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千山暮雪夜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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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雲散!
    風雪又起,他沿著雪白的大路,一路西行。
    倘若搭船,一路逆水而上,可直達明月山下。
    於是,二丫生平第一次坐了船,一艘不大的舢板小船。他身上已沒有足夠的錢租大船,好在二丫很乖,一路也不鬧騰。船夫的女兒年不過十六七,穿著一件藍底白花的厚襖子。戴著頂青綠色鬥笠,一雙狹長的眼睛斜斜地瞥過來。他縮在船艙一角閉目養神,二丫躺在他身邊,睡得正香。
    公子,你吃點東西吧!有新做的炙魚。
    女孩探過頭來,目光灼灼。
    丫頭,不要打擾客人休息了。
    船夫六十來歲,戴著鬥笠,穿著黑色蓑衣,滿臉風霜,搖著檣櫓的手極穩當。
    女孩羞澀地吐吐舌頭。
    阿爺,你吃。
    女孩兒將一條烤得金黃的魚送到船夫嘴邊,嘻嘻地笑著。
    老船夫離著天倫之樂,吃著噴香的魚,唱起歌來。
    鹹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幾陣幹戈。項廢東吳,劉興西蜀,夢說南柯。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那裏是風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東籬半世蹉跎,竹裏遊亭,小宇婆娑。有個池塘,醒時漁笛,醉後漁歌。嚴子陵他應笑我,孟光台我待學他。笑我如何?倒大江湖,也避風波。
    老船夫的嗓音粗啞難聽,女孩兒一邊聽一邊笑,坐在船舷邊扣舷應和著,這一男一女,一老一少,隨著碧波,雲淡淡風輕揚。
    倒大江湖,也避風波。
    何處避風波去?
    他歪在船中,伸手拉起那大氅蓋住二丫露在外的小手。
    船行一日,始至明月山腳下。
    明月山莊座落在明月山半山腰,一座青磚琉璃瓦的雅致院落,門楣上碩大烏黑的篆書“明月”二字,透著一股與世無爭的恬淡之氣。明月山莊自其主人明月先生逝後,山莊幾近荒廢。院落還是那座院落,隻是一派蕭索。屋頂簷間白雪覆蓋。他推門而入,院中一青衣婢子正在掃雪,見到他大為驚訝。扔掉手中的掃帚,跑上前來,歡喜莫名。
    葉寒涼認出那丫頭正是之前在阿七跟前侍奉的婉兒,婉兒做著手勢比劃著問他,阿七姑娘去了哪裏。葉寒涼搖搖頭,疲倦地將已經睡著了的二丫放在婉兒手中。
    將她安置在明月樓中。
    明月樓是正是先前阿七住的東邊院子,婉兒將明月樓那間大房齊齊整整地收拾一新,她正要將那被褥簾帳撤換下來新的,葉寒涼製止了她。他坐在床邊,摸著那繡被上繡著的花與葉,錦帳青煙,銀鉤閑掛,床頭紅燭搖曳著璀璨的燭光,將他落寞的影子拖得老長。
    明月山莊管事阿瑟忙不迭地跑來,見著那位冷麵的新主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宮主,您可回來了。
    阿瑟站在榻下,看著那人坐在床前發呆。
    宮主,那阿七為何……
    葉寒涼猛地抬眼望他,目光森然。
    現下,昆侖宮如何了?
    小的每日差人探查昆侖宮的消息,這是這幾天的。
    阿瑟從懷中掏出一隻青色布囊,恭恭敬敬遞到他手上。
    葉寒涼拆開布囊,翻閱著那一張張寫滿字的信箋,臉上不住地閃現出陰冷的笑意。
    給昆侖宮發信號,本宮回來了。
    阿瑟領命,快步退了出去,在院中放出一枚信號彈。蒼藍的天空,綻放出一枝雪白的桔梗花。
    此時昆侖宮燈火通明,沈青月抱著酒壺,醉醺醺地歪坐在寒涼殿偏殿,這些天他一刻都不曾鬆懈過。昆侖宮外那些蒼蠅似的名門正派,打著鋤奸除惡的名頭,圍攻昆侖宮。說什麽已有數名各派弟子死在寒冰魄陣之下,務必要昆侖宮給個說法。他怎麽會用寒冰魄隨意殺人?
