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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arteB-02TreatmentofVampire吸血鬼的治療方法

    1所謂吸血鬼這種疾病

    啪哩啪哩啵哩啵哩、啪哩啪哩啵哩啵哩——

    啪哩啪哩啵哩啵哩、啪哩啪哩啵哩啵哩——

    這裏是位於新宿三丁目第三茶穀大廈內的「白川醫院」。

    就在夕陽即將籠罩在新宿車站西門的大廈群上的時候,櫻乃綺羅帆正在掛號櫃台翻閱八卦雜誌吃著零食。

    她解開黑色護士服最上頭兩顆鈕扣,很幹脆的露出胸口。理當戴在淺褐色短發上的護士帽被扔在零食袋的旁邊,取而代之的是黃色緞帶。

    「唔唔唔。」

    綺羅帆單手撐在櫃台上,一麵不時心滿意定地點點頭,一麵用沾滿鹽與油的手指翻動雜誌。明明現在是工作時間卻一派輕鬆悠哉的模樣。

    綺羅帆擔當白川醫院的護士已經過了三個禮拜的時間。因為是生平第一次的打工,綺羅帆起初還有些緊張,可是在不知不覺間那份感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如曝曬於大太陽底下的冰淇淋一樣癱軟,轉眼之間就鬆懈無力了。

    長時間穿著胸口緊繃的護士服會導致呼吸困難,頭上頂著不安定的護士帽則需要時時注意。把自己搞得這麽累,需要綺羅帆來接待的外來患者卻是從上工以來一個也沒有。

    因此,個性與其說一板一眼不如說吊兒郎當、與其說耐性堅強其實更像三分鍾熱度的綺羅帆,除了朝永規定的每一小時清掃院內的時間之外,會變成散漫地隨意打發時間也是很自然的道理。

    附帶一提,這間醫院到處都禁止飲食。想當然爾,隻要一龜在診察室裏就足不出戶的朝永,根本不知道綺羅帆老是以邋遢的模樣吃零食的事實。

    「唔——唔,喔喔。」

    注視著雜誌特集頁麵的同時,綺羅帆噘起粉桃色的櫻唇。

    內容劈頭就點出是「今夏流行的泳裝」特集。由身穿顏色光彩奪日的泳裝女孩們點綴著頁麵。綺羅帆眩目似的眯起眼睛瀏覽著內容。

    距離六月隻剩不到幾天的時間,再睡個幾回就是期待已久的暑假了。其實,在放暑假前還有一個例行性的期末考,不過討厭的事情在緊急到快要火燒屁股之前不願多想,此乃綺羅帆的性格。就拿現在來說吧,十五分鍾之前她還在掛號房附設的桌子上翻閱教科書、複習上午的功課,可是,不知不覺間,她眼中瀏覽的對象就從二次方程式的公式變成比基尼照片了。

    「暑假……嗎?」

    夏日的風景曆曆在日地浮現在綺羅帆的腦海中。

    強烈到令人為之眩目的陽光、盡情嘶鳴的蟬叫、風鈐、煙火、夏日祭典……還有一場夏天的激情冒險之戀?

    「萬歲!Welcome暑假!」

    綺羅帆兩手向天空高舉。原先隱約殘留在腦裏的期末考現實隨著伸長的手臂,一同飛到宇宙遠方的伊斯堪達惑星去了(伊斯堪達:伊斯堪達惑星:動畫宇宙戰艦大和號中某架空星球。)

    ——就綺羅帆的個人看法,第一年的暑假是高中生活裏最為重要的暑假。因為二年級的暑假得取代即將退出的三年級生成為社團核心,三年級的暑假八成也會因準備考試的關係而吃盡苦頭。雖然表麵上看來高中時代共有三次暑假,可是能玩得盡興的暑假隻有那麽一次而已。

    「嗯~~好想要新的泳裝喔。」

    綺羅帆一麵抖著身子,一麵好似要把雜誌頁麵給吞進去似的猛瞧。

    綺羅帆雖然有一件國中二年級時中家人出錢購買的泳裝,不過那是一件令她忍不住想質問當年的自己為何會這麽沒有眼光、感覺非常老土的深藍色連身泳裝。是一件隻要在胸口上貼張名牌並且寫上「綺羅帆」,就能讓人誤以為是學校泳裝的極品。

    這兩年身體多少也發育成長了些,所以是想要新泳裝的時候了。而且這一次希望能買到更可愛的款式。就算穿不到比基尼,至少希望顏色可以更時髦一點,綺羅帆打從心底如此渴望著。

    綺羅帆一邊樂不寸支地想像著自己穿上照片裏的泳裝模樣,視線一邊在同樣的地方來回遊移。

    接著她仿佛突然驚醒似的,停下翻動頁麵的手。

    「就算我買了泳裝,可是我有那個美國時間去遊泳嗎?」

    綺羅帆在略嫌平板不起眼的胸中打上問號。然後,由上往下仔細端詳自己目前的打扮。

    基於盡可能減少身體暴露的設計理念所製作的黑色護士服;不僅擁有足以一口氣將被泳裝及暑假給衝昏頭的女孩拉回現實的禁欲味道,並且就某種意義而言,是與泳裝截然不同的服裝。

    綺羅帆的腦袋裏響起了上禮拜打工結束時朝永所說的話:

    『醫院的暑假?怎麽可能有那種東西。八月的時候可是有中元節耶!』

    中元節,是日本夏天的傳統節慶。根據朝永之詞,中元節是一年當中物理世界和幽星界距離最為接近的時候,似乎是靈力最容易發揮作用的時期。所以,靈異疾病的發病率自然而然也會跟著提高。

    『那可是靈異性醫療工作最忙碌的時期。我不要求每天報到,不過還是希望櫻乃能盡量幫忙。』

    回想起朝永冷淡地宣言時的表情,綺羅帆忍不住開始抽動嘴角。

    最忙碌。因為平時實在閑翻了,所以無法想像到底會有多忙;不過,既然他都這麽說了,應該會有一定數量的患者吧。

    「唉,變忙也是一件好事啦……」

    因為綺羅帆自己也曾經罹患靈異性疾病,所以想從事靈異醫療的念頭相當強烈。雖然現在看起來很像在混水摸魚,不過那是因為沒半個病人光顧,而不是無心做事。稍微忙一點正合她的意。

    此外,她還欠了朝永三百萬日圓。

    綺羅帆在白川醫院開始打工的勤務時間總算超過了五卜小時。要還清借款,就算以零利率來計算,仍舊得繼續工作一千九百五十個小時才行。

    等到變成高年級生,學校的事情也會跟著增加,屆時很可能會沒辦法像現在一樣抽出時間來當護士。若不集中在空閑最多的第—年暑假多打點工的話,很有機會演變成高中畢業後仍然無法還清債務的悲慘下場。

    「唉——唉。」

    綺羅帆歎了口氣,碰的一聲闔上雜誌。

    看樣子,就算專程買了新泳裝也不會有啥機會去遊泳了。一生隻有一次的珍貴高中一年級暑假,大概得在再怎麽拚命工作也拿不到半毛錢、充滿義工精神的打工中度過了。

    綺羅帆從櫃台的椅子站了起來,心想反正已經被放暑假的氣氛強製送回現實裏了,幹脆回頭準備考試好了。

    這個時候。

    在整麵玻璃的白川醫院入口的對側,響起了電梯停下來的聲音。

    「奇怪?『來來軒』又來收錢了嗎?」

    她絲毫沒有興起可能是外來患者這樣的念頭。因為打從綺羅帆到這裏工作以來,從沒有過任何外來患者登門看診的例子。不是收錢、募款、就是拉業務……會造訪白川醫院的就局限於這三種人。

    隨著喀啦喀啦的聲響,電梯門打了開來。

    「!」

    綺羅帆受到驚嚇似的微微張開了嘴。來者似乎不是來收錢、募款、拉業務的。從電梯現身的是一個小男孩。

    一頭燃燒般的鮮紅色短發與黑色棒球帽,丹寧材質的連身工作服,近乎三頭身的體型,身高隻到綺羅帆的腰部左右,是一個擁有一雙茶褐色大眼睛的可愛小男孩。年紀大約是小學一、二年級左右吧。

    「難、難道是患者?」

    綺羅帆手忙腳亂地把零食包和雜誌推到了掛號櫃台的角落,掃好護士服的鈕扣,把護士帽頂在頭上。

    正當綺羅帆像是蹦出來似的從掛號房的門門跳出來時,正好小男孩通過入口的自動門打算走進醫院裏。

    「你好!」

    就在綺羅帆兩手平放、彎下腰,擠出一個臨時微笑的瞬間——

    小男孩朝著綺羅帆瘋狂衝刺而去。

    然後直接抱住了綺羅帆的腿。

    「媽咪!」

    小男孩大叫。

    「咦、咦、咦、咦?」

    綺羅帆的眼睛骨碌碌地轉了三圈半。雖然不隻一次被人家叫過小姐或姊姊之類的,但是被叫媽咪這倒還是第一次。

    「媽咪——!」

    小男孩又大叫一聲後,抱著綺羅帆的腳,把臉埋進她的肚子裏。

    「這個……那個……」

    綺羅帆不知如何是好。

    「喏,等一下,小弟弟。」

    「嗯?」

    一從上方開門叫他,小男孩立即拾起了頭。仿佛占了半張小臉麵積的茶褐色渾圓眼睛,以直球好球直接打進了綺羅帆的心。

    (嗚……好可愛!)

    某個溫暖的東西在綺羅帆的胸口瞬間變得火熱。和帥哥擦身而過的感覺很接近,不過是一種令人更想加以憐惜的一股輕飄飄的感情。

    綺羅帆即使腰快斷了,還是把視線落到和小男孩的臉同等高度,小男孩的臉就近在眼前。

    (好可愛、好可愛,這小男生好可愛唷!)

    正當綺羅帆想把手伸到有些泛紅的小男孩的臉頰時——

    碰。

    一道巨大的聲音響起,綺羅帆後頭診察室的門打了開來。

    從中出現的是擁有一張輪廓很深有如外國人的臉、以及一副挺拔的身軀。讓所有目睹的人都會為之發出歎息,仿佛將這世上所有的美都具現化一般的美之化身。他就是白川醫院的院長,也是唯一的醫師·朝永憐央麻。

    「你在吵什麽啊!」

    朝永深紅色瞳孔的眼角翹成了銳角。抽動了一會兒鼻子之後,以感覺非常不快的表情指著小男孩。

    「那小鬼是誰?」

    「這個嘛,我也……」

    當綺羅帆回過頭想要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的時候,小男孩鬆開了抱住她腿部的手。

    「爹地——!」

    張開他短短的手,朝著朝永奔去。

    小男孩飛撲向前想要抱住朝永。就在嬌小的身軀即將撲進黑色的醫師袍裏的瞬間,朝永飛快地閃了開來。

    碰咚!

    隨著一聲巨響,小男孩的額頭衝撞上了診察室的大門。當他因反作用力彈了回來後,便直接摔在地板上翻起跟鬥。

    朝永佇立在用兩手按著已經變得紅通通的額頭、倒在地上的小男孩麵前,露出一臉攝氏零下兩百七十三度的表情低頭睥睨。

    「我幹嘛讓你這種肮髒的小鬼頭叫爹地!」

    他以冷酷無情的聲音放話。

    小男孩露出了仿佛看著惡魔或山姥似的膽怯表情。隻見他的臉頰開始抽搐,一轉眼就眯起眼睛嚎啕大哭起來。

    「不準哭。吵死了!」

    朝永扭曲著臉怒罵。可是,別說停止哭泣了,小男孩反而加足了勁哭成淚人兒。

    「蠢蛋!叫你不準哭,你是聽不懂啊!」

    朝永將如同漆器般的劉海向上撥得亂糟糟的。

    「誰是蠢蛋啊!你罵得那麽凶,他怎麽可能會不哭咧!」

    綺羅帆雙手插腰無奈地說。她走近泣不成聲的小男孩,在他麵前蹲了下來,溫柔地幫他搓揉著紅腫的額頭。

    「乖乖,不痛、不痛喔~」

    小男孩撲進了綺羅帆的懷裏放聲大哭。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朝永塞著耳朵不耐煩地踱步,他的聲音令小男孩的身體忍不住直發抖。

    「別這樣嘛,朝永。你滾去別的地方啦!你看不出來這孩子很害怕喔?」

    綺羅帆露出一臉凶相怒瞪朝永。

    「這裏是我的診所,憑什麽我得滾去別的地方?那個小鬼才應該從窗口丟出去吧?」

    「你在對小孩子不爽什麽啊!?」

    「理由太簡單了。我超討厭小孩這種生物,沒大沒小沒教養又吵得要死。除此之外,以為隻要用哭這一招就能博取別人的原諒,這一點最讓我看不慣!」

    朝永憤恨地放出狠話。小男孩仿佛在呼應似的,哭聲愈來愈大。

    「乖、乖,對不起喔,那個大哥哥的腦袋有一根神經不太對勁。」

    「你說誰腦袋的神經不太對勁啊?」

    朝永雖然語氣顯得非常不滿,但也不再繼續咆哮了。

    即使如此,小男孩卻絲毫沒有停止哭泣的意思。在他埋頭痛哭之下,綺羅帆護士服的胸口附近漸漸被淚水弄得濕透了。

    「唉,該怎麽辦?」

    綺羅帆不知所措地仰望朝永尋求援助,可是朝永仿佛在明示「關我屁事」似的,把頭別向一旁。

    「喏,算姊姊我拜托你啦!隻要你不哭,什麽要求姊姊都可以答應你,所以別再哭囉!」

    綺羅帆拜求似的說。

    ——這時,小男孩忽然不哭了。

    「沒騙我?真的、真的什麽要求都可以?」

    「嗯、嗯,什麽要求都可以。」

    「那……」

    小男孩咬起了手指。

    「我想吃飯飯耶。」

    小男孩的臉有如被露水沾濕的牽牛花般笑咪咪地綻放笑顏。

    *

    「好、好厲害……」

    綺羅帆發出了驚愕無比的聲音。

    這裏是位於白川醫院樓上、朝永憐央麻家裏的餐廳。在綺羅帆眼前的餐桌上,聳立著一疊朝向天花板堆得高高的,上頭印有「來來軒」字樣、已經空空如也的中華盤子小山。原本這些盤子裏裝有餃子、燒賣、韭菜炒豬肝、蟹球、麻婆豆腐、八寶菜、青椒炒肉絲、糖醋裏脊、擔擔麵、炒飯……這些料理。

    在小山旁邊則擺放著其他更多的料理,以及像是被不明物體附身似的以誇張的速度一一將食物鏟平、同時將盤子一張一張疊成盤子山的小男孩身影。不知這麽多的食物到底都進到那嬌小身軀的哪裏去了。綺羅帆甚至忍不住懷疑他的肚子裏頭,是不是藏有黑洞或者某種未知生物。

    「為什麽我非得在自己家裏招待一個來路不明的小鬼頭,還得請他大吃一頓呢?」

    朝永在被嚇得一愣一愣的綺羅帆背後碎碎念個不停,因為害伯惹哭小男孩,所以聲音顯得有些壓抑。

    「這是你惹哭年幼小孩的懲罰啦!你當初乖乖地附和著回答『爹地在這兒唷~』不就沒事了。」

    「誰是他爹地了!?重點是那種小鬼頭幹嘛跑來這裏?這裏是醫院,可不是啥托兒所。他父母在搞什麽鬼啊!」

    「我哪知道啊,所以我等一下才要問他呀?聽好了,在我跟他講話的時候,你一句話都不準插嘴。」

    綺羅帆惡狠狠地瞪了朝永一眼。朝永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答應了。

    ——十分鍾後,餐桌上原先大約二十人份的料理全部被一掃而空。從蒸籠裏的裝飾蔬菜到炒飯上的紅薑、炒飯的每一粒米全都清理得一幹二淨,隻留下了盤子疊成的小山。

    「啊——好好吃喔。我吃飽了。」

    小男孩揉了揉脹得圓滾滾的肚子後,合掌低頭行了個禮。

    綺羅帆一溜煙地靠近小男孩,在他的身旁彎下了腰。

    「好吃嗎?」

    「嗯,很好吃喔!」

    小男孩咧嘴露出門牙微笑。

    「小弟弟,你叫什麽名字呀?」

    「珠樹,小柴珠樹。大家都叫我珠樹啦。」

    「我是櫻乃綺羅帆,那邊那個可怕的大哥哥叫做朝永憐央麻喔。」

    「綺羅帆、憐央麻?」

    「你的發音真好呢。了不起、了不起!」

    綺羅帆摸了摸他的頭,自稱珠樹的小男孩馬上又露出了笑容。

    「珠樹,你怎麽會跑來這裏呢?」

    聽到綺羅帆的問題,珠樹把食指嘟在嘴唇上。

    「那——個,因為有人跟我說,隻要到這裏來,說不定就可以見到爹地和媽咪。」

    綺羅帆眉頭深鎖。雖然不知道那是打哪兒來的仁兄,不過講話實在很不負責任。

    「很遺憾……我們並不是珠樹的爸爸媽媽。」

    「嗯,看起來好像是這樣沒錯。」

    看著落寞地垂下頭來的珠樹,綺羅帆的胸口感到一陣疼痛。恐怕,珠樹是沒見過自己父母的小孩。

    「珠樹你從哪裏來的呀?」

    「我從吳鍾的寺廟搭計程車來的啦。」

    「你說吳鍾?」

    在一旁觀看的朝永突然大聲嚷嚷。

    珠樹抓著綺羅帆的肩膀指著朝永。

    「憐央麻、有夠可怕。」

    身體又開始抖個不停。綺羅帆瞪了朝永一眼。

    「你看,就跟你說他很怕你吧。不是提醒過了嗎?在我跟珠樹問話的期間閉嘴安靜一下!」

    「可是吳鍾是……」

    「別插嘴就對了!有話稍後再講!」

    綺羅帆斷然駁斥之後,朝永貌似不滿地扭曲著臉,閉上嘴巴不再多說。

    「珠樹,你說的吳鍾是指誰呢?」

    「吳鍾是美貴姊一個認識很久的拌嘴朋友……啊,對了!」

    小男孩搥了一下手,接著把手伸進連身工作服前麵的口袋裏,掏出了某樣東西。那是一封用和紙信封包住,充滿古風感覺的信。

    「既然有這種東西打從一開始……」

    綺羅帆一邊用手搗住準備破口大罵的朝永嘴巴,一邊從珠樹手上接過信件。

    「好像是寄給朝永的耶。」

    在收信人欄上,有用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所寫下的「朝永憐央麻醫師」幾個字。背後則署名吳鍾。

    「從剛剛就一直出現的吳鍾這個人到底是誰?」

    「就是以前曾經跟你提過的我的師父。」

    收下信封的同時,朝永冷淡地回答。

    「啊,就是朝永拜師學習靈療的那個?」

    「沒錯。」

    據說在幾年前跑到大陸去,然後就那樣音訊全無了。

    朝永小心翼翼地來回翻看信封之後才打了開來。飛快地瀏覽過起起伏伏的書麵之後,他一臉不高興地將瀏海往上一撩。

    「那男人……一回到日本來,馬上就把一個燙手山芋丟給我。」

    「上頭寫了什麽?」

    「那個臭小鬼是吳鍾的患者。明天要在白川醫院進行手術,所以希望先把他寄放在這裏。」

    「意思也就是……這孩了生了靈異疾病?」

    綺羅帆的臉蒙上一層陰影。

    「吳鍾明天會幫我動手術。」

    珠樹天真無邪地說道,看來他也自知自己生病了。

    「……是什麽樣的……病呢?」

    綺羅帆戰戰兢兢地詢問朝永。

    朝永偷瞄了珠樹一眼。看到他這個舉動,綺羅帆便揮了揮手說:「算了,當我沒問吧。」

    珠樹抬起臉……

    「憐央麻,你可以告訴綺羅帆我的事情,沒有關係啦。」

    然後又落寞地補充說明。

    「告訴她其實我是吸血鬼……」

    「吸血鬼?」

    睜大了眼睛的綺羅帆現學現賣地將吸血鬼三個字照念一番反問回去。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

