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彩雲易散琉璃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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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雲散!
北地依然雪飄如絮。
偌大的昆侖宮,上下一白。寒涼殿內卻溫暖如春,青銅繞枝燈盞熠熠生輝,長案一角擺放著一束雪白的桔梗花。一道繡著寒梅傲雪的屏風立在燈光之下,梅枝下擺放著一張小床,小床上掛著細白紗帳。帳中躺著一個嬰孩正歡喜地玩弄著自己的手指。
玲瓏雙目微垂,看著食案上一動未動的飯菜,目光幽怨。
宮主,您好歹多少吃一口,您這樣不吃不喝身體如何消受得起?
我沒胃口,都撤了吧!
葉寒涼一雙眸子清幽無比,眼光淡淡地落在那一束花枝之上。
宮主,您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吃東西了,這樣下去,您的身體如何消受得起?再這樣,奴婢都要心疼死了。求您多少吃一口吧,您好歹也為自己的身體考慮一下啊!
葉寒涼慢慢地抬起頭,掃了一眼食案上的食物,又緩緩地闔上眼睛。他毫無胃口,看到這些東西他就想起她,想起她,就心煩意亂。
奶媽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葉寒涼起身走到那小床邊,拿起掛在小床上的一隻撥浪鼓,輕輕地對著那小孩兒搖了搖。那二丫小手小腳地躺在嬰兒繈褓裏,倒生得粉雕玉琢,靈秀可愛,她看著葉寒涼,露出天真的笑容來,嘴裏嘟嘟嘟嘟地亂叫一通,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今日有好幾個來應征的,可都不大合格。這孩子誰也不要,別人一碰她,她就哭個不停。
玲瓏無奈地道。
繼續找,難道就沒有一個能哄得住她的?
他有些莫名的惱怒。
葉寒涼看著那孩子,一顆本冷如堅冰的心似要融化成春水,他見過的孩子不多,也不大喜歡孩子。小時候他或許也像這孩子一樣躺在繈褓之中睡在搖籃之中,懵懂無知地打量著這世界,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孤兒。
葉寒涼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頭發,那孩子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葉寒涼心中一動,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湧上心頭,他若是也有一個孩子,延續他的生命,分享他的悲喜,倒也很不錯。
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為什麽突然湧起這異樣的感覺,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讓這個孩子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他要保護她,愛護她,讓她健康快樂地成長。他看向那玲瓏,她正將碗碟收拾好。
葉寒涼坐在孩子的床邊,輕輕地搖著撥浪鼓,孩子靜靜地聽著鼓聲,不時地發出笑聲,葉寒涼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柔軟起來。
這幾天,他被這個孩子鬧得吃不好睡不好,簡直快要崩潰了。二丫似乎極粘他,他一不哄她,她便哭鬧不止,聲音尖銳刺耳,讓他感到頭痛欲裂。
他感到非常疲憊和無助,宮中事務一大堆,他的精力也極有限,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能夠照顧好這個孩子,是否應該把她送到……憐孤堂去。
當他看到二丫那張稚嫩的臉龐和可憐的眼神時,他的心又如爛泥一般地軟了下來。他比任何人更明白孤獨二字的重量。
二丫在撥浪鼓聲中慢慢闔上眼睛,睡了過去。他一身疲倦地捏著那撥浪鼓出了大殿,茫然無措地走在那串串紅燈之下、片片落雪之中。轉眼一年又逝,昆侖宮風物依舊,他卻再不是從前那個葉寒涼了。
不知不覺他走到明月湖畔,湖麵成冰,殘荷蕭索。
他坐在那塊冰冷的青石之上,望著燈影映照的湖麵,一顆心破碎得七零八落。每一塊碎片裏都映著她的影子。他氣惱不過,將那一隻撥浪鼓揚手扔入湖中。湖麵冰堅,那小小的一麵鼓滑行了好遠,才在湖中央定住了。
好好的發什麽脾氣?可是因為昨夜喝得不盡興?