    窗外一枝雪白璀璨的桔梗花,如煙花綻放。
    他忍不住笑起來,提著冰冷的酒壺,衝出殿外。
    是明月山莊的方向。
    他,回來了。
    細細的雪霰落在他頭上衣上,紛紛揚揚。
    入夜時,阿瑟領著兩個青衣丫鬟擺上飯菜,有葷有素,有點心也有湯。阿瑟見他那新主子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也不敢多言。可又心裏癢癢得要死,有意沒意地提起阿七。
    這屋子原是按照阿七姑娘的喜好來布置的,不知宮主可還住得慣。那阿七姑娘……
    葉寒涼臉若寒冰啪地將手上烏木箸按在桌上。
    以後誰若在本宮麵前提及這個名字,便休怪本宮無情。
    滿室寂然,無人敢多言。
    唯有二丫坐在鋪著厚厚繡墊的椅子上,嘟嘟咘咘嘰嘰地亂叫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婉兒看個不停。婉兒衝著她笑,她也衝著婉兒笑,嫩白的小手抓著一塊酥糕吃得滿嘴滿身都是。
    布菜的小丫頭時不時地拿眼睛瞥他一眼,欲語還休。
    葉寒涼端著茶杯,一襲素白寬大錦袍,流雲一般籠罩全身,長發垂肩,臉色鬱鬱的。索然寡味地拾起雙箸,吃著素白瓷碟中翠色欲流的青菜,一麵伸手拂掉二丫衣襟上星星點點的糕屑。
    有話便講。
    是,奴聽說,先前各大門派圍攻昆侖宮……
    葉寒涼將烏木箸擱下,目光幽幽地望著搖曳的燭光。
    本宮知曉了。
    他悵然若失地端起茶,看著清冽的茶湯,默然。
    宮主,您似乎毫不擔心。
    外人要上島豈是那麽容易的事?
    葉寒涼捏著茶杯,手指溫涼,心思蕪雜。昆侖璽遺失多年,不知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為何突然又打起那昆侖璽的主意。
    二丫吃得飽飽的,打著哈欠,困意十足。他便吩咐人在他榻下安了張舒適的小床,那孩子舒舒坦坦地睡了,睡夢之中還嘟嘟嘟嘟地叫著。
    阿瑟,明早便著人下山去尋個靠得住的乳娘照顧這孩子。
    阿瑟麵有難色,卻依然應了下來。
    怎麽?找個乳娘而已,有何為難?
    您有所不知,最近山下鎮子不是很太平,有不少人家都搬離了。
    阿瑟耷著眉道。
    可是因為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
    葉寒涼拂袖轉身,將小床上的小帳輕輕放下。
    不管如何,此乃當務之急。明日辰時我要見到乳娘。下去吧!
    言罷,便將個楚峰修竹的背影投給他。阿瑟定了定,瞥了一眼那道背影,黯然離去。
    窗外寒風蕭蕭,屋內爐火甚暖。
    葉寒涼枯坐榻前,無心睡眠。便掠身進了內室書齋,書案上筆墨紙硯,幹淨齊整。一本手抄線裝書,靜靜臥於書案之上,封麵上清逸雋秀的四字落入眼中。
    流雲食單。
    他輕輕拿起那本輕而薄的書,卻如千斤之重。
    行雲流水,落筆如煙雨。漆黑筆墨之間,點綴著朱紅色蠅頭小楷,宛如一樹虯枝上開滿嫣紅梅花。
    他環視著這間書齋,陳設簡潔,窗下擺著一支花架,架上擱著一盆綠植。東牆上則掛著一條青色帷幔,帷帽下隱約是一幅畫。他走上前去,扯下那青煙似的柔軟的絲幔,一幅畫像赫然現在眼前。
    畫紙上的少年,烏發如雲,白衣似雪,眉目清澈若水,笑意恬淡,神豐姿健,風采綽約。
    他看著那畫像,心中一慟,忙別過臉去,捂著心口。皺著眉,踉蹌著走到窗邊。數片銀杏葉簌簌飄落,在月色和雪霰之中翩翩飛舞,那片片扇子似的葉,黃中透著青,葉脈清晰。歲月忽已晚,人間已寒冬。
    那少年旋身、拂袖,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牆上飄揚的畫像,瞬息碎裂,如雪飄散。
    心情喪到了極點,睡意全無。
    掀簾而出,榻下小床中熟睡的二丫踢翻小被子,小腳露在外麵。走上前,輕輕給她蓋住。
    還好這小丫頭倒也乖巧聽話。
    他自嘲地搖搖頭。提了盞燈,出了門。院中雪落紛揚,粒粒如珍珠,他孩子似地伸手接了,圓潤,剔透。
    宮主,您去哪?
