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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家庭生活突遭變故:父親拋家棄子。母親絕望自殺.彷徨無助的他。意外發現了通往“幻界”的大門。為了挽救家庭,重撿勇氣,登上“命運之塔”朝覲女神,亙穿越“要禦扉”,勇者踏上了旅途……
命運可以改變嗎?幻界究竟是什麽?真正的勇氣在哪裏?
目錄
一看門人的村莊
二嚐試洞窟
三見習勇者踏上旅途
四草原
五生意之城加薩拉
六“高地衛士”
七被遺棄的教堂
八死靈
九脫身
十第一顆寶玉
十一現世
十二米娜
十三馬奇巴鎮
十四空中飛人馬戲團
十五露營
十六利利斯
十七城鎮與教堂
十八美鶴的消息
十九魔醫院
二十美鶴
一看門人的村莊
在炫目的光心中,究竟走了多長時間?亙猛一回神,發現自己置身深山老林之中,涼風輕撫麵頰。
參天大樹鬱鬱蔥蔥,仰酸了脖子,才看見巴掌大的藍天。
而那片天空的正中央,閃耀著金黃色的太陽。
嘩——哺——
類似小鵝笛的聲音突兀的想起。亙環顧四周身體以腳跟為軸,嚐試旋轉一圈。
嘩——哺——波羅羅羅羅。
聲音再次響起,從跟前的樹叢中飛起一隻豔麗的鳥,橘色羽毛。咦,是它的鳴叫聲?
可這片森林是那麽深廣!綠色濃陰,枝葉交錯,如同手臂纏繞,遮蓋在亙頭頸上,可盡管如此,卻不覺得陰暗。一定是日上中天之故吧。
腳下的地麵鬆軟舒適。是叫做腐葉土吧。亙念一年級的時候,請按家去北海道旅行,在林中的露營地支起帳篷。那時候,爸爸告訴他的。
覆蓋地麵的是綠的逼眼的青苔、開著可愛小百花的矮草,以及模樣像車前草、手感如天鵝絨、如亙手掌般大的草。然而,細看的話,當中留下了人過的痕跡,有人走過,自然會才出一條路。迂回曲折的路穿過森林,通向遠方。
跟用力做了深呼吸,沿路走下去。林中某處又傳來了小鶴笛的鳥鳴。亙吹口哨模仿一下。當亙吹出“嗶——哺——”聲時,隔呼吸一下的工夫,鳥叫聲像詢問似的語尾聲高,“嗶——哺——,羅羅羅”地回應了。亙又模仿了這一句,於是稍微沉默之後,鳴叫聲變成極為複雜的音階:
“嗶、哺,波羅羅嗶,嗶波羅羅嗶羅羅,嗶嗶嚕嚕嚕”
亙樂不可支,邊笑邊大聲向頭頂上方喊:
“明白啦,我輸啦!這麽複雜,模仿不來啦。你很強啦!"
“嗶——哺——”鳥兒回應道,聽來對方頗為自得。
再往前走,道路向右急轉。再往前,視野豁然開朗。
看見紅屋頂的小屋,屋頂上有一根孤零零的小煙囪。一間、兩間——似乎是個集居地。
亙走進最靠前的小屋。這裏仿佛是在樹林中開辟出來的廣告。一間、兩間——似乎是個集居地。
亙走進最靠前的小屋。五間都一模一樣。隻是,煙囪冒煙的,隻有最靠前的這間。
在原木製作的房門前,有三級台階,也都用原木段堆疊而成。跟登上最高一級、喊門。
“有人嗎?”
沒有回應。白煙從煙囪緩緩飄出。聞到炒糊的香味兒。亙吸了吸鼻子。
“有人嗎?都不在家嗎?”
就在此時,房門從裏麵“嘭!”地打開了。因為事出突然,亙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滾落台階,吃了個屁股墩。
身穿長法衣的老人扶門而立,突然惡狠狠的對亙說道:“小家夥,你的問題毫無意義!”
亙情不自禁的指著老人的臉說:“就是你!”
他不就是在“要禦扉”見過的那位魔導師嗎!法衣的顏色和那時不同,但麵孔和聲音都一樣,錯不了。
可他比那時候凶多了,目光也很挑剔,白多黑少的雙眼銳利地朝亙一瞪,喋喋不休起來。
“假如我不在家,你問‘都不在家嗎’,沒有人回答你。假如我在家,我用不著說在家,直接開門出來就行。也就是說,你的話純屬浪費。明白了嗎?”
亙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答一聲“哦”。
“那也是多餘的話!”老人仰天怒吼,唾沫幾乎飛到亙身上。
“該說‘是’就說‘是’!該說‘不’就說‘不’!為什麽發出‘哦’這種不明了的音!光是‘哦’不算回答,所以終究得在後麵再說什麽,對不對?難道不明白,那也是浪費語言嗎?”
“哎——不過,我——”
亙正要說什麽,老人臉色通紅,雙手撓著胸脯。
“嗷嗷、嗷嗷,還在浪費語言!待在那裏!我給你一個裁決!”
老人吧法衣下擺一揪,衝進小屋裏頭。就在亙愕然守望之時,老人雙手握一支頗沉重的手杖,呼呼揮舞著返回來。
“嘿,你等著瞧!”
“媽呀!”亙大叫一聲,拔腿就逃。
“豈有此理!逃什麽!”
老魔導士追趕上來。亙繞著並排的小屋轉圈子,像玩了好一會兒摸瞎子遊戲活捉人遊戲似的。老人精神矍鑠,怒氣不減,也沒有喘不過氣來的跡象。亙倒是慌了手腳,幾乎要被追上,於是逃到廣場邊上,眼看又要被逼住了,進退失據。
無意中一抬眼,見右手邊就是最後一間小屋子的後門,亙從怒不可遏地衝上來的魔導士肋下鑽過,飛奔向後門。原木房門輕輕向裏打開,亙衝入屋內。
桌上有隻小暖爐,看上去硬板板的床鋪有薄毛毯。未等看清眼前情景,身後的房門又打開了。
“豈有此理!我說了你逃什麽嘛!”
魔導士趕上來了。亙穿過房間,從前門衝了出去。
——怎麽辦,壞了壞了。怎麽成了這樣子呢?
蘆川說過“首先上看門人那裏”,那位老爺爺魔導士恐怕就是那看門人——因為他以前曾站在要禦扉旁的呀——可他為什麽對我窮追不舍呢?不對勁呀。
亙高速思考著,同時找尋逃避的地方。他突然發現,魔導士不見了,仿佛半途而廢的樣子。咦?他不追我了嗎?
回頭端詳這集居地,感覺與最初所見有微妙的差距。好像是認錯門了,到底是什麽不同呢?
是煙囪。從煙囪冒出來的——白煙。
初到時,是跟前的小屋煙囪在冒煙。然而此刻,是最裏麵的小屋——剛才亙衝出來的小屋的煙囪在冒煙。
而且,老爺爺魔導士追著亙進屋,好像就沒有出來了。
亙小心翼翼地走在鬆軟的地上,接近最後麵那間小屋的門口。附耳傾聽,但什麽也聽不見——
不,聽見了。在哼歌呢。
“哎——對不起,打擾了。”
亙一喊門,哼歌停止了。腳步聲緩緩走近來。
門一開,露出剛才的魔導士的臉。他完全沒有生氣。
“哎呀,稀客稀客。”他攤開兩手。
“看你的情形,莫非就是美鶴所說的,另一位旅客?”
老爺爺極和藹,說話極溫和。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噢,老爺爺。”
亙好不容易才提出了疑問。
“您不生我氣嗎?”
老人瞪大了他的小眼睛。
“我?生你的氣?”
他俯視攤開的雙手,那端詳的模樣,仿佛在兩手間的空間裏翻找東西。
“我,為什麽非要生你的氣呢?”
“為什麽?——可是,剛才——您不是很生氣嗎?”
亙指指最初喊門的小屋。
“我敲了門,您一開頭就很不爽,說我浪費語言,揮舞著拐杖追趕我。”
魔導士用細長的指頭點著自己的鼻尖。
“我?”
他老糊塗了。
亙加重了語氣說:“沒錯。”
他是耍弄人吧。不,說不定是“幻界”接受旅客的頭一關呢,看你能否和反複無常的看門人合得來。如果是這樣,得認真對待呢。
“噢,那個我的確是旅客。”亙掏出那個垂飾,“蘆川美鶴給了我這個。他說,向幻界的看門人出示這個垂飾,可以做好旅行的準備預備工作。就是在這裏做嗎?”
老魔導士吧手往長法衣內一插,摸出一個令人發笑的大型放大鏡來,然後扯過亙拿垂飾的手腕,仔細觀察那個金屬牌。
“不錯。”他冒出一句話,“你的確是美鶴說的第二個旅客。名字叫什麽?”
