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烏石河沉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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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醫宋慈2!
    夏末初秋之時,一大早有些寒涼。
    若是換了以往,陶香這時候可能還未下床,正躺在繡著牡丹花的錦被下,感受著秋日裏獨有的愜意。
    此刻,她正穿著最簡單粗糙的衣裙,這種布料和樣式,連過去給她家倒夜香的婆子都不穿,腳上的那雙舊布鞋鞋底還破了個洞,而且根本不合腳,幾乎每走幾步,就要掉下來一次,她便隻能盡量不抬起腳,拖著地,才能勉強走路。
    陶香雖不是正妻,隻是老爺兩年前納的一房小妾,但她得到的恩寵絲毫不比那高高在上的四品夫人差。
    直到,老爺在朝廷上栽了跟鬥,敗給了那郡國公……
    府裏十四歲以上的男丁一律被抄斬,女眷全數發配,雖說陶香嫁進府之前也隻是個靠唱曲為生的伶子,但她從小嬌生慣養的,哪裏受過這般委屈。
    原以為可以一步登天,誰曾想剛過了兩年好日子,等著自己的,卻是下半生無盡的黑暗與苦難。
    早知如此,她當年還不如下嫁給那賣饅頭的羅老二,起碼也有個屋簷能遮風擋雨,一輩子不愁吃穿。
    如今,等著陶香的就隻有兩條路,要麽去當官妓,要麽,則是在這發配的路上被那群官差折磨死。
    她還年輕,才不過十九歲,若給她幾個月,讓她修養好身子,她仍有本事去釣個富家公子。可現在,照這種情況,她甚至覺得自己無法活著走到最後的流放地。
    天剛蒙蒙亮,空氣中還泛著露水的潮濕,那種入骨的寒冷不僅刺痛了她的雙手雙腳,更紮得她的心透不過氣來。
    走在最前頭,穿著件藏青色長衫,留著一臉絡腮胡的差人姓林,他是這群負責押送的官兵裏的小頭目,他這人雖長得有些凶惡,可倒還算正派,也是這一行四個差人中,唯一一個沒有占過她便宜的。
    至於其他三個差人,有一個因為昨晚吃了不幹淨的東西,拉了一宿的肚子,所以今早一直由另一人攙扶著,遠遠地跟在押送隊伍後。
    此時除了那姓林的走在最前頭,隊伍後跟著個平時最懶散的姓周的官差外,再無其他人看守。
    所以,若想逃跑的話,今日就是她最好的時機。
    天蒙蒙亮他們就開始趕路,走到現在,已有差不多一個時辰了。往常要走上差不多一個半到兩個時辰才會歇一歇,可今日不一樣,他們得等著那在後麵追趕的兩人,所以必須適當放緩步子。
    隊伍停在一條大河旁,那河又長又寬,河水湍急得很。岸邊則是一望無際的碎石子,穿著破洞的鞋子走在上麵,著實讓人難受。
    顯然,大家都累了,這些年紀不大的姑娘們平時都養尊處優慣了,因為生得漂亮,所以即便是丫鬟,也都是各個屋裏伺候的,沒人幹過粗活。更何況,這裏還有一位小妾,兩個通房和一位名副其實的大小姐。
    “大人……大人……”
    果不其然,不等陶香找時機開口,便有人先撐不住了。
    說話的是那兩個通房中的一個,那女子姓馬,小名珍珍,是老爺出事前才入府的。她一進門就得了寵,因此平時囂張得很,從不把他人放在眼裏。她雖長得不算出眾,但手段了得,也不知入府前是做什麽的,總之有一身狐媚子的本事。
    那女子近日似乎還勾搭上了那姓周的差人,所以一路上得了很多額外的照顧。
    既然她開了口,那姓周的自然不會駁了她的哀求,於是很快就喊了停,一行人成群地坐在碎石灘上歇息。
    “老大,我去接些水。”那姓周的不想讓頭兒知道自己是為了照顧相好的才停了趕路,於是隻好借口去打水。
    林老大點點頭,“去吧,你多打些,不然下次經過有水源的地方,也不知要多久了。”
    陶香自然不能錯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她眼珠一轉,“官爺,讓奴婢幫您吧!”
    “你?”姓周的看著她,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一番,頗有些玩味道,“五奶奶嬌生慣養的,今日怎麽主動幹上活了!”
