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鬼新娘現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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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醫宋慈2!
    至於董裕的喪事,安盛平則交由福順承辦。
    福順能力強、路子廣,不論是選棺木還是雇人下葬都可一手承包,辦得穩妥得當。即使後來得了消息的董家派了人來,也找不到一絲紕漏。
    對此安盛平甚是滿意,特意賞了他十個銀錁子,並準他好好休息兩日。
    於是這晚,福順領了賞錢,獨自一人出了府,不知是要去哪裏消遣。他先是溜達到芙蓉閣喝了頓花酒,作陪的是一個與他相熟的姑娘,因這福順人緣好、嘴巴甜,席間又有兩名女子不請自來,與他嬉鬧了一番。
    而後,他並未在那兒過夜,而是揣著賞銀逛了逛夜市,買了些零碎的小物件,這才朝著城南一獨門獨棟的小院走去。
    奇怪的是,他到了屋前未敲門,而是左右看看,見無人路過後,從懷裏掏出柄鑰匙,打開門,自門縫閃了進去。
    院子裏一片漆黑,卻也能借著月光看出此院落雜草叢生,一片荒蕪。想來,是久不曾有人住了。
    福順似乎對此處極熟悉,方才還一副酒醉微醺的模樣,進了院子卻突然一改姿態,大步流星地朝著院子的一角走去。
    黑暗中,傳來咕咕的聲響,細看才發現,那院子的角落放了個碩大的竹筐,裏麵養了幾隻鴿子。
    福順幾步到了跟前,伸手從裏麵掏了一隻青灰色的鴿子來。
    他先是順了順鴿子的羽翼,接著抓起一把穀子喂它。
    這一人一鴿就這樣處了足有半刻的時辰,福順才終於從袖口取出個細小的字條,麵無表情地綁在了鴿子的一條腿上。
    接著,他雙手往空中一拋,那鴿子即刻飛起,扇動著翅膀,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福順唇角上揚,微微一笑,轉了身準備離開,卻在這時,夜空中傳來一聲長鳴。
    福順雙目睜圓,猛然轉身,也顧不上其他,淩空一躍,輕鬆攀上了屋頂。
    不過他到底還是留了心,並未站到屋頂之上,隻是扒著屋上瓦片,警惕地探出了半個頭。
    那聲奇異的長鳴過後,夜又恢複了平靜。除了微微的風聲與蟲鳴聲,再沒有任何聲響。
    福順警覺地皺起眉,四下探尋,想要找到些蛛絲馬跡,突聽得身後傳來一串腳步聲,緊接著,便是拍掌的聲音。
    那腳步聲他日聽夜聽,再熟悉不過了,即便不回頭,也知那人是故意現身,想給他個好看。
    不過打從他來到長樂鄉,用了“福順”這個身份後,他早已料到了會有今日,所以根本不覺得驚訝,反而像沒事人一般,從屋頂躍下,輕輕落在了地上。
    “公子。”
    福順回身,衝著來人彎腰一揖,表情謙卑,很是恭順。
    倒是那黑暗中的人,表情看起來並沒那麽輕鬆,他的臉色極不好,一看便是強壓著怒火未當場發作。
    “福順啊福順,你輕功竟如此好,怎麽從未跟我說過?若是說了,我能屈了你的才,隻讓你幹個跑腿的差事嗎?”
    原來,這自黑暗中走來的,正是福順的主子安盛平。
    “回公子,福順不才,沒什麽本事,除了伺候主子,也不會別的。”
    “是啊,卻不知,你心裏那位主子究竟是誰!”
    “公子這話說的就見外了,”福順抬起頭,不知是不是已經暴露了身份,所以也不再遮掩,而是直起了身,笑容可掬道,“小的雖是被人派來服侍公子的,但也是為了公子好,從沒做過半點對不住公子的事。”
    “真沒做過嗎?”安盛平輕蔑一笑,眼神越過福順,望向了他的身後。
    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從夜空中掠過,足尖點地,輕輕落在了福順的身側。那人身穿一身黑色勁裝,臉上圍著塊黑布,隻露出一雙上挑的鳳眼。
    由於太過熟悉,縱使對方蒙著半張臉,福順也知此人正是安盛平的貼身侍衛安廣。
    “安大人,”福順點頭,“您也來了。”
    安廣麵無表情,也未摘去臉上的黑布,而是將手伸進懷中,從衣襟裏掏出了一隻活物。
    那是隻青灰色的鴿子,翅膀雖受了傷,但還活著,它來回扭動,發出咕咕的聲音。
    福順雙眼微眯,不經意地退了一步,這是他在安樂鄉的歇腳處,所以這裏的環境他再熟悉不過了,如今安盛平主仆一前一後將自己夾在中間,他雖懂些功夫,但一直以來都是以腦子好、嘴巴甜且反應快而被主子青睞,武功反而不算出挑。麵對這兩人,他並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若是真想給自己求個逃跑的機會,隻有等待,伺機而動。
    安廣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手中的動作卻沒有停。他解開信鴿腳上的字條,看也不看,直接將那信鴿扔到一旁,雙手將字條呈到了安盛平跟前。
    安盛平接過那字條,借著月色,緩緩展開。他隻看了一眼,俊朗的眉頭便扭在了一處。接下來,不等福順解釋,便將字條折好,塞進了自己的袖口。
    “你是左靖的人?”
    福順麵色不改,“不是。”
    安盛平仰頭長吸了一口氣,“我早該想到,宋慈暗示過我,說我們身邊必有奸細,我原還抱著一絲僥幸,卻不想,你竟是他的人!想不到,他的手伸得如此遠……”
    福順並未明說自己真正的主人是誰,可安盛平已了然於心。
    “我隻問你,長樂鄉這些日子發生的命案,是不是都與你們有關?”
    福順眼珠子轉了轉,“公子說的是哪一起?”
    安盛平原本隻是懷疑,卻不想他竟真的承認了,不由驚訝道“遠的不說,董家,還有女鬼那案子是不是都和你們有關!”
    “公子既然知道,我也不妨明說,方玉婷一案,我勸您還是別再繼續追查了,其實那白樊便是個當替罪羊的最佳人選,偏那宋慈多此一舉,非要細查,有個人交差不就好了,這又何苦?”
    這話說完,別說安盛平,就連一向沒什麽表情的安廣也在黑夜中瞪圓了雙目。
    “竟真的是你?!”
    安盛平扶額,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早先宋慈曾對自己說過,那暗示白樊效仿方玉婷的路人可能就在衙內,且在他們身邊,話裏話外,似乎有些暗指福順。
    白樊被捕時,曾在後院見到了那挑唆自己之人,而且他手上還有那棺材的草圖紙。因此,宋慈將他們身邊的人一一排除,認為福順最有可能就是那潛伏在他們身邊的細作。安盛平當時把此事壓了下來,因為他心裏多少存了些私心,認為這極有可能與自己的父親兄弟有關,所以並不想搬到台麵上,讓過多的人參與其中。
    宋慈是他的知己好友,自然了解他的苦衷,便也沒再多追問。
    “你們這麽做,就不怕我真的不顧及親情,把你剛才的飛鴿傳書呈到聖上手中嗎?”
    福順輕笑,“安公子,您莫忘了,若是我主子有事,您和整個安家也不會太平。況且您今晚沒帶上宋慈和徐大人,隻一個人來見我,就已經表明了您的態度。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都是一家人,您這又是何苦!”
    福順的語氣中帶著股有恃無恐的感覺,令安盛平十分反感。
    安盛平擰緊眉頭,將手背到身後,緊緊握拳,內心無比掙紮,不知究竟該不該將福順緝拿。
    “那方玉婷的幕後主使究竟是誰?和你們之間又有什麽關係,你現在若是招認,我便從輕處理,留你一條活路!”
    “活路?哈哈哈!”福順仰頭大笑道,“公子,這幕後主使我勸您還是不要深究了,他背後的人,根本不是您能動得了的。”
    安盛平腦筋轉得飛快,想著能與左靖和自己二哥安盛乾有關的,應該隻有那五皇子一人才對。可區區一個皇子,在聖上麵前也不太得寵,福順憑什麽這麽大口氣?
    難道說,幕後主使真的另有其人!又或者,二哥還隱藏著其他的秘密!
    方才安廣從信鴿上攔截下的那封信,是福順在井邊救董裕時,從他脖子上扯下來的。而那封信上寫的都是蒙文,安盛平雖不認識,可也能推斷出這封信必定和左靖有關。否則也不會落到董家父子手中,還被董裕這般謹慎地貼身攜帶。
    二哥和左靖都與五皇子私交甚密,那他們是否都與此事有關係?
