
    “宋公子,阿樂可是委屈了啊……”
    宋慈笑笑,沒說什麽,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會看著辦。
    待到福順出了屋,他這才戴好手套,又喚了徐延朔和安廣進來幫忙。
    二人將竇天寶的屍體翻了過來,宋慈一眼便看到了竇天寶額上有一道拇指長的傷痕,似乎是被什麽利器劃破的,受傷後,也沒有刻意包紮,所以那傷口旁還帶著些血汙。不過宋慈認真地檢查了一下傷痕的深淺度,應該不足以致命才對。
    接著,宋慈又按了按他的四肢,試著想要彎曲他的關節,但這屍體顯然已經出現了屍僵,從其僵硬的程度,再配上他身上的屍斑來看,死了應該已經超過三個時辰了。
    宋慈心裏默默算了算,的確,那正是他們離開芙蓉閣後,阿樂獨自留在這裏的時間段。
    因為竇天寶死前曾有過房事,所以此時全身赤裸,並未穿任何衣物。縱使都是男人,可有潔癖的安廣還是忍不住別過了頭,他微微蹙眉,一臉的嫌棄。
    就連徐延朔也表情尷尬,他猶豫了很久,才試探地問道“這死者,該不會是脫陽而死吧……”
    宋慈一開始也有著同樣的疑惑,但當他看到屍體的一刹那就明白,這竇天寶絕不是因為縱欲過度導致的脫陽。
    “不是,”他說著,也不避諱,用手指著死者的下體,正色道,
    “雖然有句話叫酒後不入房,醉酒後行房也確實有著一定的危險,但徐大人請看,如果他真的是死於房事,那此處應是勃起狀態,顯然死者並非如此,所以應該不是這個原因造成的死亡。”
    他這話說完,徐延朔這才鬆了一口氣。芙蓉閣是個青樓妓院,鬧出人命來,自然會叫人往這方麵聯想。而且看剛剛外麵那個陣勢,附近的居民怕是全都這麽認為,所以想要借此為由,前來鬧事。雖然這和徐延朔毫無關聯,可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他似乎多少存了一些私心,不希望是因為這個才害死了人。
    “他死前吐過,該不是被嘔吐物卡住喉嚨死的吧?”一旁的安廣連頭都沒有回,冷冷道。
    宋慈知道他麵冷心熱,也不希望這件事牽扯到阿樂的頭上。
    “是不是,看看便知。”
    其實就算安廣不提,宋慈也會檢驗的。這竇天寶沒有什麽明顯的外傷,放眼望去,除了額頭有一處傷口外,再無其他傷痕。現在又排除了脫陽症而死,所以嘔吐物也成了需要排查的重要一項。
    宋慈也不嫌肮髒,輕輕掰開了死者的嘴巴,那腥臭的味道著實令人聞著一陣陣惡心,可這是他的職責,不論是為了阿樂,還是為了真相,他都不會介意。
    “也不是,死者口中並無嘔吐物,喉嚨幹淨,並不是被這嘔吐物嗆死的。”
    “奇怪了,”徐延朔看看宋慈,又看看那正站在門外,不住朝裏
    麵張望的阿樂,“不是嗆死,不是脫陽,好端端的,這竇天寶到底是因為什麽才見了閻王?”
    “阿樂來過這房間?”
    就在屋內之人全都陷入沉思時,宋慈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來。盡管因為他和阿樂的關係,實在不好開口,但為了案子還是得問清楚。“是,綠蕎醒了以後,發現姓竇的死了,哭著跑回了昨晚阿樂留
    宿的容香閣,阿樂就跟著她一起進了這裏,阿樂可能是想幫忙,但看到姓竇的已經沒的救之後,就馬上差人去報了官,通知了我們。”
    所以,阿樂才有了嫌疑,因為他進過這間房,接觸了死者。當然,更主要的是,他有這個殺人動機。
    宋慈看著全身赤裸卻又並無明顯外傷的竇天寶,似乎在思考著什麽。良久,他轉過身,跨出了裏屋的大門。
    “福順。”“是,小的在,宋公子有什麽吩咐?”
    “你去幫我找一樣東西,當然……”他說著轉頭,朝仍舊站在裏屋的徐延朔和安廣微微一笑,“可能還需要兩位再幫一下忙。”
    半炷香後,芙蓉閣後院。
    今日天氣很好,陽光充足,微風。
    也許因為芙蓉閣多是女子,所以後院也打理得井井有條。綠樹成蔭,遍地鮮花,一陣小風吹過,拂起陣陣花香。連帶著翩翩飛舞的蝴蝶,和那散落的花瓣,美得宛如一幅畫卷。
    而在美麗又整潔的花園裏,卻鋪著一條毯子,那毯子呈暗紅色,是福順向昨日在一樓接了他銀票的小婦人借的。
    那小婦人姓趙,名叫趙金玲,是芙蓉閣一個有點身份的管事。
    攤開的暗紅色毯子上赫然躺著那竇天寶的屍體。不知為什麽,宋慈居然叫人把他從暗香閣裏抬了出來,粗暴地扔在了後院的地上。
    雖然這裏的女子都不介意,也都司空見慣,但為了雅觀,宋慈還是在竇天寶的下身蓋上了一塊布,權當遮羞。
    而此時,宋慈就站在那屍體麵前,手中還打著一把紅色的油紙傘。
    那傘是嶄新的,用油絹製成,乍看之下,倒像是女子所用,不知為何,這大晴天的,宋慈一個大男人卻拿著把紅傘站在院子裏。
    遠處的閣樓上,礙於身份而不能到現場觀看的柳仙仙和趙金玲一起站在欄杆旁,默默地俯視著這一切。
    “老板……”趙金玲蹙著眉,朝著宋慈的方向撇了撇嘴,“這位公子怕不是有什麽問題吧?”
    柳仙仙手中搖著把小扇,雖然她也看不出宋慈到底葫蘆裏要賣什麽藥,可他畢竟是鐵魚介紹來的,若是能入了那廝的眼,說明宋慈肯定有些過人的本事,“誰知道呢,咱們靜觀其變吧。”
    “是。”
    後院中,安盛平也問了同樣的問題。由於比較好奇宋慈接下來要做什麽,所以他也跟著一起下了樓,來到了芙蓉閣的後院。
    安廣留在了房間裏,負責看著阿樂和綠蕎這兩個“涉案人員”。安盛平看著宋慈,實在有些哭笑不得“你該不會是因為阿樂受
    了打擊,所以傻了吧?”
    宋慈神色如常,看著他。“我是說,你幹嗎大晴天的打一把傘,而且還是大紅色的?”“怎麽,誰規定晴天不能打傘,男人不能打紅傘了?”
    宋慈反問,竟然帶了幾分狡黠。
    安盛平閉起眼,仰頭吸了一口氣,待到再睜眼時,臉上卻換上了笑容“行,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都依你,我沒意見。”
    宋慈也笑了,淡淡的,但卻是發自內心。
    他舉著那紅傘,又往前邁了一步,而待到他靠近竇天寶的屍體時,更是將竇天寶整個人都遮住,完全隔絕了那直射下來的陽光。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原本看不出任何外傷的竇天寶,身上居然現出了淡淡的傷痕。那傷主要在他雙膝之上,雖然淺淡,但卻很明顯。
    “這是怎麽回事?”
    別說安盛平了,就連查案無數,見過不少死屍的徐延朔也瞬間睜大了雙眼,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宋慈卻又在這時退後了一步,隨著他手中的傘離開,再也遮不住陽光,竇天寶膝蓋上的傷痕又離奇地消失不見了。
    “活見鬼了!”徐延朔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雙眼,“宋公子你會變戲法嗎?”
    “當然不是,肯定和這傘有關!”安盛平瞅著他,表情也由剛才的不可置信變成了佩服,“我沒說錯吧,惠父兄?”
    宋慈點點頭“正是,凡是受傷後過世的,如果受傷的時間不長,那傷痕就極有可能顯現不出來。而這個時候,隻要打一把紅傘,在太陽下照一照,死者生前的傷痕就能悉數顯現了。”
    徐延朔拍了拍手,恍然大悟道“我說幹嗎非把竇天寶的屍體搬到後院來呢!還是宋公子有辦法!不過……”
    他說著,話鋒一轉,索性蹲在了那屍體的旁邊。
    “竇天寶身上隻有額頭處有個被割傷的痕跡,就算再加上這膝蓋處的傷,想來,也不至於會送命,至多能推斷出他生前曾與人有過瓜葛。”
    “徐大人這次倒是錯了。”“哦?”
    宋慈苦笑,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卻依舊解釋道。“剛剛我檢查過死者的手掌和指甲,他指縫中有些綠色的線頭,
    應該就是那位綠蕎姑娘身上的。他指關節上有些瘀青和血汙,這說明,他生前曾經和人發生過衝突,但是他除了手上,其他地方再無別的痕跡,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在這場打鬥中,他一直處於施暴的一方,對方毫無招架和還手的能力,所以他才沒有任何防衛傷。此外,他雖然無明顯傷痕,可卻有三處例外一是這膝蓋;二便是他的背部,仔細看的話,不難發現他背上有幾道淡淡的血痕……”
    宋慈說著,將竇天寶的屍身翻了過來,果不其然,他背上確實有幾條血痕,應該是被人抓傷的。
    “我懷疑,這背上的傷,是昨夜綠蕎姑娘所致,至於他的膝蓋,可能是趴跪在床上造成的。”
    此話說完,一片沉默。
    宋慈這話裏的意思實在明顯不過了,竇天寶昨晚與綠蕎有著激烈的房事,且在這過程中,竇天寶曾經對女方施暴,而那綠蕎除了挨打的份兒,竟連一絲一毫反擊的能力都沒有。
    本來幾個大男人圍著一具全裸的男屍就夠尷尬了,結果現在還要討論這些,實在是……
    “咳咳!你說三處,那這最後一處,必定就是他頭上的這個傷
    口吧?”