“三穀亙。”
“太長了,在這裏隻需‘亙’就好。總而言之,不是難聽的名字,不會跟其他人混淆吧。”
亙依言坐在樸素的桌前,心裏撲通撲通跳。
老人關好門,走到小屋裏頭一個小巧的書架前,取下立在那裏的幾冊書。以為他要翻開書頁,其實不是,他伸手彈入拿走書之後形成的空格深處。
“噢噢,就是它。”
老人邊說邊取出卷軸似的東西。乍一看跟《薩加Ⅱ》裏麵出現的“商人地圖”一模一樣,包括紙邊泛黃卷起的樣子。
“商人地圖”雖然不是大株瑪國的全圖,但至少可以了解人們居住的城市和街道的情況。如名稱所示,他是商人為了做生意,親自踏勘、繪製的地圖。為了打通遊戲,中間階段要前往妖精三國,將商人地圖上沒有描畫出來的土地和海域補畫上;再進一步,在首都株瑪蘭的角鬥場上,玩百人斬遊戲取勝,從而取得“冒險家地圖。”把兩張地圖對照,這才弄得清最後的迷宮所在——“幻獸島巴爾巴蘭”的地點。——次序就是這樣。
老魔導士麵桌而坐,展開地圖。因地圖卷得緊緊地,必須兩手按住邊緣,魔導士嶙峋的枯手瘦如骸骨。
“這是前往‘嚐試洞窟’的地圖。沿路徑走去的話,無論你多笨都必能抵達。”
亙看著地圖,很有些失落。這地圖頗像孩子的塗鴉。畫一張從最近的車站到亙家的路線圖,也許比他還要複雜一點點。
“這裏,是我們現在待得地方吧?”
亙用手指點著畫有五間小屋、打了圈的地方。
“正是。”
“從這裏去北麵的森林,筆直走進去就行了吧?”
地圖是那樣畫的,隻有一條路。
“正式。”
“是嗎?哈哈。”亙笑道。“就這樣的話,我沒有地圖也能去。”
“那樣會重疊。”老魔導士嚴肅地說。
“嗯?山頂?需要攀登什麽地方嗎?”
魔導士突然輕輕點一下亙的腦門。
“‘嚐試洞窟’是個洞穴,你要攀登什麽?”
“哦哦。可是,去了這個‘嚐試洞窟’,我該幹什麽呢?這裏麵有什麽東西?”
“你不是聽美鶴說過嗎?做旅行準備嘛。”
“在這裏?”亙指點著地圖上寫著“嚐試洞窟”的地方。“這裏隻寫了地名,沒有圖。沒有洞內地圖嗎?”
“不可能有吧。那就無所謂‘嚐試’了啊。”
魔導士很無奈似的口吻。
“明白了吧。你從這裏進去,一進去就有地圖,然後就出來,出來黑就做好了旅行的準備。就是這樣的安排。”
啊哈,明白啦!亙拍一下掌。“噢,原來是帶自動製圖功能的地牢啊!”
他的額頭又被點了一下。
“我沒聽過這樣的咒語。連我也不知道的咒語,不可能存在於幻界。你所說的我看是胡諂,不行。”
“不過,我打‘薩加’係列可行啦,角色扮演遊戲又很了解,所以——”
“因為老魔導士什麽也沒說,一臉苦相,亙默然。
“好的,我出發了。”亙站起來,“噢,那個我可否領到類似於武器的東西呢?”
“武器?”老人揚一揚雪白、紛亂的眉毛。
“對,像刀劍棍棒之類。”
“沒有那種東西。”
“沒——有?”
老魔導士很幹脆地說:“沒有。快走吧。”
“可是,被怪物襲擊時,怎麽辦呢?”
“那就逃嘛。”
“逃——得了就好。”
“拚命跑嘛。”
“噢——這建議簡潔明了。”
在目光炯炯的盯視之下,亙向後轉,邁步向小門口走去。還拉開門時,魔導士仿佛隨口說了一句:“不放心的話,就愛北麵林子裏撿根樹枝帶上吧。盡量挑結實、硬的樹枝。”
明白了,我會的亙走出屋外。踩著鬆軟的泥土,穿過集居地。向魔導士指示的方向——翠綠的樹林走去。
身後吹來一陣風,揚起了亙的頭發,小鵝笛似的鳥叫聲“咯羅咯羅”地隨風而去。
二嚐試洞窟
比起前往集居地路過的林子,北麵樹林似乎冷颼颼的。隻聽見悅耳的鳥鳴,完全看不見動物,連一隻圍著百花跳舞的蝴蝶也看不見。
而且,像魔導士說的那種適合的樹枝也找不到,地上隻落下花瓣和葉子。
與之前相比孤寂很多。如此敏感,是自己膽怯了嗎?
道路真的像地圖畫的一樣,隻有一條路,可是,樹下雜草叢生,不是遮蓋路徑,讓人難以分辨。有些地方往前十米左右都看不見路,非得在大叔間轉來轉去尋找。也就說,比起通往集居地的路,走這裏的人少得多吧。
走了十分鍾左右,在涼爽的林中,來到了一個灰色岩石像瘤子般鼓起來的地方,道路在那岩石前消失了。這麽說,已到達目的地了?
可是,看不見有什麽洞窟呀。
亙環顧四周。集居地已看不見了,視野之內隻有林中樹木。隨風蕩漾,無數葉片隨之搖晃。
亙抬手撓撓後腦。然後,邁前一步,把手放在岩石上。
頭頂上響起唱歌般的鳥叫聲:“試一試嗎?試一試嗎?試一試嗎?”
亙驚訝地抬起頭,答道:“對呀,我想進入‘嚐試洞窟’!”
周圍的樹木同時流瀉出小鵝笛的音色。類似四重奏或五重湊,匯成出色的合音。
想嚐試別丟命
對問題要回答
對回答要提問
導師倦打嗬欠
該回家就走吧
一千年答不上
鳥兒們唱完歌,又掛起一陣風,腳下的地麵開始隆隆作響。就在亙眼前,巨岩一分為二。
入口出現了。是一個豆好不容易才能鑽進去的、狹窄的暗穴,從這個入口進去?
他猛然心驚:我不喜歡,非得進去不可嗎?多少有點兒受騙上當的感覺,“薩加”的主人公進入過這種地方嗎?
正遲疑不決,洞窟入口的深處,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呼喚。
“再磨蹭可要關門啦。”
亙嚇了一跳,往後一縮。
“小家夥,聽不見嗎?我說要關門啦。”
洞窟裏的聲音好嚇人。亙回想起開魚店的鄰居叔叔的聲音。
“喂,我沒工夫跟小毛孩玩到天黑。你再畏畏縮縮的,我要跟導士說了,趕快趕快。”
“您是——關西口音?”
這裏本應是“幻界”才對。
“你是進還是不進,快說!”
“這裏真的是‘嚐試洞窟;嗎?”
“那個——嘛”
“那你回家去。不相信導士的話,進來了也沒用。乳臭未幹的小毛孩。”
乳臭未幹——是什麽意思?
“我明白來。我這就進來。”
“一開頭就該這麽幹脆,笨蛋。過來這邊。”
亙上前半步。突然,從漆黑的洞窟深處伸出一隻髒兮兮的大手,突然抓住了亙的腦袋。
“嗚哇!”
亙被吸入洞窟深處,隻留下他的驚呼回蕩在林中。
重歸寧靜的森林裏,又響起了小鵝笛般的鳥鳴。
來這是誰?
來著可是勇士?
來這是誰?
來著可是魔術師?
回家的是誰?
剛才的老魔導士一手扶仗,一手抱古老的魔導書,穿過樹林,在鳥兒歌聲中悠然步來。他走到吸入亙的洞口前時,停住腳步,“喲”地踮腳看一看。
“噢噢,這回的旅客,看來比美鶴要多費不少事哩。”
他把仗倚在岩石上,敲敲腰板,歎息地道。
好,那就動手吧——魔導士喃喃自語道,他拿起杖,嘟嘟囔囔地念起咒語,他的身體一下子變成一團輕煙,瞬間隨風化為鳥狀被吸入洞窟裏麵去了。
亙在下墜,無休止地直墜無底的昏暗深淵。他原本在喊叫,但隨時呼吸困難,出不了聲,但仍在墜落。想再次深呼吸之後喊出聲,但由於是頭上腳下,以座椅般的姿勢下墜,漸漸他定下神來了。而且,雖然的確在下落,但速度一般,也有一半在漂浮著的感覺。感覺不到要喊叫的必要了。
他東張西望的觀察起來,但實在是漆黑一團,什麽都看不見。以自身模糊的感覺,他認為自己不是在一個寬大的地方下墜,而是在一個滑溜溜的軟管似的東西裏下墜。稍微動一下身體,也能在下墜中改變地方。他像展翅一樣伸開兩手,右手指尖觸到了滑溜的東西,可能是牆壁。
——落到何處為止呢?