    「啊、啊啊、啊啊。嗯,吸血鬼啊。原來如此,珠樹是吸血鬼呀。」

    一邊擠出虛偽的笑容,綺羅帆一邊恍然大悟似的不斷點頭。她自以為是因為珠樹年紀還小,才會故意以那種淺顯易懂的方式來說明病情。

    朝永緩緩地搖搖頭。

    「不,我們是說真的。那個臭小鬼是吸血鬼,而且是一般被稱作吸血鬼真祖的重病。」

    「嗯嗯,我知道啦。所以才會叫他吸血鬼嘛,不是嗎?」

    綺羅帆臉上持續掛著不自然的微笑,拍了朝永的背一下。可是,隨著她好好端詳朝永不苟言笑的表情之後,笑容也逐漸從臉上消失。

    「……咦,難不成是真的?」

    「我剛剛不就說了嗎?小柴珠樹是『吸血鬼症』的患者。正確的名稱為『血中乙太球增加症』,是從中世紀存在至今,極具曆史的靈異性疾病。」

    「吸血鬼是疾病?」

    綺羅帆叫破了嗓音。

    一提到吸血鬼,大家立即會聯想到在被樹海層層包圍的東歐城堡裏,白天沉睡在棺木中,太陽一下山便渴求處女鮮血而在夜空中飛翔的美男子。雖然擁有超越人類的能力,可是對陽光和大蒜非常脆弱、並且在喝不到血的時候會改喝蕃茄汁來苦撐等等,在這一類漫畫與電影的影響下,綺羅帆對吸血鬼的印象根深蒂固。所以沒辦法一下子就相信眼前的事實。

    「生病……難道是不吸血就會死掉的那種病嗎?」

    「不,剛好相反。這是打從吸血鬼傳說誕生以來,就一直飽受誤解,至今依舊沒有解開的誤會……但實際上吸血鬼是不吸血的。」

    「啥?這跟字麵的意思不是很矛盾嗎?」

    「積非成是也沒辦法。所謂的吸血鬼症,即『血中乙太球增加症』,是血液裏存在著一種被稱作『乙太』的結晶物質,並且會自己增殖的疾病。」

    「『乙太球』?」

    綺羅帆皺起眉頭。

    「就是妖魔這種幽星界的生物體液裏所含的成份。不但看不見,而且沒有質量,是屬於黑暗物質(darkmatter)和看不見的質量(missingmass)的其中一種。」

    「呃……換句話說……就是不存在於物理世界的東西嗎?」

    「沒錯……血液中帶有『乙太球』的人類,可以擁有一般人無法想像的能力。傳說中的吸血鬼之所以時而在空中飛舞,時而擁有不死之身,就是這個緣故。可是,一旦『乙太球』超過一定的級數,人類將無法繼續存在於物理世界。因此,『血中乙太球增加症』的患者基於生理現象,會想要把過度增加的『乙太球』排出體外。由於『乙太球』在物理世界隻能在血液中傳播,所以想要排到體外可說極其困難。在這種情況下,隻好把自己的『乙太球』注入別人的血液中。」

    說完之後,朝永就扯著規規炬矩地坐在椅子上的珠樹的嘴巴,強迫它打開。

    「憐央麻很痛耶!很痛啦!」

    不停喊痛的珠樹咧開嘴後,朝永敲了敲形狀嬌小可愛的犬齒。

    「『血中乙太球增加症』的患者,犬齒上擁有用來注入乙太球,但是肉眼看不見的洞口。他們用犬齒咬住受害者,然後將『乙太球』注入對方體內,以減少自己血中的含量。因為在攻擊同時間也發生血液交換的情況,所以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就像是在吸血一樣。」

    「原來如此,我都不知道……」

    綺羅帆眨動著大眼睛。

    雖然吸血鬼的存在屬於異常事態,不過對於經曆過屁股長尾巴和朝永的魔法後,在這方麵的感覺已經麻痹的綺羅帆而言,反而是對吸血鬼不吸血反將血液注入這件事訝異不已。這麽一來不就變成送血鬼了嗎?

    「『乙太球增加症』在靈異疾病當中不算少見。光是已經獲得確認的患者數字,在地球上就有約三十萬人,其中大部分部屬於被稱作『公會』的共同體。雖然『公會』在古時候是為了對抗梵蒂岡組織而成的,不過現在大多數都嚴禁吸血鬼啃咬健康者,是指導吸血鬼與社會共生共存的和平團體。」

    朝永在餐桌上坐下後,翹起修長的二郎腿麵向綺羅帆。

    「共存……可是照你剛剛所說的內容來看,他們如果不去咬人稀釋血液就沒辦法活下去不是嗎?」

    「『乙太球』可以藉由乙太透析,一種讓血液通過特殊滲透膜來減少的醫療方式。隻要定期進行這項醫療,就能過著與健康者無異的生活,若能將血液中的『乙太球』全部透析成功的話,甚至有可能完全治愈。隻不過,棘手的問題在於突變種——吸血鬼真祖的病例。」

    「那個真祖指的是?」

    「吸血鬼有三類,亦即遺傳自父母的先天性吸血鬼、被其他的吸血鬼輸送『乙太球』而變成了吸血鬼的後天性吸血鬼,以及盡管雙親和血族裏沒有吸血鬼,卻突如其來地血中產生了『乙太球』,並且開始增生的突變性吸血鬼……這就是吸血鬼真祖。吸血鬼真祖血液中的『乙太球』總是維持非常高的級數,不管怎麽透析也會因為增殖速度太快而無法有效減緩,是『乙太球增加症』患者裏最為嚴重的症狀。」

    「最為嚴重……」

    綺羅帆一臉飽受衝擊的表情注視著珠樹。

    (不管怎麽看,他都是個很活潑的普通小男孩呀……)

    靈異疾病光是看肉體表麵並無法得知病情的輕重,雖然這個道理已從最近才接受了朝永的手術,如今已完全康複的少女身上獲得了印證,不過綺羅帆依然深受打擊。

    「可、可是,朝永的老師接受了手術委托,就是為了醫治吸血鬼真祖的疾病吧?」

    綺羅帆就像在尋求一線希望似的抬起頭來,朝永閉上眼睛點點頭。

    「隻要進行『總換血』手術,也不是不可能根治。從動脈、微血管到靜脈裏頭,將受到『乙太球』侵入的血液一滴也不留地全部換掉,是極高難度的手術,如果動這手術的話,血液中的『乙太球』就會消滅,吸血鬼真祖便能根治。」

    「真的辦得到嗎?」

    「有可能,隻不過需要高等級的魔力和咒力就是了。我擁有那個知識,但沒實際執行經驗。不過,如果是吳鍾的話……我想相關經驗應該很豐富吧。這個時候他應該正在培養總換血時會用到的珠樹血液。」

    「是嗎……那太好了。」

    綺羅帆就像獲救似的鬆了一口氣。

    「珠樹,你之前是不是待在『Erika協會』的小野寺那裏?有辦法委托吳鍾的人,找遍全世界也沒有幾個。」

    「對呀,我之前和美貴姊一起住在船上。」

    或許是因為聽到了認識的名字,珠樹欣喜地點頭回答。

    「『Erika協會』?」

    「沒錯。那個協會專司照顧因靈異疾病而變成了孤兒的小孩,具有世界級的規模,我也曾經好幾次接受日本分部的委托案。」

    (孤兒院……那麽,珠樹果然沒有爸爸和媽媽……)

    綺羅帆露出無奈的表情。

    這時珠樹垂下了眼簾。

    「……爹地和媽咪都因為我生病的關係,從我的眼前消失不見了。」

    綺羅猛然驚覺。聽珠樹這麽一說,她便完全了解了。

    珠樹並非沒有父母,隻不過不在身旁而已。因為吸血鬼這個疾病的緣故……珠樹被拋棄了。

    「所以我才要接受吳鍾的手術呀,如果動了手術治好病,爹地和媽咪就會回來啦。」

    這一席話教人無言以對。

    綺羅帆心想,就算治好吸血鬼疾病,珠樹的父母也一樣不會回到珠樹的身邊吧。如果說隻要病治好了就能接受他的話,那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把他丟給孤兒院了,不是嗎——

    她凝望著珠樹。

    在感覺寂寞的臉上,一雙眼睛因微小的希望之光而閃閃發亮。那是深信隻要治好疾病自己的父母就會回到身旁來的眼睛。

    (萬一就算病治好了,爸爸和媽媽還是沒有回來的話……)

    綺羅帆內心隱隱作痛。

    「是嗎?希望你可以早日和爸爸媽媽見麵呢。」

    「嗯。」

    在勉強擠出來的笑容背後,有一種謊言之後的苦澀在心中蔓延開來。

    (即使說謊也無妨,能動手術治好病就是一件好事。)

    綺羅帆在心裏如此自言自語後,轉頭麵向朝永換了個話題:

    「那麽,明天的手術幾點開始?」

    「上麵沒寫,大概是打算看情況再聯絡吧。」

    朝永用手背輕拍了一下信紙。

    「是喔——朝永也會參加手術吧?有我能幫忙的事嗎?」

    綺羅帆一臉正經地說。她心想隻要是能為珠樹盡一份力的事,無論什麽都願意做。

    朝永一臉不屑地哼了一聲。

    「……誰說我要參加吳鍾的手術了?」

    綺羅帆愣住了。

    「咦?可是今晚不是要收留珠樹,然後在這裏等吳鍾師父來嗎?總不可能等手術一開始就把事情丟給他一個人,自己溜出去……」

    「誰說要收留他了?」

    「你說啥?」

    「接受手術委托的人是吳鍾,而珠樹則是他的患者。為何我要收留他?」

    朝永以超級認真的表情對綺羅帆說道。

    「不,有什麽為不為何的……吳鍾師父是朝永的老師吧?一般人都會抓著頭說『既然是老師的要求那就賴不掉啦』之類的不是嗎?」

    「你講的是哪個年代的哪種老師啊?我先聲明,我雖然是吳鍾的弟子,不過那已經是四年前的往事了。連通電話也不打,就把患者和信件丟了過來,不僅如此,還要我提供手術室。我可沒善良到會甘願接受那種沒天理的要求。」

    「人家之所以沒有先打電話給你,是因為如果打了你鐵定會拒絕的關係吧?他知道你討厭小孩,所以……」

    「所以我說我看不慣他的做法。明明那麽多年沒聯絡了,真是搞不懂那個禿驢在想什麽。」

    朝永雙臂交抱嘟起嘴巴。看來他似乎對吳鍾這名人物懷抱著複雜的感情。

    「你在鬧什麽別扭啦!?隻不過是讓小孩子留宿一晚而已嘛!你答應了這點要求又不會少塊肉。」

    「隻是一個晚上?」

    朝永冷冷地盯著珠樹。

    「就算隻是一個晚上我也不想和這種臭小鬼一起過。」

    「為什麽啊?人家又可愛又聽話耶!」

    「管他乖不乖、可不可愛的,我就是討厭小孩。光是呼吸同樣的空氣,精力就會連根一起被吸走。更何況……」

    從餐桌跳下的朝永露出了冷酷的表情。

    「和吸血鬼在同一個地方睡覺,要是在睡著的時候,被趁機咬了一口變成吸血鬼的話,我可是會崩潰的。」

    「喂、朝永!你未免……」

    說得太過分了!當綺羅帆打算這麽說的時候,珠樹衝向了朝永。

    「我才不會咬人!因為美貴姊跟我說過絕對不準咬任何人!」

    珠樹鼓起腮幫子瞪著朝永。

    朝永絲毫不為所動,冷冷地瞪了回去。

    「誰知道你是不是嘴巴說說而已。『乙太球』增殖的吸血鬼基於生理需要會有想咬人的欲望。就算被人禁止,還是會有控製不住的時候哪。」

    「我就說我不會咬人了!」

    珠樹拚命大吼,茶褐色的眼睛裏浮現偌大的淚滴。

    「天曉得。總而言之,我不想把你這種兩三下就哭出來的吸血鬼小孩放在自己家裏。」

    「我也不想跟憐央麻在一起。我最討厭憐央麻!」

    「那可真巧,我也不喜歡你。快點滾回吳鍾身旁吧!」

    朝永低頭睥睨著眼泛淚光的珠樹,一麵指著客餐兩用廳的出口。

    這時——

    碰咚!

    忽然響起了仿佛木質地板要被掀開來的轟然巨響,是綺羅帆介入互瞪的兩人之間的聲音。

    她在朝永麵前擺出威風凜凜的架式,以麵紅耳赤又充滿憤怒的表情仰頭狠瞪朝永。就連平時態度傲慢的朝永,也對她的氣魄感到畏怯。

    綺羅帆把手放在胸口上挺直了背之後——

    「我明白了,那就由我帶珠樹回家一個晚上。」

    她凜然地如此表示。

    「綺羅帆——」

    珠樹緊緊抱住綺羅帆的腿。

    「……櫻、櫻乃,你是說真的嗎?」

    朝永的額頭開始冒汗,還發出了焦慮的聲音。

    「我一直都是認真的。」

    綺羅帆冷靜地如此說道。

    「可是……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珠樹可是吸血鬼喔。」

    「像你那樣的做法就叫做歧視!」

    「不是歧視,這是避免感染所需要的客觀事實。」

    「不對,這是歧視!」

    綺羅帆用力指著朝永。

    「話、話說回來,你打算怎麽跟你的家人解釋?突然把一個不認識的小孩帶回去會啟人疑竇的!」

    「不勞您操心。今天我父母都去幫琢己的棒球比賽加油,在明天黃昏之前不會回來的——啦!」

    綺羅帆扮了個鬼臉,然後抱起雙臂,賭氣地麵朝旁邊。

    朝永抽動著單邊的眉毛露出苦瓜臉之後,擠出了低沉的嗓音:

    「……櫻乃,如果你堅持一定要收留的話……那就由我……收留那個臭小鬼、不對,是小柴珠樹,那也無所謂。反正,被拜托的本來就是我。」

    維持麵朝旁邊的姿勢,綺羅帆內心「咦?」一聲嚇著了。沒想到朝永竟然會主動讓步。她偷偷瞄了他一眼,還真是一臉狼狽的模樣。

    綺羅帆有一點——真的有那麽一點感到欣慰。即使把珠樹批評得很過分這一點無法原諒,但至少可以肯定朝永是出於關心才會答應的。

    可是,綺羅帆不露痕跡,隻是拚命地搖頭。

    「不要,不用麻煩你了,就算隻有一秒也不能把珠樹丟在像你這種偏執狂醫生的住所。珠樹,你也想和我在一起對不對?」

    「嗯。」

    綺羅帆和珠樹以天使般的笑容相視而笑。

    「啊不、可是……」

    綺羅帆斷然地跟想要繼續加以阻止的朝永表示。

    「總而言之,不管你怎麽說,我就是要帶珠樹回家!」

    三十分鍾後,在白川醫院進駐的大廈一樓大廳裏,出現了以一副如同帶著小孩回娘家的妻子般手牽珠樹的綺羅帆,以及泱泱不樂麵露難以言喻的表情、目送兩人離開的朝永身影。

    2珠樹的煩惱

    「這裏是我家,今晚你就在這裏過夜唷。」

    「哦哦——」

    在黃昏時刻位於中野住宅街的櫻乃家門前,從醫院回來的綺羅帆和珠樹就站在這裏交談。

    「這房子比我想像中還要小呢。」

    從玄關前環視屋子的珠樹微微地歪著頭。

    「別挑剔了,至少還是市區的透天厝啦!」

    櫻乃家大約三十五坪,還有一座小院子,以市中心的獨棟房屋來說已經算是相當氣派的了。

    綺羅帆打開玄關的鎖後,輕輕地推開了門。雖說家人理當不在,姑且還是得小心行事。她把頭探進門裏打探動靜,裏頭完全沒有任何人的感覺。

    「好——歡迎來到櫻乃家。」

    綺羅帆將門徹底打開,攤開手招呼珠樹進入。珠樹發出歡呼跳進屋內,隨意地將魔鬼貼的鞋子一踢,準備直接踏上玄關。

    綺羅帆伸手一把擒住珠樹的後頸。

    「請把鞋子排整齊。」

    「綺羅帆說話跟修女好像喔。」

    珠樹即使嘴上抱怨個不停,還是聽話地排好鞋子踏上玄關,然後在走廊上奔跑。

    跟著珠樹進門後,綺羅帆前往廚房。如她所料,在餐桌上發現了母親誌保留下的紙條:

    (晚餐你不如就吃個披薩吧。)

    上頭還夾著千圓日幣兩張和附近披薩店的傳單。

    「珠樹,你要吃晚餐嗎?」

    綺羅帆詢問躺在客餐兩用廳沙發上的珠樹。雖然她覺得他不久之前才吃了那麽多東西肚子應該是塞不下了,不過以防萬一還是確認一下。

    「嗯,肚子還滿餓的耶。」

    與期待相反的回答令綺羅帆為之沮喪。依他那個吃法來看,光靠兩張野口博士怎麽算都覺得不夠用,綺羅帆算著荷包歎氣。(野口博士:日本千圓紙鈔上的人物,野口英世。)

    「綺羅帆,我可以去二樓嗎?」

    從走廊傳來珠樹的聲音,似乎是趁著綺羅帆稍不留意時移動了。

    「等、等一下。」

    綺羅帆慌忙來到走廊時,珠樹早已開始爬樓梯了。綺羅帆趕緊追了上去,在珠樹快爬完樓梯時一把逮住他。

    「珠樹,我現在要製訂這個家的規範喔,你會遵守規範吧?」

    「對啊,我會。」

    綺羅帆在臉的前方豎起食指後,珠樹一臉嚴肅地點頭答應。

    「這間屋子裏珠樹不可以進去的房間有三間,那就是這一間、還有裏頭的兩間房間。」

    綺羅帆手指麵朝走廊的房門,分別是弟弟琢己的房間、以及雙親的臥房與書房。

    「其他的房間你想去哪兒都可以。聽清楚了嗎?你能不能遵守?」

    「嗯。」

    「很好,了不起,那歡迎你來到姊姊的房間。」

    綺羅帆摸摸珠樹的頭,打開了自己的房門。

    珠樹跑進了房間。他似乎正值不管是什麽時候隻要不跑就沒辦法滿足的年紀。

    「哦哦~」

    珠樹在房間裏四處張望後,縱身撲到了床上。

    「好軟好膨喔!」

    他在床上四處跳動。

    「真有精神耶。」

    綺羅帆解開製服的緞帶,在床邊坐下,疼惜似的眯起眼睛望著在床上蹦蹦跳跳的珠樹,心想如果擁有一個和自己年紀有點差距的弟妹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綺羅帆有好一會兒沒換下製服隻是凝視著珠樹——

    不過,她忽然皺起了臉。

    「嗯……?」

    她抽動短小的圓鼻子。

    似乎有一股臭味。

    不知是泥巴的味道還是什麽臭味,總之,就是一股強烈的臭氣。

    綺羅帆循著臭氣的來源挪動頭部,最後來到了停止跳動在床上玩起自由式劃水的珠樹身上。確定臭氣的源頭就是珠樹沒錯。

    雖然在醫院和回程的電車上同樣也都隱約覺得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可是還沒有那麽明顯。不過,在空間不到三坪的綺羅帆房間味道就濃到讓人快受不了。