    安盛平咳嗽了幾聲,背著手,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是,但是我的觀點和徐大人一致,這傷口雖然新,還掛著血汙,卻不足以致命。”
    “那也就是說,這竇天寶的死因,應該不是與人發生衝突,然後遭受外力傷害所致了?”
    宋慈搖搖頭“倒也不是那麽絕對,不過就表麵現象來看,似乎不像是因為外力,可……”
    他說著,仿佛陷入思考,沉默了一會兒後,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順手將手中的紅傘遞到了安盛平的手中。安盛平雖然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卻下意識地接了過來。
    然後,便看見宋慈又蹲下了身,似乎心有不甘地,又將那竇天寶的屍體從頭到腳,仔細檢驗了一遍。尤其是死者的頭部,他這一次居然直接將那竇天寶的發髻解開,用手在竇天寶頭上一寸一寸地觸摸,也不知在找些什麽。
    不知是因為後院的光線要比屋內充足,還是他這次檢查得比較細致,總之,當他摸了一會兒後,終於有了新發現,原本蹙緊的眉頭竟也微微舒展了開來。
    “怎麽樣,難道有新發現?”
    安盛平心裏莫名一陣緊張,忍不住問道。
    偏那宋慈卻賣了個關子,並沒有明確地告訴他,隻是點了點頭,卻並沒有吭聲。
    這回,反而輪到安盛平鬱悶了,無奈地笑笑,倒也沒有追問。
    “不管怎麽說,還是去問問當事人吧。”徐延朔是個急性子,而
    且他辦案多年,對審訊犯人也比較在行,此刻,他很想問問綠蕎和阿樂,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其實他也不相信阿樂和那個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小姑娘會做出這種事來,所以很想盡快將此案了結,也好還給他們一個清白。
    “比起審問他倆,我倒是想先了解一下這竇天寶的底細……”宋慈說著,也不起身,而是轉過頭,蹲在那屍首前,朝著閣樓上的柳仙仙招了招手。
    柳仙仙一直關注著後院的一切,此刻見宋慈對自己微笑招手,不由愣了。
    “老板,”趙金玲也有些納悶,“那公子是什麽意思?他是想讓咱們下去嗎?”
    “下去就下去,反正咱們行得端,做得正,這件事不是綠蕎幹的,誰也別想冤枉咱們。而且……”柳仙仙說著,微微一笑,“我也想看看這人到底有什麽本事,居然能讓那死鬼與他一見如故!”
    “死人叫竇天寶,是長樂鄉最大的酒莊天福號的二當家。”柳仙仙搖著扇子,坐在後院的石凳上,一邊優哉遊哉地品著一壺桂花茶,一邊無關痛癢道,“他上麵還有個哥哥,叫竇天福,下麵有個弟弟,叫竇天賜。”
    “既然酒莊叫天福號,想必是老大竇天福一手創建的吧?”宋慈雖然不認識他們三兄弟,但是僅聽名字也能猜出個大概。
    “是啊,那竇天福可是個吃苦耐勞的,早年為了這酒莊沒少操心費力,結果他辛辛苦苦打拚,下麵兩個弟弟卻一個比一個叫人操心,不僅沒為酒莊出什麽力,反而變著花樣在外麵花天酒地,糟蹋
    銀子。”
    像這樣父母兄長在外操勞,晚輩卻在外麵敗家的事情屢見不鮮,其實說白了,這種情況就是家裏慣著,讓他們這群敗家子以為賺錢容易,所以才會這麽變本加厲,不知好歹!
    “那竇天寶娶妻生子沒?”這次問話的是徐延朔。“娶了,而且不止一個,他家有一妻兩妾,不過孩子倒是沒有,
    也不知是不是這廝不行……”
    說到這裏,柳仙仙冷笑一聲。她這麽說完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反而是在場的幾個男人都尷尬了起來。
    “這竇天寶是你們這裏的常客?”
    “偶爾會來,他財大氣粗慣了,把誰都不放在眼裏,就更別說是花錢找的姑娘了。不過我們做的就是這樣的買賣,隻要別太出格,自然也不會把他趕出去。”
    “這還不算出格?”徐延朔有些震怒,“那小姑娘險些就被他打死了!”
    說到這個,柳仙仙也終於露出了悲慟的神情,隻是那表情瞬間即逝,轉眼又化作了憤怒“我若知道昨晚房裏發生了什麽,也許不等有人結果了他,我就先要了他的命!”
    她說著,用力將茶杯往桌上一摔,那茶杯頃刻間粉碎,碎片刺入她的手掌,竟然紮出了血……
    “老板!”
    原本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趙金玲忍不住驚呼一聲,趕緊撲過去,拉住了她的手。趙金玲從懷中掏出塊繡著花的手帕,蓋在柳仙仙的傷口上,想要替她止血,卻在翻過她手掌的一刹那,赫然發現那上
    麵還紮著一塊碎片。
    “不礙的。”
    柳仙仙麵不改色,低下頭,將那紮在自己手心的碎片取了出來,隨隨便便地往地上一扔,這才將手伸向趙金玲,任由她為自己包紮。
    趙金玲急得都快哭了,偏偏柳仙仙的臉上卻掛上了淡淡的笑,似乎是在安慰她一般。
    見柳仙仙這樣,倒也不像是裝的,想來是真的不知道竇天寶竟然會施虐到這個地步,而且以她的身份,也不會是那種利欲熏心的老鴇,隻在乎錢財,卻不吝惜手下姑娘們的性命。
    隻是,認識她才不過短短兩日,他們卻仿佛在這女人身上看到了無數麵。她時而嫵媚,時而冷漠,時而爽朗,時而堅毅……仿佛千變萬化,卻又從未改變。
    “我知道你們覺得我們什麽消息都知道,但是很抱歉,竇天寶不是什麽重要人物,所以我們知道得也很有限。而且,也不是整個芙蓉閣都是言螺殿的人,就好像綠蕎,她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可憐人。”
    她目視遠方,麵容平靜而憂傷。
    宋慈他們也沒有說話,明白柳仙仙對此案也知曉不多。
    容香閣,也就是昨夜阿樂留宿的地方。
    這裏雖然是妓院的廂房,但和剛剛那一片狼藉的暗香閣不同,在宋慈看來,這裏既整潔又幹淨。
    不像是青樓娼館,反而更像是普通年輕女子的閨房,既明亮又透著股淡淡的雅致。
    床鋪雖然也是掀開的,可很顯然,昨晚那床上並未發生什麽,
    至少,在宋慈看來是這樣沒錯。
    阿樂他們已經被叫回了這個房間,此時正和綠蕎一起跪在幾位公子、大人麵前。他有些尷尬,想抬頭看看自家公子,可是又不敢。他雖年紀輕,但卻不是那種臉皮薄的人,因此平時看見漂亮姑娘也從不掩飾自己內心的歡喜,為了這個,宋慈沒少說他。可他卻從沒想過人生中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就給自家公子惹了個這麽大的婁子,“公子,我……我昨晚……”
    他說著,偷偷抬眼看了看跪在自己旁邊的綠蕎。
    綠蕎昨晚被那畜生淩虐得十分淒慘,原本俏麗的臉龐,右半邊已經被打得又紅又腫,顴骨處高高聳起,左邊甚至還掛了彩,據說那渾蛋完全不懂得憐香惜玉,給了她好幾拳,直打得她昏死了過去……
    “我跟綠蕎一見如故,昨晚我們聊了很多,但是我喝不了太多酒,所以沒過一會兒就醉了……公子您是知道我的,我醉了以後就會蒙頭大睡,當時我就睡倒在這張大床上,後來發生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雖然沒什麽本事,可是卻看不得人家欺負弱小,要是我知道那渾賬會強迫綠蕎,您覺得我會縮頭縮腦的,等到天亮才跑過去找他嗎?”
    阿樂說的都是實話,這些與宋慈對他的了解,是完全吻合的。他確實不勝酒力,喝了酒,就愛睡覺。他雖然不會武功也沒什
    麽後台,但卻有著年輕人熱血的一麵,遇事絕不會畏畏縮縮,而不去救助弱小。
    更何況,對方還是他心儀的姑娘。“你說你一直都在房裏,沒有出去過,可有人給你證明?”
    徐延朔卻在這時,公事公辦地問出這麽一句話來。
    “這……”阿樂語塞,“我都睡得人事不知了,哪有人給我作證啊,徐大人,您這可是為難小的了!”
    “沒有人證也罷,那你且說說,你又是怎麽跑去那暗香閣的?”
    “小的睡著之後,一覺就到了天明,後來是綠蕎把我叫醒的。當時她哭得十分傷心,而且好像非常害怕,說是有個客人死了!我看她滿臉是傷,走路的時候也一瘸一拐的,我心裏其實挺氣的,可又一想,我們公子教過我,凡事要以人命為重。”
    他說這些時,下意識地看著宋慈,似乎有些刻意討好邀功的意思,倒是引得宋慈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而且,我跟公子還有我家老爺學過些簡單的醫理,尤其是一般的急救,我都懂的!所以,我就馬上和綠蕎一起去了那什麽閣,結果一進去,就看到那人光著身子趴在床榻上,我伸手一摸,發現他早就涼了,而且氣息脈搏全無,根本沒的救!所以我就趕緊叫人去報官,去找安公子和徐大人來做主了!”