    細想,自從他們到了長樂鄉,這短短幾月發生了多少離奇的命案,本也沒什麽直接的關聯,可若是這一切都是為了擾亂他們而布下的局……那這幕後的人,也就太令人心生畏懼了!
    “動不動得了,不是你操心的,你隻要告訴我,女鬼挖心案究竟誰是幕後主使?你們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福順嘲諷地歎口氣,“有時,事情不止一麵,害人可能也是為了救人,救人又有可能是害人……真真假假,誰說得清。”
    他這話說了等於沒說,把安盛平主仆弄得更糊塗了。
    “你的意思是,之前我們查案的方向有差錯?”
    “倒也不是全錯,宋慈確實有些本事,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們也不需要煞費苦心搞出那麽多事來。白樊還是不夠聰明,而董家那位小公子又聰明得過了頭,反而露出了破綻。”說到這裏,福順搖了搖頭,“我本想著這次人證物證俱在,你們肯定會拿夏望山當替罪羊。誰曾想還是被他看出了蹊蹺,也算你們運氣好,不然我今日傳書的內容就會變成你們草菅人命,濫殺無辜,到時候上麵派人來徹查此案,你們誰都跑不了!”
    “這麽說,陳小騫之死也是你的安排?可那日你也在董府,董興邦父子都見過你,為何沒人認出你來?”
    “公子,您之所以養著這麽多家仆侍衛,無非是為了給您辦事,憑什麽您可以,小的就不可以了?難道您真的以為我是一個人,所有的事情我都得親力親為不成?”
    安盛平大驚,“你竟還有幫凶?”
    “幫凶談不上,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罷了。”
    安盛平沉默了一會兒,“這些人,是不是和你一樣,就潛伏在我們身邊?”
    福順不由得笑了,“若我說,那人不是別人,正是……”
    他說著,仿似不經意地,將目光掃向了一直站在不遠處的安廣。
    安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安盛平也隻是冷冷一笑,“你若想挑撥怕是找錯人了!別人也許會背叛我,但安廣絕不會!”
    “哼,你們倒是主仆情深,我倒是信安大人對您忠心耿耿,可您對安大人呢?那左靖不也是一直提防著董興邦還有五皇子嗎,他表麵上與那二公子稱兄道弟,其實背地……”
    福順的話沒能說完,伴著夜空中一抹紅光及一聲長鳴,一條紅色的線劃破夜幕而來,直接穿透了福順的背,又從他胸膛刺出,帶著一陣血雨腥風,衝著安盛平而來。
    安廣反應極快,在福順中箭的一刹那,他人已經一躍而起,擋在了安盛平的跟前。人躍起的同時,手自腰間抽出了那柄從不離身的軟劍,照著那迎麵而來的“紅光”砍去!
    紅光與劍氣相撞,一聲巨響,火花四射,那紅光直接斷裂成了兩截,掉落在地。福順也在那羽箭落地的同時,頹然倒下,再無生息。
    安盛平顧不上心有餘悸,跑過去將福順的屍身抱起。隻見福順胸前一個血洞,那箭自黑暗中來,其力道與精準度連射下信鴿的安廣都無法企及。
    “少主,”安廣此時撿起了那支箭,箭身修長,白羽之上還懸了一條紅絲帶,這也是為何那箭會在黑暗中發出紅光,“卑職記得,二公子身邊的暗……”
    “行了!”安盛平抬手,打住了安廣要說出口的話,他看看周圍,低聲道,“今日之事,絕不可讓第三人知道!尤其是宋慈……至於福順的屍體,你立即處理掉,就說他請了辭,離開了長樂鄉。”
    安廣微微蹙眉,但仍是順從地低下頭,“是。”
    關於福順已死之事,就這樣被安盛平壓了下來。盡管宋慈也有所懷疑,認為福順極有可能就是那一再給他們使絆子的“奸細”,可當他問及時,安盛平執意讓他不用再過問了。
    宋慈從安盛平的反應看出了端倪,猜測福順已遇了害,不過並未料及他是被人滅口的,且無論宋慈如何旁敲側擊,安盛平都咬緊牙關不肯鬆口,此事也隻能就此作罷。
    不過,解決了這潛伏在身邊的細作,他們的心裏多少也輕鬆了些。正好可以將注意力都放回女鬼挖心的案子上。
    現如今可能被那女鬼盯上的人,就隻剩下了那個叫柴峻的畫師,他們隻要守株待兔,就有機會將那女鬼繩之以法。可誰料到,女鬼那邊還沒動靜,柴峻卻和翟金玉一樣,出事了。
    那畫師平日裏就四處留情,總是以為人畫像或是筆會為名,結交了不少富家千金。往常從沒出過事,可誰知這一次,一位林家小姐竟已有了他的孩子!
    那林小姐的家人自是不肯善罷甘休,派了十幾個人來柴家評理,把他家能砸的砸,能毀的毀,柴峻自己也被打得麵目全非,斷了好幾根骨頭。若不是因為安盛平早就派了人在他家附近盯著,適時出手救了一把,他恐怕早就沒了性命。
    為了不打亂原計劃,隻好由徐延朔親自出馬,去林家把此事壓下來,並找人暗中叮囑左鄰右舍,切不可將柴峻被打一事說出去,如果走漏半點風聲,就唯他們是問。
    但是紙終究包不住火,雖沒人知道那柴峻究竟傷勢如何,可他與林家的事,還是成了街頭巷尾的飯後談資,短短幾日的工夫,就傳得人盡皆知了。
    就在安盛平他們急得宛如熱鍋上的螞蟻,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時,柴家卻收到了那女鬼送來的婚書。
    那一日,柴峻已在床上躺了五日,他雖接了骨,但短期之內,根本不能下地。而且他那原本比女子還要細嫩嬌俏的臉也腫得似豬頭一般。
    拿著好不容易收到的婚書,看著躺在床上比妖怪還醜的柴峻,安盛平覺得自己的頭簡直比他的還要大。
    他們幾經商議,最後想出的法子,竟是讓宋慈去假扮柴峻,引那女鬼上鉤。而那早就聯係好的黃三川也會以家丁的身份去做內應,以便保護宋慈。
    隻要那女鬼一出現,事情就算成功了一大半。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便到了三日後。
    宋慈和黃三川早就搬進了柴府,替換了柴峻和那柴家原本的家丁邱剛。
    至於那書童青時倒是沒找人替換,一來,柴峻平日的瑣事都是那書童料理,左右街坊都認得他。二來,柴峻被打,又被女鬼下了婚書,定是窩在家中不敢出門的,要是那青時再不出來見見人,就該惹人懷疑了。
    為了不打草驚蛇,安盛平和徐延朔不敢明目張膽地留在柴家,隻能加派了人手,喬裝打扮成小商販或是路人,不停地在柴家巡查待命。
    不過因為那女鬼總是半夜才來,所以即便現在已經到了傍晚,宋慈也絲毫不見緊張。他百無聊賴,隨手翻著柴峻書房裏的書架,想找本書來打發打發時間。
    因那柴峻是畫師出身,所以家中雖藏書不多,名家畫作卻是不少。當然,這其中有多少是他自己掏錢買來的,又有多少是那些閨秀夫人們贈與的,就不得而知了。
    宋慈找不到心儀的書,隨手掏出個畫軸來。
    別的畫隻簡單卷了堆積在架子上,唯獨這幅放在一個錦盒裏,又工工整整地用絹布做了個套子套好,想來定是十分珍貴。
    宋慈將那畫軸鋪在案上,慢慢推開,看得出那畫已經有些年頭了,絹本設色,畫布已微微泛了黃,但筆墨看起來又很新,似乎近日才修複過。至於那畫上的內容,乃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圖。
    畫中女子穿著件藕粉色的羅裙,斜倚在一處水邊的欄杆前,一頭黑瀑般的秀發,隻簡單地挽了個發髻,頭上什麽裝飾也沒有,隻在耳畔別上了一朵鮮花。她側著苗條的身子,手上拿著把絹粉的扇子,手臂輕輕垂下,點在平靜的水麵上,恰巧有條紅色的錦鯉從水中冒出,張著嘴,去啄那扇子的邊。女子眉眼低垂,雖看不清眼神,卻仿似帶著萬般風情,一點朱唇輕啟,像是要說些什麽,卻欲言又止,反而更加魅人心魄。
    這是一幅相當有意境的畫作,女子的嫵媚中帶著些嬌俏,那條紅色的錦鯉更是生動得好像活的一般。
    可不知為何,宋慈覺得,那畫中之人似有些熟悉……
    仿佛,曾在哪裏見過?