    「珠樹……」

    「怎?」

    珠樹停止白由式滑水,擺出好像在換氣似的姿勢抬起頭固定不動。

    「你有幾天沒洗澡了?」

    「我算算喔。」

    珠樹掐指計算。

    「我從見到吳鍾以來就沒洗啦,大概有七天吧?」

    「七天!你一個禮拜沒洗澡了?」

    綺羅帆發出哀號站起身,從床上抱起珠樹夾在腋下之後,拔腿衝出了房間。飛快踏下樓梯。

    「綺羅帆你要去哪兒?」

    「除了浴室不然還能去哪兒!」

    腋下的珠樹開始掙紮要賴。

    「不要!我超討厭洗澡的!」

    「這不是你喜不喜歡的問題!居然一個禮拜沒洗澡,難怪會臭。如果換作朝永,一聽到就當真把你從窗口丟出去了!」

    這下終於了解第一次見到珠樹的瞬間,朝永會扭曲五官的理由了。因為朝永是那麽地神經質,想必即使在那麽遠的距離他也一樣發現到珠樹的不衛生吧。因此也可以理解為何他會避開擁抱、還有對珠樹露出異常厭惡感的原因了。

    「不要、我不要洗啦!」

    綺羅帆把掙紮得更起勁的珠樹帶到一樓的浴室,蠻橫地扒掉連身工作服和內褲。

    「啊咧。」

    綺羅帆的眼睛縮成了豆子般大小。

    原本以為該長的東西卻沒長。

    「珠樹……其實你是女孩子?」

    珠樹悶不吭聲,別開了些許泛紅的臉。

    因為她把鮮紅色的頭發剃得太短了,所以之前怎麽看都像個男生。這個年紀的小孩從外觀上幾乎無法辨別出性別。

    「既然是女生,那就更應該要整理得幹淨一點。」

    綺羅帆走進浴室後開始在浴缸注滿熱水。一走回來就發現珠樹縮在洗衣機旁的角落,如同一隻被拋棄在大雨中的小狗或小貓般渾身顫抖不已。

    「人家就是討厭洗澡嘛。與其進去洗,我寧願死給你看……喔?」

    珠樹像是在鬧別扭似的噘起了嘴巴。

    「你為什麽會這麽討厭洗澡咧?」

    綺羅帆莫名其妙地雙手環抱。

    然後碰一聲敲打了手。

    「好吧,幹脆我也陪你一起洗吧。這樣如何?」

    綺羅帆回憶起自己在升上小學高年級以前,同樣也很討厭一個人洗澡。甚至在四年級以前還跟父親幸助一起洗過。

    「綺羅帆陪我洗?」

    珠樹吸吮苦手指。

    再三苦惱之後,她才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點頭答應了。

    「真虧你身體這麽髒還能撐著不洗耶,都不覺得癢嗎?」

    用絲瓜做成的海綿搓洗著珠樹滿是泡沫的後背,綺羅帆愣然說道。

    好比說後背或腳,這些被衣服遮蓋住的皮膚全都長了一層好像泛黑的水藻。令綺羅帆禁不住地感歎,原來人一個禮拜不洗澡的話就會變成這副德性。

    「一點也不癢啊,我好得很咧。」

    「就算你覺得沒差,看到你的人可是會渾身發癢的。」

    綺羅帆從珠樹的腳趾到頭頂,不放過任何一個小角落細心地用海綿幫她搓揉之後,轉大水量用蓮蓬頭把泡沫衝掉了。桃色、滑嫩又充滿彈性的肌膚旋即從泡沫的下方顯露而出。

    (果然,小孩子的皮膚就是漂亮。)

    綺羅帆一邊和自己的皮膚做比較,一邊凝視了好一下子之後,啪一聲拍了一下那粉嫩的後背。

    「好啦,洗幹淨囉,去泡熱水。」

    「好~~」

    明明珠樹在進來洗澡前是那麽地百般不願意,現在倒是很聽話地跳進了浴缸。待她一泡進一盆水量並不多的熱水中,便感覺舒服地放鬆了臉部肌肉。

    「快哉、快哉。」

    不曉得她是從哪兒學來的,珠樹搬出了感覺有些老氣橫秋的用詞。

    「說得挺妙的嘛。」

    綺羅帆聳聳肩膀,將頭發弄濕開始為自己洗發。

    用雙手在天然的淺褐色頭發上搓著泡沫的同時,綺羅帆直盯著鏡中的自己。接著她暗地輕輕歎了一口氣,小心沒讓珠樹察覺。

    (雖然當初憑著一股衝動就放話要收留她……)

    事到如今才開始變得有些不安了。

    光是洗個澡而已,就鬧出了一番小騷動。「才一個晚上而已你照顧一下人家會怎樣」……雖然先前對朝永講這句話的時候好像很輕鬆,但事實上要收留一個和自己非親非故的小孩或許是挺辛苦的。

    目前預定洗完澡後吃個晚餐、稍微看一下電視就上床睡覺。雖說隻要沒有不尋常的狀況發生,應該可以平順地度過完這一晚,不過對方可是不知會捅出啥簍子來的小孩子。很可能會跟洗澡時一樣,有無法預測的突發狀況也說不定。

    況且——

    『珠樹可是個吸血鬼。』

    朝永的台詞在腦中蘇醒。

    現在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泡在浴缸裏的小女孩正是吸血鬼,而且是被稱為真祖的重症吸血鬼。

    要是被吸血鬼咬了,也會變成吸血鬼。萬一感染上了吸血鬼症的話……

    (不、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的!)

    綺羅帆微微地搖了搖頭。

    (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啊,怎麽可能發生珠樹咬我的事情呢?)

    綺羅帆就像在勸說自己一樣,堅定地如此心想。在白川醫院跟朝永放話要收留珠樹時,她內心絲毫沒有過任何珠樹會咬人的念頭。可是到了現在,她發覺在內心更為深處的地方有一道隱約不安的陰影冒了出來。

    (——看來我也沒啥資格說朝永是個有偏見的醫生呢。)

    綺羅帆抿緊了嘴。心想,明天等見到了朝永就跟他為今天的事道歉好了。

    結束洗發衝水的動作,綺羅帆偷瞄了珠樹一眼。

    她心頭一驚。

    浴缸裏的珠樹正以一臉沉重的表情緊盯著綺羅帆不放。一股有種剛剛所想的事情全被珠樹看穿了的感覺,讓綺羅帆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綺羅帆。」

    珠樹的嘴巴緩緩地張開,綺羅帆倒吸一口氣。

    「怎、怎樣?」

    「綺羅帆——你的胸部實在小得可以耶。」

    碰咚——

    綺羅帆泄氣到了極點,一頭撞上了眼前的鏡子。

    就在綺羅帆認真地思索著珠樹的吸血鬼症還有偏見等問題的時候,當事人珠樹所注意的卻是綺羅帆的胸部的樣子。在綺羅帆腦裏嫋嫋升起了一半的不安與焦躁一口氣煙消雲散了。

    「會、會嗎?我隻是比平均值還要小一點而已啦,大概吧。」

    綺羅帆按壓著胸部。自己難道真的有貧乳到連這種乳臭未幹的小女生都嫌的程度嗎?她的信心深受打擊,而且挺嚴重的。

    「可是,修女美貴姊的胸部跟火箭很像耶。」

    「火箭?」

    綺羅帆開始想像起高聳於種子島宇宙中心發射台上的兩枚H2火箭。確實,一般尺寸再怎麽擠怎麽堆,感覺都沒有勝算能贏過那個叫美貴姊的修女。

    當綺羅帆一麵嗚嗚沉吟,一麵從各個方向又是擠、又是托胸部的想要弄出火箭形狀的時候

    「綺羅帆,你曾經動過手術嗎?」

    突然珠樹以沉靜的聲音詢問道。

    綺羅帆停止擠胸的動作,轉頭麵向珠樹。

    「嗯,有啊。和珠樹明天要動的手術一樣,是使用魔法手術,由朝永幫我執刀的。」

    「你那時都不覺得害怕嗎?」

    「嗯~~~~倒也不是啦。因為那時候已經是攸關性命的問題了,根本沒有心思害怕手術。」

    當時因為又是屁股長尾巴、又是頭上長貓耳的,簡直是一團混亂。

    「而且,因為朝永看起來還挺有自信的,所以我便有信心手術一定會成功吧。你想想看嘛,那家夥感覺好像有滿腔莫名其妙的自信對吧?」

    腦海裏浮現出朝永的臉,讓綺羅帆笑了出來。

    珠樹咕嚷似的說道:

    「……原來如此,綺羅帆『煞到了』憐央麻啊。」

    綺羅帆的臉瞬間如熱水器一般瞬間變得火燙,有一種仿佛蒸氣從頭頂和兩耳噴發出來的感覺。

    「為、為什麽會扯到那裏去啊?應該說,你怎麽會知道『煞到了』這種字眼啊!」

    「修女說的呀。她說信任某個人,意思也就等於煞對方煞到想要用機關槍把對方射成蜂窩。」

    到底那個美貴姊是哪門子的修女?綺羅帆對此感到十分疑惑。

    珠樹像是有所領悟似的雙手交叉環抱,點頭嘖嘖稱是。

    「那綺羅帆以後會跟憐央麻結婚了。」

    「所以說,為什麽事情會扯到那種地方去啊!?拜托,我隻是相信他身為靈異醫師的技術,對他這個人我—點感覺也沒有,甚至說是討厭也不為過啦。個性陰沉、死腦筋不知變通、對小事情龜毛得要死、而且又愛性騷擾。外表或許長得很不錯啦,可是照那樣……」

    綺羅帆心想為何自己要拚命地跟一個小孩子否認那麽多,卻又繼續沒完沒了地批評朝永。珠樹則是麵露不可思議的表情聽著。

    綺羅帆重新注視珠樹。

    「珠樹……你害怕明天的手術嗎?」

    頓了一會兒——

    「……我好伯。」

    就像是在為要不要誠實說出自己的感受煩惱了老半天一樣……就是給人這種感覺。

    「我喜歡吳鍾,所以我相信他。但是……」

    「我想……也是吧。」

    珠樹要動『總換血手術』。據說是要將全身的血液換掉的手術。聽到那樣的說明,就算不是小女生也同樣會感到害伯吧。

    「會痛對不對……?」

    「對不起……這我不知道。」

    「如果會痛……那就很討厭耶。」

    珠樹在胸前雙手合十。

    綺羅帆倒抽了一口氣。

    珠樹的身體正在不停發抖。

    她在害怕,無論如何就是會害怕。

    在那嬌小的軀體裏,正拚命試圖逃離手術的恐懼,逃離甚至連旁觀的綺羅帆都為之變得不安的絕對恐懼。

    綺羅帆靠近浴缸,上半身往前傾溫柔地撫摸著珠樹的頭。

    顫抖緩緩地停歇下來。

    珠樹抬起了臉。

    「綺羅帆,等我動了手術後,爹地和媽咪真的會回來嗎?」

    茶褐色的大眼睛不安地轉動。

    綺羅帆頓時說不出話來。可是,她把手放在珠樹的臉上,用力地點了點頭。

    「放心吧,如果珠樹的病治好了,他們一定會回來的!」

    這是欺騙——綺羅帆如此默想。自己正在扯一個漫天大謊。可是,除此之外又該怎麽跟害怕動手術的珠樹說才好呢。

    「嗯,說得也是。」

    珠樹露出燦爛的微笑。

    綺羅帆忍著快哭出來的衝動凝望著珠樹,並且在內心默想:

    珠樹或許的確是吸血鬼沒錯。不過,她不可能會去吸任何人的血。她隻是一個一心想見自己父母的小女孩——

    那麽——

    讓我們把時間稍微加速一下,直到兩人洗完了澡。

    「珠樹,慢著!不要跑!」

    綺羅帆一邊將橘色的毛巾揮舞得像是牛仔的繩子一樣,一邊追趕一絲不掛的珠樹。

    (她幹嘛逃跑啊?我都已經被搞得莫名其妙了。)

    綺羅帆追逐著把一樓地板弄得濕淋淋的珠樹背影,心中覺得甚是不可思議。一起離開浴室後,就在綺羅帆把毛巾放在她頭上,想要擦拭珠樹濕答答的身體那一瞬間,她突然一溜煙跑了。

    雖說再不多久就是七月,但隻要太陽一下山氣溫也會隨之下降。明天就要動手術了,如果洗完澡著涼因而感冒的話那就麻煩了。縱使隻是短短一個晚上的暫時監護人,綺羅帆也有做好珠樹的健康管理的責任。此時綺羅帆身上隻圍了一條浴巾就四處追著珠樹跑。

    珠樹完全不理會綺羅帆的製止,暢行無阻地在客餐兩用廳、和室、廚房的餐桌間四處奔跑,她活用嬌小的身體在餐桌底下和綺羅帆兩手的空隙間鑽來鑽去,逃得不亦樂乎。從她發出歡樂的叫聲並且又蹦又跳的模樣來看,似乎是在跟綺羅帆玩鬧。

    (小孩就是小孩……)

    即使無奈地歎了口氣,心想現在就陪她打鬧一番也好的綺羅帆,用手指在頭上擺出了角後,便露出恐怖的表情追著珠樹跑來跑去。

    過了一段時間,原先以輕快的步伐行雲流水地奔跑的珠樹忽然停了下來。

    在綺羅帆巧妙的誘導之下,她被逼到玄關的角落了,眼前是斷崖絕壁。

    珠樹臉上寫著糟糕兩字轉頭回望。

    綺羅帆不懷好意地扭曲了桃色的嘴唇,雙手高舉著毛巾慢慢接近珠樹。

    就算珠樹再怎麽皮也沒辦法全裸跑到外麵去。她麵朝綺羅帆,一臉驚恐地一步接著一步往後退。

    差不多有一隻腳的半邊腳底踏出絕壁,在被追到退無可退的珠樹麵前,綺羅帆擺出了威風凜凜的模樣。

    「呼呼呼,看來是你認命繳年貢的時候了。」

    說出有如時代劇裏惡人的台詞之後,綺羅帆打算用毛巾包住珠樹濕潤的暗紅色頭發。

    就在這個時候……

    「抱歉——」

    突然冒出了第三者的聲音,綺羅帆眼前玄關的門旋即打了開來。

    「啊咧。」

    綺羅帆僵住了。

    玄關前的人也維持著開門的姿勢僵住了。

    ………………………………………………………………………………………………………

    仿佛四周的空氣在刹那間結凍了一般,綺羅帆有種被施以魔法的感覺。

    不過,珠樹倒是十分幹脆地破解了這道魔法,指著來訪者喊道:

    「啊,憐央麻。」

    幾乎和她的聲音同一時間——

    綁在綺羅帆肩上的浴巾綁結突然鬆開了。

    ………………………………………………………………………………………………………………………………………………………………………………………………………………

    啪啦一聲。

    就好像真的發出了如此的聲響般,浴巾滑落下來。

    經過零點幾秒的誤差,玄關前的人物深鎖起眉頭。

    「果然跟火箭差得很遠呢。」

    珠樹的這句台詞被綺羅帆的慘叫聲給遮蓋掉了。

    3朝永的請求

    「再怎麽沒常識也該有個限度!」

    碰——

    綺羅帆敲了餐桌一下。擺放在桌上的披薩瞬間彈上半空,原本想伸手去拿美乃滋蝦子披薩的珠樹露出嚇了—跳的表情。

    現在的時間地點是距洗完澡的意外事故約莫一個小時左右的客餐兩用廳。身穿運動夾克站在擺放了大量披薩的餐桌附近的綺羅帆、與一身醫師袍的朝永、以及穿著黃色睡衣的珠樹三人的身影出現在這裏。

    綺羅帆正橫眉豎目地瞪著朝永。那模樣就好比地獄的閻王或棲息於迷宮深處的惡鬼,仿佛隻要看上一眼就會糾纏到夢裏來的猙獰表情。

    可是當事人朝永,則是事不關己似地坐在披薩吃個不停的珠樹旁邊的椅子上,翹起長長的二郎腿,啜飲著自行在廚房衝泡的即溶咖啡。

    綺羅帆看到朝永那個態度便愈來愈顯得火大,身體直發抖。

    「喂,朝永,你有在聽嗎?」

    綺羅帆又拍了一同桌子,朝永這才抬起了頭。

    「如果你一定要這麽大聲的話,就算我不想聽也一樣聽得見。」

    這是多麽厚顏無恥的態度啊。綺羅帆用顫抖的手指指著他的臉。

    「你這個人,虧你居然還能擺出那麽風涼的表情耶。都、都看見……人家的裸體了!」

    綺羅帆滿臉通紅地咆哮。朝永哀歎了一聲之後,感覺無奈地搖了搖頭。

    從出浴室的不幸事故以來,截至目前為止,綺羅帆一直都是這種感覺。一而再再而三指責看到了自己裸體的朝永,並以強硬的態度做出言語攻擊。不論朝永再怎麽解釋、甚至為吵著肚子餓的珠樹訂了晚餐披薩並自掏腰包付清全額費用,綺羅帆的怒氣就是無法平息。

    「櫻乃……剛才我已經說過好幾遍了,我好歹也是個醫生,我的工作就是麵對人類的身體。所以不論是隻披著一條浴巾也好、渾身光溜溜也罷,看在我眼裏是一點感覺也沒有。甚至可以說,我看櫻乃你的身體跟看珠樹的裸體並沒有什麽差別。」

    「你果然看到了!」

    綺羅帆的臉因為憤怒與羞恥從紅轉成石榴色,然後像機關槍似的將下流、好色、悶騷等等這一類的謾罵字眼接連不斷地數落—遍。不過,朝永卻是一副好似全部都沒聽見的樣子,一臉好整以暇的表情把咖啡杯往嘴邊送。

    「基本上就算門沒有鎖,一般人會擅自打開別人家玄關的大門嗎?」

    「……這件事你已經講三遍了。我按了好幾次門鈐,可是不管我按幾百次都沒有人回應。我試著拉了一下門,結果因為沒上鎖的緣故,門就那樣直接打開了。」

    「你這是在說謊吧!?」

    綺羅帆指著朝永—口咬定。

    「我根本沒有聽到什麽鬼鈴聲。」

    「那是因為那時候我們在洗澡……」

    「不對,才不是這樣。他打從一開始的目的就是要偷窺啦!因為他早就知道今天我家的人都不在,所以就利用這個機會!」

    綺羅帆神經質地大吼大叫。朝永用手指觸著額頭。

    「我從以前就很想說了,櫻乃……你有一點自我意識過剩。不隻這樣,還有妄想癖的征兆。」

    「誰要你多管閑事!」

    「我能理解你難免會激動的心情,可是就如我先前屢次所言,我就算看了你的裸體一樣沒有任何感覺,所以你也不用為了被看到裸體的事感到不好意思。對了……你不妨當作被貓看到了,這樣多少就能釋懷一點了吧?」

    「釋懷個屁啊!」

    綺羅帆雙手環抱後不爽地別開火紅的臉,朝永又再次發出了哀歎。

    一旁拚命把披薩吞進肚裏的珠樹交互打量綺羅帆和朝永的臉。

    「難道綺羅帆和憐央麻現在是在小倆口拌嘴嗎?」

    「錯。」

    「大錯特錯!」

    兩個人幾乎同時喊出聲音。

    珠樹吸著手指嚇了一跳。

    「那麽……我可以吃綺羅帆的披薩嗎?」

    雖然不懂有什麽好「那麽」的,總之珠樹正試圖伸手去拿綺羅帆眼前的培根馬鈐薯披薩。專門訂給珠樹吃的六張大披薩早已吃得一幹二淨。

    「不準。」

    綺羅帆如飛鞭般拍打了珠樹的手,珠樹扳起臉罵了一句「小氣鬼」。

    綺羅帆做了好幾次深呼吸讓高漲的情緒冷靜下來之後,總算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好……如果不是來偷窺的話,那麽朝永大醫生是跑來我家幹嘛的呢?甚至不惜調查學校的名冊。」

    一邊將披薩嚼得喳喳作響,綺羅帆斜眼看向坐在餐桌另一側的朝永。

    「理由再簡單不過,我是來帶走小柴珠樹的。」

    朝永放下咖啡杯,以認真的表情看著綺羅帆。

    綺羅帆霎時忘卻憤怒,心頭為之一驚,這樣的反應幾乎全出自反射動作。在正經的時候這名男子的表情就是具備如此的威力。

    「事到如今才出爾反爾幹嘛?明明在醫院時對珠樹講了那麽過分的話!」

    「就是說啊、就是說啊。」

    珠樹也點頭嘖嘖稱是地附和綺羅帆。

    朝永麵不改色地盯著綺羅帆瞧,繼續說道:

    「受托照顧珠樹的人是我,所以我今晚還是必須負起收留的責任。」

    「可是你先前不就放棄那個責任了!」

    綺羅帆朝著朝永嘟起尖尖的嘴。

    「關於那件事——」

    朝永稍微往後退開,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我自己也覺得很抱歉。」

    朝永稍微別開視線如此說道。

    綺羅帆則——傻愣愣地張大了嘴巴,銜在嘴邊的披薩差點掉了下來。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那個朝永,那個不論何時永遠都自信滿滿、有著近乎厚顏無恥般的冷靜、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個性醜陋無比的朝永。居然道歉了!明天是不是有什麽天災人禍要發生廠啊!?