    這最後一句話說完,他便再不開口,規規矩矩往那裏一跪,仿佛真的要等幾位大人給自己做主一般。
    安盛平和徐延朔麵麵相覷,這個阿樂,這不是擺明要把他倆也給牽扯進來嗎?也不想想現在還有外人在,他這麽一說,反而讓他們更加為難了。
    “既然如此,也請綠蕎姑娘說說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麽吧。”宋慈不理會阿樂,而是朝著綠蕎微微一笑,說道。
    直到此時,綠蕎才抬起了頭。
    和昨晚那個貌美如花的她不同,此刻她隻能用“淒慘”二字來
    形容。
    衣衫襤褸,妝容淩亂,尤其是昨晚那望向安盛平時多情的眼睛,此時此刻也微微腫脹著,導致她隻能眯著眼睛,用一條小小的縫隙來看人。
    宋慈看到她這副模樣也是忍不住心疼起來。
    而直到她抬起頭,宋慈才注意到,她那原本修長的脖頸上,居然有幾道紅指印。指印印在雪白的脖頸上,更加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昨夜,她險些就經曆了死亡。
    若不是她命大,也許今早在暗香閣的大床上發現的,就不止竇天寶一具屍體了。
    “回公子的話,小女子真的沒有殺死那位竇老板!”她臉上早就爬滿了淚痕,但此刻還是忍不住嗚咽起來,“求大人們給小女子做主,我真的是冤枉的啊!”
    “你放心,這件事我們會查清楚的,若不是你做的,也斷然不會冤枉了你。所以,你務必要一樁一件把昨晚的事情都一一道來,千萬不要有所隱瞞!”
    “是,小女子絕不隱瞞!”
    “好,那你就從昨晚和阿樂一起進到容香閣開始說起吧。”
    “是,”綠蕎趴在地上,朝著他們叩了個頭,然後開始娓娓道來,“昨夜小女子本來是在大堂裏陪著散客飲酒的,誰知金玲姐突然來找我,說是有位貴客看中了我,想要我去二樓陪酒,於是,我便見到了阿……啊,不,是這位大爺……”
    她說著,眼神瞟向了阿樂。那不是愛慕,也不是誘惑,反而是種信任,經曆了這場意外,她顯然已經把阿樂當成了自己可以依靠
    的人。而且,從她剛剛的話語來看,她似乎想直接稱呼阿樂的名字,看來,他們兩人竟真的相處得不錯。
    “我與這位爺聊得很開心,但是他卻不勝酒力,隻喝了不到一壺酒就醉了,於是,小女子便服侍他上了床……”她說著,不自覺地抿了抿嘴,似乎有些羞澀,“大爺睡得很熟,也不知是不是醉得太厲害。我就先從容香閣出來,打算去叫人給他拿一碗醒酒茶,誰知,我剛剛出了屋子,就被個客人扯了手臂,硬生生往其他房間拉……咱們這芙蓉閣是有規矩的,不管大爺是醒著還是醉了,我既然收了銀子,就是大爺的人,哪能在這個時間段去接別的客人!可那位就是不聽,最後還、還……”
    見她越說越激動,之前被她愛慕著的安盛平憐惜地一笑,柔聲道“無妨,你慢慢說。”
    綠蕎昨晚就對他一見傾心,此時被他如此溫柔對待,更是感動得幾乎落了淚,但她現在這副形象實在是自慚形穢,因此也完全沒了昨夜直視他時的自信,隻能默默低著頭,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淚痕。
    “回公子,奴家一介女流,哪有能力與那喝醉了的客人抗衡。他叫竇天寶,我知道他是那天福號的二當家,有錢有勢,而且他平時都是找蓉蓉姐的。不過我聽說蓉蓉姐最近身體不太好,可能不方便接客。我也不曉得他是不是因為這個,再加上他喝醉了,所以就隨便扯了我去……我不從,他就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因為月香閣的事,二樓走廊上沒有什麽人,樓下又亂,所以根本沒有人看到,他力氣太大,不容我反抗就把我攔腰抱了,去了那暗香閣……”
    接下來的話,不用她說,大家也都能從現場的慘烈狀況,以及她這一身一臉的傷,猜出個大概,所以,她隻是嗚嗚哭著,也沒有
    細說。
    “我被他卡住脖子,漸漸覺得連氣都喘不上了,腦袋一片空白,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待到我再醒過來時,他已經趴在一旁不動了。開始,我還以為他是睡了,第一反應就是趕緊跑,叫老板為我做主……結果我下床時,不小心摔了一下,當時動靜還挺大的,我心想完了,那竇老板要是醒了,還不得活活掐死我!可誰知……誰知過了半天,他卻連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覺得不對頭,去探了他的鼻息,才發現他居然沒氣了!”
    “然後,你就去叫了阿樂來?”宋慈並不覺得她在說謊,隻是有件事他不明白,“為什麽你發現出了事,第一時間不是去找芙蓉閣裏的人來幫忙,而是去找阿樂?”
    綠蕎愣了一下,其實她也不知自己為什麽會這樣,隻是那時候,她下意識覺得,隻有昨夜那位憨憨厚厚,笑起來甚至有些傻嗬嗬的客人能幫自己。
    “小女子也不知道,不過昨夜我和這位大爺聊天時,他說他總是和死人打交道,我想他或許可以幫忙……”
    話未說完,宋慈的眉頭卻又擰緊了幾分,直到此時,他才第一次和阿樂的目光對視。
    阿樂有些尷尬地用手搔了搔鼻子,低下頭,什麽話都沒敢說。“綠蕎姑娘,我再問你一次,昨夜你與竇天寶糾纏時,可有還
    手,與他搏鬥?”一旁的徐延朔卻在此時問道。
    綠蕎很肯定地搖搖頭“沒有,我雖然有所抗拒,但卻根本稱不上搏鬥,大人明察,像我這樣的弱女子又怎麽可能打得過一個大男人呢!”
    “那他頭上的傷……”“哦,那傷是他進來時便有的,雖然已經止了血,但我看他前襟
    上還有不少血漬,著實把我嚇得不輕!”“此話當真?”
    “自然是實話,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芙蓉閣大門口的賈老三,他是專門負責把門的,昨夜肯定也見了!”
    她說得在理,而且以現有的證據來看,她確實不太可能是殺人凶手。
    但為了安全起見,宋慈還是為她驗了傷,和竇天寶身上的攻擊型傷痕完全不同。綠蕎的身上全是防衛型的傷痕,尤其是她那手臂外側的傷,顯然是被竇天寶毆打時,她一直用雙手護著臉麵所致,但即便如此,也沒能令她那張俏麗的臉龐幸免於難。
    至於她那指甲……也真的發現了一些血汙,按照她自己描述,她確實是在反抗無果後,於行房的過程中,撓了竇天寶的後背。
    這一點,與宋慈的猜測基本吻合。
    看來,造成竇天寶死亡的,的確另有其人。
    隻不過,唯一令宋慈不解的是,按照綠蕎的口供,這竇天寶進屋後根本沒有飲酒。雖然那房間裏有個打翻的小酒壺,可流出來的酒水卻並不多,那房間裏以及竇天寶身上濃重的酒味又是從何而來呢……
    “老板娘,您知不知道竇天寶昨夜是幾時來的芙蓉閣,他進門時又是什麽樣的狀態?”
    審問阿樂和綠蕎時,他們並沒有避諱,因此柳仙仙和趙金玲也在旁邊聽著,隨時準備待命。
    宋慈剛一問完,就見柳仙仙柳眉微挑,似乎想了一會兒,卻又轉頭看了看身側的趙金玲。
    “金玲,你說吧,大堂一向是你負責打點的,所以你比我清楚。”
    “是,老板!”趙金玲也是見過世麵的,並不會因為被幾位官老爺問話就嚇得語無倫次,“昨夜安公子和徐大人走後,福順跟我說,要讓綠蕎來伺候安公子留下的貴客,之後我便安排他們上了二樓的容香閣。大概半個時辰之後,竇老板來了,他來的時候已經喝醉了,搖搖晃晃的。哦,對,他頭上確實有傷,不過已經不流血了,我還問了句有沒有事,需不需要看大夫,結果卻被他推了一把,真是好心讓狗吃了!後來他叫我去找蓉蓉姑娘伺候……但是蓉蓉最近染了風寒,咱們這行,最忌諱把病傳染給客人,所以她最近都沒有接客人。不過我見竇老板喝得醉醺醺的,他脾氣也不小,我怕他鬧事,就先安排他去了暗香閣等著,打算找他平時偶爾會找的早蕊,可誰知道我上了樓,卻發現他那時候已經自行找了別的姑娘在那屋……唉,若是我當時仔細聽聽,或者是敲門進去,也不會發生這事了!”
    她說著,頗感內疚地看看仍舊跪在那裏的綠蕎,輕輕歎了口氣。不過宋慈關心的卻不是這些,“你說他來芙蓉閣之前,已經喝
    醉了?”
    “是。”“那他當時酒醉的程度如何?”
    “這個……他身上的酒氣確實很重,走起路來也有些東搖西晃的,不過我看他神誌還算清楚,隻是一直捂著頭,眼睛也微微眯著,似乎頭疼得厲害。”
    “哦?”宋慈聽了她的描述,眼神發亮,似乎立刻產生了興趣,
    “那他來的時候,身邊就沒個下人跟著?”“您這麽一說還真是!那竇老板也算是半個熟客了,他平時來的
    時候,總會帶個叫阿海的小廝,可昨夜,他卻是自己一個人來的!我就覺得哪裏別扭,可卻想不起,這麽一說就對了!”
    “那我再問你,這芙蓉閣的房間,是不是隨便進出的?尤其是這二樓,除了貴客,樓下的客人有沒有機會進來?”