    姓周的說著,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朝她勾勾手指,待到她走近了,又朝她扔過去一個還剩下半袋水的水袋子。
    陶香悻悻地接了,沒吭聲,低眉順眼地跟著他一起朝河邊走去。
    這岸邊都是些黑色的細碎石子,她那右腳的鞋子破了個洞,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很是辛苦。眼瞅著就要到了河邊,突然有顆石子擠進了鞋底的破洞,紮了腳,疼得她“哎喲”一聲,竟朝著那河跌了過去……
    她這一跌,跌得太過突然,站在一旁的官差根本來不及反應,隻見她一頭紮進河裏,濺起一片水花。而水花過後,便再沒了蹤影。
    那姓周的官差急得直跳腳,站在河水邊,一步也不敢往裏邁,“頭兒!我……我不會水!”
    “沒用的東西!”
    林老大氣得恨不得衝上去揪住他,狠狠給他幾個大嘴巴。既然不會水,瞎逞什麽能,還領著女犯去河邊打水,他也不怕自己失足掉進去淹死!
    忍著腳下的碎石,林老大加快步伐,跑了幾步,這才跑到方才陶香落水之處。
    他一邊跑一邊脫掉佩刀和隨身攜帶的官文,扔給一旁的官差,剛要提一口氣紮進河裏,卻突然遠遠地聽到一聲驚呼。
    抬起頭,就見那陶香才不過片刻的工夫,便被衝到了河中央。此時,她正從那河麵上冒出頭來,揮舞著雙手,哭喊著呼救。
    林老大不再猶豫,一個猛子紮進河裏,朝著她遊過去。
    誰知才遊了沒多遠,就見那陶香自己浮出了水麵,朝著岸邊奮力遊了回來。
    她身手敏捷,看樣子水性極好。
    林老大剛一下水,就覺察到了事情有些蹊蹺。這河水雖然湍急,但靠近岸邊的水清澈又平靜,那女犯再柔弱,也不能一眨眼的工夫就被衝得那麽遠!
    此刻再看那陶香的樣子,林老大更加篤定她絕不是被水衝過去的,想來,怕是想要借機逃跑,在水深處潛遊,才遊到了河中央。
    隻是,她為何又改了主意,中途折返回來呢?
    因為才下水,遊得還不遠,林老大索性停了動作,踩著河底,站起了身。那水方才沒過他的腰際,他用手抹了一把臉,瞪著雙眼睛,等著她。
    陶香似乎是使出了全身的氣力,拚了命地遊回了岸邊,她渾身濕透,濕漉漉的發絲垂在臉頰上,更顯得一張小臉又白又嫩。她趴在碎石岸上,大口大口喘著氣,臉上的表情仿似見了鬼一般。
    “還跑嗎?”林老大不慌不忙地走回岸邊,站在她身後,冷冷地來了這麽一句。
    誰知,他不問還好,這話問完,陶香便“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怎麽回事,怎麽遊到一半,你又回來了?”林老大問道。
    “那河裏……”陶香哭著,回頭看看林老大,滿眼的委屈與驚恐,也不為自己開脫,直接答道,“河裏死人了!”
    “死個人而已,有什麽可怕的。”姓周的官差心疼地拍著她的後背,邊安慰邊作勢要將她攔入懷裏,“別哭了別哭了,哪個河裏還沒死過人,不礙事。”
    “不!”
    陶香掙紮著將他推開,一陣風吹過,她身上本就濕透了,此時一吹涼風,更是忍不住瑟瑟發抖。卻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害怕。
    “不是一個,是……是好多死人……”她哭得愈發厲害,用手掩住臉,隻能從指縫中傳來聲聲的嗚咽,“好多……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麽多死人……”
    她這番話說完,林老大也不禁蹙起了眉。其實正如那姓周的所說,河裏死個人並不是什麽稀奇之事,若說別人害怕他也不會放在眼裏,可這陶香……當日那萬府十四歲以上的男丁全被砍了頭,當時血流滿地,一排接一排地跪倒在地,每個人犯麵前都有個木桶,就等著行刑官一聲令下,劊子手手起刀落,接著腦袋。
    這碩大的木桶,一個能盛得下兩三個人頭,那一排木桶,少說也得有十幾顆。一陣風刮過,又騷又腥。
    這腥自然是指血腥氣,而這騷,則是因為有不少人看的時候嚇得尿了褲子。
    而那五姨太陶香安靜地跪在那裏看著,她臉色慘白,確實也有些動容,可她既沒哭也沒喊,連那萬大人的頭被砍下來,腔子裏的血噴了她一臉時,她也隻是閉了閉眼。
    林老大當時就覺得,這女子不一般。
    可此時此刻,她卻被嚇成了這副模樣。這說明,那河裏的景象必定十分駭人,至少,要比那日萬家四十七口人被砍頭還要瘮人。
    “你看著,我下去瞅瞅。”
    “是,頭兒。”那姓周的應和著。
    林老大說完,又瞅了瞅聚在不遠處的幾個女犯。
    “看緊點兒,一個也不能跑了。”
    說完,他轉過身,下了水。
    林老大穿著件藏青色衣裳,在水中似一尾青色的大魚,朝著河水深處遊了過去。
    眼瞅著,到了那陶香浮出水麵呼救之處,林老大仰著臉,狠狠地吸足了一口氣,然後一頭鑽進水中,往河底潛去。
    這河不知有多深,他拚了命地往下潛,卻仍沒看到陶香口中的死人。除了一堆黑色的水草,他連個人影都沒尋到。
    這被淹死之人,不都應又腫又脹,比平時要大上兩圈嗎?難道他潛水潛早了,那死人不在這附近?