    身後的青衣女婢追著跑下台階。
    溫泉池。不要跟來。
    他提著燈出了明月樓,沿著鋪滿雪的小徑,默默地走著,留下了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雪在腳下嘎吱作響,仿佛在述說著他內心空虛與苦悶。他來到後山,這裏綠樹蔥蘢,大雪壓枝,一片銀裝素裹的景象。
    坡下是一汪溫泉,熱氣氤氳。他脫掉衣衫,滑進泉中。泉水溫暖而舒適,撫慰著他那顆疲倦不堪的心。
    頭頂明月當空,雪隨風而落,飄在他頭上,他也全不在意,抬起皓白的手將頭發輕輕綰起,如雲一般地團在頭頂,這才入定一般盤坐在泉中。泉水在他玉似的身體間蕩漾著。隻一盞茶的功夫,他頭頂發際便冒出騰騰熱氣。臉色卻愈發暗沉,再一盞茶功夫,隻見他浸泡在泉水中的身體微微蕩了一下,胸中激蕩,一口黑血吐在池中。他慢慢抬手擦幹淨嘴角的血跡,靠在池壁,微微地喘息著,雙眼微閉。
    那斷腸散之毒,傷人肺腑之深。他雖費力將其逼出體外,能僥幸不死,卻也受盡苦楚。遙想當日,她身中斷腸散和那所謂的寒冰魄陣,那麽弱小的一個人,怎麽能消受得住?思及種種,他心中又是一慟,一口烏黑的血噴湧而出。
    阿寒!
    一人飛奔而來,躍入溫泉池中,一把扶住他。
    你受傷了?是中毒了?
    沈青月扶住他,探過他脈息,看著他鐵青的臉,憂心不已。
    從懷裏掏出一隻藥瓶,倒出兩粒藥丸,喂入他口中,一縷真氣綿 綿不絕地渡給他。
    沈青月將他抱出溫泉池,撿起欄杆上掛著的衣袍,把人粽子一般一卷一裹,攔腰一抱,飛快地往明月樓跑去。
    明月樓值守的兩個青衣小婢見一少年濕淋淋地抱著昏迷不醒的宮主推門而入,嚇得惶恐不已。
    沈青月將他塞進被中,掖好被子,方脫下自己身上濕透了的衣衫。
    取火爐來。
    兩個小婢子抬來一隻獸足青銅鎏金爐放在榻前,沈青月已換上葉寒涼的衣衫。那一隻鎏金銅爐中炭火熾熱,散發出的熱量溫暖了整個房間。屋內彌漫著淡淡的安息香,讓人感到身心舒暢。榻上的人昏昏沉沉地靠在枕頭上,臉若薄金。
    臉稍瘦的那小婢子輕輕地打開爐蓋,小心翼翼地用夾子夾起一塊木炭,放入爐中。木炭瞬間被熊熊燃燒的火焰包圍,發出劈啪的聲音,小婢子又輕輕地蓋上爐蓋。
    公子,您衣衫都濕透了,奴為您烤烤吧!
    小婢子伸手拿過他的衣服,沈青月一把奪過衣衫,擺擺手,示意她出去。
    小婢子尷尬的退了出去。
    慢著。這裏麵是什麽東西?
    沈青月將衣服扔在爐子上,踱步到那張小床前,拉開小帳。一個粉嘟嘟的孩子,正睡得香噴噴的。
    是……是宮主帶回來的孩子。
    小婢子站在門邊,惶恐地垂著頭。
    他的孩子?他何時……有這麽大一個孩子?
    沈青月捏著被子一角,看了看那張粉紅嫩嫩的小臉。
    誰的?
    小婢子搖了搖頭。
    沈青月揮揮手,走到榻前,看著那昏睡的少年,又走到小床邊,看著那同樣睡得死死的小孩兒。
    為什麽平白無故地多出個小孩來?
    他有些心慌,有些心亂。
    他離開的這幾個月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阿七又為何不在他身邊?那丫頭去哪了?
    沈青月蹲坐在榻前腳凳之上,看著那張依然蒼白如雪的臉。
    十歲那年,也是隆冬,天上飄著鵝毛大雪,他和哥哥衣著單薄在街上行乞。他跟在他阿娘身後,一襲白裘,朗朗如月。他握著腰間的劍,多看了他一眼。一劍便刺了過來,他雖怕極,卻未躲閃,隻是瞪大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阿娘,我要這個!
    他抬起劍,指著蹲在地上的他。
    那白衣女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邊上的大哥,點了點頭。
    於是他和大哥便上了那輛華麗的馬車,車上鋪著厚厚的繡墊,有暖爐,有茶水,有點心,他把一碟子的點心都塞在他手裏。他跟著他上了島,進了昆侖宮,成了他的貼身劍侍。從此,他也再不用流落街頭,再不用挨餓受凍。
    後來,因為大哥的事,葉寒涼跟他大吵了一架,將他趕出昆侖宮,卻暗地裏讓他去主理花萼樓。他這個不諳風月的樓主,當得真是心累啊!現在想來,他那時其實是在解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