    “這個我倒是可以回答,”不等趙金玲開口,一旁的柳仙仙卻笑了,“咱們這裏最講究的就是客人的隱私,這雅間若是有了人,自然是不會隨隨便便叫什麽人都能進了!”
    “話雖如此……”“我知道宋公子的意思,話雖如此,但畢竟沒有上鎖,若是有人
    進去,我們也自然不會知情。不過……”她說著,微微一笑,她做這行,每天要接觸多少客人,若是不懂得察言觀色,又怎麽可能有今天的成就,“這事是不是與我們芙蓉閣有關,想必宋公子心裏也已經有所判斷了吧?”
    宋慈知道自己瞞不了她,於是也笑了。他沒回應,也就等同於默認了。
    但他們卻不能因為這樣就結案,因此徐延朔便忍不住問道“宋公子,那我們接下來要如何?”
    “接下來,自然是去查查那竇天寶喝醉酒的源頭,我認為,這第一站,便是竇府……”
    因為證據不足,又不能總是扣押著芙蓉閣昨夜留宿的客人,因此在簡單的例行詢問,並留下地址後,原本聚集在大堂裏的客人便
    都被放走了。
    而安盛平則命人一路沿街詢問,打聽竇天寶在來芙蓉閣前,究竟去過哪裏。沒想到,打探的結果,昨日竇天寶總共就隻去過三個地方。
    一是他自己家,二是他大哥開的天福號酒莊,三便是他殞命的芙蓉閣。而一直到他離開酒莊前,其實都是有人跟著的。跟著他的人,便是他那貼身的小廝阿海。
    “小的都伺候二爺好些年了,所以他每天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我全都知道!”
    阿海看起來沒有福順聰明,也不像阿樂那般質樸,雖然跟了多年的主子死了,卻看不出他有半點的悲傷難過。他朝著安盛平和徐延朔點頭哈腰,活脫脫一副狗奴才的嘴臉。
    “你說你都知道?”他原想對著幾位大爺諂媚,誰承想,安盛平卻最見不得這種貨色,“好,既然如此,你就給我把這竇天寶從早上睜眼到他死,都幹過什麽,見過誰,全給我說一遍!哦,對了,我忘了你沒跟著去芙蓉閣,所以,你怕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死的,什麽時候死的吧?”
    “這……”阿海知道自己的馬屁拍在了馬腿上,趕緊叩頭道歉,然後也不敢隱瞞,按照安盛平的吩咐,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一一道來。
    “二爺出事前夜是睡在三姨娘的房裏的,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他在三姨娘屋裏用了早午飯,又去了二奶奶房中談了些事情,至於相談的內容……”他撇撇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前些日子,二姨娘和三姨娘爭風吃醋,二姨娘仗著自己輩分高,打了三姨娘,
    三姨娘不依,跑去二爺那裏告狀,也不知是吹了什麽枕頭風,愣是說動了二爺,要把二姨娘掃地出門!所以二爺打算讓二奶奶尋個由頭,把二姨娘趕出去,順便想把二姨娘身邊一個丫鬟扶了正,納做妾室。”
    這大戶人家的後院,爭風吃醋的事情總有發生,因此也是見怪不怪,但安盛平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怎麽這二姨娘的丫鬟,還和你家老爺有染嗎?”
    阿海嗬嗬一笑“爺,這您就有所不知了,咱們二爺平時就好兩件事,一是喝酒,二是女人,後院裏哪個房他不是說去就去,哪個女眷,他不是說睡就睡啊!莫說是咱們院兒了,就連三爺住的南院……”
    話未說完,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趕緊閉了嘴。
    不過這倒是引起了宋慈的注意“你說竇天寶和他弟弟院裏的女眷也有關係?”
    “這……”阿海適當性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裝作一副不小心說漏嘴的樣子,抬頭朝著宋慈擠眉弄眼一笑,低聲道,“公子可別說是我說出去的!不過,咱們竇府上上下下,可能除了幾位主子,其餘人都知道了!我們二爺和新進門的那位三奶奶啊,可是老相識了!”
    原來,這位竇府三爺竇天賜最近新娶了一位夫人,此女姓邱,單名一個荷字,乃是天福號的一個夥計家的小閨女。
    聽說,她經常去酒莊給爹爹送飯,一來二去的,就被竇天寶看中。某天竇天寶趁她不備,將這邱荷堵在了酒莊的後巷裏……
    其實這邱荷跟她爹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之所以會讓閨女來酒莊送飯,為的就是能找機會勾搭上主子,好飛上枝頭變鳳凰。據說他
    們原意是勾上竇天福,當上竇家的主母,畢竟他們掌櫃的一把年紀卻還是孑然一身,身邊連個通房都沒有,說明他不擅長與女眷打交道,興許好上手!
    可誰想,竇天福一心一意隻在生意上,根本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萬般無奈下,又正好被那竇天寶給輕薄了,於是便半推半就地從了。
    可偏偏事與願違,竇天寶占了便宜,卻遲遲不肯負責,總是拿些小恩小惠的來打發她,反而比那外麵找的姘頭還不如。
    邱荷也是個有心機的,知道在他這裏撈不到好處,就轉而去勾搭竇天賜。
    竇天賜雖然不像他二哥那般好色,但也不是個好東西,整日不知上進,從小就喜歡在外麵惹事。而且性格十分火爆,動不動就和人打得你死我活,所以這些年,他大哥沒少替他去賠醫藥費。不過這廝腦子有些蠢笨,而且因為接觸的女子比較少,沒經驗,竟然真的對邱荷動了情,相處不過短短幾月,邱荷便珠胎暗結,有了身孕。他不知邱荷與自己二哥那段過往,便當真覺得自己要當爹了!
    興衝衝地求了大哥,八抬大轎的,迎娶了邱荷過門。連帶著,邱荷老爹也跟著沾了光,升職成了天福號的掌櫃。
    “二奶奶平日裏就看不慣二姨娘,自然願意應了二爺的意,可是她卻不答應讓二爺納了二姨娘房裏的燕兒,結果鬧得不歡而散。二爺一氣之下,就去了天福號找大爺拿錢。”阿海說著,又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哎喲,看我這記性,去天福號之前,二姨娘還收到了消息,哭著給燕兒跪下了,想讓她幫自己說好話,別把她趕出門。燕兒嫌煩,就跑來找二爺訴苦,兩人當著二姨娘的麵,那親昵勁兒啊……總之,二爺後來就帶我去了天福號,我們原本出門都是坐馬車的,
    老徐能給小的作證!他是咱們家的車夫,平時不管去哪兒,都是他趕車。
    後來,我們就到了天福號,您不知道,竇家唯一能掙錢的啊,就是大爺。他當年白手起家,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二爺一向花天酒地,隻會花錢不會賺,三爺當年年紀小,也根本幫不上忙。所以他們兩兄弟就養了個習慣,每逢月底,就去找大爺拿零花錢,原本這個月還有幾天才到拿錢的日子,可二爺心裏煩,打算去芙蓉閣好好樂和樂和,又怕錢不夠,所以才去了大爺那裏。”
    “既然如此,你們大爺給他錢了嗎?”“自然是給了的,雖然照樣罵了他一通,可我們大爺心軟,嘴上
    再怎麽罵,該給的時候還是會給的!隻是……”
    見阿海支支吾吾,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徐延朔眉毛一挑,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開始施壓“隻是什麽?”
    阿海看到徐延朔凶神惡煞的樣子,不禁咽了口唾沫,自然不敢再有所隱瞞“隻是我們出門時,遇到了邱掌櫃,也就是那三奶奶的爹!我們二爺和他開起了玩笑,說再過幾個月三奶奶便要生了,卻不知該恭喜的是自己還是三爺!”
    其實,竇天寶這麽多年都沒有子嗣,心裏早就對這方麵沒了想法,再加上,他也知道邱荷與自己三弟有染,所以當她跑來跟自己說有了身孕時,他隻是冷笑一聲,隻道誰願做便宜爹誰去,反正他絕不背這個鍋。
    但偏偏,他卻又拿這個開了玩笑,結果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了。他和邱掌櫃說笑的時候,自己的三弟居然不知何時也進了天福
    號的大門,就站在他們身後……
    “你們家三爺真的從不知道這件事?”
    “當然不知道,若是知道,也不會娶了自己二哥玩剩下的女人啊!何況咱們三爺這麽多年都沒成親,這次還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阿海歎口氣,接著道,“三爺的脾氣可比二爺還火爆,他眼裏容不得沙子,當場就跟二爺鬧翻了!整了個小酒壇子,直接照著二爺的腦門就砸了過去!那酒灑了二爺一身,血嘩嘩地往下流啊!要不是當時我眼疾手快,攔了三爺,又喊了大爺來,指不定當場三爺就得把二爺打死了!”
    聽他說完,徐延朔卻是眼睛一亮,因為他想起了竇天寶額上的傷疤,“竟有此事!那他們打起來沒有?”
    “那倒是沒打起來,我一直抱著三爺不敢撒手,大爺這時候也趕來了,二爺剛想還手,就被大爺給攔了。”
    “竇天賜居然就這麽饒了他二哥?”“不饒能怎麽樣?二爺也是暴脾氣,一看被打得腦袋開了花,見
    了彩,氣得要和三爺拚命,不過還是咱們大爺有魄力,直接揮手給了二爺一個大嘴巴子,打得那叫一個狠!二爺被打得摔在了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嘴角都流血了。接著,大爺就喊了一聲滾!嚇得我們都驚了,連三爺都傻了!”
    宋慈卻在這時打斷了他的描述,“你說你們大爺當時把他推倒了?”