下墜過程中,感覺有風自下吹上來。暖烘烘的氣流吹入襯衣的袖口,下落速度隨之減慢下來。像是搭乘電梯,或者滾梯、又或者走路下樓梯。
正下方顯現一個閃爍白光的、圓台似的東西。大小足夠亙著地,一定要降落在那上麵吧。
亙張開手腳,巧妙地控製好平衡,落在圓台上麵。大鬆一口氣之後細看,圓台是石造的。屈膝下蹲,用手摸摸看,很滑,簡直在跟亙家廚房裏的人造大理石台子一樣。
抬頭看,剛才漆黑之處出現了入口。那不是門,感覺像剛才被拉進來的湖口,而且大很多。亙可以走進去,隻是裏頭黑咕隆咚。
拿出勇氣來!好,邁步向前。
踏出一步、兩步。於是,四周景色戲劇性地變化起來。
這是——寺院。不,是城堡的回廊吧?
天花很高。幾乎有三層高。地板和牆壁都是石造的,隔幾米左右立一根一人抱的粗圓柱。壁邊排列了無數燭台,燭光搖曳猶如星光閃閃。即使如此,路的前方依然晦暗,看不真切。
亙細想不出所料吧,回頭一看,剛才走進來的入口已經消失無蹤,隻有和前方同樣景色的路無盡的延伸。
不能膽怯。亙邊激勵自己,邊向前行。不一會兒,出現了一座大雕像。是一座單眼巨人像,用和建築物同樣的石料雕成。裸身穿甲,上臂露出驅魔的文身。肩抗大斧。
亙停下來,仰望雕像麵孔,這是腳下傳來地鳴似的聲音,地鳴聲變成了人聲。
“我乃侍奉命運女神、鎮守東方之黎明神將。來人回答問題。”
亙肅立。
聲音繼續說:“你,對我及我黎明之眷屬,有何請求?”
一下子想不起來。該怎麽回答才好?
慌亂中,突然想起來了。說來,《薩加Ⅰ》裏頭不是有過這樣的設置嗎?頭一次玩遊戲時,要向遊戲中出現的治理三個國家的三位神提出要求。有各種各樣的選擇,諸如“財富”、“名譽”、“勇氣”、“美貌”、“智慧”等等。然後,根據你要求的種類,主人公能夠掌握的特技便發生微妙的變化。
亙做了一次深呼吸,鼓足力量喊道:“我——我想要向前走的勇氣,所以,請給我勇氣!”
隔了一口氣工夫,一個沉悶的聲音回答了。
“那就給予你勇氣。你可以通過。”
巨人的單眼紅光閃亮,擋住去路的座像頓時消失無蹤。路在前麵延伸。千枝萬枝燭光在搖曳。
走過不久又遇見同樣的巨人雕像。亙又停了下來。
“我乃侍奉命運女神、鎮守西方之黃昏神將。來人回答問題。”
“是,我回答。”亙說道。
“你,對我及我黃昏之眷屬,有何請求?”
“我想得到智慧。”
“那就給予你智慧。你可以通過。”
巨人的單眼發出青光,座像消失。
再往前走,遇上了第三座單眼巨人像。
“我乃侍奉命運女神、鎮守北方之風雪神將。來人回答問題。”
亙這次要求有健康的身體。他希望有經曆完成在幻界的漫長旅行。
聽到回答,單眼發出白光,座像消失。亙繼續前行。
第四座雕像不出所料是“鎮守南方的陽光神將”。亙要求擁有“喜悅”。旅途中有種種賞心樂事就好啦。
“那就給予你喜悅,你可以通過。”
單眼發出金光,座像消失之後,前去無路。正前方是一堵牆。走到頭了。隻有燭台在閃爍。
在燈光照耀下,可見剛才座像的位置,連著往下延伸的台階。亙毫不遲疑的順階而下。他情緒高昂,毫不畏懼,簡直成了《浪漫辛格斯頓·薩加》的主人公。
下了階梯,是一個大廳。大紅的天鵝絨窗簾遮住了窗戶。沿壁排列著高靠背椅。地板光潔,幾乎能映照出亙的臉。到處擺放著三支蠟燭的高腳燭台,蠟燭味兒飄蕩。
天花板繪畫繁多,但燈光不足,看不清楚。動物、花朵、樹木——咦,仔細一看,那古怪的螺絲腦袋,不就是螺絲頭狼嗎?
正在看得目瞪口呆之時,有人搭話。
“亙,過來這邊。”
亙猛一驚,環顧四周,在大廳最裏頭的牆邊,那位老魔導士獨坐在一張小桌前,桌上燃著一支蠟燭。
“魔導士先生!”
亙衝過去,他真想撲到魔導士什撒謊那個,多令人高興和想念啊。然而,當亙走近時,魔鬥士又抬起她瘦骨嶙峋的手,點一點亙的腦門:
“用用這個。”
“魔導士先生?”
老魔導士右手托腮,豎起左手食指晃動著,發出“去去去”的聲音。
“不行啊。”
“噢?”
“那樣子還不行哩、你比美鶴差遠啦。”
為什麽呢?亙腦子混亂了,很不痛快,對於四座神將的提問,我不是答得很好嗎!
老魔導士像看穿了亙的內心一樣,很不耐煩地說道:“那樣子太平凡了,欠缺獨創性。”
“獨——獨創性?”
“沒錯,而且,開頭在洞口入口遲疑不決也要不得。那種時候得當機立斷,也就是說,細想準備不足。”
原來如此啊。亙癱坐地上。
老魔導士取出不知從何而來的長羽毛管筆和文件夾。亙以為看花了眼,擦一擦眼睛再看,的確是文件夾。
“給你做綜合評價。”
老魔導士宣布道,手中約三十厘米長的羽毛管筆靈巧地動了起來。“幻界適應能力偏差值三十五。特殊技能為零。體力值達到平均。勇敢值最低分。”
“哎、哎、哎”
亙抱著魔導士消瘦的膝頭。他又被點一下額頭。
“結果,將你定為見習勇者原型Ⅰ。給你裝備。”
魔導士將羽毛筆夾在耳側,空出手來輕撫一下亙的頭。火花似的東西四濺。
“站起來看看。”
亙依言站起身,裝束已經改變。特質棉的長袖襯衣——沒有領子也沒有袖口折邊。深藍色的肥大褲子,結實的高腰皮靴,這些方麵都與蘆川的穿著相同,不過,亙的腰間不是係皮帶,而是纏著麻織圍巾似的東西。
“這些——是我的裝備嗎?”
“一點不錯。恭喜你。”
“可是,武器呢?即使是見習勇者,也該有武器吧?”
魔導士將筆和文件夾收到法衣裏麵,招呼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先返回地麵。”
“您回去?我呢?還要考試嗎?”
魔導士咧咧瘦削的下顎。
“你嘛,大凡達成心願,必須付出代價,知道嗎?”
“付出代價?”
“可不是說‘付出大價錢’喲。是指想得到,先要付出。”
這是,亙感覺到地鳴,還遠,不過正在接近。有沉重的東西“咕咚、咕咚”地走進來——
“四大神將聽從了你的願望,作為代價,要你用命來換”
老魔導士滿不在乎地說。
“逃得掉是你的勝利。留得命在,終能如願以償。被抓住你就輸了,也就無法實現願望。”
淒厲的破壞聲傳來,大廳四壁崩塌。是四大神將。他們用斧子劈開牆壁,擁入大廳!
“出口有的是哩。”
魔導士向房間各處指指點點。的確,不隻不覺間四壁出現了許多出口。
“找到真正的出口,逃出去就行。”
“可是太難了呀!”
四大神將揮舞著斧子,直衝過來。
“奮力拚搏吧。”魔導士笑笑。“回想一下北麵森林小鳥唱的歌。”
魔導士的身影消失在空中,隻剩下霧一般的東西。這團霧立即變成一隻小白鳥,“嗖”的掠過亙鼻尖,飛上天花板。
“請、請等一等!”
四大神將已逼到眼前。亙驚呼著逃向牆邊,腳下一絆摔倒在地,風雪神揮舞著的斧子衝在前頭。正好猛刺過來,刺空後在地麵畫出一道電光。
“救命啊!”
平時看電影度漫畫,見被追到絕境的出場人物在明知大喊也無人來救的地方,也這樣大喊,總覺得莫名其妙,很是不屑。不過,那麽想是錯的,即使認為無人回來,也忍不住要喊的呀,這種時候。
剛掙紮著站起,黎明神將的斧子便猛砸在他剛才倒下之處。之所以在此危急之際仍能分辨出四大神將,是因為四尊神將臉上都有顏色不一的單眼在閃亮。
——要逃?往哪兒逃?
房間形狀像方形巧克力,左右兩麵牆上有無數出口。那些出口中的某一個,就是逃生出口吧,大概是的。該怎樣辨別呢?隻能挨個打開看嗎?