    但即便他絞盡了腦汁,也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誰。
    不過,美人總會有些相似,況且這畫中的女子低著頭,看不清她的真實麵貌。
    他繼續往下看著那幅畫,目光自畫紙上掃過,視線定格到畫的左下方,那裏本該有作畫之人的姓名章印,但不知為何,這畫上隻留了個相當別致的閑章。
    宋慈自己也會吟詩作畫,家裏除了名章外,也有幾個隨手雕刻的閑章。
    有時是為了好看,有時則是為了好玩。
    可這樣的閑章,他卻從未見過……
    “少爺,該用晚飯了!”
    正想著,突然有人敲了敲大門,宋慈抬頭,便看到了剛推開房門,正端著個托盤站在門口的黃三川。
    宋慈向前走了兩步,壓低聲音,輕輕道,“辛苦三哥了,這幾日讓你受罪了。”
    “受罪?那倒沒有,我願意給……”他說著,故意提高音量,“少爺效勞,要是換了別人,多少銀子求我,我還不幹呢!”
    一番話,把宋慈逗得直笑,雖然黃三川語氣誇張,但宋慈知道,他這人很真實,不是那種會溜須拍馬的性格,所以從他口中說出來的,都是他的心裏話。
    宋慈將那幅畫作卷起,收回原本的錦盒裏,然後隨手放在了案上,看著已被黃三川放到桌上的飯菜,微微露出個苦笑。
    今晚,大概會是個不眠之夜吧……
    子時,柴家大院。
    院子裏早早地掌了燈,隻是這原本的新婚之夜,院子裏掛著的卻不是大紅的燈籠,而是一排排白色的,宛如鬼魅般的催命燈。
    今晚沒有風,那燈籠一動不動地懸在那裏,遠遠望去,在深夜中泛著昏黃的光暈,著實有些瘮人。
    屋子裏,宋慈穿著件紅色的喜服,端坐在床沿,心情很是複雜。
    他覺得自己此刻就像等著丈夫來掀蓋頭的小媳婦,既緊張又興奮。
    那喜服是和婚書一並送來的,正如之前那嶽公子身上所穿的,是一件手工精巧、布料上乘的喜服。也不知那女鬼究竟做了多少件,她又想嫁多少次才罷休……
    宋慈的臉上蒙著條白色帕子,隻露出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和兩道修長的眉毛。他的雙眼很好看,但又不僅僅是好看。
    他沒有安盛平那深邃的眼眸,也不像安廣長了一對勾人的狐狸眼,但他的眼神叫人看過之後久久不能遺忘。因為不論何時,那雙眼睛裏總是帶著堅毅和睿智,似寫滿了千言萬語,讓人生出想去解讀的衝動。
    “少……少爺……”
    那名叫青時的書童一直站在屋裏,不過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青時知道,那女鬼隨時可能出現。
    “小……小的能出去嗎?”青時覺得自己的雙腿開始打戰了,不知是因為夜裏冷還是因為膽怯,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後背上濕了一大片,“您膽子大不怕,可是我……”
    “你出去吧,”宋慈戴著麵罩,說話時,聲音有些悶,“不管發生什麽,記住我之前交代過的話。”
    “是,那您自己保重……”
    從屋裏退出來,青時戰戰兢兢地關了門,轉身欲走。可剛一回頭,就被滿院子的白燈籠瘮出了一層白毛汗。
    而且,比起那黑漆漆的夜色和慘白的燈籠,院子裏還有個更嚇人的人影—黃三川,不過現在應該叫他邱剛。此刻他正穿著一身黑衣,舉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瞪著一雙大眼睛,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地巡視。
    這黃三川本就長得凶神惡煞的,再加上常年收人保護費,更是練就了一副讓人望而生畏的嘴臉,他就算不說話,隻瞪瞪眼、撇撇嘴,就能把人嚇得夠嗆,何況他現在還拿著把菜刀,再配上這樣的氛圍,著實有些嚇人。
    青時打了個冷戰,皺著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隻得低低地叫了一聲,“邱……邱……哥。”
    黃三川回過頭,一雙眼睛在黑夜中閃著凶光,竟比那菜刀還要亮上幾分,“何事?”
    他聲音很是洪亮,尤其是此刻周圍靜得幾乎能聽到一根針掉落的聲音,他突然來這麽一句,嚇得青時縮了縮脖子,心道他哪是在等鬼,他自己就是個嚇人的厲鬼啊!
    “沒事,隻是打個招呼,邱哥您繼續,我……我先回屋了。”
    “嗯。”黃三川應了一聲,轉過身去,不再與他廢話。
    青時低著頭,仿如大赦一般,加快了腳步,朝自己住處跑去。也許是他太過著急,又許是因為天太黑沒看清路,他不小心踢到了草坪邊的一塊石頭,腳下一絆,臉朝下摔了出去。
    青時跌得夠重,人也不夠機靈,摔倒時忘了以手撐地,結果臉狠狠地砸在了花園的麻石小徑上,隻聽到“哢吧”一聲,鼻子著地,怕是直接跌斷了鼻梁骨。待到再抬起頭時,已是血流滿麵。
    黃三川皺著眉,遠遠地看著他,滿臉都是嫌棄。
    “唉,夠亂的了,你還……”他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又覺得人家都摔出血了,自己還落井下石有些不厚道,於是話說了一半便打住了,“真是的,怎麽這麽馬虎!”
    青時跪在地上,摸著淌血的鼻梁,隻覺得一陣鑽心的疼,鼻子又痛又酸,眼淚也跟著湧了出來,他那張臉扭曲著,又是血又是淚的,糊了一臉。
    “嗚嗚……邱哥……我……”
    待到他撐著地麵坐好,這才騰出一隻手摸了摸受傷的鼻梁子,看到自己那一手鮮血後,更是嚇得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了。
    “你什麽你?趕緊的,回自己屋裏擦擦去!”
    “疼……”
    黃三川拿著菜刀,往前走了幾步,低頭俯視著他那張慘兮兮的臉,“行了,別哭了,男子漢大丈夫摔一跤哭成這樣,你至於嘛!”
    青時不像黃三川,是個手腕子被人掰脫臼都能忍半日不吭聲的狠主,被黃三川這麽一說,反而更委屈,哭得也更厲害了。
    黃三川見他變本加厲,也由一開始的嫌棄變成了不耐煩,有些動怒起來。他舉起握著菜刀的那隻手,朝他揮了揮,做出一個凶狠的表情,“有完沒完啊!越說越來勁是吧!”
    “邱哥,我……我……”
    青時被黃三川舉著菜刀的架勢嚇到了,咬著嘴唇,盡力忍著不哭,卻不停地抖動著肩膀,似乎在無聲地抽泣。他看著黃三川的眼神充滿了恐懼,漸漸地那恐懼變成了震驚,他的雙眼越睜越大,而且半張著嘴,完全忘了哭……
    對於青時的這種反應,黃三川很是滿意,他點著頭,誇讚了一句,“這才差不多!”
    青時顫顫巍巍地舉起一隻手,指著他身後的方向,連一個字都吐不出。
    院子裏白色的燈籠突然輕輕晃動起來,而本就很微弱的火苗則因為搖擺忽明忽暗,使得這詭異的夜色又添上了幾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
    黃三川順著他所指的方向,轉過了頭。他隻看了一眼,而這一眼,就令他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四個穿著紅衣紅褲,戴著紅色高帽的人從天而降,像是四個披著夜色和月光的鬼魅,幾乎不帶一絲聲響。
    那四人的臉上都戴著麵具,俱是由木頭雕刻的,宛若厲鬼一樣的麵具。麵具色彩豔麗,栩栩如生,別說那已經嚇得說不出話的青時了,就連見過大場麵的黃三川看了,也是瘮出了一身冷汗。
    更恐怖的是,這四人每人的肩上都抬著一根粗重的圓木,而被那圓木所挑著的,正是他們一直在等的那口棺材。
    那四人足尖微微點地,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院子的正中央。
    他們落下的位置距離黃三川不過幾步之遙。
    “嗚……”
    就在黃三川僵愣在那裏,驚訝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際,為首的一個麵具上點著紅色朱砂的人突然自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響,那聲音渾厚異常,低低哼出一個詭異的調子。
    接著,他甩了甩袖子,手中憑空多了個黃銅搖鈴,搖鈴隨著他的曲調輕輕擺弄,像是在給這來自地獄的歌謠伴奏一般,發出可怕的悲鳴……
    足尖輕抬,四人開始哼著奇怪的調子一步步向前。而黃三川在這時留意到,他們走過之處,花草幾乎在一瞬間就倒了下去。雖談不上枯萎腐敗,但蔫了倒是真的,總之……宋慈的推斷定是沒錯,這四人的身上必是塗著什麽有毒的藥粉。
    “哼,來得好!爺爺我正等著你們呢!”