    “是啊。”“他是臉朝下摔倒的,還是臉朝上?摔倒之時,有沒有碰上什麽
    東西?”
    “這……小人還真沒注意。”
    見他回答不出,宋慈隻得惋惜地搖了搖頭,但也沒有生氣。
    “那後來呢,竇天寶便一個人離開了?”“回公子的話,是啊,當時我們都在天福號攔著三爺,生怕三爺
    追出去,畢竟這件事傳到外麵,就不太好看了!當時一片混亂,等到我想起去看二爺的傷勢時,卻發現他已經自己離開了,於是小的趕緊追了出去,一問那趕馬車的老徐才知道,二爺一個人朝著芙蓉閣的方向去了。我想著這樣也好,他願意去芙蓉閣散心就去吧,而且天福號距離芙蓉閣也就兩條街的距離,他就算是走著,也出不了什麽岔子,誰會想到他居然會死在了那窯姐的床上……”
    “好,那我最後再問你一句,你家主子,在獨自去芙蓉閣之前,有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不對勁?”“對,我指的是他有沒有覺得身體不舒服,或者是頭昏腦漲,走
    路不穩當?別急著答,你想清楚了再說。”
    “這個……”阿海按照宋慈的要求,仔細思索了一番,最後搖了搖頭,“他被三爺打了以後,我沒瞧見,但其他時候,好像和平時也沒什麽兩樣。”
    而正在他們這邊的審問告一段落,宋慈正想著要去會會阿海口中,與竇天寶發生過爭執的幾位人物之時,卻見安廣蹙著一雙劍眉,從屋外走了進來。
    他俯身在安盛平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安盛平頓時變了臉色,將原本手中拿著的茶杯,重重地摔在了桌上。
    “怎麽了?”宋慈問道。
    安盛平用手按著自己的額頭,仿佛正強壓著怒火“又是那唐鬆。”“唐鬆,他又做什麽了?”
    “他提審了竇家兄弟,還有竇天寶的幾位妻妾,如今竇家的二奶奶,也就是那竇天寶的夫人已經承認自己謀殺親夫了!”
    “什麽!是二奶奶?”不等宋慈反應,倒是阿海先驚得大叫一聲,“不能啊!據小的所知,幾位夫人當中,唯獨二奶奶對二爺是真心實意地好!”
    “哦?”他這話說得,反讓安盛平有些意外,“何以見得?”“公子您看,”阿海說著,從隨身攜帶的荷包裏掏出一個小盒子,
    他將那盒子打開,裏麵放著三粒藥丸,“這是二奶奶請安神堂的大夫特製的醒酒藥,一直都讓小的隨身帶著,就是怕二爺喝醉了,好給他醒酒用的。而且每隔幾日就要換上新的,說是不想二爺吃了沉藥,怕對身體不好。”
    安盛平見狀,倒是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也陰沉至極,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卻又堵在胸口,說不出來。
    宋慈隨即伸了手,要過了那幾粒藥丸,一邊放到鼻子旁邊嗅了嗅,一邊問道“既然二奶奶說是自己害死了竇天寶,卻不知,她說沒說是用什麽方式將他害死的?”
    “嗬……”
    直到此刻,那安盛平才苦著臉笑了。接著,他伸手指了指那藥丸。那是一粒黑色的藥丸,個頭不大,故意搓成了小粒,以方便飲
    用。若是嫌苦不願意咀嚼,直接以水送下也是可以的。由此可見,那位二奶奶也算是體貼入微、用心良苦。
    “二奶奶招了,說她給竇天寶下了毒,毒就在他平時吃慣的醒酒藥中,下的……是砒霜。”
    縣衙內,唐鬆端坐正中,安盛平和徐延朔作為貴賓,坐在大堂
    的一側,一同參與審訊。
    至於宋慈,不知何故,姍姍來遲。他沒有功名和官職,這滿堂的人隻等他一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多大的官兒,居然能有這麽大的麵子。
    可令堂下跪著的一眾人等所不解的是,這個讓他們好一通等待的年輕公子居然並無功名,他謙卑地給縣令行了禮,也沒有落座,隻是站在了安盛平旁邊,仿佛一個無關緊要的旁聽者。
    此時唐鬆還沒有被革職,也不知道安盛平一心一意要查辦自己,昨夜為安盛平法辦了那打著董家和安家名聲招搖撞騙的上官笠,還以為自己立了大功,牢牢抱緊了郡公府的大腿,因此喜不自性,就連臉上的表情也比往常要明媚了幾分。
    而對比他那笑容,堂下跪著的人卻都是一臉的苦澀。
    為首的,自然是那竇家兩兄弟,原本的三兄弟,如今卻隻剩下了老大和老三。
    竇家老大竇天福一張國字臉,臉色偏紅,倒不是因為難過或是緊張害怕,隻因為他平時就是這樣的膚色。不過除此之外,他長得也還算相貌端正,隻是對比兩個弟弟,飽經風霜的他看起來更多了幾分堅毅。
    那竇天賜比兩個哥哥要年輕許多,如今也不過二十出頭,他小時候就喜歡和人打架,因此臉上有個指甲大的傷疤,正印在左邊的眉角處。
    此外,堂下還跪著一眾女眷。竇天福雖然年近四十,卻並未娶妻,孑然一身。竇天賜的妻子邱荷又因為懷有身孕,不方便到縣衙過審,所以此時跪著的,隻有死者竇天寶的妻妾,以及他想要納了
    的,那個叫燕兒的小丫鬟。
    再往後,跪著邱荷的父親,天福號的掌櫃邱吉祥,阿海和那車夫老徐,以及另外兩個當天在天福號見證了竇家兩兄弟大打出手的小夥計。
    至於竇天寶的夫人何氏,趴在這些人的最前麵,她此時穿著件素色的襦裙,因為剛剛用了刑而血跡斑斑。她額頭和臉頰都是濕的,也不知是汗還是淚,雖然樣貌不算出眾,但蒼白的一張臉,卻又讓人忍不住心疼。
    唐鬆對她用的是拶刑,這是當時對女子使用的,最常見的一種刑法。
    說白了,就是用一塊特製的夾板,夾住女犯的手指,迫使其供認自己的罪行。
    所謂十指連心,這拶刑雖然看起來不會造成多大的傷,了不起也就是折斷手指,可真的用過此刑的人才知道,那種痛,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而且被用了此刑罰之人,事後也要養上好長一段日子,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是以,對於窮苦的勞動人民來說,再沒有比這個更可怕、更惡毒的刑具了!
    何氏比竇天寶年幼幾歲,乃是他的發妻,至今成親已有十餘年,雖然感情早就淡漠了下來,但恩情仍在。此刻她卻已經哭幹了眼淚,也不知是因為絕望,還是因為來自身體的疼痛。
    反觀另外兩房姨娘,二姨娘董氏和三姨娘方氏,各懷鬼胎,巧妙地用袖子遮著半張麵頰,乍看之下哭得十分傷心,但仔細觀察,又覺得似乎並不是想象中那般痛苦。甚至,還多少存了些幸災樂禍
    的心態。
    而令人沒想到的是,此時哭得傷心欲絕的,竟然是董氏的貼身丫鬟燕兒。
    但仔細想想也知道,她之所以會如此傷心也是情理之中。畢竟,竇天寶若是再晚上幾日送命,她便能成功擠走董氏,成為新任的姨娘,結果好不容易等到這天大的機會,卻功虧一簣了!
    所以,就算如今二奶奶認了罪又如何?她一個丫鬟,連名分都沒有,如今又徹底和二姨娘撕破了臉。昨日二姨娘還跪在她麵前求饒,想不到一夜之間,就風水輪流轉,竟輪到她無處依靠了……
    “竇何氏,你且把你是如何毒害親夫的過程,再當著大人們的麵,給我從頭再說一次!”
    唐鬆一早便得了消息,知道竇天寶死在了芙蓉閣,也知道雖然綠蕎和阿樂有嫌疑,卻都被洗清了。
    他之前得罪過宋慈,如今知道宋慈是安公子的舊友,就連徐大人也對那宋慈如此看重,他自然不敢怠慢。
    阿樂是宋慈的人,他勢必要護著阿樂,所以,這有嫌疑的,也就剩下竇家自己人了!
    但是他卻萬萬沒想到,他剛剛隻是稍作震懾,那竇家的二奶奶就慌了陣腳,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即便他唐鬆沒什麽真本事,可也當了好幾年的官,大大小小審過不少案子,因此他二話不說,便對竇何氏用了刑,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刁婦便招認了自己謀殺親夫的事實。
    “是、是……”竇何氏此時支棱著十根腫得好像蘿卜一樣的手指,趴在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一次湧了出來,“是民婦殺
    了自己的丈夫,是我、是我……”
    安盛平一向討厭對女子用刑,再加上本身就對唐鬆的人品以及辦案能力有所懷疑,因此反而有些可憐起那堂下的婦人來。
    “你說是你幹的,那總得有個前因後果吧?還有殺人的手段方式,也一一招來吧。”
    “是……”竇何氏垂著頭,仿佛鐵了心一般,回道,“小女子十六歲便嫁與了竇天寶,那時候,他竇家還沒有如今這般富貴,三弟又年幼,家裏隻有我一個女人,又當嫂子,又當娘,辛辛苦苦維持著這個家……大哥在外忙生意,他竇天寶不幫忙,整日在家好吃懶做,全讓我一人伺候。我熬了多少年,終於熬出了頭,大哥的天福號開了張,家裏有了銀錢,竇天寶居然從外麵給我找了個賤人回來說要納妾!都說糟糠之妻不可棄,他確確實實也沒有休了我,但他卻早就嫌棄我這黃臉婆了!若不是我,誰把三弟養大,誰來管他們三兄弟吃喝?若不是我緊巴巴地捏著那點兒家用,大哥這些年的辛苦錢,豈不是早就被他敗光了!”