沈青月提著兩壇酒遙遙而來,披著一件雪色狐裘,頭上隻插著一支碧玉簪,一身素潔,清然如月。
葉寒涼一回首望見是他,便伸了伸手。沈青月隨手將手中一隻酒壇往他手邊輕輕一拋,葉寒涼穩坐石上,右臂長伸,一探一握,將那酒壇牢牢抓住,抱在懷中。拍掉泥封,仰頭便飲。
沈青月見他如此牛飲,無奈地搖著頭,人已縱身躍上青石,盤腿坐在他身邊。
阿七姑娘……
沈青月從懷中摸出兩隻瑩潤的玉杯,輕輕放在腳邊。
葉寒涼陡然聽到那名字,心中一悸,酒卻喝得更猛了。
阿七姑娘就留下這兩壇般若酒了,你卻這樣糟蹋掉,真是罪孽深重啊!
沈青月將酒杯倒滿,酒壇那麽大,酒杯那麽小,卻涓滴不漏。
那酒並不烈,他卻希望自己此刻便醉死罷了。
你還是放不下。
沈青月端起酒杯,望著杯中碧綠的酒色,苦笑著。
數日前,有人在雪苑樓見過她。
他一口飲盡杯中之酒。
你若真的還惦念著她,便把人尋回來。
沈青月又倒了一杯,那碧玉杯立在石上,清酒微漾。
昆侖宮之圍這麽快解決,並非是我等的功勞。是有人放出風來,那體內攜藏至寶靈珠之人早已離開了昆侖宮。他們真正的目的,並非為昆侖璽而來。
沈青月連喝了數杯,眸色冷清,淡淡地呼了口白氣,看著那落雪飄入杯中,伸手接住一瓣晶瑩細雪。
雪苑樓遠在南國,她……為何跑那麽遠的地方去?
南國此時正春暖花開,她寒疾侵身,找個暖和點的地方調養將息,可不正好嗎?那雪苑樓的老板娘與我是舊識,她倒是個妙人,前日來信,說她園子裏的桃花開得正好,叫我去賞花。我看你近來煩悶,不如,你替我南下赴那美人之約?我跟你講,那陶雪苑姿容明豔、風華絕代,她開著一間雪苑樓,廚藝絕頂,唉,我還真懷念那女人的手藝。對了,這簪子,遺落在無涯山莊,被人拾得拿來換花灑喝,喂,你睡著了呀?
葉寒涼斜臥在那冰冷的青石這,雪落紛紛。
這麽冷,你不回房睡去?
沈青月將那一支烏黑的簪子斜插在他頭上。
那小丫頭鬧騰得緊,我出來躲個清靜而已。
他皺著眉,抱著那一壇冷酒,微眠。
沈青月將身上那件雪白狐裘解下,搭在他身上。
你差不多就行了哎,我先行一步,冷死人了。
沈青月將手攏在袖中,翩然離去。
風蕭蕭,雪紛紛,天地間一片蒼茫。湖畔的紅燈在寒風中輕輕搖曳。葉寒涼慢慢地坐了起來,涼風拂著那一頭青絲,他的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憂思。
這青石之上,明月湖畔,有過太多太多他難以忘懷的記憶,那點點滴滴,零星片斷,總在夢中縈繞。他四處派人尋她,卻不得蹤跡。她竟然去了南國,離昆侖宮數千裏之遙,是為了躲他、避他?
葉寒涼抱著那壇酒,躍下青石,走到湖邊,望著遠方。白雪紛揚之中,似乎現出一道倩影,一襲素色衣裙,在雪地裏翩翩起舞。他伸出雪亮的手指,還未觸及,她便如一縷煙慢慢消失。
他還是,割舍不下啊!
葉寒涼命人收拾好行囊,他打算前往南國,賞花也好,觀美人也罷。他不願意把自己關在這冷冰冰的宮室裏,日複一日地消磨心氣。他早已厭煩了這樣半死不活的自己,他心中那一點點微末的渴望總攪得他不得安生。他倒想真的去看看那南國的風土人情,感受一下南國和暖的春風。
他腦子一熱,把二丫送去了憐孤堂,囑咐彩鳳她們務必找個好點的奶媽好生照顧那孩子。二丫雖小卻極機敏聰慧,揪著他的一縷頭發死活不肯鬆手。臨別一抱,卻如此揪心。
彩鳳,將她抱走。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驚天動地,葉寒涼聽著那孩子的哭聲,隻是冷冷地看了彩鳳一眼,毫不猶豫地踏上了馬車。馬車緩緩地駛過街頭,車輪發出轔轔的聲音,馬車駛過一條條街道,新年的氣息依然很濃冽,大紅的春聯和燈籠掛滿了街頭。他靜靜地倚靠在車廂壁上,手中輕撫著那支漆黑的發簪。那日她決然而去,他甚至未能送別她,那時,她必定傷心欲絕。他又何嚐不是呢?
