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誰與愁眉唱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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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雲散!
    窗邊坐著的兩位男子見他如此氣勢,嚇得忙起身離開。很快便有夥計來將那臨窗的桌麵收拾幹淨,給他們換上幹淨碗筷杯碟,沏上新茶。
    阿七坐在窗邊,拈著茶杯,望著窗外的景致,並不看那些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男男女女。
    哥,那什麽醉魚很好吃嗎?想想我都流口水了。
    謝枳挨在謝淮南身邊,完全沒注意到她身後慢慢走來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那女人一襲青煙羅衣,明眸皓齒,烈焰紅唇。她身上散發出淡淡香氣,似乎能迷醉人心,那是一種混合著茉莉與玫瑰的馥鬱芬芳,宛如初春夜晚的微風,輕輕拂過。女人步態優雅且從容地走了過來,她的每一步都似乎是精心排練過的舞蹈,婀娜多姿,還不失端莊。
    謝枳正窩在謝淮南身側,與他低聲說些什麽,那美麗的女人已經走到了他們的身後。直到她輕輕咳嗽了一聲,小丫頭才猛地轉過身來。看到眼前的女人,連阿七都不禁愣住了。這個女人體量修長,看著瘦弱卻又不失高大。在她麵前,阿七卻宛如未長大的小女孩。原來南方女子竟也有如此體格的。阿七驚異不已。而那女人一雙如絲媚眼卻如蛛網一般地粘在她身上。她似乎對自己很感興趣。阿七看了她一眼,放下茶杯,微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阿南,好久不見,甚是想念啊!
    那女人朝謝淮南優雅地伸出雙臂,一雙玉似的臂膀蛇一般地將他攬住在懷。她的聲音如同天籟般動聽。
    老板娘,久違了。
    謝淮南微微一笑,禮貌性地回應道,輕輕地抱了她,然後鬆開。
    老板娘一把鬆開他,幽涼目光在他臉上如水一般地流轉。
    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日夜裏才到,這不今天就來找了你了嘛!
    謝淮南向那女人引薦了阿七和他弟妹,然後便如話家常一般,你一言,我一語極熱絡地聊起來。
    有夥計看到老板娘竟親自待客,早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漂亮的老板娘請謝淮南點菜,他倒也不客氣,便道
    來一個你們的招牌菜,醉魚唱晚、香煎芙蓉蛋、紅燒乳鴿、香煎釀豆腐、烤乳豬、八珍七寶飯,先給他們每人上一道椰汁冰糖燕窩、稍候有朋友要來共進晚餐,待賀先生來了,再上其他菜。
    唉,還以為是專程來看我的,原來隻是來吃飯的。
    老板似笑非笑地望著阿七,神態極玩味。
    這位姑娘真是驚為天人,是公子的意中人?
    這女人還真是什麽都敢說,阿七正喝著茶,差點將茶水噴在對麵坐著的謝環身上。
    此時夥計上來給每人端上了一盞椰汁冰糖燕窩,阿七手握湯匙忙不迭地往嘴裏扒拉著晶亮的燕窩。謝枳卻悶頭偷笑不已。
    不多時,一小二引著一個看上去不過三十好幾的男子上樓來,那人麵白微須,體量高大,一條葛巾將一頭烏絲綰了個道士髻。一身衣裳青中透著白,是那種漿洗得極舊極舊的顏色,宛若八月間的秋月照在霜草上一般。
    謝淮南一見其人忙起身躬身作禮道
    賀先生,您來了。
    來人正是有著嶺南鬼醫聖手之稱的賀方回,坊間都傳此人醫術高明,一身化神的醫術能起死人肉白骨。但他脾氣又極古怪,油鹽不進。生平隻好一物,那便是吃。他極愛這雪苑樓的烤乳豬和醉魚,自己一個人來吃一頭豬又似乎不大近人情。但一般人請他,他又不太領情,謝家二公子親自上門延請又另當別論。
    阿七見謝淮南如此恭敬,便也起身對來人禮貌一笑。
    賀方回怔然望著這驚為天人的姑娘。他眼中的驚豔如春日的暖陽,明亮而熾熱。從未見過如此清雅脫俗的女子,仿佛是天上的仙女誤落凡間。這女孩的每一個微笑,每一個動作,都在他的心中蕩起了強烈的漣漪。如此佳人,如此佳人!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怪異,有些驚奇,有些目眩神迷。
    他甚至不等謝淮南介紹,便深深地向阿七鞠了一躬,極誠摯地道
    姑娘真是天生麗質,令人歎為觀止。在下賀方回,今日得見姑娘真容,實乃三生有幸。\”
    阿七微微一愣,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誇讚,她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她連忙回禮,輕聲道
    賀先生過獎了,阿七隻是一介平民女子,怎敢妄談天生麗質?倒是賀先生氣宇軒昂,一看便知是非凡之人。
    謝淮南看著那兩人,心中莫名酸楚,便忙對那一邊看戲一般的老板娘道
    阿雪,賀先生已到場,煩請夥計上菜先。
    老板娘吟吟笑道
    老娘親自去廚房催促他們,你們慢坐。
    很快那夥計流水一般地將先前謝淮南點的菜一一端上來,最後上桌的是那醉魚和乳豬。
    那紅得透亮的烤乳豬,不過兩尺見長,鼻子耳朵乃至全身泛著剔透玲瓏的光澤。它被穿插在一條二指見寬光潔圓潤的木架之上,四隻小小的蹄子溫婉地蹬著,小尾巴打著柔美的小圈圈。如此完美的食物!謝枳望著那張對著她發出淡淡笑意的豬臉,心裏莫名湧出一股惡寒。
    為什麽……要吃這麽小的豬寶寶?