    他怒喝一聲,舉起菜刀,朝那四個抬著棺材的人直衝過去。
    黃三川自認為武功底子不弱,再加上手持菜刀,起碼在聲勢上是不輸給他們的,可對方根本不屑與他混戰,眼看他們朝著自己逼近,為首那兩人中,一個手舉搖鈴哼著調子,另一個則突然伸出一直藏在袖口下的左手,朝他揮手一揚。
    此時,黃三川注意到,朝他一揮手的人在這四人中算最高的,他不僅身形高大,還生得一副寬肩,十分精壯,足下一雙赤紅色的長靴,走起路來有些外八。
    宋慈之前特意叮囑過,叫他留意那抬棺的人當中,有沒有一個這樣的人,想不到他料事如神,竟真的有……
    那人揮手的動作並不快,黃三川隻見一團黑煙朝著自己麵上撲來。和黃三川不同,那匍匐在他身後的青時本不知情,再加上害怕得張著大嘴,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自然是被那毒粉弄了一臉。
    也不知那粉末究竟是用什麽製成的,藥效極強,青時都沒來得及吭一聲,就直接倒了地。
    黃三川早在對方抬手的一刹那就屏住了呼吸,他從小生活在湖邊,水性極好,閉氣的功夫更是了得。他一邊閉著氣,一邊又不甘心地朝那為首的兩人胡亂揮了幾刀,那朝他撒毒粉的麵具人看起來沒有一絲慌亂,鎮定自若地站在那裏,麵具之下的眼睛不帶任何表情,似乎根本不把他這個魯夫放在眼裏。
    那拿著搖鈴並哼著調子的麵具人則明顯有些緊張起來。為了躲避菜刀,他踉蹌了幾步,致使扛著的棺材左右晃動,險些連帶著後麵兩人也站不穩。若不是撒毒粉那人堅定地扶住了棺材,說不定他們已直接在這院子裏把棺材摔了,然後把那鬼新娘給摔出來……
    黃三川微微蹙眉,心道這幾人難道都不會武功?
    隻是,黃三川來不及進一步試探,想起宋慈交代過,他們今晚是以生擒活捉為目的,而他的任務則是暗中保護,切不可打草驚蛇。
    於是,僅僅一瞬間的猶疑後,黃三川便馬上佯裝中了招,先是雙膝跪地,而後閉了眼,倒了下去。他憋著氣,聞不到氣味,自然是清醒的。
    突然他聽到了開門聲,料想是那四人將裝著方玉婷的棺材抬進了宋慈的屋裏。
    接著,那四人又從裏屋退了出來,踩著草坪,順著方才來時的路返回去。
    黃三川眯著眼偷偷打量著,他清晰地看到,那四人手中拿著抬棺用的木棍和繩索,一路小跑,接著將那繩索朝著院牆拋過去,許是那繩索的頂端有個鉤子,那繩子牢牢地勾在了院牆上,四人拽著繩子,仿佛飛簷走壁一般,輕鬆地越過牆,消失在了夜色中……
    屋裏沒有任何動靜,黃三川仍趴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他在等待最好的時機,等著可以爬起來的那一刻。
    雖然他沒有動,但屋子裏的棺材動了。
    宋慈安靜地坐著,直直地盯著那口放在自己麵前的棺材。
    漆黑的棺木,伴著搖曳的燭火,一切都顯得詭異且神秘。
    他感覺自己的心像是在打鼓一般,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了出來!
    那棺材裏躺著的,就是那假冒方玉婷的“女鬼”,她很快就會從棺材裏爬出來,要了他的命,挖了他的心……
    抑製住想去掀開棺材蓋的衝動,宋慈抓著自己的雙膝,雙腿竟有些顫抖。
    好在那“女鬼”沒讓他多等,就自己從那棺材裏爬了出來。
    宋慈坐在那裏,隻聽到幾聲用指甲撓著木頭的聲音,那聲音本不算可怕,但在這種氛圍下聽起來,著實刺耳。接著,那棺蓋被人從裏麵推開,輕輕地打開了一道縫。
    同樣大小的棺材,宋慈之前也見過,當時他還試著搬動了一下那棺蓋,可即便他是個男子,也覺得一人搬起那棺蓋有些費力,更何況現在那棺材裏躺著的,隻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
    不過,這女子要是一點功夫底子都沒有,又怎能連殺四人,還把他們的心活生生挖了出來?
    隨著那棺蓋被打開,一股陰風適時地吹來,幾乎吹熄了案上的蠟燭。火苗閃了幾下,即便隔著那罩在臉上的白布,宋慈依舊可以聞到一陣撲鼻的花香。
    那是梔子花的氣味。
    安盛平說過,那方玉婷生前最喜愛的就是梔子花。
    而且那日在法源寺,他看到釋空院子裏種的花也是梔子花。
    接下來,從那棺材打開的縫隙裏探出一隻手。
    那隻手很白,在這昏暗的室內顯得尤為突出,就像打了光一樣,白得不像個活人。纖長柔美的指尖上,描摹著鮮紅色的丹蔻,更襯得那隻手有種說不出的淒美神秘。
    這隻看似柔弱無骨的小手竟毫不費力地推開了那沉重的棺蓋……
    宋慈覺得,自己的血像燒起來一樣熾熱,方才那顆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更是已激動得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接著,那假方玉婷用雙手撐住棺材兩側的木料,優雅地站起了身。
    她的頭上蓋著頂大紅色的蓋頭,上麵繡著金色的鳳凰。
    那鳳凰栩栩如生,每一根羽毛都像有生命力一般,在昏黃燭光的映襯下,仿佛要展翅高飛,飛上枝頭。
    宋慈站起了身,卻連一步也邁不出……
    他很想走過去,揭開那火紅的蓋頭,看看那蓋頭下,究竟是一張什麽樣的臉!
    蓋頭下的人,似乎是覺出了他的窘迫,癡癡地笑了,不等他過來,就優雅地伸出那白皙纖細的右手,自己將蓋頭掀了起來。
    那是一整套的鳳冠霞帔,大紅流蘇鑲嵌著寶石的金飾……而這些華美的裝飾絲毫沒有奪去她本身的光彩,她是個極美的女子,美到仿佛有那麽一刹那,宋慈覺得自己根本不是見了“鬼”,而是遇到了仙女。
    除了那下落凡塵的仙女,世間又有哪個女子會有這般姿色!
    那“女鬼”輕輕抬起一隻手,用藏在紅袖下的玉指微微掩住嘴角,柔柔地一笑。
    宋慈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驚訝。因為直到此刻,他才突然發現,這女子的麵容竟有些熟悉,她赫然就是白日裏在柴峻書房中見過的,那畫像上的女子。
    如果說,那畫上之人就是她,便隻有兩種解釋說得通了。
    第一種,柴峻之前就見過她,所以才把她畫在了畫上,以解相思之苦。可若是這樣的話,這女子豈不是早就和柴峻相識?她若是見過柴峻,那不就識破了他這假冒的身份?
    至於第二種可能,那就是畫上之人真的就是方玉婷,而這女子是刻意裝扮成她的樣子來迷惑受害人。但是這不可能!若那畫上真是方玉婷本人,這畫起碼得是十年前的,那時候的柴峻才多大,他可能見過方玉婷嗎?況且,眼前這女子若是方玉婷,十年過後,怎會容顏未老,仍是如此國色天香?
    而那女子接下來的反應,則直接否定了第一種可能。
    她看著他,輕輕舉起一隻手,似乎是在邀請,輕柔而又嫵媚道“官人。”
    宋慈一個激靈,隻覺得手臂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苦笑著蹙起眉頭,“姑……姑娘……”
    那女子也不羞澀,款款扭動腰肢,朝他走近,卻在看到他臉上蒙的那塊白布時,微微皺起了眉,那樣子看起來叫人忍不住心生憐惜,“官人這是何意?今日你我大婚,為何要在臉上蒙一塊白布呢?”
    “這……”宋慈摸摸自己的臉,故意支支吾吾地解釋道,“還請姑娘見諒,小生前幾日不小心跌了一跤,把臉磕破了,我怕嚇著姑娘,所以才……”
    她眼珠一轉,方才還帶著些許慍怒的唇邊突然掛上一抹笑意,雖然她確實夠漂亮,那笑也掩飾得極好,可宋慈還是從她眼中看到了不屑。
    顯然,她也聽聞了那柴峻挨打的事,因此很清楚他臉上的傷是被人打的,而不是摔倒弄的。
    “這可如何是好,你我洞房花燭,卻要遮上這麽一塊破布,實在是太煞風景了!”