    她越說越氣,猛地抬起了頭,那張臉確實不如二、三姨娘,更比不上哭得梨花帶雨的丫鬟燕兒,歲月過早地爬上了她的額頭,很明顯,她為了操持這個家,付出了自己最好的年華。
    “納了一個妾不夠,還要再納一個。不僅如此,那後院的丫鬟,但凡有些姿色的,哪一個沒有爬過他的床!院子裏的不夠,又跑去外麵嫖……我也是有爹有娘的,正經人家的閨女,當年不嫌棄他們三兄弟窮,嫁進這家裏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可他還給我的又是什麽?如今董氏不能順他的意,他便要休了去,再納那燕兒進屋,隻見新人笑,哪見舊人哭?是不是有一天他倦了,連我這個正房也
    要掃地出門?所以,我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隻有殺了他,他死了,我才能保住竇家二奶奶的地位!大哥、三弟都對我不薄,他們絕不會因為竇天寶死了,就把我趕出去!”
    她說的確實有道理,一個女人年紀大了,難免會擔心丈夫厭煩自己。何況,那竇天寶也不是什麽好貨色,因此這種概率也就更大。“你說你把砒霜下在了醒酒藥丸之中?”宋慈剛剛已經叫人把那
    藥丸拿下去檢驗了,雖然他之前也懷疑過竇何氏是被唐鬆屈打成招,可沒想到的是,那藥丸裏,居然真的有砒霜的成分。
    “對,那藥丸我早就準備好了,卻一直沒敢用。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走這一步。”
    “可是,據我所知,那醒酒藥丸乃是安神堂製作的成藥,你又是怎麽把砒霜加到那藥丸之中的?”
    “嗬……這還不好辦?我說房裏有耗子,叫丫鬟去買了一包砒霜,然後將那粉末揉進藥丸之中,再放回盒子裏。那醒酒藥平時也是我叫人去買的,每隔幾日,我便拿了交給阿海,反正那渾蛋在外吃喝嫖賭慣了。他若是有天死了,也隻能是死在外麵,不可能死在我房裏。”
    聽她說完,宋慈和安盛平對視一眼,兩人臉上都露出無奈的苦笑。雖然這婦人有心殺夫,但是很遺憾,她卻不是真凶。
    “你說那藥平時都是你交給阿海的?”
    “是啊,如果給竇天寶的話,他根本不會記得吃。”
    “可是,你丈夫昨晚根本沒有吃藥。”
    此話一出,竇何氏瞬間呆愣在當場“你、你說什麽?”
    “我說竇天寶昨日根本沒吃醒酒藥,不信你問問阿海。”安盛平
    說著,用手指了指阿海,示意他把實情說出來。
    阿海聽到大人說自己的名字時,便小心聽著,此刻見那位貴公子將手指向自己,趕緊叩了個頭“是,回大人,這醒酒藥阿海確實隨身帶著,是昨兒個出門前,二奶奶親自交給小的的。可是,昨天在酒莊鬧了一出後,二爺就自己離開了,小的也沒去追,因此二爺昨日是肯定沒有吃那藥的。”
    “什、什麽!”
    阿海話音剛落,卻是一聲巨大的敲擊桌麵的聲音。緊跟著,便看到縣令唐鬆居然拍著案幾站了起來。
    是啊,如果竇何氏不是殺人凶手,這就是他在短短幾天內,第二次當著幾位貴人打自己的臉了。
    若是判案判錯一次還情有可原,可他卻連著判錯了兩次!他實在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因此驚得站起了身。
    “他沒吃……”對比那唐鬆的驚訝,竇何氏隻是低著頭,仿佛喃喃自語般,麵上卻不帶任何的表情。
    誰也不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是慶幸,還是不甘心?雖然她的心願達成了,那竇天寶終於還是死了,可殺了他的卻不是自己……
    “不、不!我不信!如果他沒吃,那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這就要問問你身後那幾人了。”
    宋慈沒有功名,在這堂上,沒經過大人們的允許,也不好越俎代庖,因此此時替他代言的,乃是安盛平。
    “這……”竇天福不愧是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反應極快,而且不卑不亢,馬上接了安盛平的話頭,“這位大人何出此言?既然我二弟
    不是被二弟妹所害,那他死在了芙蓉閣,自然要去找芙蓉閣的人來負責,怎麽不見提審她們,反而審訊起自家人來了?”
    “這個你放心,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自然不會叫你們來問話。”安盛平笑了笑,突然將目光投到跪在後排的,竇天寶的三姨娘方氏身上,“方氏!聽聞前日竇天寶是夜宿在你房中的,一直到用過了早午飯才去了竇何氏那裏,可有此事?”
    三姨娘嫁進竇家之前,曾經在青樓做過娼妓,因此並不懼怕這些當官的,見那坐在縣令大人旁邊的年輕公子如此大的排場,連唐縣令對他都要禮讓上三分,早已猜到他勢必來頭不小。
    不過她也不怯場,直接叩了個首“回大人,二爺前晚確實是睡在奴家那裏的。”
    “好,那我再問你,這竇天寶在你房中之時,可有什麽不妥之處?”“大人,您這話是何意思?”“意思便是,那竇天寶有沒有什麽不舒服?”“沒有,”方氏眼珠滴溜溜一轉,答道,“二爺和往常一樣,不論
    是飲酒吃飯,還是在小女子的床上,都生龍活虎的,身體好得很!”“放肆!”
    她這話說得毫不避諱,莫說在場的叔伯兄弟,就連跪在後麵那幾個夥計也不禁紅了臉。
    一旁的唐鬆這時候反倒回了神,眉頭抽了抽,狠狠地拍下了驚堂木。
    “注意你的措辭!”“大人,小女子又沒念過書,自然是大人問什麽,小女子就答什
    麽,半點不敢隱瞞!”
    “這……”
    她這麽說,好像也算有點道理。
    “總之,他離開你那裏之後,便去了竇何氏那裏……”安盛平說著,眼神又回到了趴在地上,仍是一臉難以置信的二奶奶身上,
    “是否?”
    竇何氏沒有回話,但卻閉著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們又是否因為他要休掉二姨娘董氏,納了燕兒一事產生了爭吵?”
    結果這一次,不等二奶奶回話,後麵的董氏卻先號啕大哭起來“大人、大人可要為小女子做主啊!”
    她的樣貌雖然不如三姨娘那樣美豔,年紀也比那丫鬟燕兒要大上不少。可比起竇天寶正房夫人來,還是要年輕些,也俏麗些,因此看得出當年竇天寶也是寵過她一段日子的。此刻,她哭得情真意切,若不是大家都清楚她是這場死亡裏最大的受益人,又有誰會相信她此時這番傷心欲絕的樣子竟是裝出來的!
    “稟大人,那燕兒就是個壞胚!她勾引主人,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和二爺當年也是你儂我儂,恩恩愛愛,就算這些年感情淡了,可恩情還是在的,若不是她從中挑撥,二爺又怎麽會萌生把我休了的念頭?”
    “既然如此,那也就是說,這件事是事實了?”“這……總之我不信,二爺肯定就是做做樣子,我們夫妻這麽多
    年,他怎麽可能說不要我,就不要我?”
    “嗬。”
    卻在這時,隻聽竇何氏冷笑了一聲“夫妻?我才是竇天寶明媒
    正娶、拜了天地的妻子,你不過是個妾,有什麽資格這麽說?”
    她雖然聲音冷淡,但卻頗有一番震懾力,可見這位竇何氏平時在這後院裏也是說一不二的。
    安盛平沒有成親,也不擅長處理這些女眷爭風吃醋的事情,因此不耐煩地咳嗽了一聲,原本還想要反駁的董氏也隻好閉了嘴,再不多說半句。
    “後來他就帶著阿海,坐著馬車去了天福號,既然如此……”這一次,他將問題轉到了天福號的幾位男丁身上,“你們誰給我說說竇天寶到了天福號以後,究竟發生了什麽?”
    回答他的,自然還是天福號的當家竇天福。
    他和之前阿海所描述的相差無幾,可見不論是他數落竇天寶不知上進,還是竇天賜與竇天寶發生了口角,用酒壇子砸了竇天寶的額頭這件事,都是事實。
    但唯獨,他卻沒有說到自己曾將竇天寶推倒的這件事。安盛平看著他,突然覺得這人有些深不可測起來。
    他看起來十分誠懇,但人說“無商不奸”,他若沒有一些心機,又怎麽能白手起家,做起這麽大的生意?
    因此,看他麵容懇切地複述著昨日發生的一切……卻又唯獨漏下了推倒竇天寶這件事,反而更加讓人猜不透他是刻意隱瞞,還是覺得無關緊要,所以幹脆沒說。
    而這個時候,那一直被竇天福保護的,竇家最小的弟弟竇天賜也終於開了口。
    “對,我是用酒壇子砸了竇天寶!誰讓那渾蛋嘴上沒有把門兒的!他好色這件事已經是全城皆知了,卻還要搭上我夫人,占嘴上
    便宜!這種人,死了也是活該,他根本不配當我二哥!”
    想不到,這竇天賜居然如此單純,事到如今,還是相信竇天寶所說的全是虛言,毫不可信!
    “大人,您給句痛快話吧!如果我二弟不是被我二弟妹毒害的,那他究竟是怎麽死的?他死因是什麽,又是誰害了他?”