    「都是因為闊別四年的吳鍾突然來了聯絡,讓我有些失去了冷靜。抱歉。」

    朝永繼續謝罪。

    綺羅帆現在的心情就像看著一路追著老婆和小孩追到鄉下,然後為自己偷吃的行為謝罪的老公一樣。

    「你、你有自知之明就好。自知之明。」

    綺羅帆重新把臉別到一旁後,喳喳作響地將吃到一半的披薩全部吃完。

    「不過,這個問題不是光我一個人就能決定的吧。」

    綺羅帆在臉上掛起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麵向珠樹。

    「喏,珠樹,你想和朝永一起回去嗎?」

    珠樹用力搖了搖頭。

    「人家才不想咧,憐央麻好恐怖喔。」

    「你看人家說不要呢。」

    綺羅帆對朝永露出一臉壞心的表情。

    朝永不悅地歪起了嘴巴。

    (呼呼呼,他在不甘心、他在不甘心。)

    綺羅帆暗自竊喜。她打算抓住這次機會把過去被譏諷得灰頭土臉的帳一次算清。

    「而且如果我去了朝永那裏,綺羅帆就不能陪我了吧?我才不要呢,我死都不去憐央麻那裏。」

    珠樹瞪了朝永一眼,作勢追打地如此說道。

    朝永「唔唔唔唔唔」地發出一陣低鳴,表情就像嘴裏含著好幾十顆黃蓮一樣愁眉苦臉。

    (嘿嘿嘿嘿。)

    綺羅帆在內心竊笑。

    這下大概不管朝永好說歹說,珠樹都不可能會乖乖跟著他離開了吧。畢竟先前在醫院把人家整得那麽慘,小孩子的怨恨可是很難撼動的。

    「這就是你看見我裸體的懲罰!」當綺羅帆如此心想的同時,她一邊抱著稍稍殘酷的心情一邊注視著微露難色的朝永。

    可是——

    綺羅帆突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低頭看著下方陷入深思。

    (話說回來,珠樹是不是和朝永一起回新宿比較好呢?)

    明天的手術會在白川醫院進行。既然如此,與其到了明天才慌慌張張地趕去,不如盡可能早點從家裏去到現場比較好。而且,如果由自己開口跟珠樹說的話,很有可能她就會乖乖前往朝永的醫院了。

    (這麽說,我是不是早該開口那麽講啊?)

    綺羅帆輕輕抿住嘴,凝望著和朝永大眼瞪小眼的珠樹。

    …………隻是……

    疙瘩。她有個無法幹脆地將珠樹送還給朝永的理由。

    那既無關珠樹的好處、也無關朝永的好處,而是綺羅帆個人的理由。但是,與其說得這麽好聽,還不如稱之為任性反而比較貼切。

    ——因為內疚。

    在洗澡時覺得珠樹很可怕的心情,反而令綺羅帆猶豫著是否該把珠樹丟回給朝永。

    因為害怕了,所以把珠樹交回給朝永。

    不論是珠樹、朝永或任何人都不會去想到這個問題。就連綺羅帆自己也都清楚地明白,即使把珠樹送回醫院,其原因也和珠樹的疾病沒有任何關係。

    但是,就算這樣,她沒來由地就是覺得內疚。此外,畢竟曾經一度決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收留珠樹一晚,會有想要貫徹始終的心情也無可厚非。

    (我該怎麽辦……)

    考慮到手術的情況就該把珠樹交給朝永比較好,可是就綺羅帆個人的希望而言,她又想要收留珠樹一晚。

    在進退兩難的局麵中,綺羅帆的心情微妙地產生了動搖。

    (算了,索性去留就交給他們倆來決定吧。)

    綺羅帆看著彼此亙瞪的兩人心想。

    雖然不幫任何一邊加油助陣,但最後不管決定如何也都不會反對。照現在的狀況發展下去,朝永的形勢感覺相當不利,不過如果真的敗下陣來也無可奈何。反正最後也隻是按照原先的預定而已。

    因此,綺羅帆決定靜觀其變。

    ——可是,她這個決定卻招來了意想不到的發展。

    原本扭曲著一張臉的朝永突然恢複平穩的表情看向珠樹。

    「是嗎?看來你是堅持不肯和我一起走了,是吧?」

    珠樹點了點頭。

    朝永把手放在下巴,擺出一個陷入沉思的姿勢,一會兒之後,開口說道:

    「那就這麽辦吧,今晚我在櫻乃家過夜。這個方法如何?這麽一來櫻乃不會離開你,我也可以就近待在你旁邊。」

    「啥?」

    為之傻眼的綺羅帆立刻回過神來,發出了搞不清楚狀況的聲音。剛剛沒有聽得很清楚,朝永好像說了要在這間屋子裏過夜之類的事。

    「嗯,如果是這樣我就答應。」

    珠樹咧嘴一笑。

    「那就決定這麽辦了。」

    朝永點頭之後,望向綺羅帆。

    「就是這麽一回事。櫻乃,今天晚上我要住在這裏,沒有問題吧?」

    她停頓了一瞬間……

    「沒有問題……個屁啦!」

    綺羅帆使勁站了起來,朝永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仰頭注視綺羅帆。

    「怎麽?櫻乃反對嗎?」

    「這還用說!我爸爸媽媽還有琢己都不在家耶。你懂嗎?簡單地說,今天晚上這棟房子裏隻剩我和珠樹兩個人!」

    「這我知道,所以更加方便。」

    「一點都不方便!花樣年華的少女趁著父母不在家的機會讓男生在家裏過夜……我怎麽可能做得出這種事啊?」

    綺羅帆閉上眼睛高舉雙手。

    「你都把上一個世紀的倫理觀念搬出來當擋箭牌了,那我還能說什麽?」

    朝永單手手肘靠在桌子上,麵露不耐煩的神情。

    「不對,這是自從人類出現在這世上以來,就未曾改變過永垂不朽的真理!」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擔心個什麽勁……反正根本沒什麽好害怕的,我不會碰你任何一根汗毛。」

    「那種事誰敢保證啊!」

    綺羅帆很凶地把頭轉到旁邊。

    或許可以說,若是平常的綺羅帆,大概早就幹脆地答應朝永住下來了。可是才剛發生過那樣的事件,難免會開始在意起朝永是個男生的事實。

    沒錯,朝永雖然有那麽俊美的外貌身邊卻沒半個女伴,甚至還被女孩子們八卦懷疑他會不會是個同性戀。可是,就算是個同性戀,男生就是男生。不曉得何時心境會產生什麽樣的變化。在同一個屋簷下度過一個晚上實在是太亂來了。綺羅帆是那種感覺活潑好動,其實很保守的女孩。

    ——這時……

    朝永冷不防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他悶不吭聲地朝綺羅帆走去,站在麵朝旁邊的綺羅帆麵前,用紅色的眼睛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是怎樣,他想幹嘛?)

    綺羅帆的臉上浮現焦躁的表情。

    「櫻乃。」

    「幹、幹嘛?」

    綺羅帆咽下一口口水,揪住身上所穿的夾克胸口。

    朝永神情誠懇的臉向綺羅帆挨近。

    然後開口說:

    「求求你……希望今晚你能讓我在這裏過夜。」

    ——嗚嗚。

    綺羅帆屏聲息氣。

    雖然這也不是什麽必要再三聲明的事,不過朝永真的是宛如從熒幕或漫畫世界跳脫出來的美型男。如此俊美的臉就貼近到連毛孔都可清楚看見的距離。不僅如此,還一臉仿佛在宣稱光靠這一招就讓無數少女為之投懷送抱似的、誠懇中帶有一絲憂鬱的魅惑表情。

    若被這種天殺的表情含情脈脈地注視然後低聲下氣地拜托的話,搞不好所有類型的女孩都會情不自禁地對他百依百順也說不定,綺羅帆這樣想。事實上,綺羅帆也陷入這種狀態。

    不對,狀況有了變化。

    (我、我一定要撐住。)

    綺羅帆果敢地嚐試了抵抗。

    「不可以……啦。」

    綺羅帆以軟弱的聲音如此說道後,讓又黑又大的眼睛射出刺人的光芒正麵回望朝永的臉。她試圖藉由在腦海裏回想朝永過去諸多的譏笑與惡言,來忍受他的視線。綺羅帆Niceguts!令人敬佩——

    ……但這也成了致命的原因。

    「求求你。」

    又一次被朝永如此拜托的時候,綺羅帆的身體裏發出了霹哩啪啦的巨大聲響。那是支撐著綺羅帆自製心的堤防,在朝永假麵所釋放的費洛蒙波攻擊下,一舉潰堤。

    綺羅帆把漲得通紅的臉別向一旁後,在毫無意識之下開口說道:

    「好、好啦,可是……棉被隻有一套而已,你就在沙發上睡吧。」

    *

    「為什麽時間還這麽早小孩子就睡得著呀?」

    綺羅帆關上紙門,看著牆壁上的時鍾說道。

    現在是晚上九點。在客餐兩用廳旁邊的和室裏,剛剛還精神充沛地看著電視節目,卻突然電力耗盡的珠樹,正躺在來客用的棉被上發出平穩的呼吸。

    「那是因為在幼兒時期,誘使睡眠的物質褪黑激素會大量分泌的緣故。」

    坐在沙發上一麵喝著數不清是第幾杯的咖啡,一麵閱讀著文庫本的朝永答腔。

    綺羅帆一臉傻眼的表情看著那副模樣的朝永。

    「倒是你喝了那麽多咖啡,今晚還睡得著嗎?」

    「不用擔心,我這個人不喝咖啡反而睡不著。」

    「可是那隻是即溶咖啡而已吧?身為咖啡愛好者能忍受這種粗糙的口味嗎?」

    「總比味道差勁透頂的露天咖啡車賣的好喝多了。」

    「受不了,你就是愛跟人唱反調。」

    綺羅帆把從櫥櫃搬出來的厚毛毯放在沙發的角落。

    「半夜如果你覺得悶熱的話就自己開空調吧。」

    她指了指牆壁上的遙控器。

    「了解。」

    綺羅帆和拾起頭來的朝永四目相對。

    然後直接在原地僵住。

    被一片寂靜所包圍的客餐兩用廳。綺羅帆可以感覺到嗡嗡作響的螢光燈和遠方的車聲響亮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綺羅帆碰一聲敲了一下手,打破無言的平衡。

    「啊,對了,得把披薩的盒子藏起來才行。」

    綺羅帆的家人會在明天黃昏的時候回來,如果看到了那一大堆披薩盒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吧。

    綺羅帆將拖鞋踩得啪啪作響往餐桌跑去。

    堆著打開的披薩盒,綺羅帆側眼瞄著沙發上的朝永。

    就是會在意。

    由於直到剛剛珠樹還醒著,她才能勉強不去想那麽多。可是,在她入睡了以後的現在,這棟屋子形同綺羅帆和朝永兩人獨處的狀況。

    (果然還是不太好呢。)

    和同班男同學在同一個屋簷下獨處,這是一般認為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奇怪的場麵。

    盡管如此,但綺羅帆並不覺得自己答應得太過貿然。這可不是自賣自誇,如果說又一次被朝永如法炮製地懇求的話,綺羅帆自知下一次一樣會答應他住下來。她有種感覺,被朝永深情凝望就好比是一種魔法,是讓人無法抗拒的行為。

    所以反過來說的話。

    這意思也就是,如果朝永照那個感覺拜托別的事情,或許綺羅帆一樣無法說NO。好比說——

    (好比說,假設被冷不防撲上來的話……)

    綺羅帆停止了收集空盒的動作,果然還是有種無法說NO的感覺。

    她開始想像朝永撲上來的畫麵。

    『求求你,今晚,我就是想要得到櫻乃……』

    綺羅帆顫抖著發紅的臉,用手搗住了嘴巴。

    這下不行了,大概真的婉拒不了。她心想,光是妄想而已就軟弱成這樣了,要是實際被撲上來的話鐵定會意亂情迷、輕而易舉地就點頭答應。

    櫻乃綺羅帆麵臨貞操的危機?

    (——唉。)

    綺羅帆甩甩頭。

    (怎麽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呢?要更冷靜一點呀,綺羅帆。)

    她從廚房拿來細繩,開始捆綁疊起來的盒子。

    朝永不可能會撲倒自己。論兩人獨處的機會,在每個周末的白川醫院打上時,如果他有撲倒自己的念頭,應該老早就上了才對,所以事到如今根本沒有慌張的必要。

    (不,可是可是、叮是——)

    這時聽見了另外一個聲音。

    打工的時間總是在門大,現在可是由黑暗支配的夜晚——

    據說男人無一不是狼,而且狼是夜行性動物。照這常理推斷,夜晚的朝永會有點不太一樣喔——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

    (不對,這是妄想!)

    綺羅帆七手八腳地揮舞著手。把用細繩捆綁好的披薩盒從廚房後門拿到外頭後,藏到地板下。

    (想也知道,朝永怎麽可能會撲倒我嘛。)

    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嘀咕著,綺羅帆回到廚房。

    她忽然嚇了一跳。

    因為朝永正站在廚房後門的前麵。

    「怎、怎麽了嗎?」

    綺羅帆盡可能不去看朝永的臉問他怎麽回事。朝永舉起右手的褐色玻璃瓶。

    「消毒用的酒精用完了,不好意思,如果你有的話麻煩借我一下。」

    「要借可以,你要用來幹嘛?」

    「我要保養我的吃飯工具。」

    把從放在冰箱上的救護箱拿出來的乙醇酒精交給他後,朝永便在客廳大桌上攤開褐色的鹿皮鋪巾,接著在上頭一一擺上手術刀與鉗子等工具。

    他把酒精倒在白色的布巾上,開始擦拭手術刀。

    「就算今晚不保養也不會怎樣吧?」

    綺羅帆在木質地板上盤腿坐下來後縮起了脖子。

    「這是每天的例行作業。不每晚保養一遍的話我心裏會毛毛的,銀製品很容易硫化。」

    回答的同時,朝永拿起磨好的手術刀擺在螢光燈的前方。眯著眼睛注視刀刃的部分,然後重新用布巾擦拭。

    綺羅帆傻眼了。

    看來朝永真的沒有把兩人獨處的狀況給放在心上。比起綺羅帆,似乎在他的眼中手術刀和鉗子更有分量。

    雖然身為異性這麽不被放在眼裏有種很丟臉的感覺,不過綺羅帆覺得這才是朝永的風格。她一邊輕輕地笑苦,一邊端詳持續進行保養工作的朝永。

    「喂,朝永……」

    「什麽事?」

    朝永盯苦手術刀頭也不回地回答。

    「老實說你到底是為了什麽目的來我家的?何必在乎什麽責任的呢?就算朝永不在,才一個晚上而已,我還是有辦法照顧好珠樹的啦!」

    朝永沒有馬上回答。

    取而代之響起了布巾與於術刀摩擦的聲音。

    「你想太多了——我不是懷疑你照顧不了珠樹小跑來的。」

    「不然是為什麽啊?」

    朝永放下擦布和手術刀之後,視線投往珠樹沉睡中的另一側紙門。

    「珠樹是吸血鬼,所以有必要監視。」

    「你這個人,還在講這種事……」

    「這不是偏見,吸血鬼是一種病,而珠樹是患者。當血中的『乙太球』超過一定的級數以致發病的時候,他們就會失去理性開始渴望血液,我們一定得保護自己不被他們傳輸血液才行,這和偏見是兩回事。」

    朝永以嚴厲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綺羅帆。

    「可是珠樹沒有問題吧?我一直跟她住一起,完全沒有不對勁的氣氛啊?」

    「那隻是目前。吳鍾跟我聯絡過了,今早八點的時候珠樹血液裏的『乙太球』數值在正常範圍,距離危險區還有一段距離。」

    「既然如此,那不就沒有問題了?你用不著刻意來我家跑一趟嘛。」

    綺羅帆嘟起粉桃色的嘴唇。

    ——這時……

    「我擔心你。」

    從頭頂傳來令人意外的話語。

    綺羅帆大吃一驚似的抬起了頭。

    朝永穩健的表情就出現在眼前。平時隻覺得冷酷的紅色眼睛如今柔和地微微半闔,滿溢著仿佛要將人吸入的美麗光芒。

    (他說擔心我,那是什麽意……)

    綺羅帆咕嚕一聲吞了口口水。心髒怦怦作響地開始激烈地鼓動。

    「又、又沒什麽特別的理由需要你來擔心……」

    綺羅帆以蚊子般的聲音嘟嚷著。

    「不,當然有特別的理由。」

    朝永恢複原先嚴厲的表情。

    「咦?」

    綺羅帆愣住之後,朝永將視線從綺羅帆身上挪開,從桌上拿起另一把手術刀和擦布。

    「保護醫院的人員也是醫生的義務。」

    說完便重新開始擦拭的作業。

    綺羅帆茫然地張著嘴僵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歎了口氣。

    「是、是這樣子的啊……是從醫療人員的角度嗎?」

    她用雙手捧著火燙不已的臉龐。

    (我、我在想什麽東東啊?朝永當然不可能會沒事擔心我的呀!)

    綺羅帆拚命試圖壓抑狂跳不已的心髒。

    (反正就是直到我賺到三百萬以前,如果我出了什麽意外就會讓你添麻煩之類的這種理由就對了!)