    謝枳蹙著眉靠在謝淮南身邊,一臉害怕,一臉心疼。
    這道烤乳豬的食材不是我們平常家養的小豬啦,是那種特殊的小香豬,它們體型很小很小。北朝賈思勰的 《齊民要術》有記載,這烤乳豬色同琥珀,又類真金,入口則消,壯若淩雪,含漿膏潤,特異凡常也。
    阿七一邊比劃著,一邊望向那謝枳,柔聲道。
    夥計將那小小的乳豬用細薄的刀片成一塊塊的,擺在一隻碩大的瓷盤之中。
    這位姑娘竟如此廣博多識,姑娘對吃食也有研究?
    賀方回食指大動,見那女孩談吐不俗,大為驚詫。
    阿七笑靨如花,繼續道
    而且,這雪苑樓的老板娘獨占著這烤乳豬的秘方,她一天隻烤一隻乳豬,想吃她這道美味佳肴,可得提前三個月跟她預定!公子定然和這老板娘交情匪淺啊!
    姐姐,這些事你如何知曉?你以前來過南國不曾?
    謝枳驚愕萬分,這些事久居南國的她卻從不知曉。
    阿七淺淺一笑,目光清澈。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阿七不曾行萬裏路,卻也讀過不少書。
    傅流雲從竹籬子那順來的那本《武林紀事》中記錄了這幾十年來江湖各門各派大大小小的瑣事。雪苑樓的老板娘陶雪苑來頭可不小,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千落閣的大小姐。
    謝淮南不免多看了那丫頭一眼,他倒小瞧了這丫頭。轉身給那賀方回倒了一杯酒。那碧綠的酒蕩漾在亮白的酒盅之中,似一汪小小的湖泊。
    賀先生,還請多喝兩杯。
    賀方回端著酒杯,就著皮酥肉嫩入口奇香的肉片,將那溫涼的酒一口飲盡。
    好好好啊!美酒美食又有美人在側,何其快哉!何其快哉!
    謝淮南敬了他一杯,二人你來我往不知喝了多少回。
    賀方回自斟了一杯,轉身望向坐在他身側的阿七。
    賀某觀人無算,姑娘酒量必然不淺,姑娘可願意陪賀某飲一杯否?
    阿七隻得舉起麵前的酒杯,淺淺一笑,一口飲盡。
    酒過三巡,那賀方回幽幽的目光始終如蛛絲一般粘在阿七阿七身上,像看一件不可多得的傑作。而阿七卻被他看得渾身發毛,盡管臉上始終帶著淺笑,但心中卻是散不去的緊張與忐忑。這個人刀子一樣的目光盯著她,到底想做什麽?
    姑娘果真是好酒量,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巾幗不讓須眉。姑娘還請再飲三觴。
    說罷,將三隻碧綠的杯子推到她麵前。
    謝淮南不說話,隻管埋頭吃著菜,一麵給身側的弟妹布菜,卻始終不看那阿七一眼。
    哥,你那個什麽客人好壞,他為什麽一直灌姐姐喝酒?
    謝枳兒看著阿七將那滿滿的酒一杯杯喝下雙頰酡紅已是滿眼醉意。
    吃你的菜,賀先生不是壞人,他隻是難得遇上願意陪他喝上兩杯的人。
    謝淮南看著這瘦弱的妹妹,自斟自飲,酒是冷的,苦的,澀的。
    阿七臉頰泛著紅暈,呼吸越發地急促起來,散發著濃烈的酒氣。她慢慢站起來,雙手無力地支撐著桌麵,眼神迷離。
    姐姐,你還好嗎?