    正想著,又是一坨水草纏上了他的手臂。
    林老大心裏暗暗咒罵,這河裏的水草未免也太多了些,方才一路遊來,水下烏壓壓一片,有長有短,有的還剮到了他的衣裳。
    順手將手臂上那堆纏繞著的水草拉扯掉後,林老大腳下用力踩水,將臉浮出水麵,換了口氣。看到身上那些隨他一起浮出水麵的水草,他試圖把它們都扯下來。然而就在這時,他突然注意到自己扯下的那團水草根部有些奇怪的土灰色……
    他把那水草根部拿到手中摸了摸,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像是發了黴的泥土,或是腐爛的豬肉,而且還伴著股濃濃的腥臭。
    他愣了一會兒,猛地反應過來,扔掉那水草,朝著更深的水底潛去。
    撥開那層層的,撲麵而來的黑色水草,他終於沉到了河中最深之處。
    雖然那河中央的水流有些急,但是真沉到水中,卻又出奇地平靜。
    直到,他看見了一張臉。
    原本是烏黑的水草,可潛得深了才發現,那水草竟隨著水流在水底打了個轉,有什麽東西衝向了他。
    那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臉,左半邊不知被什麽砸了個稀爛,完好的右半邊則因為長時間泡在水裏而腫脹起來,看起來,就像個可怕的麵具。
    林老大一細看,發現那是個穿著件灰色長袍的男子,他緊閉著雙眼,長發被水衝散,發絲向上,隨水流搖擺舞動。
    林老大被嚇得一個激靈,險些嗆了水。他後退了幾步,用力搖了搖頭,這才忍住沒張嘴,可是很快,他的後背又撞上了什麽似的。
    轉過頭,他又看到了一張臉。和那猙獰的男屍不同,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張美得宛如一幅畫一般的臉。
    那是個女子,一個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
    她和那男子一樣,一頭烏發隨波逐流,她上身幾近赤裸,隻穿了一條紅色的肚兜。腰間一條長長的桃紅色帶子,下麵是條粉色的裙子,那裙擺和腰間的絲帶在水中舞動著,就仿佛她還活著一般。
    那女子的臉白得幾乎可以用觸目驚心來形容,整個人帶著一種詭異和淒美。
    也許就是因為她的美,連老天都對她格外優待,和那些被泡發的男屍不同,她看起來沒有絲毫的猙獰與醜陋。死亡,隻是更加襯托出了她的美麗動人……
    而直到此時,林老大才發現,這河底,竟到處都是死人!
    每一簇水草下,都藏著一具屍首。有多少水草,就有多少死人。
    放眼望去,這些人有的立著,有的躺著,每個人的雙手都被綁在身後,每個人的腳踝上都用一根粗如手指的麻繩綁著,並且附帶著一塊大石。
    想來,也是因為這個,這些屍體才沒浮上水麵,一直沉在水底。
    若抽幹這裏的河水,這河底,根本就是個萬人坑!