    如此自言自語之後,綺羅帆從盤坐的姿勢站直,深深地吸了兩、三口氣。

    重新麵向朝永。

    「回到剛剛的話題,照你那樣說來,你和吳鍾師父已經聯絡上囉?明天手術的詳細狀況你聽說了嗎?」

    「是啊,手術將在五點於白川醫院開始進行。」

    「是早上五點?」

    「明天靈脈預計最為穩定的時刻就是那個時間。剛才我已經先打電話給吳鍾,要他四點開車來接我們了。我擅自把你家的住址告訴他了,可以嗎?」

    「那是沒有關係啦,不過還真的挺早的耶。」

    綺羅帆擠出了痛苦的表情。

    「這樣看來我還是早點睡比較好吧,不然搞不好爬不起來了。」

    「身為遲到慣犯的你早點睡是比較好沒錯。我話先說清楚了,要是你爬不起來我就丟下你自己離開,你就做好心埋準備吧。」

    把手術刀高舉到螢光燈前的朝永以一貫冷淡的口吻說道。

    如果是平時的綺羅帆,這時應該會直接鼓起腮幫子大發雷霆,可是現在卻反而鬆了一口氣。比起讓朝永溫柔對待,被賞以冷言冷語還讓她比較安心。

    「嗯,說得也對。那我就聽從你的忠告馬上上樓睡覺了。可是,在那之前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得先跟你聲明,可以麻煩你借一步說話嗎?」

    「什麽事?」

    朝永拾起訝異的臉。

    「別問了、別問了。放下手術刀,快點站起來啦。」

    綺羅帆懶得囉嗦似的拉著從沙發起立的朝永,離開客廳到了走廊之後,便走到了樓梯下麵。

    綺羅帆雙臂環抱,麵對朝永。

    「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麽吧?」

    「……是樓梯吧。」

    「對,是樓梯。聽好了,從這裏開始前麵是不可侵犯的領域喔!今天晚上,朝永絕對不能爬上這個樓梯。知道嗎?」

    朝永嫌麻煩似的向上撩起頭發。

    「絕對不行嗎?」

    「沒錯,絕對不行。」

    「萬一出現非得由我主動跟你聯絡的狀況那該怎麽辦?」

    「那就看你是要在樓下大叫,或是打手機聯絡都可以吧。為了不讓那出悲劇重演,朝永你絕對、絕——對不可以爬上樓梯,除了發生火災之類的以外。」

    「你在說哪出悲劇?」

    朝永深鎖眉頭開始認真思索,綺羅帆則放棄了似的搖搖頭。

    「那問題你可以不用想了。總而言之,你想在我家過夜的話就給我發誓:死都不會爬上二樓!」

    用力抿緊嘴唇,綺羅帆抬頭仰望朝永。

    雖然朝永欲言又止地在口中嘀咕個不停,最後還是輕輕點頭答應了。

    「我知道了,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爬上樓。」

    「那打勾勾。」

    綺羅帆伸出豎起小指的那隻手。即使一臉不滿的表情,朝永仍伸出自己的小指和綺羅帆的勾在一起。

    「要是你敢毀約,就準備吞一百根縫合針吧。」

    綺羅帆一麵再次漲紅著臉一麵如此警告朝永之後,勾斷纏在一起的手指。

    「好,那我要去刷牙睡覺了。晚安。」

    綺羅帆穿過朝永身旁,四肢僵硬地在走廊上行走。怱然,她在盥洗室的前麵停下腳步,又轉回身大叫。

    「打勾勾了絕對不可以出爾反爾喔!」

    4狼與蝙蝠之夜

    「嗯——」

    在被一片黑暗籠罩的房間裏,綺羅帆躺在床上邊呻吟邊翻身。

    她精神飽滿地睜著大大的眼睛。

    床邊的鬧鍾告知目前的時刻為晚上十點二十三分四十秒。

    這下死定了——綺羅帆心想,自己顯然完全沒有睡意。

    打從直接穿著運動夾克鑽進棉被已經快過二十分鍾了,綺羅帆的腦袋就像冰鎮得十分沁涼的蘋果酒一樣,清澈無比。雖然也試過時而數羊、時而默背數學公式,可是仍然一點睡意也沒有。

    「哎唷,煩耶。」

    綺羅帆發出焦慮的聲音。明天得叫點起床,就算現在馬上睡著好了,這段時間對貪睡鬼綺羅帆而言也稱不上充分的睡眠時間。照這樣下去,很有可能真的會爬不起來,一個人被丟在家裏,即使勉強起床了,要是愛困到沒辦法擔任珠樹手術的助手的話那也沒用。

    「可惡、可惡。」

    綺羅帆試著刺激指尖上秘傳會促進睡眠的穴道。

    沒有效果。那也就算了,血液循環反而變好,情緒開始亢奮起來。

    她深知遲遲睡不著覺的理由。時間尚早隻是其中一個原因,重點在於她惦記著一樓的朝永,沒辦法把他的身影趕出腦海。

    綺羅帆倒在床上開始搔弄劉海。

    (……剛剛我差點中招了……)

    她指的是聽到朝永說『我擔心你』那件事的時候。

    她的內心深處產生了動搖,心髒就像被揪住了似的跳了一下。雖然隻有短短一瞬間,不過確實有過想要緊抱住朝永的念頭……

    「我慘了我……」

    綺羅帆默想。那是鬼迷心竅的一瞬間。原來男女獨處在同一個屋簷下會充滿那麽多的危險。而更加危險的是,若沒有第三者在場,在那種時候事情很有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夜晚是漫長的。

    同樣地,鬼迷心竅的現象也有可能發生在朝永身上。一想到這兒,許許多多的想像便不自覺地浮上腦海,導致心情激動。

    綺羅帆從床上伸手拿手機。她覺得如果可以跟別人聊聊這個情況的話,心情或許能稍微沉澱下來吧。

    綺羅帆打算打給鞠菜……不過半途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聽完事情的鞠菜腦充血地衝來家裏的模樣清楚浮現在眼前,而且她肯定還會帶著岸田以及一群黑衣男子過來。照那樣搞下去的話,不出三十分鍾,櫻乃家就會陷入被大江保全層層包圍的監視之下。

    話雖如此……打電話給班長的選擇也同樣讓她猶豫。班長並不知道綺羅帆在朝永的醫院工作的事。就算隻跟她提起朝永在家裏的事,恐怕也隻會招來不必要的誤會而已。

    「嗚嗚……」

    綺羅帆無奈地將手機放回充電器上。

    「那家夥……不知道現在在幹嘛呢?」

    悄然地喃喃自語。

    因為在綺羅帆爬上二樓的當時他還在保養手術刀,所以這會兒應該也是自己一個人在進行著作業。

    (雖然打勾勾說好絕對不會上到二樓來……)

    那個打勾勾到底有何種程度的效力呢?是否具有約束突然變身成狼的朝永的力量呢?

    綺羅帆的腦海裏隱約浮現出從樓下窺探二樓的朝永的身影。朝永望著和綺羅帆打勾勾的小指來回徘徊。不過,這樣的遲疑隻有短暫一瞬間,在他如惡狼般扭曲俊美的臉龐之後,便開始爬上樓梯(怎麽可以啦!)。他打開房門,來到躺在床上鼻子吹著氣泡陷入熟睡狀態的綺羅帆身旁後,掀開床單——

    「嗚咕嗚咕咕——」

    綺羅帆一邊發出喉頭裏有東西哽住似的聲音一邊拾起上半身。

    她作勢揮離妄想,用力甩頭後,打開了電燈,悄悄地離開房間。從昏暗的走廊角落向下望著角度傾斜的樓梯。

    一樓不知何時已被黑暗與寂靜所籠罩。看來,綺羅帆上樓以後,朝永似乎也關掉了電燈的樣子。想當然爾,根本沒見到半點朝永窺探二樓情況的影子。

    綺羅帆鬆了一口氣,回到房間重新在床上躺平。

    明明隻是證實了一樓的電燈關掉了而已,心情卻急速靜了下來。原先揮之不去的滿腦子妄想也隨之煙消雲散。

    這時候朝永也在沙發上睡覺。對於手術一向態度嚴謹的朝永,絕不會在睡眠不足的情況下出席手術,所以不可能還去盤算什麽夜襲之類的——

    「好,不要再去想朝永的問題了!」

    她輕輕地拍了拍臉頰。

    「希望狼不要來。」

    綺羅帆在胸口雙手合十念完祈禱之後,關掉電燈閉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幾個小時——

    綺羅帆因為噪音而醒了過來。

    「嗯?」

    雖然因為睡得昏昏沉沉的以致於意識不是很清楚,不過感覺很像接連聽到了有東西打破以及翻倒的聲音。

    綺羅帆揉揉惺忪的睡眼豎耳傾聽。

    這時———

    嘰嘰嘰嘰嘰嘰——這回清楚聽見了,是類似高頻率的鳴叫聲。原本昏沉的腦袋一口氣清醒了過來。綺羅帆掀開棉被爬了起來。

    「剛剛那是什麽聲音?」

    有點像是鳥叫,可是聽起來並沒有那麽悅耳,反而比較類似用指甲抓玻璃一般無機質的刺耳噪音。而且感覺那個聲音是從櫻乃家一樓傳來的。

    綺羅帆渾身發抖。她先是倒抽一口氣,接著視線在被黑暗籠罩的房間裏四處遊移著,然後豎起耳朵傾聽。

    可是再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響,一點聲音也沒有。

    (一樓發生了什麽事……?)

    看了一下鬧鍾,時間剛好過了淩晨三點。距離吳鍾來接人的時間尚早。

    嗅到危險的氛圍,綺羅帆拉動了燈光的開關繩。

    喀嘰——

    「奇怪?」

    隻有開關的聲音響起,燈卻沒亮。

    不管連續拉幾次,都隻有喀嘰喀嘰的無機質聲音空虛地響著。

    綺羅帆瞪大眼睛左顧右盼。

    就連CD迷你視聽組合的液晶螢幕與手機充電器的待機訊號燈都熄滅了,看來電力並沒有送達房間的樣子。

    「現在是什麽情況呀……」

    綺羅帆腦袋一片混亂。

    繼連續傳出的奇妙聲音之後,這回又來了個停電。

    綺羅帆的背脊一陣發涼。她一邊急促地顫抖一邊從床上起身,萬一是漏電的話恐怕會發生火災,不趁早去確認遮斷器的情況不行。

    記得以前停電的時候,綺羅帆的父親幸助曾經調查過廚房後門的上麵,那裏應該有配電盤才對。

    綺羅帆輕輕打開房門來到了走廊。

    走廊上伸手不見五指,戶外的亮光從位於樓梯對側的窗簾處隱約滲透了進來,雖然論暗度是房裏頭比較暗,不過走廊這邊卻感覺比較恐怖。

    綺羅帆以腿軟挺不起腰的姿勢緩緩地、緩緩地向樓梯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

    嘰——嘰——嘰——

    踩踏木板的聲音從樓梯處傳了過來。

    有人正在爬樓梯。

    綺羅帆原想朝黑暗處喊聲「是誰」。可是,嘴巴卻不聽使喚,像是在夢囈般咿咿呀呀地叫。紅色燈號在大腦旋轉,警報聲大作。綺羅帆心想得回到房間裏去才行。可是,即便大腦持續不斷發出「快回頭」的指示,身體卻完全不聽命令。

    嘰——嘰——嘰——

    樓梯的吱嘎聲旋即緊迫而來。

    綺羅帆渾身戰栗,杵在走廊動也不動。

    然後——

    吱嘎聲停止,『某人』從樓梯的暗處現身了。

    起初,綺羅帆看不出來者何人,因為該名人物的身體和周圍的昏暗融為一體。

    綺羅帆睜大眼睛仔細瞧後,才看到模糊不清地浮現而出的那張臉上,有一雙紅色的眼珠發出了光芒。

    由此她終於知道對方是誰了。

    (搞啥,原來是朝永啊。)

    綺羅帆放下了心中不安的大石,但卻馬上換成一股怒火噴發而出。

    (我已經再三警告過他不準爬上二樓了還這樣!)

    正當綺羅帆打算開門抗議的時候——

    朝永往綺羅帆衝了過來。

    朝永在刹那間緊逼到眼前,用手搗住綺羅帆的嘴,絆倒她的腳將她壓倒在地,然後直接壓在綺羅帆的身上。

    (你想幹嘛?朝永!)

    綺羅帆試著發出慘叫,可是嘴巴被朝永搗住的緣故,根本發不出半點聲音。她揮舞著四肢抵抗,可是朝永緊緊擁抱住綺羅帆的身體,並她的將手腳拙住。

    綺羅帆的腦袋陷入超級大混亂。

    她搞不懂朝永把自己推倒在地到底有什麽企圖。不論古今中外,談到男人推倒女人要做的事情,答案隻有一個。

    (朝永幹嘛啦,快點滾開啦!)

    綺羅帆僅靠著手腕的轉動拍打著朝永的後背。不過,朝永並沒有放鬆壓在綺羅帆身體的力道。

    綺羅帆持續無力的抵抗。

    (這個騙子!明明打勾勾約好死都不會上樓的!)

    一想到自己那麽信任對方卻受到背叛,就懊悔得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這時……

    朝永依舊緊抱著綺羅帆不放,以真摯的表情迎向綺羅帆。他目不轉睛地直視綺羅帆泛著淚光的眼睛,囁聲說道:

    「抱歉,雖然沒有發生火災……不過倒是發生了差不多重大的事情。」

    (咦?)

    綺羅帆愕然地停下拍打的手。

    就在這個時候——

    先前在房裏也曾聽到類似鳥鳴的叫聲又在遠方響起,音量巨人的翅膀拍動聲已從一樓逼近。

    當朝永更加用力地抱住綺羅帆的同一時間——

    一個像是巨大漆黑絨毯的東西從樓梯飛進了走廊。

    「!」

    綺羅帆發出了不成聲的悲鳴。

    漆黑的絨毯霎時遮蔽了走廊的天花板。走廊受到黑暗的支配,被巨大音量的高頻率叫聲與羽翅聲團團籠罩。

    緊接著,絨毯從打開的門延伸進入綺羅帆的房間裏。

    (這是什麽玩意兒呀?)

    綺羅帆隔著朝永的肩膀盯著在天花板上一波一波蠕動的漆黑絨毯。

    用來構築絨毯的、類似黑色斷片的東西朝綺羅帆飛了過來。

    斷片隨著唧唧唧與啪嚏啪嚏的聲響一同下降後,沿著朝永的後背滑行,然後重新飛回原先的絨毯當中。

    綺羅帆這才清楚地確認了從絨毯飛出來的是什麽東西。

    蝙蝠——

    看起來像是絨毯的東西其實是一大群蝙蝠。有大量的蝙蝠密集重疊在一起,在天花板上穿梭飛行。

    朝永靜靜地拿開蓋在綺羅帆嘴巴上的手。

    「那群蝙蝠是怎麽一回事?」

    「是珠樹呼喚來的,不對,正確而言是被珠樹的血液吸引而來的。」

    「珠樹?」

    綺羅帆情不自禁放聲大叫。

    這時,在房間與走廊天花板上來回飛行的蝙蝠集團,伸出如同手臂般的黑塊往綺羅帆的方向延伸而來。

    朝永立即用醫師長袍的袖子包住綺羅帆的臉,黑塊來到朝永附近後,又倒縮回去。

    「別大聲嚷嚷。隻要待在這件大衣裏,它們就沒辦法認出我們兩個,但是對聲音還是有反應。」

    朝永將眼睛眯得細細的,表情嚴肅。綺羅帆用力閉緊了嘴唇。

    蝙蝠組成的黑色絨毯宛如在搜尋某個東西一樣,在綺羅帆的房間與走廊之間不停來回穿梭。綺羅帆保持沉默注視著這一切。

    (現在到底是怎麽樣?)

    綺羅帆用一團混亂的大腦思索。

    恐怕是—

    珠樹的吸血鬼症發病了。據說當吸血鬼症患者的血一變濃,魔物就會接近,並且變得可以使用超能力。或許就跟漫畫與電影中的吸血鬼一樣,真的可以喚來蝙蝠做為自己的下仆也說不定。

    可是,雖然以上的內容可以想像得到,但現在一樓所發生的具體狀況依舊不明。現在珠樹到底怎麽了?數量這麽多的蝙蝠是如何侵入這棟屋子的?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接踵而來。

    隻不過,同樣也有綺羅帆得以確定的事情。

    那就是朝永為了保護自己不受異物攻擊而前來救援這件事。無論是違反約定上樓、還是將自己推倒在地,都是出於保護的念頭。

    一想到這裏,原本僵硬得無法動彈的身體突然放鬆了,悸動不已的胸口也逐漸和緩了下來。縱使在距離短短數公尺的上方依然有大量的蝙蝠蠢蠢欲動,令人起雞皮疙瘩的狀況絲毫沒有改變。

    (說不定我的大腦已經善變到無可救藥的程度呢。)

    綺羅帆在被推倒的當時,隻覺得朝永的身體令自己害怕,如今當她一明白朝永其實是在保護自己時,他的身體便轉變成能使自己安心的存在。她信賴著先前拚命懷疑是變態、色狼的朝永,甚至覺得隻要在他懷抱之下,一定不會有任何危險。

    雖然平時悶騷、個性惡劣、搞不清腦袋裏裝了什麽東西,可是到了關鍵時刻還是值得信賴的——

    綺羅帆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對朝永的印象產生了如此的變化。

    綺羅帆瞄了朝永一眼,回憶起珠樹在浴室提起的修女所說的那一番話。

    終於,蝙蝠的絨毯仿佛被樓梯吸進似的漸漸消失了。

    等到拍翅聲與鳴叫聲完全消失之後,朝永慢慢放開摟住綺羅帆的手站起身子。謹慎地一邊從樓梯探視下方一邊說道:

    「看來已經離開屋子到外頭了。是追著珠樹跑走了嗎?」

    朝永回來之後,拉住仍仰臥在地板上的綺羅帆的手,一把將她拉起。

    「朝永……珠樹怎麽了?」

    早已預想好答案了。綺羅帆以做好覺悟的眼神仰望朝永。

    朝永從長袍的內側口袋拿出了一個黑色的金屬塊代替回答。

    就算光線昏暗也看得出來。

    那是一把手槍。

    朝永裝上彈匣,拉動槍機,確認能否動作。

    「等一下……朝永。」

    一想像那把手槍可能會瞄準的對象,綺羅帆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朝永露出嚴厲的表情麵朝綺羅帆,然後表明道:

    「我想你已經心裏有數了……珠樹的吸血鬼症開始惡化了。」

    一輛兩人座的腳踏車以猛烈的速度在距離淩晨時間尚早,街頭空無一人、伸手不見五指的住宅街急奔。是綺羅帆和朝永。

    如朝永預料,原先在一樓的珠樹早已不見蹤影,玄關的鎖也是開著的。兩人借用琢己上學用的腳踏車,以零零落落地飛翔在夜空中的蝙蝠為目標開始追蹤珠樹。

    「朝永,那個蝙蝠是什麽?一樓發生了什麽事?」

    坐在後座手環抱在朝永腰上的綺羅帆嘶聲說道。朝永一麵以飛快的速度踩著踏板,一麵回頭看著後方答道:

    「理由我不是很清楚,不過自古以來吸血鬼和蝙蝠一向被視為有很深的淵源。因症狀惡化而有了魔性化現象的患者會招來蝙蝠,把它們當作使魔似的控製。浴室的玻璃破裂嚴重,所以我猜它們八成是從那裏進來的吧。再深入的部分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突然被一群蝙蝠襲擊才驚醒的。」

    「被襲擊……你的意思是珠樹襲擊了你嗎?」

    綺羅帆的表情顯然飽受打擊。

    「恐怕不是這樣。在我被攻擊的時候,有一瞬間我瞥見了珠樹在走廊上遊走的背影,照那樣子來判斷不像是完全駕馭蝙蝠的模樣。我想那些蝙蝠隻是服從珠樹單純的感情,譬如說根據珠樹喜歡誰、或者討厭誰的心情來行動。因為珠樹對我不抱好感,所以才會飛來攻擊我吧。」

    「那、飛到二樓來的蝙蝠不就是……」

    ——搞不好是在找我也說不定,綺羅帆默想。

    「它們會因為變成使魔的關係而群體化,因為共有珠樹的知識因此獲得高度的智慧。一闖進屋子裏旋即切掉遮斷器也是畏懼光線的那群蝙蝠搞的鬼。那群蝙蝠雖然不會吸血,不過擁有銳利的尖牙,要是被那麽龐大的數量一口氣攻擊可不是受點輕傷可以了事的。如果我沒穿長袍睡覺的話可能下場會很淒慘哪。」