在驚恐萬狀地奔逃的亙身後,四大神將“咚咚”地窮追不舍。
他們跑過的地板,鋪石紛紛碎裂,仿佛長了倒刺。亙眼角餘光看見這情景,毛發倒豎。
不過,就在來回奔逃之中,他有所察覺,巨大的四神將一旦揮舞斧子出手,接下來要調整法相便頗費時間。而且,他們有一個特點,一座雕像出手,其餘三座也加以模仿,所以,加入能夠巧妙避開第一座的攻擊,在其餘三座也向同一地點攻擊的期間,就可以輕易逃開。
好!亙跑向房間的另一邊牆壁。四大神將也“咚咚”地尾隨而來。他們身上的甲胄“哐當哐當”作響。回頭望一眼,但見緊追不放的黃昏神將發光的眼睛和揮舞的斧刃反射著明晃晃的青光。
距離壁僅一米。亙猛然轉身,向一連串門的方向橫躍出去。黃昏神將揮舞斧子,向亙原先所在之處劈去。趁此空隙,亙扒一下地板,站起身,抓住了跟前的門把。
門順利地打開了。亙衝進房門,這是一個約四張半席子的小房間,在朦朧如月光的光線照射下,僅可見中央又一座雕像似的東西孤零零立在那裏。
喘息著靠近去看,果真是銅像。摸一摸,有金屬的感覺,冰涼冰涼。這是——小鹿的銅像嗎?跟迪士尼電影的班比一模一樣。
——這玩意兒為何在這裏?
沒有出口啊。伸手摸摸四壁,隻有涼颼颼的石頭觸感,連通往外麵的一把梯子,一條繩索也沒有。也就說,這裏不對。得找別的門。
偷偷打開一點點門,小心翼翼的窺探外麵。找不到亙的四大神將將聚集在大廳中央,熄滅了單眼的光,轉著圈走動。亙調整好呼吸,鼓起勇氣,跑出大廳,隨即,神將們單眼一亮,又開始追擊。
引誘神將攻擊撲空,待神將費力調整時從旁逃出,打開就近的門。亙重複著這個過程。打開了一扇又一扇門,就是找不到通向出口的門,每一個房間的結構都相同,隻有在中央放一座動物銅像,每個房間的動物都不一樣,有象、虎、大魚、鳥、牛,甚至蛇或青蛙。
返回大廳時,就讓進入過的房門打開著,以免誤入第二次。如此不停地奔跑之中,亙漸漸精疲力盡。他不是因為驚慌,而是因為疲勞而腳下蹣跚,逃避神將的攻擊逐漸變得危險萬分。假如再持續下去,恐怕要倒下。
不過,所有的門都已試開過。門看上去如此之多,竟然都已打開了,然而找不到出口。
實在太過分了——亙拚命喘息之時,不由得停住蹣跚的腳步,這一來,神將即調整方向撲來。這些家夥一點也不累。這樣下去越發不利了。該怎麽辦呢?
——回想一下北麵森林小鳥兒唱的歌吧。
魔導士這樣說過。像小鵝笛的婉轉鳥鳴,仿佛四重奏或五重奏的和聲。
拚命想想看。是唱什麽來著?“問題要回答”或者“導士先生打哈欠”
“回家之路要‘回家’(日語發‘蛙’的音)”。
“‘回家’(蛙)。”
亙眼前一亮:“回家”,就是“蛙!”回家之路是蛙!
奮力邁開因疲勞而拖遝的雙腿,躲開四大神將的攻擊,亙沿牆邊筆直地飛跑起來。有青蛙銅像的房間,在哪裏?究竟是哪一間?亙一邊看清開著門的房間裏頭,一邊猛跑,喉間“咻咻”喘著粗氣。
有了!
是右側最裏頭的小房間,又一隻氣鼓鼓的癩蛤蟆。亙一衝進房間,就順勢滾到銅像座下。“咚!”腦袋撞上了。
“好痛!”他眼冒金星。
亙雙手抱頭做起來,“哢咚”一聲悶響,像座開始移動。剛才還是像座之處出現一個洞穴,一架梯子由此銅像昏暗的下方之中。
好極啦!從這裏逃出去。亙輕搓火辣辣痛的腦袋,順梯而下。梯子不太長,僅數到不足二十級為止,腳尖已觸及柔軟的地麵。
四周一片漆黑,類似洞穴——或者星空。凝目注視,頭頂上如群星閃爍的小東西,不時移動一下,改變位置。這下子明白了。咦,肯定都是螢火蟲,是這個世界的類似螢火蟲的東西。
以他們發出的微光,可見洞穴仍向深處延伸,兩壁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到處因地下冒水而濕漉漉。
道路蜿蜒曲折,是向上的緩坡。向地麵上走的感覺讓他有了勇氣,加快腳步。不一會,道路到了盡頭,來到一個鋪灰色石頭的小廣場。廣場中央有一道光筆直地從上方射下來。這道光正好穿透石板地上畫出的青色星印的中心。
亙站在光柱之下——星印的中心。
他有一種身體變輕、雙腳懸浮空中的感覺。
他用力眨眨眼,回過神來,卻已置身樹林之中。此刻他站在“嚐試洞窟”之前。聽得見小鳥的小鵝笛聲。日頭已略微西斜,森林開始籠罩在蒼茫霧氣之中。
洞窟關閉了入口,恢複巨岩模樣。再觸摸它,也不會用關西聲音搭話了。
亙沿著林中小道,返回五間小屋的集居地。魔鬥士沒有露麵,煙囪冒煙的小屋不是第一間,也不是第二間,是第三間。
三見習勇者踏上旅途
亙徑直走到冒煙的小屋門口,敲門。有腳步聲走進,魔導士探出腦袋。亙很驚訝,老爺爺在哭鼻子。
“喲,你終於回來啦。嚶嚶。”
魔導士邊拭淚邊招呼亙進屋。
“解開謎語花了不少時間把。嚶嚶。”
亙在樹樁頭凳子上坐下,打量著拭淚不止的老魔導士。
老爺爺在第一間屋子時突然暴怒。接下來在另一間小屋和藹可親。而此刻則在哭泣。
“哎——魔導士先生。”
“什麽事?假如是問武器,我這就向你說明,請稍等一下。”
“在此之前”
“對啦對啦,我的名字是拉奧賈。所以,你叫我拉奧導師吧。可不是魔導士的‘導士’呀。雖然我確是魔導士,但我在這裏擔任知道旅客的導師。你既然已通過‘嚐試洞窟’,成為正式旅客,我對於你而言,就是導師大人啦。‘大人’很重要的,明白嗎?”
“是,拉奧導師大人。”亙緊接著往下說,不讓對方又打斷話頭,“導師大人是因身在不同的小屋,心情就隨之改變嗎?”
拉奧導師用嶙峋的手摸一下瘦削的下巴,說道:“怎麽啦,現在才察覺?你果然比美鶴遲鈍啊。”
“呃、啊。”亙有點受傷,“那,是這麽回事嗎?”
“對呀。是這條村子的規定。看門人負有正確知道旅客的責任。他不能被一己情緒所左右、疏忽職責。結合小屋時限設定情緒啦。如此一來很確定了,在憤怒小屋時很憤怒,在親切小屋時很親切,然後”
“現在這間小屋,就是哭泣小屋?”
“不,是悲傷小屋。”導師淚光閃閃,“眼淚在高興時也會流吧?笑過了頭也會有眼淚吧?咳,我實在得為孺子不可教流眼淚啦。”
“對不起。”
拉奧導師拖著法衣下擺走到房間另一頭,恭恭敬敬地捧起放在一角的小藤條箱。他把小藤條箱拿到原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置於亙跟前。
“這是你的劍。打開看看。”
亙心情激動,感到手在微微顫抖。
藤條箱蓋子很輕。隻是放在上麵蓋著,無所無扣,一下子便打開了。
箱底躺著一口帶鞘的劍,但皮鞘髒兮兮,總長大約三十厘米——不,二十五厘米左右吧。皮鞘部分也很陳舊,呆著被手磨損的痕跡。
“這叫‘勇者之劍’呢。”拉奧導師擺出架勢,自鳴得意的說。
“就是——它?”
勇者之劍。實在是徒有其名。
“就是他,嗬,不滿意嗎?”
“不是很厲害的樣子”
“那倒是。就因為你不很強,它也就不可能強。”
拉奧導師坐在亙對麵,雙手擱在桌麵。
“勇者之劍,是與使用者共同成長的劍。所以,最初的時候,這把劍原原本本地反映著掌握它的旅客的心情。這把劍之所以又弱又舊有不起眼,亙,是因為你又弱又疲,無精打采。並不是劍的毛病。”
導師用手點點亙的腦門。
“你拿起來仔細看看吧。劍鍔上有花紋吧?”
勇者之劍比藤條箱還要輕。它如此沒有分量,莫非就等於亙也無足輕重?手感不實在,也就是亙不可靠?