    安盛平歎了口氣,往椅背上一靠,歪著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側的宋慈“是啊,惠父兄,你也別賣關子了,剛剛查到了什麽,你不妨直截了當地說了吧。”
    宋慈沒說話,看了看徐延朔。
    雖然這裏主審的是唐鬆,但就官職而言,徐延朔卻是等級最高的。因此,徐延朔才有最終決定的權力。
    而徐延朔根本不在乎什麽繁文縟節,隻想著盡早破案,緝拿真凶。
    於是,他也讚同地點了點頭。
    “好,”宋慈朝著他微微一揖,便不再推脫,往前幾步,站到了堂下,立於眾人麵前,“那就由在下來解答發生在竇天寶身上的一切吧!”
    宋慈此時一襲水藍色長衫,立於公堂之上,雖然並無功名,但言談舉止間卻又透著幾分令人不容小覷的威嚴。是以宋慈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連那一直呆望著地麵,仿佛已經徹底絕望的竇何氏也被他泉水般的嗓音吸引,抬起頭,默默地仰望起來。
    “幾位也許有所不知,在下今早參與了竇天寶的初步驗屍工作,而剛剛之所以遲到,也是因為我又進行了進一步的檢驗……據現有的證據來看,竇天寶確實是赤身死在了芙蓉閣一位姑娘的床上,但
    根據我的檢驗,他卻並無脫陽。而且,雖然他當時有過嘔吐,卻也沒有被嘔吐物卡住喉嚨,因此窒息的死法便並不成立。至於二奶奶說過的下毒之事,就更不可能了。首先,那竇天寶昨日並無機會服用加了砒霜的醒酒藥丸。其次,若真是中了砒霜之毒,也會伴有口幹、惡心,以及嘔吐的現象,而且必定腹中疼痛難忍!中毒者會不由自主地撕撓自己的身體,尤其是腹部和喉嚨,更有甚者,還會因為無法得到解脫,對自己做出更加可怕的自殘行為!然而,竇天寶卻並無明顯外傷也無任何其他中過毒的跡象,因此,他絕對不是中毒而亡。”
    “這也就是說,我二嫂真的沒有害死那畜生!”
    竇天賜畢竟是被竇何氏養大的,所以心裏對她還是存著些感激,並不願意她為了竇天寶之死而擔上人命官司。
    宋慈微笑著搖了搖頭“沒有,二奶奶確實不是凶手。”“那就好!”
    竇天賜也是個直腸子,實心眼兒,這時候居然還笑出了聲,朝著他二嫂奮力揮了揮手,反而惹得竇何氏忍不住痛哭出聲。
    不過竇天福卻隻關心另一件事“既然公子參與了驗屍,那我二弟到底是怎麽死的?”
    宋慈朝他微微頷首,示意自己很快就會做出解答,仍舊按照剛剛的節奏,不緊不慢地說出接下來的發現。
    “其實,我一直覺得竇天寶是喝醉了酒的,因為他身上以及最後陳屍的房間裏,酒氣都十分嚴重。再加上所有昨晚接觸過他的人,都說他走路東倒西歪,搖搖晃晃,而且時不時眯著眼睛,用手捂住額頭……這些乍看之下,都是喝醉了的表現。”
    “是啊,我家二爺喝醉以後,確實是這樣的!”竇天寶的三姨娘忍不住在一旁念道。
    然而宋慈卻沒有理會她,而是徑自說道“但是,我問了芙蓉閣的管事以及他最後接觸的那位姑娘,二人均稱竇天寶進了芙蓉閣後並未飲酒,雖然他出事的那個房間裏準備了酒水點心,可他卻連一口都沒喝!”
    “這有什麽奇怪的,也許是他在去芙蓉閣以前,先到哪個店鋪裏吃了飯,飲了酒?”唐鬆忍不住問道。
    “不,我們沿街做了調查,竇天寶離開天福號後,直接去了芙蓉閣,他在路上並沒有任何接觸酒水的機會。”
    “那又有什麽奇怪的,他可是晚上才去的芙蓉閣,說不定晌午在家時喝了酒呢?”
    “哦?是這樣嗎……”宋慈說著,將視線轉向那竇天寶的三姨娘董氏。
    三姨娘蹙眉想了想,認真答道“回大人,午飯時,二爺確實飲了酒,但是隻喝了半壺,他下午要去大哥那裏要錢,喝太多了,怕大哥不喜歡。”
    這時,跪在最後一排的阿海也跟著點了點頭,應道“是啊,二爺沒敢多喝,就喝了半壺,而且他酒量向來很好,這點酒根本不在話下!”
    竇天福見狀,也回憶了昨天下午時的情景“的確,二弟來天福號找我時,我並沒有看出他有喝醉的跡象。”
    唐鬆雖然不想再與宋慈對著幹了,可仍舊忍不住被他的問題所吸引,“既然沒喝酒,怎麽會有酒醉的狀態呢?”
    “他雖然沒喝酒,可大家別忘了,他在天福號時,卻結結實實地挨了自己的兄弟竇天賜迎頭痛擊的一壺好酒!”
    “哦,我明白了!”阿海用力一拍自己的雙手,“大人的意思是,我們二爺身上的酒氣,全是因為被灑了一身的酒才造成的!”
    “沒錯,就是這樣,竇天寶被淋了一身的酒,那酒水滲進衣服,自然就有了濃濃的酒氣。”
    “可即便是這樣,也和二爺的死因沒什麽關係啊?”“誰說沒關係的?”
    卻在這時,一直端坐在堂前的安盛平突然靈光一現,似乎明白了宋慈的意思。安盛平打斷別人的質疑,朝著宋慈道“惠父兄,你繼續說!”
    “好,”宋慈朝著安盛平看了一眼,他知道安盛平信任自己,“既然竇天寶是因為身上沾了酒水而散發著酒氣,又有人證說他並未飲酒,那何以他會做出一副喝醉的姿態呢?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不禁產生了疑問,而後,我突然想起人腦部受到撞擊後,也會呈現出與酒醉相似的反應。”
    這一次無人打斷,他環視四周,刻意停頓了一下,這才繼續道“當一個人頭部受到了外力撞擊,輕則頭暈眼花,重則會導致頭顱內出血,而這也解釋了為何竇天寶明明沒有飲酒,卻會出現走路搖擺、頭痛、眼睛睜不開,甚至嘔吐的這些症狀!當然,頭部受到的外力撞擊無疑也是造成他死亡的最根本原因!”
    此話一出,大堂內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兒,竇天賜才突然反應過來似的,一下子站起了身“你什麽意思!你是說我殺了二哥?”
    他此時心急,竟也忘記了自己與那竇天寶的宿怨,改口稱呼竇天寶為“二哥”起來。
    “三弟你不要激動!”竇天福雖然這麽說著,但神情也十分的緊張,他一把拉住自己的弟弟,然後看向宋慈,眼神仿佛閃耀著火焰,像是要把宋慈活生生烤死,“你這人說話到底有沒有憑證?無憑無據,憑什麽說我二弟就是因為頭部受傷而死?”
    “實不相瞞,這頭部受傷而死的案件,在下也曾遇過一例……”當然,確切地說,是他父親,宋鞏宋推官遇到過。當年,若不
    是父親明察,也許便會落下一段冤案,害無辜之人枉死。
    “在我的故鄉,曾出過這樣一起案例。當時一位姓黃的樵夫協同一位姓張的鄰居一起上山砍柴,黃姓樵夫在砍柴的過程中失足滾下山,當時他的後腦曾被一塊石頭撞到,並引起了短暫的昏迷。不過因為並沒有流太多的血,再加上他不久便蘇醒了過來,因此兩人便都沒有放在心上,如常回到了家中……但是從那天起,那姓黃的樵夫便總是出現頭昏腦漲、眩暈惡心的症狀,而且脾氣也越發火爆,性情大變,妻子也回了娘家。這種情景,一連發生了多日,他也索性待在家裏沒有再出門。直到鄰居來找他時,才發現他已經死了。鄰居火速報了官,仵作驗屍完畢發現樵夫已經死了多日,而他暴斃那日,正好是他妻子回老家之日,因此他的妻子變成了疑犯,遭到了拷問。可無論如何嚴刑逼供,那樵夫的妻子都不肯承認自己殺夫,萬般無奈下,負責此案的大人隻好請來了當地一位頗有名望的推官—我的父親。父親驗屍後發現,死者的後腦部有一鴿子蛋大小的腫塊,因此懷疑死者是遭到硬物撞擊而死,但經過盤查,死者生前雖然與妻子發生過衝突,但卻並沒有受傷,而他身上那些皮外傷,
    均是從山坡滾落所致!故而推斷出,他是因為被那石頭磕碰了後腦,這才導致了顱內出血,血液堆積到一定的數量,得不到流通,便造成了死亡。”
    宋慈說完,低下頭,凝視著竇家兩兄弟。而直到此刻,這兩人竟然還不明白宋慈真正的意思。
    “這、這簡直是無稽之談!那樵夫都磕碰了好幾天了,怎麽可能一直沒事?要是會死,當時怎麽沒死?”
    “因為血液無法流通,當時受了傷卻沒有及時醫治,這才造成血液堆積阻塞,而樵夫那些天的反常,也恰好說明了他當時頭顱中有傷!”
    “可是,我就是用酒壇子砸了他一下!我發誓,就一下!怎麽可能這麽巧!再說他當時流血了,血都流出來了,還會堵在腦袋裏嗎?”