    朝永的長袍用聖水淨化過,因此具有抗拒妖物的力量。

    「我逃離客廳爬到了二樓,這時因為噪音而醒來的櫻乃也剛好離開房間來到了走廊。之後的過程……就是如你所知的了。」

    「為何珠樹的症狀會突然惡化呢?照我們入睡前所聊的來看,她的症狀應該還不至於那麽緊急呀。」

    「是沒錯,根據我在睡前的觀察,珠樹身上並沒有顯現任何吸血鬼的症狀。不過,也曾有報告指出,吸血症的患者受到肉體或精神壓迫的時候,『血中乙太球』的級數會呈飛躍性增加,很有可能是手術前太過緊張了吧。」

    綺羅帆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咬住了嘴唇。

    「我們一起洗澡的時候,珠樹一直在發抖。她說她對手術感到害怕……可是在那之後,就完全沒有害伯的感覺了呀。」

    「那是因為身體的表現和腦部實際感受到的壓力是不一樣的。」

    這一點綺羅帆自己也感同身受,自己習慣性地承受強大的精神壓力,不知不覺間就成了長尾巴的原因。

    「事到如今想任何理由都沒什麽屁用了,恐怕現在珠樹正在尋找注入『乙太球』的對象,我們該做的事,就是趁犧牲者出現之前阻止珠樹,不能放任珠樹製造出另一個吸血鬼症患者。」

    阻止珠樹——長袍裏的手槍在綺羅帆的腦海一閃而過,那把槍裝填了足以傷害魔性化人類的銀製子彈。

    「你打算……對珠樹開槍?」

    綺羅帆臉色蒼白地屏住氣息。

    朝永麵朝前方頭也不回地點頭默認。

    「我要阻止她,把她帶回醫院透析。可憐歸可憐,要阻止吸血鬼症發病的珠樹也隻剩這個方法了。」

    「可是——」

    綺羅帆話說到一半又吞了回去。一轉過十字路口,朝永便停下腳踏車,綺羅帆雙腳著地後,摸不著頭緒地從朝永背後探出頭來觀看前方。

    「不會吧……」

    綺羅帆張大了嘴,驚愕的聲音宣泄而出。

    巨大的陰影遮蔽了位於道路盡頭的公園上空,那是數量遠超過在櫻乃家二樓所見到的黑色絨毯,由無數蝙蝠形成的黑色團塊。

    蝙蝠團塊的中心部分形如高聳的馬戲團帳篷,體積巨大到足以把這個被指定為災害避難所的寬廣公園完全包覆在黑暗裏。

    綺羅帆從後座下車後,朝永把腳踏車立放在街燈下的道路旁,從長袍中掏出了手槍。

    綺羅帆一把抓住他握槍的手。

    「不可以開槍。」

    「櫻乃……」

    朝永想要甩開綺羅帆的手。可是,綺羅帆以充滿強烈意誌的眼神看著他,就是不肯放開他的手。

    「如果當初珠樹沒有感受到任何壓力的話,症狀就不會惡化是吧?電視節目曾說過,協助手術前患者抒發精神壓力也是醫療人員的工作。既然如此,珠樹的吸血鬼症會惡化都是我們的責任呀。珠樹沒有錯,你卻要拿槍射擊她,這是本末倒置的做法!」

    如果洗澡的時候自己有好好聽珠樹傾訴,並且分享自己動手術的經驗的話,說不定珠樹的吸血鬼症就不會產生任何變化了。自己洗完澡之後也滿腦子朝永的事,根本無暇關心珠樹。

    珠樹會變成這樣都是自己的責任——

    所以,綺羅帆深深認為無論如何都得阻止朝永做出傷害珠樹的行為。

    朝永以銳利的視線射向綺羅帆。

    「你說得沒錯,或許責任在我們身上。但也因為如此,我們有義務在問題擴大之前阻止珠樹。」

    「那……我也知道。」

    「知道就快放手。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就隻能靠蠻力阻止珠樹了。而且,要阻止吸血鬼症病發的人,除了銀彈別無他法。」

    朝永態度強硬地說道。

    綺羅帆搖了搖頭。

    「不會的,一定有其他方法啦。因為,珠樹還沒完全喪失人類的意識呀。如果她真的已經失去人類的意識,應該早在發病的節骨眼咬了朝永或我吧?難道不是嗎?」

    朝永思考了一下,然後點頭附和:

    「或許你說得有道理,她是有可能搖擺在人與魔的臨界點。」

    「如果是這樣的話,隻要我們的聲音能傳入她耳中,不就有機會說服珠樹回神嗎?由我來勸珠樹回家,等我試過之後再祭出手槍來也不遲啊。」

    「你想得太美了,這方法不僅風險高,順利進行的可能性也非常低。就算珠樹現在沒有完全魔性化好了,血液中增生的『乙太球』也不會減少。別提對她好言相勸了,說不定當你出現在她眼前的瞬間……珠樹就衝動地撲上前咬你了。」

    「如果她想咬我就讓她咬吧。隻要我被咬,珠樹的症狀就會緩和下來對吧?若能幫她緩和病情,我即使被咬也無妨。」

    朝永瞪大了紅色的眼珠。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櫻乃,如果你被咬了,可是會感染上吸血鬼症的!」

    「可是!這麽一來就不用擔心波及第三者,這也是比射殺患者更公平更負責的方式!」

    「但是……」

    「不要再說了!就算朝永反對我還是要去。說要收留珠樹的人是我啊,最大的責任在我身上。」

    綺羅帆話一說完立刻轉身。

    但是肩膀馬上被抓住了。

    「放開我!」

    綺羅帆凶巴巴地挑起眉毛回望朝永。

    朝永表情強硬地盯著綺羅帆。

    「如睡前我說過的,身為醫生的我,有保護醫院工作人員的義務。」

    誰要你多管閑事——朝永打斷企圖頂嘴的綺羅帆。

    「但是……我也很清楚,隻要你決定要做什麽,不管我好說歹說也隻是白費唇舌。」

    朝永放手後迅速地脫下長袍,披在一臉不可思議的綺羅帆身上。

    「!」

    朝永對目瞪口呆的綺羅帆聳了聳肩。

    「不披上這個的話,在你想說服珠樹之前,會被蝙蝠擋在外頭幹瞪眼,根本沒辦法靠近。」

    「朝永……」

    「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我那時的確把珠樹交給你帶回去了,所以在問題發生時,以櫻乃的判斷為優先也是理所當然的。萬一最後演變成櫻乃感染疾病的話……」

    朝永向上撩起劉海。

    「我就以特價幫你看診。」

    朝永嘴角掛著一抹平穩的笑容如此說道。

    那一刹那……

    緊緊地——

    宛如被朝永的微笑吸引似地,綺羅帆抱上了朝永的胸膛,那感覺就仿佛等到自己回過神時已經撲進人家的懷裏了。

    綺羅帆馬上「啊」地一聲離開朝永的身體。

    綺羅帆露出一張宛如紛飛紅葉的臉,右轉回身之後,慌忙將手伸進披在肩上的長袍袖子裏。

    不知是不是因為裏麵藏了許多道具,感覺十分沉重。由於長度對綺羅帆來說實在太長了,衣擺還垂在地麵上。朝永的體溫依舊殘留在上頭,身體立刻變得一片暖和。

    「謝謝你囉,我去去就回。」

    綺羅帆避開朝永的臉回身如此告知後,便拔腿朝公園跑去。

    綺羅帆逕往暗不見光的公園深入。

    就連前方短短數公尺處也被完全看不見的深邃黑暗所籠罩,綺羅帆隻能仰賴零星設立的路燈朝公園中央前去。

    這裏是小時候經常來玩的公園,同時也是和『他』再次相會的場所。

    綺羅帆在黑暗中一麵注意自己的腳步一麵慎重地前進。

    在黑暗中前進一段時間之後,可以看到遠方的路燈下有一個嬌小的人影孤零零地站著。黃色的衣服將路燈的光反射得有些泛白。那衣服是綺羅帆從櫥櫃裏挖出來的琢己的舊睡衣。

    「珠樹!」

    綺羅帆拉開喉嚨大叫。先是跑到珠樹附近,再慢慢用走的。

    「珠樹……你在那裏幹什麽?」

    珠樹回過頭。

    綺羅帆心頭涼了半截。

    珠樹那頭紅色的短發向上豎起,空洞半張的瞳孔閃爍著白金色的光芒。

    (這真的是珠樹嗎?)

    綺羅帆心想。珠樹的身體有某種異常現象發生是顯而易見的。

    如同低鳴般的拍翅聲與叫聲從珠樹頭上那片黑暗中爆發,粗黑的手臂伸了過來。

    綺羅帆二話不說用長袍包覆住身體。隨即,手臂在綺羅帆的眼前如霧般四散,成群的蝙蝠包圍住綺羅帆的四周。不過,蝙蝠隻是和綺羅帆保持一定的距離,在周圍盤旋而已。

    綺羅帆像是帶領蝙蝠行進般往前走,在珠樹的麵前蹲下。

    在綺羅帆的麵前,蒼白的珠樹張動了嘴唇。

    「……我、一直都在找綺羅帆。」

    那是令人認不出是屬於珠樹的極其微弱的聲音。

    綺羅帆朝珠樹伸長了手臂。

    在四周飛舞的蝙蝠圍繞著珠樹擋下綺羅帆的手。她無視蝙蝠存在繼續把手伸進去後,包覆住珠樹的蝙蝠便從綺羅帆的手臂四周飛逃而去,感覺就像綺羅帆的手在黑色牆壁上打開了一個洞。

    麵露不安的珠樹,小臉出現在洞口的彼端。

    綺羅帆摸了摸珠樹的臉頰。

    「你為什麽要找我呢?」

    綺羅帆仿佛把身子滲進漆黑的窗簾一樣,把臉貼近珠樹。

    一點也不覺得恐怖。因為可以在珠樹的臉上看見洗澡時曾經展露給綺羅帆看過的東西。

    也就是小女孩不安的臉。所以……假如事情果真像朝永所言,珠樹目前正搖擺於人與魔的臨界點上,那麽她一定還在人類的這一側,綺羅帆如此認為。

    「因為……我害怕。」

    在綺羅帆麵前僅僅距離數公分遠的地方,珠樹的身體正急促地顫抖著。

    「你在害怕什麽呢?」

    綺羅帆溫柔地撫摸珠樹火燙的臉頰。

    珠樹抿緊嘴唇,宛如將理由說出口同樣令她不安似的。

    「害怕今天的手術嗎?」

    綺羅帆對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不是……」

    珠樹搖了搖頭。

    ——咦?

    綺羅帆微微張開了嘴。

    珠樹正露出和洗澡時同樣的神情,所以綺羅帆才會以為,她就和泄漏出心聲那時候一樣害怕著手術。

    (不然會是什麽呢?珠樹到底對什麽事感到這麽害怕?)

    珠樹用眨個不停的眼睛注視綺羅帆。

    「因為我怕,所以想要重新再問綺羅帆一次。你曾跟我說過,等我的病治好了……」

    綺羅帆用力吸了口氣。

    「你說等病治好了爹地和媽咪都會回來……」

    一股仿佛被某種鈍器毆打到似的悶痛在綺羅帆的大腦裏隱隱作疼。

    她終於明白為何珠樹會露出和當時一模一樣的表情。不管是當時、亦或現在,珠樹害怕的不是手術。之後緊接著詢問綺羅帆的問題,才是她真正的恐懼源頭。

    ——如果手術成功的話,父母會回到珠樹的身旁嗎?

    「綺羅帆,你再回答一次,等我的病治好了,爹地和媽咪就會回來嗎?」

    珠樹凝視著綺羅帆,反覆詢問同樣的問題。

    綺羅帆則——

    忍不住差點把視線從珠樹臉上別開。

    就算珠樹不再是個吸血鬼了,她的父母也——打從在白川醫院珠樹第一次提起這件事情開始,綺羅帆的念頭就沒有改變過。

    該怎麽回答呢?

    在浴室當珠樹如此發問的時候,綺羅帆說了謊。不僅欺騙珠樹,同時也欺騙了綺羅帆自己。

    可是這一次——綺羅帆覺得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告知她事實吧。

    對現在的珠樹坦白真相會引發什麽後果呢?有可能狀態會惡化、發生無法挽回的事情也說不定。但哪怕是這樣的下場,她也不想連續欺騙珠樹與自己第三次。

    綺羅帆直視著珠樹,開口說道:

    「珠樹,對不起。」

    失望與困惑的顏色在珠樹的臉上暈染開來,似乎聽到那句話就明白了綺羅帆接下來所要陳述的內容。

    珠樹的表情令綺羅帆感到心酸,她咬緊牙根,好像是要忍住這個感受似的。哪怕最後的結果會傷害到珠樹,還是得勇敢說出事實,綺羅帆如此堅定地告訴自己。

    綺羅帆吸了一口氣,重新以綻放著堅定力量的眼睛凝視珠樹。

    「就算珠樹的病治好了,珠樹的爹地跟媽咪大概也不會回來吧。」

    一道如電擊般的震撼在珠樹蒼白的臉上一閃而去。

    旋即……

    一陣喀沙喀沙的聲音響起,暗沉沉的天空下降了——看起來就宛如這種感覺。散布在公園上空的蝙蝠黑幕集中在珠樹與綺羅帆的四周,將兩人團團圍住。有如身在正被疊收起來的帳篷裏似的,綺羅帆周圍的空間一口氣皺縮了。

    路燈的光芒被遮蔽,綺羅帆的四周被完全的合夜所籠罩。

    在黑色團塊所形成的,如同狹小的祭神雪洞的空間中,綺羅帆與珠樹麵對麵。珠樹的眼珠放射出的妖異光芒是唯一的光源。(譯注:祭神雪洞,Kamakura,日本秋田縣等地的某種傳統神事,在雪洞設壇祭祀水神。)

    「綺羅帆,你欺騙了我?」

    珠樹微微地傾著頭斷斷續續地說道。

    綺羅帆用力點了點頭。

    「嗯,對不起喔,我欺騙了珠樹。」

    珠樹露出一臉欲泣的表情,眉頭緊蹙,眼角皺成一團。

    綺羅帆更加靠近珠樹。

    「所以……你要在這個認知下做出決定,決定自己要不要動手術。想一想,雖然爹地和媽咪不會回來,可是你自己希不希望把病治好?」

    綺羅帆用雙手捧著珠樹的臉,把臉挨近到幾乎鼻子互碰,直盯著綻放出光芒的珠樹的眼睛。

    「如果你願意動手術,那我們就一起回家吧。再過一下子,吳鍾師父就會來接我們了。不過,如果你不想要回來的話……」

    綺羅帆慢慢地將臉往後退開,拉下運動夾克的拉鏈,露出了脖子。

    「那個時候你就咬我的脖子吧。以目前的情勢發展下去,珠樹就再也無法回頭了,隻要將你的血輸送給我,應該可以暫時恢複正常才對。」

    綺羅帆可以聽見珠樹的喉頭發出「咕嚕」的聲響。

    吸血鬼症的患者基於生理需要會有想咬人的衝動。為了減輕血液中增殖的『乙太球』,在無可抗拒的本能牽引下會想要咬其他人。

    將貪婪的視線投向脖子的珠樹讓綺羅帆為之渾身發抖,在露出脖子的吸引下,珠樹明顯對綺羅帆的血液表現出了興趣。

    綺羅帆也很清楚自己正試圖做一件多麽危險的事。一旦被珠樹輸送血液,自己也將變成吸血鬼。未來更得動艱巨的手術、或者持續接受定期的治療才行。

    可是她認為這是最好的方法。如果現在的珠樹殘留有身為人類的理性並且選擇動手術,那麽她就會跟著自己回家。相對的,即便珠樹選擇當吸血鬼,隻要藉由任她吸咬來舒緩症狀,還可以在稍後冷靜下來的狀態下,重新詢問她願不願意接受手術。

    雖然感覺像是在試探珠樹似地感覺有些討厭,可是也別無選擇了。

    珠樹嘴巴半開隱約露出可愛的犬齒,擺出一副天人交戰的模樣。

    (珠樹,我們一起回家吧——)

    綺羅帆雖然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被用來當作踏板畫的聖母瑪利亞像,但仍強烈地由衷祈禱。(踏板畫的聖母瑪利亞像:當年江戶幕府禁止基督教,利用刻繪有基督或聖母像的踏板,要求人民踐踏,藉此揪出基督教信徒。)

    但是——

    珠樹傾斜著脖子,半開的嘴唇朝著綺羅帆的脖子慢慢接近。

    (唉唉、果然還是沒用嗎?)

    綺羅帆渾身僵硬。

    不過,如果可以藉此讓珠樹的症狀緩和下來也無所謂,她抱持有所覺悟的心情。

    喀噗一聲,珠樹的嘴巴吸住綺羅帆的胸口一帶。

    綺羅帆覺悟似的閉上眼睛。

    (你說過會幫我看病的,我可是相信你說的話喔!)

    朝永的臉在封閉的視野中、腦海裏浮現……

    ——下一刻……

    強烈的拍翅聲包圍四周。

    這是遠遠淩駕在二樓走廊與公園裏所聽見的拍翅聲,如同地鳴般的巨大聲響。

    「咦咦?」

    綺羅帆睜開才剛閉上的眼睛,驚愕地叫了出來。原本包圍著綺羅帆與珠樹的蝙蝠之壁以著極為迅捷的速度在兩人的周圍旋轉。

    (是因為我被珠樹咬了的關係嗎?)