劍刃可有剛在洞窟出口見過的星印。星形的五個頂點上各有一個小圓孔,大小如同感冒藥片。
“這個標記,在嚐試洞窟的出口處見過。”
“嗬,注意到啦?我還以為,非給你解釋不可哩。”
拉奧導師說,這是很特別的標記,它象征統治“幻界”的女神力量。
“有相應力量之人與此印聯手,則無所不能,可產生魔法、可布下結界,可以飛翔於空中,可呼風喚雨等等。往後你旅行與幻界中,會在各種場合上遇到這個圖案。尤其是使用‘真實之鏡’時,必須在這個圖案的地方才管用”
“真實之鏡?”
聽說的詞。路傳說——“假如窺看了真實之鏡”
對了,當蘆川從幻界趕回來看豆時,他確實是說了這樣的話。
“好像你已經知道了麽嘛。”
亙說了美鶴的事,拉奧導師重重地點了點頭。
“像你這樣來自現世的旅客,如果在星印之處使用真實之鏡,就能夠創造出聯結幻界與現世的‘光子通道’。旅客們可以走過通道,前往現世,但隻能在有限的、極短的時間裏那樣做。如果不在通道關閉前返回幻界,則既不能回到現世,也不能進入幻界,而是墜落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久遠峽穀裏,成了時空的流浪者。”
蘆川是為此急急趕回去的吧?不過,久遠峽穀?時空流浪者?又出現了新事物。
“明白了。那,怎樣才能得到‘真實之鏡’呢?”
“美鶴還沒說到這些方麵嗎?”
“對。”當時哪有時間嘛。
拉奧導師微微一笑。“你不必去尋找‘真實之鏡’。讓‘真實之鏡’來找你。它找你應該不費什麽事。”
“咦?”
“‘真實之鏡’察覺有‘旅客’前來幻界時,便會現身。一點不費事。”
真的?似乎不太可靠。而且,非記住不可的事堆積如山,簡直頭暈眼花。
“有點不知所措吧。這是理所當然的。”
拉奧導師拭去溢出眼眶的淚水,顯出關切之情。
“把現世和幻界、久遠峽穀的關係和由來,一次性全都告訴你,你不可能一下子都消化吧。大體上的情況,你可在旅途中自然了解,這樣做更實在,現在隻說一些一開頭就非知道不可的、重要的事情吧。”
拉奧導師從亙手中拿過勇者之劍,指點著劍鍔上刻的星形圖案說道:
“你看,星印前前端開有小孔。這些小孔並不簡單,他們是底座,你就要去遊曆幻界了,你必須找到恰到好處嵌入這底座的五顆玉石。”
“玉石?是寶石嗎?”
“對。當五顆玉石都安放在底座上時,這把又舊又小的勇者之劍,便會煥然一新顯露真麵目。這才是你要的,開辟通往‘命運之塔’道路的‘降魔之劍’。”
降魔之劍——
“主宰命運的女神所在的塔周圍,充滿妖魔濃霧,降魔之劍可撥開濃霧,指使前往塔的路。這把劍因此而得名。所以,無論它現在看起來多麽差勁,一定不能虧待它。懂了嗎?”
“明白了。”
亙感覺體內湧現出一種力量,兩手緊緊捏拳。“那麽,那五顆玉石在什麽地方?是怎麽樣的?”
拉奧導師點點亙的腦門。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說,你得去找。”
“啊?什麽線索都沒有嗎?一定得找遍幻界?”
“是啊,不過,當你接近玉石,玉石總會有提示給你的。你把提示當作線索就行。”
這麽說也還是沒有頭緒。剛湧現的力量,無奈又漸漸癟下去了。
“你好像缺乏思想準備啊。”
拉奧導師似乎又想點一下亙的頭,但手一抬起,中間又改變了注意,用手擋住自己的臉。
“我也當了很長時間看門人了,但如此無助的旅客還是頭一次,而且也許是半身,真沒辦法。”
“半身?‘半身’是什麽?”
作為亙,隻是無意中問一下,因為又聽到新詞了。可拉奧導師卻像是猛然醒悟,慌張起來的樣子。
“沒、沒什麽。你就是耳朵比別人尖。”
拉奧導師慌忙搓搓臉,撩起法衣袖子擦一把鼻涕。哇,好髒!
“關於玉石,還有一點很重要。”他回複了一本正經的模樣,說道,“與剛才說的真實之鏡也有關係。”
玉石的數目,與能夠使用真實之鏡的次數是對應的。
“假如你找到一顆玉石,你隻能用一次真實之鏡。接下來又發現一顆的話,便又可以使用一次。當然,找到了玉石,但還沒有必要使用真實之鏡時,也可以把使用的權利存起來。沒有利息。”
這道理亙明白得很,又不是金錢。
“剛才我說,能夠使用真實之鏡的場所,隻限於有星印之處,記得嗎?”
“記得。”
“其實我也不知道有星印的地方。星印在何處,你得尋找。隻不過,在有星印之處,附近必有寶石。可定的。再次意義上說,這是最好的線索。”
亙手中擺弄著勇者之劍,心裏在思考。
“不過,拉奧導師大人,我覺得自己不會像美鶴那樣,希望使用真實之鏡。是不是這樣的話,我就不必硬性非去找星印不可?”
沒有回音。一直沒有回音。亙的目光離開勇者之劍,看著拉奧導師的臉。老人雙手叉腰,嘴角下抿,似在發怒,隻有眼睛含著淚花,顯得頗為不協調。
“導師大人?”
“喂,你對留在現實的母親,一點也不牽掛嗎?”
亙吃了一驚:“你是說——媽媽?”
“你在幻界期間,並非時間就停滯了。母親怎樣了,你不擔心?你消失無蹤,她會多傷心?你不想露一露麵,好讓她安心嗎?”
說來的確是這樣。直到此刻為止——展現在眼前的事情太新奇了,竟然把媽媽丟在腦後。
“當、當然牽掛呀。我就是為了媽媽才來幻界。”
導師長舒了一口氣,緩緩要以搖頭:“既然這樣,你需要光子通道。為此,你就必須尋找星印。”
“好吧,我去找。我一定竭盡全力尋找。”
拉奧倒是離開桌子,隔著窗戶虧看一下外麵。
“天色已晚,今晚就住在村裏,明天一早上路吧。空屋子可隨便使用。因為隻有一張床,我就住在這裏。飯嘛,稍後拿給你。”
“非常感謝。”亙深鞠一躬。他正要離開小屋時,拉奧導師從後叫住他。
“啊,對啦對啦。還剩下一件大事。”
導師很嚴肅地說,旅行中不得尋找美鶴。
“我知道。美鶴也說過。他說不能兩人結伴,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抵達命運之塔。”
拉奧導師走近來,吧枯木似的雙手打在亙肩頭。
“不僅僅因為這樣。原本你就不能找美鶴。這是因為,你要去的幻界和美鶴要去的幻界,從一開始就不一樣。”
亙吃了一驚,不禁拉住導師的法衣。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幻界不是完整的嗎?它是有好幾個,而我們分別來到不同的幻界了嗎?”
“不,隻不過,幻界會按不同的到來著,呈現不同的麵貌。”
蘆川說過,幻界是現實世界——居住於現世的人們的想象力之源創造出來的。
“是嗎,美鶴這樣對你說明過嗎?挺不錯。”拉奧導師滿意地笑一笑,“那你就明白了吧?創造出幻界的能量之中,作為旅客的美鶴和亙——你們自身的能量也混雜其中。加入你們來到幻界,於是美鶴所見的幻界隻屬於美鶴,你看見的幻界也隻屬於你自己。”
亙含糊地“嗯”一聲作為回答。實在是似懂非懂——因為來了兩名旅客,得加上兩個人的能量,但因為是同時到的,沒理由非得二人截然分開吧?