    也難怪那陶香會嚇得逃回來了。如此恐怖的場麵,簡直就是人間地獄,別說她是個女子,就連自己這個見過無數生死的一個大男人看了,都不禁嚇得渾身發抖,恨不得趕緊逃離這是非之地。
    林老大隻好再次回過頭,緊緊地盯著那美麗的女子。因為,除了她以外,其他的死屍都讓人覺得惡心害怕。
    那女子緊閉雙眼,雙手也被綁在了身後,更突出了她胸前優美的高聳,那肚兜則隨著水波輕輕浮動……
    林老大自認不是個君子,卻也不會隨意占了陌生女子的便宜。但此時此刻,這河底隻有他一個活人,那女屍又美得令人心醉。他越看越覺得,這女子簡直比活著的人還美,她似乎根本就沒死,隻是沉睡在這冰冷的河底,等著有個人來解救自己……
    這麽想著,林老大不禁伸出手,將自己粗糙的手掌攀附上那女屍如玉般的臉頰上。
    突然一陣暗流湧動,那女子緊緊合起的眼瞼似乎動了動。
    林老大沒在意,仍是出神地看著。
    不料,那女子竟猛地睜開了雙眼!這雙眼沒有眼珠。
    那美麗的臉龐上,隻有兩個死灰色的空洞,那兩個空洞上還掛著絲絲肉片,隨著湧動的河水左右輕輕搖擺。
    林老大覺得胸口湧起一陣強烈的惡心,他終於忍不住驚呼,張開嘴,狠狠地嗆了一口水。
    那浸泡過無數屍首的河水湧進他的嘴裏,堵在他的喉部,害得他喘不過氣來。於是,他趕緊拚命地擺動四肢,踩著水,奮力朝著水麵遊去。
    好在,他順利浮出了水麵。他大口大口地咳嗽,嗓子眼又疼又癢,腦袋也嗡嗡作響。良久,他才把卡在喉部的那口水吐了出來。
    林老大低頭朝水中看了看,卻隻能看到一片黑色的陰影。轉過頭,他便瞧見了岸邊的官差正站在那裏,奮力地朝自己揮手。他一刻也不想在這水中停留,急忙用那雙有力的手臂拍打著水麵,朝著岸邊遊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林老大終於安全返回了河邊。
    他步履沉重地上了岸,臉上的表情甚是凝重,而且也和那陶香一樣,看起來蒼白得可怕。
    “老大,到底什麽情況!”
    那姓周的官差強打精神,過去扶住他,關切地問道。
    林老大雙手叉腰,揚起頭看著天,良久,才籲出口氣,“去報官吧。”
    那官差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疑惑地追問,“您說什麽?”
    “報官。”林老大嚴肅地拍了拍他的背,又看了看陶香,“就說在河底發現了死人,而且……不止一個。”
    南城,望月樓。
    宋慈坐在二樓的臨街處,斜倚著欄杆,眺望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剛來到長樂鄉的那日,天剛下過雨,街上行人不多,這望月樓的大堂裏冷冷清清的,隻坐了幾桌散客。哪像今日,雖然天色仍有些陰沉,但暫時還下不了雨,因此街道左右都聚滿了小販,來往買賣的人也不少,好一番熱鬧的景象。
    桌上的菜不多,而這望月樓每桌必點的,必然就是那芙蓉蓮子糕。
    聽說,那蓮子是每日清晨采了,還滴著露水就送進這望月樓的後廚房,然後由專人一顆顆剝開,去了那苦澀的蓮心,再蒸熟了碾磨成粉,加上白糖、糯米粉和上好的牛乳做成的。
    細糯軟嫩的糕點被做成了梅花形狀,上麵用特製的桂花糖點出紅色的印記,光是聞著,就沁人心脾,咬一口,更是唇齒留香,滿嘴的芬芳。
    隻是,那淡淡的香甜過後,又留了一絲耐人尋味的苦澀。
    宋慈也不知這苦澀是因為什麽。
    是那曾經在這望月樓與他擦肩而過的常夫人,還是那隻匆匆見了兩麵,也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的安雨柔……
    至於那常夫人,或者說是方玉婷,她這一生隻能用悲哀兩個字來形容。
    素梅已經被問斬了,她在臨死前說,自己不過是方玉婷的一個影子,一個替身罷了。在釋空心裏,根本就沒人能代替方玉婷。
    可釋空的死,卻給他們留下了諸多遺憾。
    畫師柴峻大難不死,吐露出三年前那場瘟疫並非因為天災,而是有人刻意為之。他自己不過是這場陰謀中一枚小小的棋子,根本不知道什麽內幕。
    也許釋空是唯一知情的人,可他卻死了,這是不是說明這條線就這麽斷了……
    想到這裏,宋慈不禁苦笑,舉起酒杯,放到唇邊淺酌了一口。那酒在舌尖散開,衝淡了蓮子糕的芳香,留下了辛辣的回味。
    “喝完這杯,你我都要上路了,下次再見,不知又是何年何月……”
    宋慈將要和阿樂一起回福建老家,而安盛平則會帶著安廣回臨安上金殿,關於長樂鄉這困擾了他半年之久的女鬼挖心案,親自去給聖上一個交代。
    至於徐大人,則繼續留在這裏處理一些相關事宜,待全部安排妥當了,才會回臨安城複命。
    今日,宋慈會先行一步出發,安盛平則會在兩日後動身,走水路。
    舉起酒杯,宋慈微微一笑,他臉上仍掛著那自信的表情,但眉宇間多了一份苦澀的無奈。宋慈仰頭幹了一杯,然後將手中的酒杯朝下,示意自己一滴未剩,算是最後的道別。
    “今日恐有雨,你出門時,可有帶傘?”宋慈對安盛平提醒道。
    “帶了,你不用擔心我,我離得近,很快便能回去,倒是你,還不如晚一日再走,不然趕上了雨可如何是好。”
    宋慈笑笑,“出門在外,趕上天氣不好也是常事,更何況現在正是多雨時節,總為了這雨推延,那我何時才能回家啊!”