    綺羅帆望了自己的胸口一眼。

    不對。珠樹隻是把張開的嘴貼在綺羅帆的肌膚上,並沒有伸出牙齒。

    「珠、珠樹?」

    珠樹放開嘴巴抬起頭。

    「綺羅帆……」

    珠樹那閃爍著白金色光芒的眼睛因淚水而模糊了,她邊哭邊用手摟住綺羅帆的脖子。

    同時,以高速在四周逡巡的蝙蝠往上飄動,黑漆漆的牆壁一麵畫出螺旋的波紋,一麵開始急速上升。仿佛受到吸引似的,綺羅帆拾起頭。

    形狀有如拔掉浴缸的塞子時所形成的漩渦,巨大的暗黑柱子竄升到開始露出魚肚白的夜空中。

    天空中到底有多少隻蝙蝠呢?原本包圍著公園的大量蝙蝠所形成的黑柱,體積不斷擴大,逐漸上升。

    當柱子的前端抵達遙遠的天際時,忽然就像衝撞上牆壁似地擴散成圓形。圓呈平麵狀逐漸擴大暈開之後,隨即分裂為又黑又小的斑點,最後消失在夜空的彼端。

    就在那一瞬間,綺羅帆感覺到了……

    一回神,公園裏滿是寂靜與破曉前的微光,原先多如繁星的蝙蝠一隻也看不到。

    綺羅帆緩緩地拿開了珠樹摟在脖子上的手。高高豎起的短發在不知不覺間垂軟了下來,銀光從瞳孔中消失,回複了原有的茶褐色。

    「珠樹!」

    綺羅帆用力抱緊了珠樹。

    她內心滿是激動,眼淚不聽使喚地落下。沒辦法完全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並不影響高興的心情,因為珠樹選擇當個人類,接受手術的決定不言而喻。

    「對不起喔,珠樹……都是我騙了你。」

    綺羅帆撲簌簌地落淚道歉,懷裏的珠樹抬頭回應:

    「說謊的人不是綺羅帆啦。」

    綺羅帆一邊拭去滿眶淚水一邊搖頭。

    「其實我是知道的。就算我的病治好了,爹地和媽咪也很有可能不回來。」

    綺羅帆「咦?」了一聲,睜大淚汪汪的眼睛。

    隻要吸血鬼的病一治好,父母就會回來。

    綺羅帆一味地認為珠樹年紀尚小不懂嚴酷的現實,所以天真無邪地相信著這樣的想法。可是,事實並非如她所想像,珠樹隱約也察覺到了,注意到周遭的謊言與無法抗拒的現實。

    「要提誰說謊的話,我也半斤八兩呀!綺羅帆。」

    珠樹停止哭泣,注視綺羅帆。

    綺羅帆再度抱緊了珠樹。

    心想,什麽都不知道的人,其實是自己。

    綺羅帆慢慢離開珠樹的時候,背後響起了腳步聲。

    是朝永。

    不知何故他擺著一張臭臉走來站在旁邊,用一貫冷漠的視線俯視綺羅帆。綺羅帆慌忙拉上運動夾克的拉鏈。

    朝永目露凶光。

    「看來……你沒被感染嘛。」

    「啊,我不是說過了嗎?珠樹怎麽可能會咬我哩!」

    綺羅帆得意洋洋地仰起臉龐。

    朝永「哼」一聲從鼻子發出聲音,以銳利的眼神瞪著珠樹。

    「小柴珠樹!」

    珠樹嚇著似的表情有些僵硬,抬頭仰望朝永。

    「你有接受吸血鬼手術的意思嗎?」

    「有。」

    珠樹清楚而堅定地點了點頭,露出了一張懷有強烈意誌的少女表情。

    朝永瞪著珠樹沉默不語,接著忽然別過頭去。

    「既然如此,那就立刻給我回櫻乃家。剛剛來了通電話,預定改變了。手術要在櫻乃家進行。吳鍾已經到達並開始做準備了。」

    如此說道後,朝永向綺羅帆伸出手臂。

    以為要幫忙拉自己起來,綺羅帆原想一把抓住,手卻被撥開了。

    「幹、幹什麽啦?」

    「長袍還我,下擺會弄髒。」

    朝永連看都懶得看綺羅帆一眼,發出了感覺很火大的聲音。

    綺羅帆好像吹氣球似的鼓起腮幫子爬了起來,把長袍交給朝永。

    不過,她馬上露出惡作劇的表情,雙手背在身後由下觀察朝永的臉。

    「你在不爽什麽呀?」

    朝永不答,又用鼻子哼了一聲掉頭轉身,獨自朝公園出口的方向走開。

    「這是哪門子的態度?」

    綺羅帆聳聳肩膀和珠樹相視而笑。

    「好吧,珠樹,我們回家囉。回去接受吳鍾師父和朝永的手術吧!」

    綺羅帆牽起點頭答應的珠樹的手,奔馳在天色昏暗的公園。

    5總換血手術

    等綺羅帆一回到家,就看見玄關前的馬路上停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小型貨車。和「鏗鏘」、「吭當」這一類狀聲字非常搭調的巨大凹洞及紅色鐵鏽等傷痕,如同從諸多戰場曆劫歸來的證明般布滿了車身。

    「這是……吳鍾師父的車子?」

    綺羅帆以嚇傻了的表情詢問,珠樹也是滿臉疑惑。

    走進家裏前往客餐兩用廳的綺羅帆更是嚇得目瞪口呆。

    迎向客廳的那扇窗被打了開來,所有的家俱全都被搬到院子裏。儼然就像趁夜舉家逃亡或老鼠大搬家的模樣。

    「這、這到底是、在什麽時候、怎麽搬的……」

    在短時間內將裝飾櫃、沙發、餐廳客桌、餐桌、電視……等等,全都搬了出去,如果是憑一己之力完成這項浩大工程的話,那個吳鍾師父顯然是個相當頑強的人物。

    在所有家俱一掃而空之後誕生的五坪大地板上,鋪著一張巨大的絨毯。紫色的毯子上,繡著兩個由偌大的黃色圓圈、多角形幾何圖樣,以及桃色蓮花組合而成的圖案,是即使外行人也看得出織工精細的華麗之作。可以想像這是為了動手術而鋪設的物品。

    「這毯子和朝永醫院裏的魔法陣是相同的嗎?」

    當綺羅帆向先行返家背靠著客廳牆壁的朝永詢問時——

    「那可差多了,小姑娘。」

    忽然傳來粗獷的嗓音,一名身披法衣的男子從廚房現身。禿頭、長滿下巴的大胡子、濃密的眉毛、一雙近乎圓形的大眼。比身材頎長的朝永更高,肌肉渾厚,但與其說是個壯碩的大個子,不如說是結實,儼然一副修行者的模樣。

    「那個圖案叫查克拉。和引出飄緲的神與惡魔之力的魔法陣不一樣,它是代表人類肉體與部位的環。」

    身著法衣的男子雙臂交抱。心滿意足地環視著絨毯如此說道。

    (這個人就是吳鍾師父?)

    就在綺羅帆心想他和自己想像的模樣有一點點出入的時候,朝永悄悄地移動到吳鍾前麵。

    啪——一道類似棒球接在手套裏的清脆響聲冒了出來,朝永揮出的拳頭被吳鍾厚實的手掌一把攔下。

    「闊別四年,你這聲招呼還挺不留情的嘛,憐央麻。」

    吳鍾發出籠罩著殺氣的低沉嗓音,如同銳利刀劍般眯起渾圓的眼睛,狠狠地瞪著朝永不放。

    然後——

    「算了,所謂男子漢嘛,就是要有那麽一點狠勁才好。」

    吳鍾卸下緊繃的麵具笑逐顏開,放開了朝永的手。他「碰」地一聲敲了維持揮拳姿勢僵住的朝永頭頂一拳,與朝永擦身而過走向客廳。

    「吳鍾——!」

    珠樹欣喜若狂地邁步前衝。吳鍾一把拎住打算抱上腿來的珠樹的衣服後背,像抓住貓脖子一樣,將她輕輕提起。

    他把珠樹的臉拎到眼前,露出潔白的牙齒。

    「小鬼,有乖乖聽話嗎?」

    「嗯,我很乖的哩。」

    「是嗎?那就好、那就好。」

    吳鍾心情不錯似的不斷點頭。

    放下珠樹後,他冷不防地朝著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綺羅帆行禮致意。

    「這回承蒙您代替不肖弟子收留在下的患者,著實感激不盡。」

    綺羅帆慌張地把手伸到麵前揮舞。

    「那個、沒這回事,我沒有做任何值得讓人行禮答謝的事啦。」

    「可是,據在下在電話中聽到的消息,小鬼為您帶來很大的麻煩。」

    吳鍾凶狠地拾起頭,這時朝永介入兩人之間,朝吳鍾抬起下巴。

    「沒錯,都怪你毫無責任地把患者丟過來,我醫院的看護師才會麵臨危險。」

    朝永看起來不像是乘機指責而是真的動怒了,綺羅帆由衷感到高興。

    吳鍾「哦——」了一聲,撫著下巴,上下打量綺羅帆一番後,咧開嘴巴笑了出來。

    「在下當初實在沒料到小鬼的血會急遽地變濃到那種程度啊。小姑娘,還請您原諒拙僧修行不足哪。」

    吳鍾仿佛在膜拜似的在麵前擺出了手勢。

    「說原諒實在小題大作啦,而且開口說要收留珠樹的人也是我自己呀。」

    瞧綺羅帆不停揮手,吳鍾愉悅地眯起了大眼。

    「這麽好的小姑娘配在下那不肖的弟子,實在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哪。希望今後兩人能長長久久,在下那臭屁弟子就拜托您了。」

    「不會不會,我才需要多多指教。」

    兩人互相點頭哈腰。綺羅帆感覺就像被介紹給戀人的雙親認識一樣,心情相當微妙。

    吳鍾一抬起臉便「啪」一聲用力擊掌,大聲說道:

    「好啦,差不多是時候了,開始小柴珠樹的手術吧!」

    「我隻有這種的,可以嗎?」

    綺羅帆把從二樓自己房間拿來的小型手提錄放音機拿給朝永看。

    「隻要有外部輸入孔就行。」

    朝永收下之後,把錄放音機放在絨毯查克拉的旁邊。

    「你要拿來幹嘛?」

    「待會兒你就知道。」

    朝永簡短地回答百思不解的綺羅帆。

    「真沒麵子,以前動手術時可不曾依賴過那種玩具呢。」

    吳鍾以不滿的口氣說道,從走廊背來一個二公尺左右的偌大木箱,立放在錄放音機的附近。

    打開箱子後,裝滿血液的大型玻璃管從中顯現。

    「這是老夫從昨天下午開始不眠不休製作的珠樹的血液。從區區50CC增加到這麽多,拙僧的咒術令人歎為觀止吧?」

    吳鍾用巨大的手掌撫摸著玻璃管。據說,那是以透析方式從珠樹身上采集了少量血液,先行除去『乙太球』,然後經由咒術培養而成的血液。

    (就是要拿這些血替換珠樹身上的血液啊……)

    盡管綺羅帆感到輕微的暈眩,仍舊注視著裝滿巨大玻璃管的紅色液體。

    吳鍾手腳靈活地把原先敞開的外窗、門、窗簾關起來後,轉身環視綺羅帆等三人。

    「那麽,三位都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三人一同點頭。吳鍾望了牆壁上的時鍾一眼。

    「好,雖然比預定時間稍微遲了點,現在即將進行小柴珠樹的『總換血手術』。患者進入第一查克拉躺好。」

    「嗯。」

    珠樹輕輕地點頭,一臉緊張地在查克拉上躺了下來。

    「很好,現在開始製作患者的代用身體。」

    蹲下身子的吳鍾從躺臥在地的珠樹頭上拔下一根頭發。接著,從法衣的懷裏取出一個用和紙折成貌似小型人形的玩意兒,然後把珠樹的頭發插進人形的胸口。

    綺羅帆在朝永的耳邊囁聲問道:

    「代用身體是指?」

    「……就是裝放進行換血手術時所需要的血液器皿。」

    「器皿?」

    綺羅帆皺著一張臉。需要器皿的話,玻璃容器不夠用嗎?

    吳鍾把紙人形放在珠樹對側的查克拉上頭,將佛珠纏繞在立起的食指與中指上,打出手印。

    南麽三曼多缽多羅唵阿尾拉嗚件

    這是代表諸佛、諸神的咒文——真言是也。

    唵缽尼地培依索瓦喀唵缽尼地培依索瓦喀唵缽尼地培依索瓦喀

    就在吳鍾的真言與手印停止的瞬間——

    查克拉上頭的紙人形開始抖動。

    「!」

    綺羅帆瞪大了眼睛。

    隻有手心大小的紙人形正一點一滴地漲大,而且並非單純隻是體積擴大而已。以矩形組合而成的單純形狀化為了感覺真實的人體外形,和紙的表麵漸漸變化成頭發與肌膚。

    茫然觀看的同時,綺羅帆發現變形中的人形長得和某人十分相像。

    「這東西……」

    三頭身比例的四肢與燃燒般的鮮紅發絲、纖長的眼睫毛,還有桃色的嘴唇——沒錯,人形正試圖變化成珠樹的模樣。看來所謂的代用身體,指的就是擁有和珠樹相同體貌的人形。

    不久之後,變身過程停止,查克拉上躺臥著珠樹以及另一個如同模子刻出來的身體。擁有一身白雪般白皙肌膚的新生個體。雙眼闔起,嘴唇牢牢緊閉。

    「又……多了一個我?」

    在旁邊的查克拉上瞠目結舌的珠樹抬起上半身。

    「請、請問剛剛那是怎麽一回事?」

    綺羅帆也露出和珠樹同樣的表情,麵向吳鍾。

    「法力。利用天地的智慧,由一張紙創造出小鬼的代用身體。」

    「法力……嗎?」

    綺羅帆與其說是震驚,感覺更像是不可置信似的喃喃說道。不論是朝永的魔法、還是珠樹的吸血鬼,世界上真的存在太多難以置信的事情了。

    「方法不隻局限於法術一種。如果今天執刀的是專攻西洋魔術的憐央麻,隻要創造出珠樹的自我形象幻視即可:若是擅長古代魔術,那用黏土製作泥偶亦無妨。追根究柢,盡可能準備出接近珠樹肉體的器皿才是最重要的。」(自我形象幻視:Doppelganger,也就是俗稱的分身)

    這番話與其說是解釋給綺羅帆聽,感覺更像是針對朝永。

    「稍後該做什麽,臭小子你應該知道吧?」

    吳鍾望向朝永,朝永露出不滿的表情點點頭。

    「既然如此,你辦得到吧?」

    「那當然。」

    「很好,那稍後代用身體的準備就交給你了……不過,在那之前……」

    吳鍾從袖子裏拿出眼罩,把它戴在抬起上半身的珠樹臉上。

    「暗死了耶!」

    珠樹戴上眼罩的臉東張西望。

    「因為接下來的過程對小鬼來說太過刺激哪,你就忍耐一下吧!」

    吳鍾粗魯地撫摸著珠樹的頭。

    (太過刺激……到底是有什麽事情要展開了呢?)

    綺羅帆的視線一麵來回遊移在珠樹的代用身體與裝滿血液的玻璃管之間,一麵詢問穿戴橡膠手套的朝永。

    「接下來要做什麽咧?」

    「我不是說過,代用身體是器皿了嗎?」

    朝永簡短回答之後,便從放在地板上的診療包拿出用長形橡膠管與不鏽鋼製作,直徑約兩公厘左右、前端尖銳的筒狀棒子。

    他在代用身體的旁邊蹲下,把棒子的尖端靠往脖子附近。

    綺羅帆注意到朝永打算把棒子插進脖子裏,彎下腰觀看的身體感到一陣緊張,朝永停止手邊的動作回過頭。

    「沒什麽好怕的。反正不會流血,感覺應該沒那麽恐怖才對。」

    朝永麵無表情地說道。等綺羅帆點頭之後他重新拿好棒子,接近代用身體的喉頭。

    很順利地,沒有受到任何抵抗,棒子就被插入了脖子,深深地刺進頸部裏頭。

    就像朝永所說的,因為沒有伴隨出血,所以綺羅帆並不覺得恐怖。盡管如此,無機質的東西深入人體肌膚裏的景象還是讓人覺得頭皮發麻。確實,讓珠樹目睹這個畫麵或許有點殘酷。

    棒子刺到喉嚨深處後,朝永把橡膠管伸進棒筒裏。

    就在管子伸進筒裏約二十公分左右的時候,朝永緩緩從脖子拔出了筒子,看起來就像管子從頸部長出來一樣。接著,把管子的另一側和玻璃管下方的活栓連接在一起。

    「我先跟你說清楚,直到目前為止所做的全都不算靈異醫療,隻是把導管插入內頸動脈而已。」

    導管這個名詞,綺羅帆曾有耳聞。利用最初的棒子(穿刺針)製作一條直通血管的通道,然後把管子穿進那條通道,這就是一般的導管插入法。

    「這麽說來,那條管子、不對,導管現在和血管聯接在一起囉?」

    這下子綺羅帆總算可以理解『器皿』的意思,以及朝永現在正打算做什麽。

    朝永正試圖將玻璃管的血移送到代用身體裏頭。所謂的Vessel(器皿)指的就是代用身體的Vessel(血管)。

    「你要怎麽把血移到器皿上?」

    雖然隻要鬆開玻璃管前端的活栓,血液就會因重力與壓力開始流動,可是,不管怎麽想,都覺得要讓所有的血液流進代用身體的血管是不可能的。

    「當然要使用幫浦。」

    「幫浦?」

    綺羅帆張望四周,懷疑哪裏有這種玩意兒了。這時,朝永用食指彈性十足地按壓珠樹代用身體的胸部。

    「人一出生就擁有強力的幫浦了吧?一個強力到足以將高黏性的血液,輸送到全長九萬公裏的血管的每一個角落的幫浦。」

    「啊,原來如此。心髒!」

    綺羅帆敲了一下手。

    「可是,有辦法讓這具身體的心髒跳動嗎?」

    透過吳鍾的咒術所誕生的珠樹代用身體,雖然具有人類的外形,可是就外表所見,完全沒有在進行呼吸與心跳之類的生命活動。

    代替口頭回答,朝永再次把手伸進診療包,從中拿出縫合用的針與縫線、持針器,把線穿過針,接著用持針器掐住針。

    「嗯?」

    綺羅帆很是訝異。通常,手術用的針線都是為了縫合手術刀劃開或切除的部位所使用的器材。明明身上還沒有任何被切開的地方,他想要怎麽運用呢?

    「接著,從現在開始要進行的就屬於靈異醫療的領域了。」

    就在這番話尚未說完的時候——

    朝永以非常誇張的速度開始上下挪動持針器。宛如裁縫機一般,以高速在代用身體的白皙肌膚上讓針進進出出。

    (他想幹什麽?)