拉奧導師點一下亙的額頭,表示談話到此為止。
“總而言之,像你剛才說的那樣,不能結伴上路,這是規則。所以,如果去尋找美鶴,就白費心思啦。而且,他比你走得遠多了。”
“可是,他比我早出發啊、”
“腦瓜子也差遠啦。”拉奧導師直言不諱,“美鶴為你使用了一次真實之鏡,也就是說,他至少已經發現了一顆玉石。你也得加油,不要輸給他。”
拉奧導師幫忙吧“勇者之劍”係在亙的腰帶上,劍總算弄好了。
“像模像樣了嘛。”
隨著一聲“好,走吧”的逐客令,亙來到室外。樹林陰森。腳下的地麵,草叢都是濕乎乎的,也許是心理作用。聽不見鳥的鳴聲,大概都已歸巢。
頭頂上的天空群星閃爍。亙饒有興味地仰頭觀看,弄得後頸都痛了,但看不見獵戶座、北鬥七星之類的星星。大概幻界的星空並非是反映現世星空。說起阿裏也看不見月亮。
亙決定住在“親切小屋”。令人驚訝的是,在他踏入小屋的瞬間,小暖爐“噗”地打著了火。桌上的燈也亮了。這也是導師大人的功力吧。當他獨處時,疲勞一下子襲來,他打算休息一下,躺倒床上。不隻不覺中,就這樣進入沉睡之中。
第二天一早,肚子咕咕叫,亙醒了過來。
走出屋外一看,和昨天一樣,“悲傷小屋”的煙囪冒著煙。拉奧導師已經起床,正哭著在桌前進餐呢。
“噢噢,早上好。嚶嚶。”
“您好,導師大人。”
“過來坐在這兒。你昨晚睡得很香,沒給你留飯。很餓了吧,吃吧。”
簡直要餓斃。表皮鬆脆的圓麵包和薄荷香味的茶。樣子像蘋果、但味道比蘋果香甜得多的黃色水果。都是美味食物,亙也不說話,大嚼起來。等他回過神來,才察覺桌上的食物已盡收胃囊之中。
“這是路上的飯盒。”
導師遞過來的布包著的東西。
“這是今天的午飯,我能夠照顧你的,就到此為止啦。其餘的,就靠你自己解決。”
自己解決?亙一瞬間迷糊了,抓不住這句話的意思。啊,吃飯、睡覺、諸如此類的事情,都得靠自己想辦法了嗎?“薩加”的主人公是怎麽做的?在遊戲裏頭,隻要不是與活動內容有特別關係,並不出現吃飯的場麵。投宿的錢,隻需戰勝妖怪就有。
一下子心虛起來。迄今亙尚未獨自旅行過呢。隻有一次,是獨自搭乘特快列車去千葉奶奶家,那也是媽媽一直送到東京站的,千葉那邊的車站,則有“路”伯伯來到剪票口接。
“就是這樣子啦。噢,不必擔心,隻要你不迷路,過午便能抵達加薩拉鎮。加薩拉是邊境地區最熱鬧的貿易鎮,稍微找一找就有活兒可幹。”
幹活兒——啊。
“戰勝妖怪就會有錢嘛?”
拉奧導師兩眼一瞪:“你在說什麽?”
跟“薩加”的冒險真是大不一樣。亙心情沮喪,直到拉奧導師的催促,才離開飯桌。
“森林的出口在這邊。好吧,一路順風!”
目送著亙邁著不情願的步伐,一步一回頭遠去的背影,拉奧導師輕輕摸著下巴。
“好啦,導師大人,我也上路啦。”
拉奧導師腳下傳來女孩子甜甜的聲音。導師撩起法衣下擺,四下查看腳邊。
“討厭,我怎麽會在那種地方呢。”甜甜的聲音像鈴聲般清脆。
導師“嗯”地沉吟一下,然後向著地下說話:“奄巴大人,您很幫著這位旅客哩,是什麽原因呢?”
“哎喲,他好可愛嘛。旅客嘛,招人喜愛才好。”
要是亙聽見這個極富魅力的聲音,馬上就能察覺吧。這個隻聽聲不見人的女孩子聲音,就是他一直認為“可能是精靈”的聲音。
“另一位旅客——叫‘美鶴’的少年,長的也真帥氣哩。”話剛出口,拉奧導師慌忙止住話頭。
“哼,”甜甜的聲音嘟起了嘴(發出類似的聲音),“夠啦,導師大人。您就別到現在才介意啦。”
“哈哈,那裏嘛那裏嘛。”
“總而言之,我想幫亙,因為他好可愛嘛。”
拉奧導師揪揪下巴尖,“奄巴大人,”他壓低聲音說,“您的心情是一回事,旅客的事情可不能插手太多呀。又要惹女神生氣啦。”
“那個女人,她愛生氣盡管生去!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導師大人,您過分袒護她可沒什麽好事。知道嗎?”
導師默然,低著頭。就這樣過了一會兒,那個他喚作“奄巴大人”的、聲音甜甜的人的動靜消失了。大概真的追隨亙而去了。
“哎呀呀”導師陰沉著臉喃喃自語,“不好辦啊。這陣子奄巴大人又頻繁地窺看現世,我早就擔心這種情況。”
拉奧導師走到窗邊,一時林中百鳥齊鳴,仿佛就等待著他。
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導師大人。
“嗬嗬,你們呀。”導師向鳥鳴聲露出親切的笑容。然後靠在窗框靜聽鳥兒鳴轉,陷入沉思之中。
四草原
沿著導師指引的小道走下去,幽深的樹林竟然戲劇性地一下子終止了。
“哇!”
眼前是無垠的綠色草原。一望無際的草海,似乎一直延伸至地平線。
清爽的風撫著亙的臉頰。向左看、向右看、極目全是草原風景。各處有發白的巨岩像塔一樣冒出地麵,還有如小丘般緩緩隆起之處,但大部分都極平坦、視野極好。
——先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前進吧。
拉奧導師這樣指點道。“幻界”天空隻有一個太陽,與現實世界相仿,而且直視太陽也不怎麽晃眼。在《薩加》裏麵,設定那個世界有兩個太陽,其中一個太陽溫度太高,成為世界滅亡的導火線。看來這裏無須擔心這一點。
亙挑草低處走。沒有像樣的路,也聽不見鳥鳴。不時有極小的、看似菜粉蛾的蛾子飛過來,繞著亙頗新鮮的上下翻飛,然後飛走。旅途作伴的僅次而已。
明媚的草原景色,開始時曾令人情緒高昂,但在空曠的大地上積極行走之時,終究還得麵對現實——不,這裏應該說是麵對幻界吧。
我隻能一直往前走了。首先,除了“走”之外沒有移動的手段,既沒有汽車也沒有電車。除了兩條腿之外,沒有可依賴的東西。
就算是角色扮演遊戲裏的主人公,從序盤到中盤,也全都得一步一步走。想到這裏,本可安慰自己一番,但也有想不通之處。遊戲畢竟是遊戲啊。既便和阿克二人走在《薩加Ⅱ》的“最後險境”時,遊戲上的人物一點也不會“走累”了,自己和阿克坐在地板上,有時還是躺著,可樂果汁任意喝。
一想到冷飲,一下子口渴起來。說來,導師大人最然給了飯盒,但對飲料卻為提及。必須尋找有水源的地方,河川湖泊等等。
心想已走出好遠了吧。回頭一看,之前離開的森林,仍在身後鬱鬱蔥蔥。好失望!我走得真麽慢啊?
沒有可以說話的人,隻好默默向前走。日照很強、很熱,大汗淋漓。景色一成不變。想起“不如數數步子吧”,開口喊起“一、二、三”來,這一下有點兒來勁兒了。這才想起,如此被茫然無助感所折騰,也有不知時間的關係吧,從昨天到現在,就沒有想過“現在是幾點?”今天早上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數到近千步時,左前方出現了圓圓的森林。那些樹叢簡直就像是有人在空中吧幾棵樹搓圓了,往地麵一丟形成的。不過,這些樹很高大。
樹都能長成這樣吧,應該有水源吧。有綠洲的感覺。亙停住腳步,用手背拭去臉上的汗,然後向那邊邁步走去,再從一數起吧。
水、水、涼涼的水。心裏念叨著走近去,不久,在綠洲樹叢環繞之中,看見有小建築物的屋頂。每當風過草原吹動樹枝時,樹梢間便音樂可見。像是瓦頂。那種地方有人居住?
距綠洲還有五十步左右——來到這裏時,看得見地平線處白色沙塵揚起。凝神觀察,沙塵暴似在移動,從右向左。雖然是緩緩移動,但確鑿無疑,那沙塵暴說不定會吹近這邊。目標可能就是這片綠洲。
亙跑向綠洲。接近高高的樹木時,就聽見樹葉在草原風的吹拂下嘩嘩作響。
真的是綠洲。樹叢中央是水井。對了,這就是水井吧?看實物還是頭一次。石頭做的井沿。探頭看看,井底水光閃爍。一個帶井繩的木桶懸掛在井旁。
水井四角樹起了柱子,承托著瓦屋頂。大概是以此防止雨水混到井水裏吧。哦,得幻界也下雨,才有這麽一說。
先打水上來,嘴擱在桶邊,咕嘟咕嘟喝個精光。又甜又涼,太爽了。喉頭不覺“咕咚”一聲響。不理會襯衣前胸濕漉漉的,亙喝了水。
過了一會兒環顧四周,發覺綠洲的地麵落下了許多西紅柿似的紅色果子,似乎就是四周樹木的果實。落在地上的果實已熟過了頭,潰爛了。
嗅一下子果子的氣味,酸甜的。可食用的樣子。
樹枝都長在高處,且樹幹滑溜溜沒有把手,而且亙也沒有爬過樹。
思索一下,他連忙四下裏尋找,弄來好幾塊大小合適的石子,朝樹枝上扔獅子,會打下果子吧。自己投擲方麵應該還行。
計劃實現。撿起一個打下來的果子,擦去泥土,小心翼翼吃一口試試。果然像它的外觀,西紅柿的味道。不過,它比起超市出售的西紅柿味道濃鬱的多,且水分更豐富。幻界的水果為何如此美味呢?在導師大人處吃的東西也是這種情況。
既然如此,收集一些帶著上路,既可解渴也可充饑。
亙埋頭收集起果子來了。他拚命的投出石子。
這是,一陣“隆隆”聲夾雜在風沙中傳過來;
“喂!喂!那邊的人!"