    兩人閑聊著,並肩下了樓,走到大門口時,宋慈接過阿樂遞來的韁繩,轉頭便看到安盛平站在那望月樓的招牌下,含笑注視著自己。
    千言萬語,在這一笑中化作了雲淡風輕。
    安盛平雖仍是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卻在不知不覺間,從郡公府最小的公子變成了一個有擔當、有膽識的男子。這樣的安盛平,是那麽地意氣風發……
    心頭湧起無限的感慨,安盛平看著宋慈,似乎有話要說。
    就在這時,遠遠地傳來了一陣喧嘩。
    接著,是急促的馬蹄聲和小販、路人們的驚呼。待到回過頭,一匹紅棗馬已停在了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那馬上跳下一個穿著絳紫色常服,腰間斜跨著一把大刀的漢子。此人正是那沒能趕上為宋慈送行的金刀名捕徐延朔徐大人,他的身後還帶了一匹馬車。
    “安公子!宋公子!”
    “徐大人。”宋慈原以為徐延朔趕不及為自己送行,此刻能見到他,倒也有些驚喜,趕緊上前幾步,朝他行了個禮,“您太客氣了,其實不必趕來……”
    誰知,不等他說完,那徐延朔直接打斷了他,“又有命案了!”
    “命案?”
    “正是,”徐延朔的表情十分嚴肅,“城外有條河,被碎石包圍著,人稱烏石河,方才有人來報案,說在那河中發現了死屍。”
    身後的安盛平聽了,立即走下台階,幾步來到兩人身旁。
    “你說那烏石河?”
    “正是。”
    見安盛平反應如此之大,宋慈也不禁有些好奇,“四郎,這河可有什麽特別之處?”
    安盛平擰緊了眉頭,麵露一絲苦澀,“這烏石河是唯一一條能進城的水路,我後日出發時,要從那河上走。”
    接下來的話他沒說出口,宋慈也明了他的意思。如今發現了死屍,也不知那河會不會被封,耽誤了他回京麵聖。
    “還是請兩位公子親自過去看看吧,馬車我都帶來了。”
    宋慈和安盛平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
    “也罷,”宋慈苦笑著搖了搖頭,看著安盛平,“我晚些出發倒也無妨,倒是四郎你……”
    “宋兄都這麽說了,我又豈能袖手旁觀!”
    安盛平長歎一口氣,也笑了。
    “既然如此,那還等什麽。”宋慈朝那徐延朔做了個手勢,“徐大人,請。”
    於是他們三人並行,朝著前方走去。安盛平的貼身侍衛安廣此刻也動作敏捷地翻身上了馬,並牽上安盛平的坐騎,跟在他們後頭,隻留下了阿樂一人牽著兩頭毛驢,傻呆呆地站在那望月樓的大門口。
    “公子!”阿樂忍不住大叫起來,“咱們還回去不回去?”
    宋慈此時正踩著腳凳,欲上馬車,聽了他的呼聲,下意識地轉過了頭。
    八月的天,說變就變,方才還隻有些陰霾的天突然現出一道閃電,炸起了響雷。眼瞅著,這天立馬就暗了下來,驚得小販們四散逃竄,各自尋了地方避雨。
    原本一片祥和的街道,刮起一陣憑空而來的邪風,吹落了一地的繁花,揚起一片沙塵。
    宋慈忙用袖子遮住了額頭,待到那風散了,這才放下衣袖,朝著阿樂擺了擺手。
    “案子要緊,你先把行李放好,騎了驢,跟上來便是。”
    他話音剛落,驟然大雨傾盆,那雨點仿似不要命般直衝著地麵砸來,打到身上,竟有些微微發痛。直到此時,他們才發現,伴著那雨水還下起了冰雹。
    宋慈凝望著天,心頭泛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馬車內的安盛平忍不住探出頭,催促起來。
    於是,宋慈不再猶疑,轉過身,上了馬車。
    隻是,此刻的宋慈還不知道,前方等著自己的,竟是一起驚天大案,而那案件背後,又隱藏著如此巨大的陰謀,像是個毫不見底的深淵,會將他推向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