    謝枳看著她醉醺醺的樣子,起身去扶她。
    我沒醉。
    她一甩手,差點摔倒,那賀方回忙扶住她,一把握住她的手,溫笑道
    姑娘,你醉了。
    我沒醉。
    阿七搖著頭,一把甩開那青衣男子,蹣跚地離開飯桌,搖晃著身子,往樓下走去。她其實醉得不行,眼不聚焦,差點滾下樓。
    那漂亮的老板娘一把扶住她,一隻柔若無骨的手不經意地從她鮮豔如花的臉上滑過。
    姑娘,你怎麽喝這麽多,我扶你去客房好好睡一覺。
    陶雪苑摟著那女孩兒的腰,半拉半拖將她帶到樓下,在她轉身要離去時,卻望見那謝淮南樹一般冷冷地站在樓梯之上。
    你要帶她去哪裏?
    謝淮南緩緩地走下樓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坎之上,給她莫大的壓力。
    陶雪苑停下了腳步,那雙能做出烤乳豬醉魚的手,依然緊緊地環扣著那女孩兒的纖細的腰身。她笑望著謝淮南,眼中閃過一絲雪亮的光。
    這位姑娘醉了,我見她一人下樓來,便想著帶她去客房休息。你,怎麽能讓一個喝醉了的姑娘獨自下樓來?
    陶雪苑嫣然一笑。
    那女孩兒伏在陶雪苑溫暖的懷裏醉態萌發,那一雙波光瀲灩的眼睛斜斜望向那朝她走來的謝淮南。
    那人走到陶雪苑麵前,目光如刀,那雪亮的眼光在陶雪苑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移到了那女孩兒的臉上。他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冷靜一些。
    人我帶走,就不勞煩老板娘了。
    謝淮南將人一把拉過,麻袋一般扔在肩上,穿過熙攘的食樓大堂,下了石階,打開車門,將人扔在馬車裏。
    賀方回酒足飯飽,帶著謝環和謝枳下了樓來。
    謝淮南下了車,對那賀方回拱手作揖道
    賀先生,招待不周,還望海涵。
    謝樓主客氣了,今日賀某要盡興而歸了哈哈。那賀某先行告辭了,明日見。
    賀方回仰頭大笑,擺擺手,隨口吟唱道
    少遊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
    解作江南斷腸句,隻今唯有賀方回。
    賀方回搖搖擺擺地消失在火樹銀花之中。
    謝淮南拉著弟妹上了馬車,打道回府。
    哥,那個賀先生是什麽人?他就是故意灌姐姐喝酒的。
    謝枳坐在車座上,看著身邊歪在繡榻上昏然而睡的阿七,扁著嘴極不悅地道。
    阿七醉得極厲害,一把拉住謝淮南的衣袖,喃喃自語道
    大魔頭,我渴,我要喝水。
    謝淮南被她扯著袖子,臉色刹時變得冰塊般冷峻。他的眼神中閃爍著冷冷的氣息,他用力甩開那隻細白的手,聲音低沉而沙啞。
    鬆開!
    他低聲怒吼著。他完全不知自己內心深處的憤怒自何而來,那女孩依然死死地抓住他的袖子,掙紮著探起頭酒氣醺天地挨著他,胃裏一陣翻滾,哇的一聲,吐了他一身。
    謝淮南怒不可遏,雙唇緊閉,一言不發。他的臉色更加陰沉,仿佛要滴出水來。他冷冷地將那女孩推開,慢慢脫下那件汙穢不堪的青色錦袍,隻看了那個女孩一眼。
    哥,她為何叫你大魔頭?
    謝環兩手撐在雙膝之上,探頭盯著那女孩紅若朝霞的臉。那懵懂的眼中充滿了好奇和疑惑,他從未見過哥哥如此生氣。
    她叫的不是我,是別人。
    是誰?是……是那個人嗎?
    謝枳一雙烏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馬車搖晃著駛進山穀,那小丫頭見大哥輕輕地點了點頭,一張小臉嚇得鐵青慘白。
    玲瓏館掛滿明亮的紅色燈籠,熠熠生輝,一改往日的冷清。
    馬車還未停穩,謝淮南便把那醉貓一般的女孩抱出了馬車,進了院門,穿過長廊,入了東院,直奔她的房間,將人扔在臥榻之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阿春阿秋見他神情大不對勁的樣子,忙迎上來。
    公子,這是怎麽了?
    阿七姑娘喝醉了,打一桶熱水給她沐浴更衣。
    阿春阿秋看了彼此一眼,應了聲“是”,便領命下去了。
    謝淮南坐在案前怔然出神,窗外燈光搖曳,夜色清寒。
    她竟和那大魔頭……有染!
    隨手傾了一杯茶,拿在手裏,方飲了一口便覺清淡無味。
    來人,酒來!
    很快一青衣小丫鬟端著酒壺和杯盞上來,謝淮南落寞地喝著苦酒,一杯一杯,很快喝完一整壺酒。
    反正,她不過是一味藥,他犯不著如此傷心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