亙聽見呼喊聲,停手環顧四周,一輛看似馬車的車揚起沙塵,跑近綠洲,駕車的人向亙揮手,大聲呼喊。
亙來到綠洲邊上,手搭涼棚眺望兩綠的草原。
剛才所見的煙塵,是那馬車造成的?如此野草繁茂的原野,如何才能弄得這般煙塵滾滾?
咦——似乎那邊有路。是通往加薩拉的道路嗎?
看似馬車的東西駛近亙。來到跟前時,不再帶起煙塵了。亙也看清了,那類似馬車之物並非馬車。
不,那車四個輪子,是亙很熟悉的模樣,在西部片頭裏見過,隻不過,牽引它的不是馬——那動物叫什麽?
是牛,但脖子很長,額頭上長兩隻角,身軀龐大,毛色鋥亮,皮呈灰色,巨蹄有坐墊大。
“喂,那邊的人!不能吃太多桑果啊。”
駕車者收緊韁繩,在近旁停下,和顏悅色地對亙說話。
“那玩意兒是這家夥——達魯巴巴愛吃之物。雖然香甜可口,但不是人的食物。吃太多的話,會壞肚子的。”
亙手一鬆,剛吃一口的紅果掉在地上。駕車者見此大笑起來,他下了車。
“用不著把正吃著的扔掉吧。並非有毒嘛。我知道它好吃。嘿,在喂達魯巴巴之前,我也吃他一個吧。”
亙瞠目結舌,顫抖起來。
他——是、是蜥蜴!
駕馭長脖牛拉車的,是身長約2米、全身鱗片的蜥蜴人。他挑了一個落在地上的紅果,大嚼起來,尖利的牙齒頗為紮眼。這倒與《薩加》係列出現的,與紮克族為敵的最強部族“利紮德人”很相似。如果他手上拿一把劍的話,完全一模一樣。
“怎麽啦,小家夥?我臉上粘了東西嗎?”
蜥蜴人真的很豪爽。他走近亙,亙不禁後退幾步。蜥蜴人不解的扭頭過去,抬起帶利爪的手,嘎吱嘎吱的撓腮。
“怎麽啦?害怕什麽?我看你隻是個小毛孩嘛,獨自一個人在這裏?爸爸媽媽不在?”
亙想回答,但舌頭不聽使喚。
“小毛孩,你從哪裏來呀?”蜥蜴人一邊嚼紅果,一邊和藹的問道,“這樣的邊境,不會有帝國難民來你是安卡族的吧。第一次看見我這樣的水人族嗎?”
亙喉口“咕嚕咕嚕”響,好不容易才擠出沙啞的聲音。“你、你、是、是、水人族?”
“對呀,沒錯。”
蜥蜴人張開大手,撿拾身邊掉落的紅果,開始喂那頭長脖牛。長脖牛發出“哞哞”聲,蠕動著大嘴巴——很興奮吧。
“那,我是——安卡族?”亙指指自己的鼻尖問道。
“對呀。是女神最先創造出來的種族,所以像女神。在學校學過的吧?”蜥蜴人暴露出尖齒。是微笑吧——大概。
亙心想,看來這所謂“安卡族”,就是長相像人類的種族了。拉奧導師應該也是吧。可這幻界裏,還有其他種族。
“哎、哎——這種動物是”
“這家夥叫達魯巴巴。怎麽啦,第一次見嗎?你不用害怕它哩,乖得很,他最喜歡人家撫摸它的耳根。”
“哦”
長脖牛心滿意足地吃著桑果,汁液從它大嘴巴兩邊滴下來。蜥蜴人給達魯巴巴搓一陣子耳根,拉扯一下圍在腰間、類似皮迷你裙的衣物,歪著頭看著亙。
“連達魯巴巴也不知道,小家夥,看來你是來自帝國?拒收那邊完全不用家畜拉車,家畜拉車是從前的事啦,有外來商人因為達魯巴巴很新奇,說可用於展覽收取參觀費,買了五頭運回去,結果根本做不成生意,最終破產牧場啦。”
愛侃的蜥蜴人口中的“帝國”一詞,讓亙很在意。難道幻界裏也有好幾個國家?
“所謂‘帝國’,跟現在我所在的這個地方不同吧?這裏叫什麽國呢?剛才提到‘邊境’,對吧?”
說到這裏,亙張口結舌;他對自己難以置信。
自己嘴巴蹦出來的,是什麽語言?不是日語,也不是英語,不是自己習慣說的語言。
可是,自己無須努力,便能流暢表述,一點也不麻煩。蜥蜴人說的也能聽清,意思明白。
“我腦子裏的東西變了啊。”他情不自禁的說出聲來,喃喃自語道,“我變成了‘幻界’人!看來著魔了吧。”
達魯巴巴喉頭“呃呃”作聲,嘴巴不離桑果,似乎還沒有吃夠。蜥蜴人邊撓它耳根邊發愣。不,因為他的眼睛與亙不同,分置於突出的臉龐兩側,與他正麵相對時,不可能準確地看出他的表情。蜥蜴人此刻嘴巴半張,亙瞄一眼他的鋸齒狀牙齒,作出這樣的判斷。
亙等待著回答,身子顯得有點僵硬。蜥蜴人口中冷不防竄出一條長舌,在空中優雅的畫了個圓,飛快的舔一下頭頂。亙嚇了一跳,因為不宜失禮,強忍著沒有抽身便躲。
“我好吃驚哩。”蜥蜴人從粗大,尖利的齒隙間說道,“看你說話不著邊際,小家夥,莫非你是‘旅客’?”
亙緩緩的點一下頭。
“怎麽!啊,原來如此!”
蜥蜴人抬起覆蓋著厚鱗片的兩隻手,“啪”地擊掌。然後他一下撲上來,伸出兩手一下子抱起亙。
“哇!怎、怎麽啦?”
亙雙腳離地一米多,完全浮在空中。蜥蜴人輕而易舉便把他抱了起來,亙就像被職業摔跤手抱起一樣。
蜥蜴人喜不自勝,眯著眼睛把亙舉得高高,自己也又蹦又跳,嘴裏還念念有詞。
“哎呀呀,真開心。今早起,有吉兆;可沒想到這兒棒!遇旅客,喜欲狂;真是神靈保佑啊!”
被蜥蜴人又蹦又跳的左轉右轉,亙弄得頭暈眼花。“喂、喂,快停下’我、我的胃要——從嘴巴裏蹦出來啦。”
“噢?哎喲喲,對不起對不起。”
蜥蜴人終於把亙放回地上,但還是興奮不已,兩隻手不知往哪兒擱,腳跺得“咚咚”響。亙就地座下,大伸兩腿。等待著被弄得一團糟的腦漿和胃袋恢複原位。
“實在很抱歉。”蜥蜴人說著蹲下身。爬蟲類獨特的細小瞳仁不慌不忙的眨動著。
“那,這位旅客,你何時來到幻界的?也是要去女神的塔吧?或者有其他目的?”
亙兩手按著太陽穴。恩,還好,沒弄壞。
“昨天剛來。早上從導師大人的村子出發。一直在草原裏走。為找水解渴來到這裏。”
“哦,是這樣啊。那就是新到的旅客了。怪不得一無所知。”蜥蜴人點點頭。“不過,這草原可大了,你要去哪裏?”
導師大人吩咐,要先到加薩拉鎮,說是沒迷路的話,過午便可抵達。
“加薩拉嗎?倒是不遠。不過,你走偏啦。以你小孩子的速度,日落時也到不了。”
真倒黴,自認為已經按導師所說,向著太陽的方向走了,在哪裏出錯了?
蜥蜴人“嘿”地露出牙齒,“沒事,放心吧。我送你到加薩拉。如果坐我的車,太陽還高高時別可進入加薩拉啦。今天拉車的那頭達魯巴巴,是我家最擅長趕路的。它叫‘達博’。”
那頭“達博”也不再哞哞叫了,站在那裏便打瞌睡。沒錯,搭乘那車的話,舒服多啦。從剛才車駕揚起的塵土來看,最高速度幾乎跟小轎車一樣快。
不過——這位蜥蜴人為何要對自己好?
“我叫亙。”亙報上姓名,低頭致意。
“亙啊,我叫基瑪。我們水族人許多人取這個名字。所以,如果不把中間的名也一起叫,容易搞錯。”
“那該怎麽叫呢?”