    說著,她極其自然地走過去,在他麵前微微俯身,裝作關心地伸出手,輕撫上他的麵頰,“疼嗎?”
    宋慈搖了搖頭,癡癡地看著她,“不……不礙的。”
    那“方小姐”見他這副表情,以為他和那些登徒子一樣垂涎自己的美色,已經上了鉤,似是得意地笑了笑,然後以自己的右手牽起了宋慈的手。
    她的手比想象中還要柔軟,一點也不冰涼。
    而且宋慈注意到,從剛才起,她便一直隻使右手,不管是推開那棺蓋,還是掀起蓋頭。她的左手似乎羞於見人,一直偷偷地藏在袖子裏。
    “來,官人坐!”
    她牽起他的衣袖,扯著他,一起坐到桌邊,隨手拿起早就放在那裏的茶壺,倒了兩杯茶水,一杯放在宋慈的麵前,一杯自己舉了起來。
    “今晚雖沒有酒菜,但我們以茶代酒也是一樣的,還望官人不要嫌棄我這身死之人,以後可要好好待我。”
    說完,也不等他回應,就直接一仰頭,將那杯早就冷了的涼茶一飲而盡。
    “官人!”見宋慈不肯喝茶,她索性將那茶杯舉起來,輕輕遞到了他的嘴邊,“官人,你就喝一口吧。你不喝,莫不是嫌棄我……”
    宋慈本不想喝,因為怕她在水中下了什麽藥,到時候就算不死,人迷糊起來,也會影響他的判斷力和臨時反應。
    “我若是飲了此茶,會怎樣呢?”
    既然不能拒絕,那不如以退為進,宋慈幹脆也不再隱瞞,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擔憂。
    “方玉婷”嫣然一笑,又距離他更近了些,那雙如秋水般的眼眸緊緊盯著他,“官人何出此言?喝了這杯茶,就表示我們是夫妻了!難道,官人嫌棄奴家?”
    “姑娘,不是我嫌棄你,實在是小生高攀不起!恕我直言,你已經嫁了四人了,而據我所知,這四人的結局,似乎都不太……”
    “方玉婷”眼珠一轉,嘴角微微上揚,旋即化作一個哀傷的笑容,“官人有所不知,我與那四人無緣,他們都不是我命定之人,所以才會被厲鬼所害……但是官人你不同,我相信,這一次不會錯了,你一定就是我那命定的夫婿!”
    “厲鬼?”
    “正是,我雖故去多年,卻從未害過人,那殺了四位公子,又將他們的心挖了去的並不是我。但此事確實因我而起,所以對於那四位公子的死……奴家也……”
    她說著,竟掉下了淚,不知何時,從袖口扯出一條淡粉的絹帕,輕輕擦拭著眼角的淚痕。
    那帕子帶著一股異香,宋慈嗅了之後,身心恍惚起來。於是他趕緊將那茶杯端起,一飲而盡。一杯涼茶下肚,人也稍稍清醒了些。
    “可姑娘又怎能確定,我就是你那命定之人呢?”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膽怯,畢竟此事關係著身家性命,不論是誰,都不會輕易相信。
    “方玉婷”臉上還掛著淚,聽他這麽一問,反而癡癡地笑了。
    “官人有所不知,我有一寶物,可驗出你我二人是否相配,若是官人願意,我便給你演示一番。”
    “哦?”這一次,是真的勾起了宋慈的好奇心,“是什麽樣的寶物?”
    “就是它!”
    “方玉婷”說著,自發間取下一枚金簪,那簪子乃是純金打造的,垂著細細的流蘇,釵頭處鑲著一顆紅色的珠鈿,宛如鳳凰泣血,淒美而華貴。
    這金簪雖華美,但並沒什麽特殊之處。
    可宋慈見了,頓時眼睛一亮。因為,他想起了那幾位受害人手上的傷口。他當時猜測,那幾人都被簪子紮破了手指,而現在,這“方玉婷”將此物拿出,自然也是想來紮破他的手指了。
    “這無非就是根金簪罷了,怎會是寶物?”宋慈努力掩飾住內心的興奮,佯裝不解道。
    “官人可不要小看這簪子,有了它,便知你我是否契合,有沒有緣分做一對跨越陰陽的夫妻。”
    “哦?”
    “官人不信?”
    “還請姑娘原諒,隻是單憑一根金簪……小生實在是……”
    “不妨,那就讓奴家給官人演示一下,你便知曉了!”
    她說著,看看那桌上方才飲過茶的茶杯,“官人此處可有清水?”
    宋慈雖沒有備酒,但清水還是有的。
    “有,我夜裏不喜飲濃茶,所以總是命人備上一壺清水,就放在床頭那矮凳上,方便夜裏拿取。”
    “既然如此,還請官人借這清水一用。”
    她說著,等宋慈將那清水取回,而後用那清水將茶杯輕輕衝了一遍,這才將清水注入杯中,放在了二人麵前。
    “姑娘用這清水作甚?”
    “官人你看……”她說著,將那金簪舉到眼前,不知按下了什麽機關,隻聽“啪”的一聲,那簪子上的赤紅珠鈿打了開來。
    那珠鈿內部有個小小的凹槽,裏麵盛著的,竟是鮮血。
    她手腕一翻,那血便滴入了清水之中。血遇水微微散開,在那杯中綻放開來,那紛飛的血絲,暈染出一片鮮紅,絲絲繞繞,美不勝收。
    宋慈似乎明白了她要做什麽,卻不明白她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因此擰緊了眉,思緒紛飛起來。
    “官人,這乃是奴家的心頭血,現在滴落在了這杯中,若是官人的血能與奴家的血相融合,那便說明,你我二人是命中注定的一對!”
    “心頭血……”
    宋慈喃喃地低吟,看似是在詢問,實則是在自言自語。
    這簪子裏的絕不會是她的血,若真是,那何須多此一舉提前備好,隻需臨時紮破手指不就可以取得了?還說什麽心頭血……若真是女鬼,哪來的鮮血!
    所以,她隻是一個餌,就像傳說中的海妖,它們會吃掉美人,然後把美人的頭顱綁在自己身上,用漂亮的人臉來誘惑他人上鉤,而真正的妖怪就潛伏在水下,等著把潛入海中的人吃進肚裏,撕成碎片……
    “官人……官人……”
    正想著,那“方玉婷”一聲聲的呼喊越來越近,他猛地抬起頭,發現她幾乎已經貼到了自己身上。她那透著花香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一股濃烈的誘惑味道。
    “姑娘,你該不會,要用這簪子紮了我的心吧……”
    說著,順勢執起她的雙手,並暗暗捏了一下她藏在袖口裏的左手。
    和右手的柔軟纖細不同,那左手卻是說不出的冰冷與堅硬……
    她這袖子裏果然藏著東西,而且就是殺了那四人並將他們開膛破肚的凶器!
    “官人,你說到哪裏去了!”
    “方玉婷”麵露嬌嗔,輕輕捶了捶他的胸口,借機抽回自己的左手,默默藏在了身後。
    兩人的麵上雖都帶著笑容,卻各藏心事,全都在演戲,隻看誰能騙過誰。
    “哦?那姑娘此話是何意?”
    她鳳眉輕挑,睨眼看了看他的手。那手十指修長,幹淨之中又透著書卷氣。平心而論,她雖還沒見到這“柴峻”的臉,可他隻憑這雙手還有他那副眉眼,便在過去那幾人中拔了頭籌。
    雖早就聽聞這姓柴的細皮嫩肉,比一般女子還要嬌美幾分。但如今見了本尊,反倒不覺得有什麽陰柔之氣,隻是文人氣息頗重,又有些膽小怕事。
    可偏偏,他這雙眼又生得太過好看……那眼神仿似四月裏的春風,帶著溫暖和陽光,直看到了她的心裏,讓她有了久違的心動。
    這感覺,已經許久不曾有過了。
    想到這裏,她突然覺得有些臉頰發燙,不禁麵紅耳赤起來。想不到自己竟會對一個陌生男子有感覺,這要是傳到那人的耳朵裏,豈不是壞了?