    縫紉一絲傷痕也沒有的漂亮肌膚,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看著看著,代用身體的胸口在縫合線交織之下浮現了一幅類似刺繡的圖案。

    綺羅帆目瞪口呆。

    「怎麽可能!這、這是……」

    該圖案是直徑約五公分左右的圓形裏繪著五芒星,是描繪在白川醫院手術室的地板與天花板上的魔法陣形狀。朝永正利用縫合線在代用身體的胸口上製作魔法陣。

    (好、好厲害……)

    看著朝永手部動作的同時,綺羅帆倒抽了一口氣。雖然過去綺羅帆曾目睹過兩回朝永的手術,可是不管看了多少次,手部的動作看起來都是神乎其技。以不輸給機器的速度,做出機器模仿不來的複雜動作。

    短短三分鍾不到,珠樹代用身體的胸口上便完成了一幅精巧的魔法陣刺繡。

    「唷,看你裁縫的技術倒是提升不少嘛。」

    吳鍾摸著下巴上的胡子咕嚷道。

    朝永緊接著從長袍的口袋裏拿出黑色古書。這是他每次施展魔法時一定要拿出來使用的道具。

    朝永以單手掀開古書,另一隻手高舉在代用身體胸口的魔法陣上。

    吾請願之。但願汝之落雷勿劈落在姑息之杯。

    在朝永的手心下方,魔法陣發出閃光。

    噗嚕嚕嗡——

    珠樹的代用身體微微地搖動起來。

    吾請願之……

    朝永反覆唱誦。胸口的魔法陣隨著每一聲咒文發出閃光,身體為之震動。

    繼續這樣的過程之後沒多久——

    噗嚕嚕嗡——噗嚕嚕嗡——噗嚕嚕嗡——噗嚕嚕嗡——

    代用身體自行開始了規律的震動。

    朝永停下咒文,打開了玻璃管底部的活栓。

    咻——一陣聲響之後,玻璃管的血液經過導管逐漸被吸進身體裏麵。

    綺羅帆情不自禁地「哦哦——」發出小小的歡呼。她第一次親眼口睹心髒作為一個幫浦發揮機能的模樣。

    玻璃管內的血液不斷地減少,原先十分蒼白的珠樹代用身體開始染上一層薄薄的桃色,血液開始在體內循環了。

    沒多久,等到所有的血液幾乎輸進身體之後,朝永從代用身體的脖子緩緩拔掉了導管。

    站起身子的朝永向吳鍾點頭示意。

    「好,小鬼,已經可以拿下眼罩了。」

    吳鍾拿下珠樹的眼罩。珠樹左顧右盼地轉動脖子,想要知道視野被遮住的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蹲在珠樹代用身體旁邊的綺羅帆抬頭仰望朝永。

    「我可以摸嗎?」

    「想摸就摸吧。」

    綺羅帆觸碰了縫上刺繡的胸口。

    碰咚——碰咚——碰咚——碰咚——

    鼓動。盡管肺部、細胞以及其他的機能都完全停止了,唯有心髒持續在跳動讓血液循環。感覺心髒真的就跟機器沒兩樣似地,心中湧現一股不可思議的感受。

    當綺羅帆感到仿佛觸及人體的神秘而露出一臉倦容時,吳鍾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振作一點,小姑娘,待會兒才是關鍵呢。現在即刻進行將代用身體的血液和珠樹本體的血液互相交替的『總換血手術』。」

    綺羅帆點點頭站直身子。吳鍾說的沒錯,重要的手術現在才要開始呢。

    「綺羅帆,麻煩你準備一下錄放音機。」

    朝永從診療包拿出一條類似線材的東西說道。

    「好是好啦,問題是現在就派上用場了嗎?」

    綺羅帆按照吩咐打開錄放音機的電源後,朝永便把線材遞給了她。線頭如同吸盤的形狀,線材本身則似乎隻是一般的電線罷了。

    「把吸盤貼在珠樹的胸口上。」

    「這是啥東東啊?」

    「別問那麽多了。」

    朝永斜眼把線材尾端的插頭插入錄放音機的外部輸入孔,綺羅帆把手伸進珠樹的睡衣裏,將吸盤牢牢貼在癢得大呼小叫的珠樹胸口上。緊接著,心髒的鼓動聲便從收錄音機的喇叭傳了出來。

    綺羅帆恍然大悟似的敲了一下手,看來收錄音機是用來聆聽珠樹的心跳聲。

    「總換血的咒術會在珠樹的心跳和珠樹替代身體的心跳彼此重疊的時候進行。所以換血手術由兩人一組來進行是基本原則。我負責讓代用身體的心跳和珠樹本人的心跳同步。」

    仿佛是在嗆說「我說的沒錯吧?」一樣,朝永朝吳鍾抬起下巴。

    吳鍾煞有其事地點頭稱是。

    「然後在兩者的鼓動重疊那一刹那,執行總換血的咒術就是拙僧的工作。這儀式不僅講究時辰,術士兩人的默契也很重要。」

    「也就是說如果兩人是師徒的話,就可以不用擔心這問題了,對吧?」

    綺羅帆笑了出來,朝永百無聊賴地交抱雙臂。

    「誰跟他是師徒了,是前師徒才對。不需要什麽默契,問題隻在當我讓心跳同步的時候,你能不能讓咒術成功而已。」

    「你那種想法就是失敗的根源。這可不是兩個人的意識分崩離析照樣可以成功的小兒科咒術喔。何況,與其擔心老夫的問題,不妨擔心臭小子你白己能不能讓心跳同步吧。畢竟,你還是不靠這種機器就沒辦法成功同步的菜鳥嘛。」

    吳鍾將渾圓的眼睛睜得老大。

    「使用道具和技術不足是兩回事,重點在能不能既迅速義正確地達成目的。」

    「天知道事情是否如你所想的那麽天真呐?老夫可是看過無數迷失在以道具、技術為傲,結果手術失敗的蠢貨呢。」

    朝永與吳鍾之間激出了火花。

    綺羅帆一麵交互打量著一觸即發的兩人,一麵在太陽穴流下一道冷汗,發出「哈哈哈……」的幹笑。她開始擔心在這種氣氛下手術真的不要緊嗎?

    「那麽,在開始咒術前,先做最後的確認吧。」

    吳鍾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站在珠樹的正麵,露出僵硬的表情往下看。

    「怎麽了,吳鍾?」

    珠樹上仰的臉為之一驚。

    「小鬼,仔細聽清楚拙僧接下來要講的內容。」

    「嗯。」

    感受到吳鍾嚴肅的氣息,珠樹的臉龐閃過一陣緊張。

    「待會兒要對小鬼進行的手術是極其困難的手術,無法保證百分之百成功,萬一失敗的話——你會失去全身的血液而死。」

    碰咚——

    對「死」這個字眼產生了反應,更加清楚一倍的珠樹心跳聲從收錄音機流放而出。珠樹的身體在瞬間打了個寒顫。

    綺羅帆「咕嘟」一聲咽了一口口水。

    盡管還很年幼,珠樹也明白死亡所代表的沉重意義。

    為什麽吳鍾要挑這個時候跟珠樹講這種事情呢?要是因為感受到強烈的恐懼,以致珠樹的吸血鬼症又發作的話——說不定這次真的就會完全魔性化了。

    不對——

    或許,就是因為事到如今,才會刻意這麽說的。

    正因為馬上就要動手術了,才能在極近的距離與稍後即將實行的個人選擇展開對峙。

    「因此,最後一定得征詢你的意思。如果,你懷有任何一絲迷惘,那就不該接受這個手術。」

    從收錄音機所傳出的珠樹心跳聲變得更大聲了。

    綺羅帆差點忍不住想為珠樹出意見。不過,最後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吳鍾的問題大概隻能由珠樹自己來回答才行。

    「拙僧要發問了,小柴珠樹。你懷有不屈不撓的意誌,願意接受總換血手術以治愈自身的疾病嗎?」

    明朗的嗓音響徹了整個客廳。

    碰咚——碰咚——碰咚——碰咚——

    在昏暗沉默的客餐兩用廳裏,唯有心髒的跳動聲響個不停。

    綺羅帆目不轉睛地靜靜守護著珠樹。

    珠樹爬了起來。

    她以蘊含著強大力量的視線仰望吳鍾之後,把手按壓在小小的胸膛上——

    以凜冽堅定的嗓音說道:

    「拜托您,請治好我的疾病,讓我變成健康活潑的女孩子吧!」

    ——珠樹如此說道。

    頓了一會兒後……

    豪邁的笑聲冒了出來。

    「哇哈哈哈!小鬼,說得很好嘛!」

    吳鍾用厚實的手掌拍了珠樹的後背一下。

    珠樹頭昏眼花差點失足跌倒。

    朝永「呼」一聲微微地揚起了嘴角。

    至於綺羅帆——

    則是淚水從大大的眼睛裏潰堤流下。

    因為距離第一次見麵還不滿一天的時間,她卻有種珠樹已經長大懂事了好多的感覺。

    關掉照明的客餐兩用廳陷入一片黑暗。黎明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隱隱約約地透了進來。

    朝永的咒文與吳鍾的真言、以及珠樹的心跳聲在這樣的空間裏演出三重奏。

    「然後喔……修女真的強到不行耶,她都像這樣拿著機關槍瘋狂掃射的。嚏躂嚏嚏!」

    仰臥在查克拉上的珠樹一副興奮的模樣在跟綺羅帆聊天。綺羅帆從查克拉的外頭牽著珠樹的手,一邊時時點頭一邊傾聽珠樹講話。綺羅帆的工作,就是負責聽珠樹講話,並且控製她因手術而顯得激動的心跳,使它維持在一定範圍內。

    這個工作確實收到了效果。在吳鍾和朝永開始詠唱咒文後沒多久,原先珠樹時而上升時而下降,顯得紊亂不已的心跳脈搏,已漸漸平穩了下來。

    朝永盤腳席地而坐,將手高舉在代用身體的魔法陣上念著咒文試圖讓兩顆心髒的心跳同步,至於吳鍾則站在查克拉之間,為了在心跳互相重疊的那一瞬間讓咒術完成,而不停唱頌真言,提高專注力。

    「……」

    原本吱吱喳喳講個不停的珠樹突然安靜了下來。她轉過頭,看著綺羅帆。

    「喏,綺羅帆。」

    「什麽事?」

    「雖然我先前一副看得很開的樣子,其實,我還是抱著期待的。」

    珠樹的臉上微微地泛現一層紅光。

    綺羅帆一臉疑惑,不懂珠樹指的是哪件事。

    「綺羅帆,就算我的病治好了,爹地和媽咪還是不會回來嗎?」

    珠樹的臉上出現攙雜著害羞與落寞的神情。

    綺羅帆把食指湊在下唇「嗯——」地思索了一會兒之後,露出了滿臉笑意。

    「沒關係,等到那個時候,就由朝永和我來當珠樹的爹地和媽咪吧。」

    如此說道之後,綺羅帆在珠樹的手背上輕啄了一下。

    珠樹高興地點點頭把手抽了回來後,重新把頭轉回正麵。

    緩緩地、緩緩地,珠樹的心跳漸漸轉化成等間隔的脈動。

    綺羅帆抬頭一看,朝永正與吳鍾打暗號。

    珠樹代用身體的魔法陣明暗閃爍,和珠樹的心跳合而為一了。

    緊接著,就在下一刹那——

    尾聲

    時間來到七月,在今年蟬聲第一次四處鳴放的禮拜六下午,於新宿三丁目的白川醫院。

    「打擾了!」

    正當綺羅帆苦苦哀求,好不容易請到朝永幫忙她準備期末考時,自從珠樹手術完成以後,再度失去消息的吳鍾突如其來地登門造訪。

    「天氣忽然變熱了呢!」

    吳鍾在掛號台窗口旁的沙發上坐下,拿出手帕擦著浮現在光頭上的汗珠。綺羅帆端來一杯麥茶後,他舉起手「哎呀、感恩感恩」地答謝了一番。

    「今天來是有何貴幹?」

    朝永背靠著診療室的房門、雙手環抱冷冷地說道。吳鍾一副無奈的模樣聳聳肩膀,然後麵朝綺羅帆。

    「因為老夫想跟小姑娘報告一下小鬼的複原狀況哪。」

    站在吳鍾麵前的綺羅帆臉色顯得有些僵硬。

    兩個禮拜前——在櫻乃家進行的『換血手術』成功了。

    吳鍾把因手術的衝擊而一時失去意識的珠樹帶回自己位於巢鴨的寺廟,等到珠樹意識恢複之後,便把她送回手術的委托人『Erika協會』裏,直到這裏的經過綺羅帆都還知道,不過,在那之後的發展就沒有任何消息了。

    「放心吧,複原狀況聽說很順利。」

    「是嗎?」

    綺羅帆放下心中的大石。盡管之前就聽朝永說過隻要手術成功就不需擔心複原狀況,可是她畢竟還是會擔心。

    「那麽……那個,珠樹的爸爸媽媽呢……」

    綺羅帆麵露祈禱似的表情詢問吳鍾。這件事和手術的經過同樣令她掛念,即使明知可能性極低,依舊在內心的某處期待著奇跡出現,就跟手術前的珠樹一樣。

    吳鍾搖搖頭。

    「很遺憾……老夫沒聽到這方麵的消息。」

    「這樣子啊……」

    綺羅帆垂下眼簾抿緊了嘴。這樣的答案並不意外,不過難免會覺得可惜。

    吳鍾神情落寞地眯起眼睛。

    「光就這件事而言……其實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全怪小鬼的父母狠心。雖然小鬼是在三歲時發現得了吸血鬼症的……不過接下來就是一段很殘忍的故事了。她是咬了自己的親生母親,病情才曝光的。」

    綺羅帆大吃一驚地抬起頭。

    「所幸,兩人入住的醫院院長是可以理解靈異疾病的人,所以消息才沒走漏到厚生省。因為輸入母親血液裏的『乙太球』的絕對量稀少,經過透析便完全治愈了……但是,等她聽了醫院對小鬼的病情以及『Erika協會』的說明之後,似乎立刻提出了寄養的想法。」(厚生省:相當於台灣的衛生署。)

    「……」

    綺羅帆搗住了嘴巴,身體像被鑿了一個洞似的,胸口一陣刺痛。

    這就是現實。這樣的可能事先早已想像得到,而且吳鍾說的沒錯,這事也無法責怪珠樹的父母。如果自己站在和珠樹父母同樣的立場,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坦然接受珠樹。

    吳鍾拍了下綺羅帆的肩膀。

    「小姑娘,請不要露出那麽難過的表情。珠樹的吸血鬼症經過這回的手術已經治愈了。『Erika協會』說過會馬上尋找願意收養小孩的人家。想要養育小孩的人,這個世上要多少有多少,一定可以立刻找到的。」

    「是嗎……可是,珠樹才那麽小就要找養父母,如果她能適應的話那就好。」

    綺羅帆擔心似的喃喃說道。朝永悶不吭聲地走了過來,在她的身旁站定。

    「人要成為親子,歲數和血緣都不是必要的。你在那個時候,也對珠樹產生了親情吧?」

    朝永麵朝前方,以眺望遠方的眼神說道。

    「嗯。」

    綺羅帆點了點頭。

    僅僅一天,雖然隻是眨眼即過的短暫期間,但是綺羅帆很疼惜珠樹,覺得她惹人憐愛、而且想要保護她。

    所以說——

    和自己一樣小心嗬護珠樹的人是存在的,而且一定會相遇,要有這樣的信心才行,綺羅帆默想。

    「我自己也沒看過幾次親生父親的長相哪。」

    朝永以一派輕鬆的語氣如此說道,把臉朝向吳鍾。仿佛是在煩惱到底要不要開口似的欲言又止之後,就像在講悄悄話般開口說:

    「我之前可從來沒聽說……你不惜遠渡大陸,最後掌握到那個男人的下落了嗎?」

    「……你有興趣知道嗎?」

    「沒有。你不想講的話,我也無所謂。」

    朝永發出悶哼,吳鍾放鬆了表情。

    「坦白說,值得拿出來提的事情一件也沒有。說來可恥,老夫花了三年時間走遍各地,別提下落了,就連行跡也沒有頭緒。因為近年來全世界各國的鄉下都有日本人,想憑一雙腳找人可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在老夫回國前夕,還聽說哈爾次地方的深山裏有東方人,所以特意跑了一趟,不過卻撲了個空……實在猜不透那男人到底是躲在哪個鬼地方玩什麽把戲呢?」

    吳鍾將雙手抱在胸前後,輕輕歎了口氣。

    「你還想要繼續找嗎?」

    「不,老夫打算留在日本一陣子。之前打聽到了一個令老夫很感興趣的情報,或許整個結果會是令人意料之外的哪。」

    「是嗎……」

    綺羅帆始終低頭看著下方,默默地聽著兩人的對話。

    兩人話中所提到的『那個男人』恐怕就是白川憐一——也就是朝永的父親,是過去被尊稱為擁有神之右手的世界首席靈異醫師,據說他從好幾年以前就失去了消息。

    綺羅帆在鞠菜事件的當時,曾經從岸田口中聽聞朝永父親的事跡而略知一二,但從沒跟朝永打聽過。她早就下定決心在朝永願意主動提起之前,要裝作不知道這一回事。

    仿佛要打破沉重的氣氛似地,吳鍾敲了下手轉頭麵向綺羅帆。

    「對了,前些日子由於事情全擠在一塊,都忘記該跟小姑娘做自我介紹了,請勿嫌棄老夫遲來的介紹吧——拙僧乃是白川醫院的前任院長,名叫吳鍾。」

    吳鍾將雙手放在膝上深深地垂下光頭。

    綺羅帆也跟著低頭回禮,甩動著黑色的護士帽。

    「那個、我從上個月起就在這裏打工,名叫櫻乃綺羅帆。」

    ——這時……

    吳鍾愣愣地露出一臉像是在看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般的表情。

    「抱歉,請問有哪裏不對嗎?」

    綺羅帆不解地眨眨眼睛後,吳鍾馬上恢複原先的表情。

    「不、沒什麽事啦,隻是感歎那個性格陰沉的臭小子,居然能找到如小姑娘這般可愛的女孩當助手罷了。」

    吳鍾「哇哈哈」豪爽地發出大笑。

    「和尚應該是你才對吧。」(譯注:日文的和尚與臭小子同字。)

    站在吐出這句話的朝永身旁,綺羅帆一臉疑惑。很明顯看得出來吳鍾對綺羅帆的名字有所反應。

    「小姑娘你——」

    一直盯著綺羅帆不放的吳鍾提出了問題。

    就在這個時候——

    白川醫院入口的自動門打開了。

    玄關站著一個小女孩。

    「綺羅帆——!」

    高昂的女高音。綺羅帆的眼睛睜得非常大。由於小女孩身穿連身洋裝,使得綺羅帆一瞬間沒有認出來,可是那一頭冒火般的紅發與茶褐色的眼睛絕對沒有錯。

    「珠樹!」

    珠樹搶先綺羅帆的歡呼聲快步衝刺過來,綺羅帆彎下腰大大地張開雙手,緊緊抱住飛撲而來的珠樹。

    「到底怎麽了?為什麽會跑到白川醫院來?」

    「我從今天起要去住東京的爹地和媽咪家了。在出發前我拜托修女讓我繞來這裏。」

    珠樹指著玄關門的另一側。

    有一名修道服打扮的黑色長發女性站在電梯大廳裏。雖然是個高佻的美女,可是叼在嘴邊的香煙和左臉頰上的巨大十字傷疤強烈地散發出一種不是簡單人物的氣勢。而且,正如從珠樹口中所聽聞的,她擁有一副即使隔著禁欲意味的修道服也看得出來的超好身材。

    (原來如此,那就是種子島的……)

    綺羅帆心想這的確是火箭筒等級的。

    珠樹離開綺羅帆後,在朝永的麵前轉了一圈,仿佛想要宣稱自己不再是那個肮髒的小鬼似的,兩手插腰抬頭看著朝永。

    「到了新家一樣得記得天天洗澡。」朝永如此說道後,便閉上眼睛微微地翹起了嘴角。

    「你找到爹地和媽咪啦,恭喜你囉。」

    高興地抖著肩膀,綺羅帆盯著珠樹端詳。

    珠樹露出天真無邪的表情點點頭。

    「是怎麽樣的人呢?」

    「什麽樣的人喔——聽說他們已經領養了十五個小孩,還說再多增加一個小孩也沒有關係。」

    珠樹從連身洋裝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照片。

    上頭是一個被成群的小孩包圍、姿態優雅散發著貴婦風的人。在小孩旁邊,還有一個身材修長、氣質溫柔的男性。

    「這就是爹地和媽咪唷。」

    珠樹指著照片堆起滿臉的微笑,那個笑容就有如早了一個月左右開花的向日葵一般。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綺羅帆又一次緊——緊地抱住了珠樹。

    「等一下、綺羅帆,抱太緊很痛耶!」

    即使珠樹貌似痛苦地掙紮,綺羅帆還是不肯放鬆手的力量。

    因為她不想讓珠樹看見自己像是瀑布一樣流著大顆眼淚哭泣的模樣。

    *

    「哎呀,美貴修女。不僅讓你久等了,還跟您搭了便車,感激不盡。」

    坐進停駐在第三茶穀大廈前的銀白色外國車的後座,吳鍾搔了搔禿頭。先行離開白川醫院的修女·小野寺美貴和珠樹早已坐在車位上了。

    「不需要介意,反正珠樹的事情似乎帶來了不少的困擾。」

    小野寺把手肘靠在車窗上,一邊眺望風景一邊說道。

    車子靜悄悄地發動了。

    車子行駛了一段時間後,吳鍾皺起大濃眉,從法衣的袖子裏掏出了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名少年。一頭卷翹的褐發配上輪廓纖細的臉龐,身著學生製服。在少年臉部的旁邊,以黑色麥克筆寫著『櫻乃綺羅帆』幾個字。

    「老夫說啊,美貴修女……此岸的世界是否存在著奇跡與偶然呢?」

    「你拿這問題問我這個修女嗎?好歹你還算是個和尚吧!」

    小野寺貌似愉快地輕聲一笑,回頭看了吳鍾。

    接著開口說道:

    「這個世界哪有什麽奇跡與偶然呢,有的隻是必然而已。難道不是嗎?吳鍾。」

    ——小野寺如是說道。

    櫻乃綺羅帆的戀愛處方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