馬車駛出城門,轔轔遠去。車輪在冰凍的官道上發出清脆的聲音。轔轔馬車之聲,漸漸消失在了寒風中,隻留下了一片寂靜和荒涼。
北地荒涼,冰天雪地,也無景可賞。寒風呼嘯著,掀起了一片又一片的雪花,放眼望去,四周一片雪白,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機。遠處的山巒也被白雪覆蓋,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個巨大的雪球,隨時都可能滾下來。天空陰沉,不見一絲陽光,隻有無盡的寒冷和黑暗。
葉寒涼靜默地坐在馬車中,悄無聲息。那雙好看的眼眸充滿了迷茫,不知再見她時,是何情形。那少年輕輕倚靠在車壁之上,他身披雪色狐裘,困倦無神,那說不上健碩也不消瘦的身體,隨著馬車的顛簸而起伏,仿佛他整個人已經變成了馬車的一部分。
馬車外極陰影難耐,他躺在馬車中,蓋著厚厚的錦被,時間似乎變得格外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長過一年。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在路上走多久,天擦黑時,馬車終於在一處客棧前停了下來。車夫謙恭有禮地請他下了車,將馬車停去了偏院。葉寒涼一走進那客棧,一青衣人便快步趨來,謙遜有禮地道
貴客可是北地邊城來的沈公子?
葉寒涼心中一怔,他定了定神,望向門口那人。
葉寒涼遲疑片刻,還是微微點了點頭。那青衣小二臉上立刻擠出一絲笑容,朗聲道
沈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小的已經為您備好了天字一號房,一早就清掃幹淨了,請隨我來。
葉寒涼知他認錯了人,也不多說話,隻是隨著那小二向樓上客房走去。此時寒冬,那客棧生意也蕭索得緊,沒什麽客人。
二人走到那天字一號房門口,小二輕輕推開門,側身請葉寒涼入內。
沈公子一路舟車勞頓,小的就不打攪公子休息了。小的已經為您準備好了熱水和茶點,有什麽需要您盡管吩咐。
葉寒涼輕輕地嗯了一聲,也不說什麽,隻是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景色。小二不敢多加打擾,輕輕退出房間,帶上了門。走到走廊上,那小二才鬆了一口氣,心中暗自慶幸,還好沒有出什麽差錯。那老板娘交待的事,誰敢不放在心上?小二下了樓,逃命似地離去了。
葉寒涼從容地坐在天字一號房內,緩緩端起桌上的茶杯,輕抿一口,頓覺茶香四溢。他微微點頭淡淡笑著,不愧是天字一號房,這茶的確是上品。他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點心,種類繁多,製作精巧,令人食欲大增。他心中暗自感歎,沈青月不愧是情場老手啊,這一路上竟有人提前為他打點一切,安排得如此周到。
不一會兒,小二又送來了可口的酒菜。葉寒涼本就不挑食,對這酒菜並無不滿之處。這些菜肴都是沈青月所鍾愛的口味。他心中湧起一絲異樣的情思,這位不曾露麵的紅顏知己,倒是很懂他的喜好,點菜時顯然是考慮到了他的口味。甚至連這房裏點的香,都是沈青月喜愛的味道。
葉寒涼梳洗罷,躺在溫暖的錦被中。這些年他把沈青月圈禁在花萼樓內,身邊搖曳的雖都是紅粉佳人,他個人的情感他卻從未關心過。如今他們一年年地歲歲也大了,看到二丫時,他不免思及那些以前遙不可及的事情。比如,一個不用太華貴卻安穩的家,一日天餐左右有人相陪的溫馨,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天倫之樂。
他歎了口氣,像他們這樣的人,那一切都是奢望。除非,除非他們退隱這江湖。曾經的他,心高氣傲,不可一世,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如此平凡的夢想。可如今,他已經被某人磨平了棱角,他也渴望一些從前從未在意的東西。
想起了那個女孩,他心中一慟。她的溫柔、善良、體貼,多情。他不敢麵對自己的內心,也從未對她表達過自己的愛意。他始終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