    可一想到那人,她的心不禁又涼了一半。
    縱使她真的夜宿在這“柴峻”的床上,他怕是也不會為此生出一絲妒忌。
    因此,她不再猶豫,伸手執起宋慈的一隻手,將那金簪的簪頭對準他的無名指指腹,輕輕按了下去。
    “奴家怎麽舍得讓官人受傷,所以隻要在這指頭上一紮,有幾滴血便夠了。”
    “既然如此,那就全聽姑娘的。”
    簪頭紮進皮膚,那痛楚隨即遍布了宋慈的全身,從指腹傳到了手臂,又從手臂攀上了心頭。血液堆積成珠,隨著她拔走金簪的動作,從那指尖滑落,滴進了杯中。
    杯中之水清澈無暇,那杯中還散著“方玉婷”的“心頭血”,宋慈指尖的血滴落進來,在水杯中打了幾個轉,然後悄無聲息地沉了下去,與四周那“心頭血”並沒有融合到一起。
    “方玉婷”似乎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複又舉起那杯子,輕輕晃動了幾下。
    但即便如此,兩人的鮮血仍始終無法融於水中,化為一體。
    那“方玉婷”瞪大雙眼,完全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她甚至有些失神,全然忘了要裝裝樣子。
    宋慈覺得她的反應有些耐人尋味,為何她就如此篤定自己的血會與她帶來的那幾滴血融合?按理說,她並沒見過這柴峻本人,卻似乎對他的血早就有了了解。
    “不對!這不可能!”
    正想著,便見那假扮的方玉婷氣急敗壞地站起了身,她紅袖一掃,將那桌上的茶杯、茶壺一起掃了下去,那盛著兩人鮮血的杯子掉落在地,血水灑了一片。
    宋慈沒料到她會有如此大的反應,抬頭再看她時,方才還溫柔如水的臉此刻卻寫滿了戾氣,那雙微微挑起的鳳眼裏滿是殺機,似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一般!
    “說!”她冷冷道,“你究竟是誰?”
    宋慈蹙眉苦笑,“我還能是誰,我便是柴峻。”
    “胡說!”
    沒了偽裝,那“方玉婷”不再溫柔嫵媚,她藏在袖口中的左手猛地揮起,直接朝著宋慈刺過去。
    恍惚間,宋慈就見那火紅的身影一躍到了自己跟前,那袖口中似有銀光一閃,接著一股帶著殺意的冷風直接撲麵而來。
    那“方玉婷”身形詭異,當真猶如鬼魅一般,速度極快。就在她出手的一刹那,一道人影突地從窗外飛身進來,伴隨著一聲長鳴和一道閃電般的光輝,令人刹那間被震懾得失了神。
    那人身著一襲黑衣,相當魁梧,麵容乍看起來,竟有些猙獰,反倒比她這假扮的女鬼還要駭人幾分。
    可笑的是,他右手持了把菜刀,看起來並不像是個會武功的人,反而更像是一個市井流氓,隨意尋了件武器要與人拚命。
    “哼,想不到你還有幫手!”那假方玉婷的臉上露出鄙夷的笑容,似乎全然沒把他們放在眼裏,“正好,好歹夫妻一場,你一人下去還有些孤單,有個人陪你,我也放心了。”
    話音剛落,人已閃電般出手,這一次,她再不會給對方機會,幾乎一上來就破了黃三川所有的招數,差點令他招架不得。
    黃三川本想著憐香惜玉,盡力不去傷她,可幾招過後,發現這女子的武功竟不凡。她身法詭異,而且那藏在袖子裏的左手也有些奇怪,因此免不得加倍小心起來。
    又是幾個回合過後,那女子的體力漸漸有些不支,開始節節退敗,幾乎被逼到了牆角,與那停在屋裏的棺材越靠越近,黃三川心道不好,萬一她隻是佯裝招架不住,實則是想從那棺材裏取出什麽凶器就糟了!
    所以,黃三川不再猶豫,使出全力舉起手中的菜刀,照著那女子的門麵砍去。
    他知道,女子都是愛美的,尤其是像她這種美人,自然更在意自己的容貌。她也許不怕死,但必定怕有人毀了她這傾世的容顏。
    果不其然,那女子見他一刀接一刀隻砍向自己的臉,連忙後退。
    見她惱羞成怒,黃三川趁著她分心,腕子一翻,原本看起來是對著那頭上而去的菜刀,竟虛晃一下,直奔了她左側的手臂……
    方才過招時,黃三川偶爾不小心碰到了她左側的手臂,但全都被她巧妙地避開了。不過他早就看到了似乎有些微微反光的袖口。
    那描摹著金絲花邊的紅色嫁衣下,必定藏著什麽絕殺的武器,那是她最後的殺手鐧,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定然不會輕易亮出來。
    現在,就是那萬不得已的時刻。
    隻聽“哐當”一聲,當那菜刀幾乎毫無偏差地砍在她左臂時,她終於亮出了最後一招。
    黃三川自認力氣不算小,而且方才那一擊,他是卯足了全力的,誰知那菜刀砍到她左臂上,竟被硬生生地彈了開來。那衝擊力,震得他拿著菜刀的右手一陣酸麻,險些失手將那菜刀扔了出去。
    “什麽鬼東西!”
    黃三川大叫一聲,後退兩步,定住身形,死死地盯著她那毫發無傷的左臂。
    令人驚奇的是,從那紅色嫁衣中顯露出來的,不是白皙如玉的肌膚,更不是流血的傷口,而是一件似鐵器之類的……他不知該如何形容,因為那似乎並不像是他想象的那樣,那不是什麽武器,而是……
    她身體的一部分。
    身後的宋慈原本一直關注著這兩人的交戰,此時,也被那“女鬼”袖口裏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他直勾勾地盯著她那手臂,她的左手自指尖開始,一直延伸到肘部,竟都包著一層鐵皮。
    難怪那袖子下的左手摸起來既冰冷又堅硬,原來,那根本就不是她的手,而是一隻鐵手套。那手套緊緊地包裹著她的左側手臂,完美地貼合著她的肌膚。
    “哼……”
    “方玉婷”嘴角勾起了笑,這一次,她的笑容是那麽陰森恐怖,倒是真的符合她那女鬼的身份,看起來可怕至極。
    “你看到了?”
    她笑著,一把撕裂了那已經破口的衣袖,將自己的左臂大大方方地呈現在他們麵前。
    黃三川皺了皺眉,回頭看了一眼宋慈,“公子……”
    宋慈舉手,示意他少安毋躁,因為比起繼續纏鬥,他更想當麵向這位“方小姐”詢問幾個問題。
    “你就是用這隻手,挖了那幾人的心?”
    “若不是它,你以為單憑一雙手,我就能把人開膛破肚不成?”
    雖然宋慈的臉上蒙著白布,但從那雙眼睛,可以看出他現在正掛著笑容,“這麽說,你承認自己不是鬼了。”
    “我是不是鬼不要緊,”她也笑了,那笑刺骨冰冷,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我隻知道,你定不是那柴峻!”
    她沒有正麵回答宋慈的問題,但也沒有否定。
    “哦?你怎知我不是,難道……你識得柴峻?”
    “你這麽說,就是承認你不是那柴峻了?”
    她倒是機靈,把方才宋慈回答自己的話,又原封不動地回敬了過來。
    宋慈當然也沒回答,不過此時此刻,已經是心照不宣了。
    三個人俱都沉默不語,安靜得甚至可以聽見從窗欞吹進屋內的微風,桌上的紅燭搖曳,火苗微微閃動,所有的情緒都如飛箭在弦,蓄勢待發。
    安盛平他們自然不會放心黃三川一人來保護宋慈,隻是若他們太接近,怕是會打草驚蛇。不過宋慈和黃三川都清楚,援軍很快便會出現,要是徐延朔在,那“女鬼”馬上就會束手就擒。
    那“女鬼”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這人既然不是柴峻,那今晚必定是個設好的局。況且,方才那抹強光與聲響,無疑便是他們放出的信號,為的就是呼叫援兵。
    所以,她必須速戰速決。
    不等對方動手,她舉起左手,做出個黑虎掏心的架勢,腳下用力一蹬,躍起身形,直奔那黃三川而去。
    黃三川則窺準機會,再一次變被動為主動,在那女子錯身後退之時,一把抓住了她那鐵腕,然後使出全身力氣,將她猛然拉向自己,想以一記過肩摔徹底將她撂倒在地。
    那女子的身材雖玲瓏有致,但重量很輕,黃三川將她舉過頭頂時,隻覺得自己像是舉起了三兩棉花,還不如一袋米的分量重。
    他心中大喜,認定這次便可生擒活捉了她,但他卻忘了一件事—她是“鬼”,而鬼都是飄於無形的。
    她飛身越過黃三川的頭頂,卻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頹然倒地,而是腳尖輕輕一點,嫁衣的裙擺飛揚出一個優美的弧度,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地上,並恰巧抓住了他背對著自己的這個瞬間,身子一扭,反手對著他的後背便是一掌。
    幸好黃三川抓住的就是她那戴著鐵手套的左手,倘若他身後那掌是那左手打的,說不定那鐵手已穿過身體,刺破了他的胸膛……
    饒是如此,他仍是被這奮力一擊震得一陣錐心的痛,緊接著便吐了一口鮮血,踉蹌著往前摔了下去。不過他在倒地的刹那反手一揚,將那菜刀朝著對方擲了過去。
    那女子躲閃不及,菜刀緊貼著手臂飛過,撕破了嫁衣,在她雪白的內襯上劃開了一道破口,縱使不深,卻仍舊滲出了斑斑血跡。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女子竟沒有乘勝追擊,更沒有在黃三川倒地之時乘人之危,反而在被一擊擊中後,一個跨步躍身到了宋慈麵前。
    生死一息間,宋慈心道,若那女子要殺了他,他根本就沒有招架的能力。
    她原本鳳冠霞帔,穿戴整齊,卻因幾番打鬥亂了發絲,就連那塗著胭脂的臉頰,也掛上了盛怒和疲憊。此時的她,麵色猙獰恐怖,宛如一頭獵捕的母獅,眼中盡顯殺機。
    宋慈不會武功,更不敢以硬碰硬,見她揚著利爪猛撲過來,隻得向後倒去……
    他的頸間掠過一股陰冷的寒風,若是他反應再慢上一瞬,怕是此刻已被她劃破脖頸,人頭不保!