    竇天賜越來越激動,幾乎要衝過去與宋慈拚命,竇天福死死拽住竇天賜,卻也終於漸漸明白了。
    竇天福看向宋慈,眼中的怒火也轉變成了不可置信和痛苦的絕望。
    “不、不對……”他轉過頭,再看向自己的三弟時,居然已經含了淚,“不是你,是我。”
    他說著,緩緩站起了身,動作極為緩慢,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宋慈看著他,心裏也不好受,畢竟他是無心之過。不過如果沒
    有確鑿的證據,宋慈也不敢妄言竇天寶真的僅僅因為跌了一跤就這麽送了命。畢竟發生在老家的那起案件也是偶然現象,並不代表竇天寶也是這個原因而死。
    可事實就是如此,宋慈剛剛之所以會遲到,便是因為前去查看了那竇天寶的屍體。
    這一次,他切開了竇天寶的頭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堵在竇天寶後腦的那一處血塊……
    原本要將死者切開解剖這種事,是需要家屬應允的。但此案很特殊,所有和竇天寶有關的家屬,全都有作案的嫌疑。
    如果事先知會他們,怕他們會持有反對意見。所以這一次,便由安盛平做主,來了個先斬後奏。完全沒有征求任何一位家屬的同意,宋慈就進行了最終的屍檢。
    “是我殺了二弟,我當時推了他一把,他摔倒了,剛開始我沒有注意,後來他走了以後,我聽到虎子收拾的時候說了一句,那櫃台上有血……”
    “啊,對,對!”跪在最後一排的一個小夥計猛地抬起了頭,看著自家老板,怔怔地說著,“二爺走了以後,我們就趕緊把他們打過架的地方都給收拾了,李柱當時在掃地,我負責收拾櫃台上的酒壺碎片,在擦櫃台時,我發現那抹布上有血!當時我還以為是二爺被打破頭時,血濺到了上麵,可現在想想,二爺當時明明就是背對著櫃台的!”
    這話說完,所有人都明白了。
    幾個女眷驚得捂住了嘴,那邱掌櫃和另外一個夥計也嚇得瞪大了眼睛。唯獨竇天賜,他看著站在身側的大哥,愣了好一會兒,然後,他仿佛突然下定了決心,猛地一把將他的大哥推開,衝著宋慈跑了過來。
    竇天賜麵露凶光,仿佛要將宋慈生吞活剝了一樣,而就在這時,徐延朔卻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閃身到了宋慈的跟前。他舉起了手中的配刀,但是卻並未將刀拔出刀鞘。一個整日打架鬥毆的小混混,
    還犯不上讓他拔刀。
    可是,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竇天賜卻在距離他們不到一臂的距離的時候,猛地往前一撲,硬生生跪到了兩人的麵前。
    “大人!大人您明察啊!殺了竇天寶的是我,是我!絕不是大哥!大哥對我們兩兄弟極好,他省吃儉用,起早貪黑,一直都是為了我們竇家!要是沒有他,我們兩兄弟十幾年前就餓死了!還有二嫂,她對我比親娘還親!所以他們都不是凶手。是我砸了竇天寶的腦袋,是我殺了他!都是我!大人,您砍我的頭吧,我不怕死,我殺了人,我得償命……是我,真的是我!那竇天寶侮辱我的妻子,給我戴綠帽子,所以我早就想殺了他,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他不住地叩首,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好像多說幾次,就能成為現實一樣。
    沒有人阻攔他,也無法阻攔。
    公堂之上,除了他嘶啞的喊聲,還有竇何氏嗚嗚地哭咽聲,便再無其他聲響。
    整個世界仿佛一瞬間都陷入了安靜。
    當竇天福被官差帶走之時,竇天賜仍舊不要命地磕著頭,仿佛這個世上除了磕頭,他再也沒有別的可做。
    殺人未遂的竇何氏在被收監之前,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她跪在竇天賜的麵前,用那雙仍在淌血的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停下來,看著自己。
    她看著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看著他磕了滿頭的鮮血……仿佛一瞬間,他終於長大成了一個男人。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很欣慰。
    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看著淚流滿麵也血流滿麵的竇天賜,輕聲說道“你二哥生不出孩子,邱荷的孩子……是你的。天賜,你好好活著,你當爹了!竇家以後……就靠你了。”
    因為竇天福並不是蓄意謀殺,隻是一時失手誤殺,再加上認罪過程十分順利,因此從輕發落,被判發配滄州牢役,五年後可以歸來。竇天寶的妻子竇何氏,雖然有心毒害親夫,卻並沒有真的害死人命,又念在她一介婦孺,已經被唐鬆施了拶刑,所以隻判了個杖責四十。
    這刑法雖然聽起來不算什麽,但用在女子身上,十有八九是要被打得皮開肉綻,好似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而有些身子弱的,甚至可能直接送了命。不過安盛平可憐竇何氏,所以便悄悄放了話,千萬不能要了竇何氏的性命。
    衙門裏當差的,一個個比猴子還精,自然明白大人的意思。因此兩個執仗刑的差人手下留了力,縱然打了足足四十大板,那竇何氏也無非是受了些皮外傷,隻需養上幾日便好。
    竇何氏雖然有心毒害竇天寶,但她於竇家來說,卻比竇天寶這當二哥的還要更加盡責。所以竇天福臨行前特意囑咐了三弟,切不可對她心存芥蒂,一定要把她接回竇家,好生照養。
    而竇天賜本就對二嫂感恩,經過此事之後,叔嫂間的關係也更加融洽,相信在竇何氏的輔助下,竇天賜定能早日振作,重整天福號的生意。待到五年後竇天福刑滿歸來,也一定可以看到一個嶄新的未來。
    至於綠蕎和阿樂……
    綠蕎雖然洗刷了嫌疑,但畢竟竇天寶是死在了芙蓉閣,因此免不得被鄉民指指點點,處於旋渦中心的綠蕎更是成了眾人指責的焦點。
    不過她這次受傷不輕,倒也算是因禍得福,柳仙仙體恤她,讓她在後院好生養傷,暫時不用接客。
    安盛平本想著要不要趁此機會替她贖身,但思來想去,又覺得真贖了身,好像也無處安置這姑娘。難不成真把她送給阿樂?還是說,要把她帶回府裏,留在自己或是姐姐身邊伺候?
    不過綠蕎也是個叫人省心的好姑娘,她雖然心氣高,想要嫁個好人家,但也不會因為這個就訛上別人。阿樂與她共患難過,安盛平和宋慈為了幫他們洗刷嫌疑也出了不少力氣,她無以為報,也隻好做到盡量不給他們找麻煩。所以不等安盛平開口,她便主動說出了自己仍想留在芙蓉閣的想法。
    至於阿樂,事後比平時更勤快了,對宋慈越發照顧有加。最後連宋慈都有些不適應了,連連叫他打住,不用再溜須拍馬,隻要以後好好做人即可。
    最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這次的事件過後,他們居然也有了個小小的收獲。
    原來,那晚阿樂與綠蕎飲酒時,因為酒醉而口無遮攔地說了他們正在尋找一個身高七尺有餘、走路外八字、身材魁梧的男人。而這個男人,便是破獲女鬼挖心案的關鍵。
    阿樂當時喝得幾乎忘了自己的姓名,因此一覺醒來早就不記得此事。可誰承想,綠蕎居然放在了心上,一邊在芙蓉閣的後院養傷,一邊暗中跟自己的幾位姐妹打聽,居然,還真讓她打探到了一些消
    息—
    大概兩個月前,這芙蓉閣裏,來了幾位特殊的客人。而其中一個,便正好符合阿樂的描述。
    那人三十歲左右,身高七尺多,身材十分魁梧,生得一副寬肩,虎背熊腰,麵容僵硬,似乎完全不會笑。而他走起路的時候,恰恰也是外八字。
    “雖說這身高和外八字的特征都符合,但那位姑娘又怎麽知道此人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轎夫?”徐延朔不解地問道,“再說,都已經過去兩個月了,怎麽可能記得這麽清楚?難道告訴綠蕎這消息的,也是那言螺殿的人?”
    畢竟,這特征雖然明顯,卻也極為普通。他派人調查的過程中,也遇到了好幾位符合這些特征的,但經過排查,卻全都不是他們要找的人。因此,他不太相信綠蕎她們這麽快就找對了方向。
    “是不是言螺殿的姑娘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她說的話倒是極為可信。”宋慈擔心轉述不清,所以親自去芙蓉閣見了告訴綠蕎這消息的,名叫小玉的姑娘。
    “哦?那姑娘到底說了什麽,竟然真的可信?”
    宋慈點點頭“她說,那人並不是獨自前來,他來的時候,身旁還跟了三個同伴。”
    “三個?”徐延朔眉頭微蹙,“你說他們一共四人?”
    那幫著方玉婷抬轎子,或者說是抬棺材的,豈不正是四人!
    “是啊,一共四人。而且……除了那人之外,其餘三人從頭到尾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不說話?”安盛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我沒聽錯吧,還有人
    去喝花酒的時候不說話!他們難道啞巴了?”
    誰承想,宋慈卻點了點頭“沒錯,就是啞巴。”他說著,仿佛又想起了那位小玉姑娘驚恐的眼神。
    那一日,她站在宋慈的對麵,瞪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用一種好似見了鬼的表情看著他,怯怯地說道—
    “我看見了,他們其中一個人一邊喝酒一邊笑,他笑的時候抬起了頭,我恰好看到了他的嘴……他的嘴裏沒有舌頭……”
    是的,這些人並不是天生的啞巴。
    為了讓他們保守秘密,那幕後主使硬生生地割掉了他們的舌頭。這是多麽殘忍的手段!
    安盛平和徐延朔都不知該說些什麽。
    “鬼嫁娘”一案本就十分詭異。隨著調查的深入,越是接近答案,謎團也越多……
    隻是,真相還沒到來,新的案子卻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