    不過即便如此,宋慈的喉頭上還是被那鋒利的鐵爪撓出了一道血痕,而隨著她的不斷進攻,臉上那塊白布也不慎碎成了幾塊布條,分散落地。
    “是你!”
    就在他倒地的一刹那,那女子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她隻看了一眼,孰料這一眼,卻仿似見了鬼一般,令那女子忍不住喊了出來。
    窗外風聲驟起,強勁中帶著戾氣,那女子是練家子出身,自然明白已有高人正往此處趕來。於是她不再猶疑,又回頭看了宋慈一眼,從方才被黃三川撞破的窗欞處飛身一躍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隻是片刻的工夫,兩道黑影已躍入院中,直接進了屋。
    那兩人全都穿著黑色的勁裝,為首一人寬肩雄偉,散發著陽剛之氣,正是那徐延朔。而緊隨其後的,卻不是安廣,而是難得一臉嚴肅的安盛平。
    “惠父兄!”
    此時宋慈正要從地上爬起身,安盛平趕忙過去將他一把拉了起來,眼神裏寫滿了關切,“可有受傷?”
    宋慈苦笑著點了點頭,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的脖子上掛了彩,被風一刮,竟有些刺痛。好在用手摸了摸,不算嚴重,隻是輕微的皮外傷罷了。
    “三哥沒事吧?”
    比起自己,他還是更關心那吐了血的黃三川。那女子被他逼急了,想必是用了全力給了他一掌,也不知他能不能挺住。
    黃三川此時已被徐延朔攙扶了起來,臉色雖有些蒼白,但行動還算自如,應該是沒有大礙。
    “徐大人!”宋慈這才放了心,朝著徐延朔使了個眼色。
    徐延朔知曉他的意思,點了點頭,飛身追了出去。
    “你是否套出了什麽線索?”
    安盛平攙扶著宋慈坐在床沿,本想盡快詢問他有什麽發現,可看到他那不斷滲出小血珠的脖子,便歎了口氣,四下望了望,看到那床上的錦被,二話不說地攤開來,扯了塊裏麵的內襯下來。他也不等宋慈招呼,自己上前幾步,俯下身,幫他稍微處理了一下那脖子上的傷口。
    “好了,現在可以說了,”安盛平這才提了把椅子,坐在了他的麵前,“有什麽線索嗎?”
    “先不說這個,我想去看看那棺材。”宋慈心裏一直對那放在棺材中的箱子耿耿於懷。這次那“女鬼”是隻身逃走的,所以那箱子想必還在棺材裏。
    “好,我扶你過去。”安盛平伸出一隻手,搭起他的手臂。
    “唉,不用,我不礙事。”
    “說的什麽話!再有一寸,您這腦袋就掉了!”
    見他眼中帶著微微的慍怒,宋慈苦笑著搖了搖頭,不好再與他辯駁,於是便被安盛平攙扶著,走到了那棺材的跟前。
    棺蓋敞開,斜倚在一旁,那棺材裏赫然擺放著一隻木匣,不知為何,那木匣的周身還散發出微微的白煙。
    “奇怪……”
    宋慈剛要伸手去拿,卻被安盛平擋了一下。因為做好了要與那“女鬼”搏鬥的準備,所以他今夜也沒有空手前來,而是提著把青龍寶劍,那是他家的祖傳之物,價值連城,鋒利無比。如今被他這麽個一身勁裝的俠士握在手中,更是散發出一股勢不可擋的英氣。
    此時,他攔住要以雙手去探物的宋慈,生怕那慣用毒煙毒藥的“女鬼”在那木匣子上做了什麽手腳。攔住宋慈之後,他便掩著口鼻,以自己手中的寶劍遠遠地將那匣子的蓋子猛地掀了開來。
    出人意料的是,那木匣中並無暗器和毒物,隻有幾塊冒著冷氣的寒冰。
    這個時節,竟能弄到冰,安盛平倒抽了一口氣,不禁又對那幕後之人的身份產生了好奇。
    “原來是冰。”宋慈看著那冰塊,終於明白了那些棺材中留下痕跡和水漬的原因,同時,也聯想到了一個他一直刻意回避的問題,“這冰該不會是……”
    安盛平當然明白他所指的是董興邦家的那口冰窖,也明白自己一直壓著福順的死,宋慈早有懷疑。
    “他們往棺材裏放冰幹什麽?”
    宋慈苦笑,明白安盛平是不打算作出任何解釋了,“看來,他們是以這木匣來保存那挖出來的心……”他這麽說著,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連瞳孔也因為激動而瞬間放大,放出奇異的光芒。一直無法弄明白的事,頃刻間都明朗了。
    “我怎麽早沒想到!”宋慈激動得推開安盛平,徑直朝著院子跑了出去。
    安盛平和黃三川不知他要幹什麽,驚得趕緊追了出去。
    那青時還躺在院子裏,趴在草坪之上,睡得正香。宋慈繞過他的身子,轉身進了旁邊的書房。
    “你這是何意?做什麽事之前能不能先吱一聲!”
    安盛平緊隨其後,追了進來,見那宋慈手上多了個畫軸。
    宋慈的臉上帶著抹燦爛的笑,像個找到了寶藏的孩子。那一刻,安盛平竟在恍惚間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年少的他,仍舊是那麽意氣風發,那麽自信睿智……
    安盛平的心,好似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雖然看起來微不足道,但那湖麵上泛起的陣陣漣漪擴散出了巨大的波紋,令他久久不能釋懷。
    拋開宋慈的發現不談,且說那假扮的方玉婷趁機從窗欞躍出,幾步便來到了那院落邊緣,踩著院子裏的一個石凳,直接一躍而上,輕輕鬆鬆地攀附到了牆邊的一棵矮桃樹上,然後用那鐵手往牆頭一扒,手指摳進牆壁內,竟將那石牆生生挖出四個洞來。接著下半身用力一躍,便攀附著牆頭,飛身上了屋頂。
    此時方才打過更,乃是子時。夜風襲來,即便是盛夏時節,也仍讓人覺得有些陰冷。
    她一襲大紅的嫁衣,如同鬼魅般施展身形,在那屋頂輕鬆跳躍,如履平地一般。她腳下邁開步伐,又是一躍,從一處高樓落至遠處的一處矮宅。因為落差略大,免不得發出了一些輕微的聲響。
    恰在這時,一打更人自那矮屋前的小巷走過,一抬眼,便瞧見個紅衣紅唇的豔麗女子從屋頂上站立起來,帶著股高高在上的姿態,傲視著腳下的一切。
    今晚月圓,月光打在她鮮紅的嫁衣上,仿似為她勾勒出了一道美麗的光暈,她的周身散發出皎潔的光芒。
    她低頭看著那打更人,臉上不帶絲毫的表情,眼中卻是不屑一顧的冰冷。隻一瞥,便又匆匆展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隻留下那打更的人發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自己是見了鬼,還是遇到了下凡的仙女。
    風聲呼嘯而過,吹拂著她的發絲和她那嫁衣上的流蘇,才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時辰,她就接連穿過了幾條街,來到了離那柴家足有幾裏地遠的城西。
    與那富貴人家聚集的城北,以及繁華的城南不同,城西不僅人煙稀少,而且貧窮落後,住在這裏的也都是些販夫走卒,處在社會的最底層。
    這裏都是些破爛的茅草屋,屋頂也都是隨意搭建的,實在不允許她繼續像方才那樣飛簷走壁,於是她落回了地麵,隻是速度仍未減緩。
    她似乎很是熟悉這裏的地形,穿街道,繞小巷,又兜了幾個圈子,在確認了身後無人跟蹤,這才神色匆匆地拐進了一條極其偏僻的街道,徑直走到了街角最深處的一間破瓦屋門口。
    那屋子雖然破舊,但放眼望去,在城西這種地段已算好的了。隻是,那屋裏連一盞燈都沒有,即便推了門進去,裏麵也仍舊是黑漆漆的,連鬼影都沒有半個。
    她用那右手扶著牆壁,緩緩地邁進屋內,借著從殘破的屋頂照進來的幾縷月光,小心翼翼地朝著裏屋走去。
    突然,一隻手從黑暗中探出,猛地從後麵一把將她拉住,那“方玉婷”倒抽了一口氣,卻沒有反抗。
    緊接著,她便跌進了一個冰冷的懷抱。
    那抱著她的人咬著她的耳朵,在她耳畔傳來呼呼熱氣,手上的動作也嫻熟老練。那人的胸膛堅實如鐵,長衫下的肌膚猶如絲綢一般光滑緊實,但他完全不帶絲毫感情。她趴在他的胸口上,用臉頰緊貼著,能聽到他胸腔中如鼓點般的心跳聲。
    可她卻聽不到那顆心在說些什麽。
    他既沒有溫度,也沒有愛。
    她於他來說,隻是一個替身,一個隨他操控的玩偶。
    可即便是這樣,她仍舊舍不得離開他。他是她的主人、她的神明、她的一切……
    他的手指仿佛帶著一股神奇的魔力,牽引出了她靈魂深處最深切的渴求。然後,他用那雙強壯有力的手臂提起她那幾乎癱軟在他懷裏的身軀,俯下身,含住她微微張開的朱唇。
    紅色的嫁衣被粗暴地拉下,即便是在黑暗中,那手仍是熟練地找到了她鐵臂上的機關,隻輕輕一按,便聽得“啪”的一聲,那包裹在她左臂上的鐵手便從側麵裂了開來,分成了兩半。
    她迫不及待地將那鐵手脫下,扔到地上,然後一把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腳,迎合著他的親吻,與之糾纏到了一處。
    然而不管她多麽熱情似火,都無法動搖那早已冰冷的心。他的手是溫的,唇是熱的,身體是滾燙的……可他低著頭俯視著她的那雙眼睛,卻空洞得仿佛正透過她的臉,看著另一個靈魂。
    一番雲雨之歡過後,他平靜地站起身,整理好散亂的衣衫和發絲。而躺在地上的她,癱軟如泥,像是一隻柔若無骨的貓,蜷縮著身子,仍在回味那蝕骨的銷魂。
    “東西呢?”
    月光下,看不清他的容貌,即便隻是聽他的聲音,也能感覺到一種傲視一切的威嚴。
    她爬起身,匍匐到他的腳邊,輕輕地環住他的一條腿,用自己的臉頰磨蹭著,“失手了。”
    “你說什麽!”
    那不帶感情的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
    “有人使亂,”她見他沒有當場翻臉,心裏偷偷生出了幾分喜悅,“是那姓安的小子!他安排了人假冒柴峻,不過被我識破了。且不知為何,明明撒了藥,卻有個人沒暈,還提了刀進來與我拚命,那人功夫極好,我險些……”
    她見他沒有阻撓自己,以為他雖然生氣,卻並未責怪她。於是便開始喋喋不休地想將今晚的事情悉數告訴他,讓他知道自己盡了力。
    可誰曾想,不等她說完,他就俯下身,猛地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驚愕間,她甚至忘了反抗,又或者說,在他麵前她根本無力反抗。
    總之,不知這樣掐了多久,久到她幾乎斷了氣,直到她將要癱倒在地之時他才鬆了手。
    她猛烈地咳嗽了一陣,待到抬起眼,便見那月光下的臉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殺氣。
    方才,他是真的想殺了自己……
    想到這裏,她原本說過不在意的心又心痛起來,仿佛這一掐,掐碎了她最後僅存的一點自尊和希望。
    “你有沒有漏了底?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沒……沒有……”她捂著脖子,眼圈有些發紅,卻又堅強地忍著,不肯掉淚,“他們是想套我的話,問我到底是不是鬼,我沒答,因為我也看出了那小子不是柴峻!”
    他皺起眉,英俊的臉上仿佛遮上了一道陰影,“你是如何知道他是假冒的?”
    “血不溶。”她說道,“我用簪子紮了他的手指,他的血和那血絲毫沒有融合,所以我便知道,他肯定是個假的!”
    她自認為聰明,想以此邀功,讓他知道自己並沒有露出馬腳,可偏偏,這便是最大的破綻。
    他負氣冷笑一聲,嘴角勾起一個冰冷卻好看的弧度。
    他的唇透著薄涼,眼神銳利得仿似一隻鷹。一隻翱翔在高空,俯視著一切的鷹。
    “你回去吧,近期不要有任何動作,挖心這件事,暫時先擱置一段日子。”
    直到此時,那女子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原本討好的媚態也化作了著急和擔憂,“怎麽回事?為什麽要等?我不過就是失手一次罷了,那柴峻不行,不是還有別人!你不是有那些人的名冊,隻要血能融……”
    “夠了。”
    他抬手,示意她不用再說,然後轉了身,跨步朝著屋外走去。
    “你別走!”她不顧自己衣衫不整,狼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個箭步跑過去,從後麵扯住了他的衣袖,“別……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那聲音裏滿是哀求,她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
    原本他的一隻腳已經邁出了大門,但不知為何,又突然扭轉了回來。
    他看著那怔怔望著自己的女子,隻要他一句話,就算讓她殺了自己最親的人,她怕是也不敢有一句怨言。
    這樣的人,他留著有用。更何況,她確實和她有七八成的相似,尤其是在這樣的夜晚,迷亂的激情……
    “不是說就此罷手,隻是要再等上些時日。最近那安盛平小動作不少,而且他那位朋友雖然來曆不明,有些神秘,但看安盛平和徐延朔對他的態度,很明顯是對他相當看重。等過了這段時期,我們再另尋辦法。”
    她沒想到他能返回來安慰自己,甚至沒想過他會為了她停下腳步,一時間她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含在眼眶的熱淚也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她覺得,自己在他心裏,說不定也有了些分量。
    “可我們能等,那人卻……”
    他用手指輕輕按住她的唇,生怕隔牆有耳,示意她不要再說。隨即,又冷哼了一聲,“他能等便等,不能等,那便是他自己沒這個福分。”
    說完,他又覺得自己這番話可能有失身份,便蹙著眉,搖了搖頭,聲音中略帶了些無奈,“反正他這麽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這幾日,等那姓安的對這案子失去了興趣,自然會回順天府去,到那時,我們再出手也不遲。”
    “可是,他真的會回去嗎?”
    “哼……”他轉頭,望望屋外那夜空,夏風吹不散他臉上的無奈,“像他們這種紈絝子弟,能堅持多久?”
    曾幾何時,他也是個紈絝子弟,但那安盛平又怎可和自己相提並論。姓安的無非是想得到聖上的肯定,然後為自己謀個好仕途。可他,喪盡了天良,卻隻為博她一笑而已。
    “回去時小心些,不要私自行動,免得被人察覺。”這樣叮囑了一句後,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微風吹散浮雲,月光灑在他的肩頭,直到此時,他的容顏才映入了那躲在遠處一道屋簷下的徐延朔眼中。
    天下的捕快那麽多,徐延朔並不是武功最好的,也不見得是查案本事最好的,但為何偏偏獨他一個能被聖上看中,親封了他這“金刀名捕”的封號?隻因他有一項異於常人的本領—記憶極好,不論是什麽樣的臉,隻要見過一次,不管對方如何變裝,或是經過多少歲月的侵蝕,他都能認出來。
    月下的那張臉無疑是俊美而瀟灑的,他的額頭飽滿圓潤,鼻梁高挺,棱角分明,月色打在他的肩頭,並不能奪走他的光彩,隻是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柔和了不少。他穿著質樸的藏藍色長衫,一頭烏發隨意地在腦後盤了個發髻,用一根木簪別著,整個人挺拔得像棵青鬆,帶著傲視一切的風雅。
    然而,也就是這麽一張臉,就是這麽匆匆瞥了一眼,就令徐延朔整個人愣在了原地。他認得這張臉!
    但以他的身份,又怎會在那破屋內,與那女子……
    有生之年,徐延朔頭一回懷疑了自己的眼睛。
    見那男子撩開前襟,邁步跨出門檻,走出這陰暗的窄巷,徐延朔這才從那陰影裏閃出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