“基·基瑪,”蜥蜴人放慢速度發這個音,“發音時,第一個‘基’比第二個‘基’高半音。否則,就會變成女人的姓名。”
基·基瑪先生。亙試發音,被糾正了好幾次。在亙而言,這發音太簡單,卻反而因此無從修正。反複嚐試了二十來此,基·基瑪撓起頭來。
“嘿,我的名字也無所謂啦,在這裏耗費時間不值得。”
“很抱歉。”
“你別介意。剛才第十七次說得很棒。”
那就出發吧?基·基瑪輕鬆的站起身,亙遲疑起來。
假裝好心把小孩子騙上車,轉手倒賣——即便在幻界,這樣的壞人也未必沒有。雖然不知會被賣往何方,小孩子在幻界有何用途。就一般而言,有這種事也不足為怪吧。
基·基瑪揮動他帶爪子的手:“不會影響我的工作。即便是我師父,跟他說我遇上旅客,順路送一程。他不會生氣的。”
“哎呀呀,哎呀呀,這可是我天大的幸運哩!”基·基瑪揮舞著兩隻手。又“咚咚”跺起腳來,“直到現在還是難以置信!我小時候,爺爺老說當年在達基沃鎮旁和一名旅客相錯而過,其後便入股礦山,得了一座山。為此,父親一門心思去尋找旅客,但一無所獲。而我呢,隻是為了讓達博喝水而走近綠洲,竟然就讓我遇上了呀!”
也就是說,對於基·基瑪的水族人而言,在廣闊的幻界裏,偶遇十年一度來訪的旅客,是罕有的幸運標誌。
亙讓基·基瑪拉一把,爬上達魯巴巴車,擠一擠,在基·基瑪身旁坐下,就一塊硬木板的作為,再勉強也難說坐得舒服,但跟徒步走在草原上相比,這就是天堂。
“你用那皮帶綁在腰上,係在貨車的柱子上。”
基·基瑪拿起韁繩,對亙提出忠告。
“我慣了沒問題,不過達博真跑開了,會有些搖晃。”
嗬嗨!基·基瑪朗聲吆喝道,給了達博一鞭子。達博“哞”一聲要換,脖子一伸,兩個鼻孔噴出熱氣。一瞬間,亙想起了媽媽常用的壓力鍋。
“嗬嗬,連達博也勁頭十足哩!”
基·基瑪的話有半句沒有進入亙耳中,漏掉了。達博一跑起來,屁股下的硬板一下子變成了蹦床。自以為已抓的牢牢的,但卻發現自己漂浮在空中。如果沒有代替安全帶的皮帶,恐怕一下子就摔下地了。
“哎、哎,你待好了啊。”基·基瑪伸出一隻手,一把揪住亙的衣領,把她拉回到作為上,“別蹦那麽高!踩穩,對啦,下腹用力啊!”
“光說、說、有什麽用、啊、啊。”
亙像乒乓球一樣左蹦右跳,一開口就差點咬了舌,伸出手拚命想抓住什麽東西,卻隻能抓住空氣。不僅身體一起一落,臉朝的方向也是忽左忽右、忽前忽後。
“速、速度、請、請、請慢一、一點。”
哎喲喲!亙這回一蹦,落在基·基瑪肩上,他抱住了基·基瑪的腦袋,這下子成了騎脖子。
“喂喂喂,”基·基瑪張開大嘴笑起來,“你覺得那樣舒服你就坐罷,旅客亙先生!”
“哪、裏、這、這、不好,我得、下、來。”
“沒關係呀。”
“可、可是、這”
亙下不來。盡管水族人的肌膚亙蜥蜴一模一樣,但一點也不滑溜,反而是幹爽解釋,很容易抓住。
最後一次要求騎爸爸脖子,是幾年之前的事呢?腦子裏突然閃過這個念頭。雖然爸爸沒有基·基瑪的壯實和塊頭,但騎爸爸的脖子,卻感覺很踏實,在爸爸脖子上左扭右扭時,爸爸會很生氣的說“別鬧,很沉哩”,但在年幼的亙聽來,爸爸華麗並沒有真的“很沉”的意思。他認準爸爸扛起他絕對輕而易舉。
不過,也可能真的“很沉”。此時此刻想起這一切,已經無補於事,不過,如果真的很沉呢?
既然不必擔心摔下來,不妨欣賞一下風景。360度一望無際的草原,在陽光下如亮綠的圓盤熠熠生輝。遠看像道路的東西,是達魯巴巴車往來之時自然弄成的道路吧。它時寬時窄,彎彎曲曲,成為草原上的白線,有好幾道一直延伸至地平線。
雖有點兒塵土飛揚,但在車駕疾馳中迎風而立,實在太爽了,空氣吸入到肺的每個角落,不由自主想吼兒嗓子。
“怎麽樣,達博跑得很快吧?”基·基瑪也揚起下巴,壓過風聲大聲問道。
“噢!很厲害!”
“我從小就很用心喂養這家夥。我就是要把它養成這過國家最棒的跑手!”
“基·基瑪先生,告訴我一些幻界的事好嗎?”
“可以啊,不過我是中途輟學的,真能教你嗎?”
首先,恐怕是幻界裏有幾個國家吧?
“你剛才提到帝國,那是另外一個國家吧?”
“噢噢,沒錯。我挺幸運的。”
基·基瑪解釋道,幻界在久遠的從前,即使連時間的流速也沒有確定的時候,是女神從混沌的紅色海洋裏創造出來的。
“女神和我們旅客要去的、命運之塔的女神是同一人嗎?”
“是吧。但我們也不是很了解。誰也沒見過她嘛。首先,我們幻界的生者連女神在哪裏也不知道。隻是聽說有‘命運之塔’這麽個地方,傳說女神住在那裏。”
“是傳說?”
在亙眼中,這個由傳說、深化和空想混合創造而成的幻界,竟還存在著傳說,感覺就像小說或漫畫裏的人物說,“這不是小說或者漫畫”,怪怪的。
“女神叫什麽名字呢?”
“不知道,以安卡族為首的幾個種族,將直呼女神之名視為禁忌,在學校裏也不教,學者也不研究。不過,我們水人族的古語裏,吧女神稱之為‘胡巴·達·夏爾巴’,意思是‘像光一樣美麗的人’。”
像光一樣美麗的人。在亙心中,出現的是美神維納斯那種感覺。總之,因為抵達命運之塔者,均能有求必應,所以她肯定是個好心腸的人吧。
“在幻界裏,有兩個大陸。”基·基瑪開始解釋。達博的速度也變慢多了,一路小跑而已。
“也就是北大陸和南大陸。雖然麵積差不多,但南方多險山,季節變化明顯。因為氣溫高,所以動植物繁多。北大陸的近半地方,一年中似乎大半時間被冰雪封閉。”
這兩個大陸,據說是被寬闊的大海,以及覆蓋其上的冰冷的濃霧分隔開來。
“被濃霧所阻,無從了解其真麵目,所以過於外海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在船工中間,有傳說南北大陸之間有小島群,但出去調查情況的船隻迄今未有一艘能平安歸來。有傳說說小島群便是命運之塔所在,也有相反的說法,認為那些島是囚禁要對女神造反的妖怪的監牢。”
亙縮縮脖子,心想,我讚成命運之塔不在那裏的說法。
“那就是說,南北大陸之間無法來往?”
“哪裏。已經發現了幾條航線,像剛才說的,行商們的風船來來往往走著幾條航線。噢,所謂‘風船’,是指利用風力行駛、渡海的船,這種船在無風時完全動不了。所以,預測一條航線上何時刮起所需的大風,以便在定好的天數裏航行,就是極重要的事情。”
據說,以“預測大風”為業的人,被稱為“讀星人”。
“閱讀星空,預測風向和風力,所以叫‘讀星’。對對,這些人不但知道風和星星,還知道有關這個世界的各種事情。因為他們是一群智者,所以你旅途中有任何難事,不妨和讀星人談談。大的鎮子上至少會有一名讀星人,因為有很好的‘讀星台’,很容易找到的。”
亙想,我得好好記住。
“那我現在是南大陸吧?有如此寬廣的平原。”
“正是如此!”基·基瑪來精神了,“納哈托國是南大陸聯合國家的一員。”
南大陸有納哈托、博鼇、沙沙雅、阿利基達四國,加上迪拉·魯貝西特別自治州,結成一個聯合國家,因為手頭沒有筆記本,亙在心裏默記納哈托,博鼇,沙沙雅,阿利基達。做社會課的作業時,如此認真的記國名,還沒有過呢。
“大致上說,納哈托是個農業,蓄產國,位於南大陸南方的廣闊平原上。博鼇是商業國,所以和納哈托正好相反,位於海邊。沙沙雅人愛做學問,以至讀星人都得去一趟沙沙雅學習。阿利基達是南大陸工業最發達的國家,也有許多礦山。”
“那個迪拉·魯貝西特別自治州呢?”
基·基瑪歪頭想了一下。然後以問代答:“你拜的是什麽神?”
“拜神?噢”亙語焉不詳了。關於神,迄今自己可從沒有想過。
“我不大清楚。問媽媽的話,也許有答案。”
“嗬嗬,隻有媽媽知道嗎?關於神。”
基·基瑪放開一下右手韁繩,用彎曲如鉤的手指摳摳嘴巴上方。阿克在班上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答不上來時,總是做這個動作。很像。
基·基瑪大約幾歲?雖然塊頭頗大,但說不定很年輕呢。水族人數歲數的方法,可能跟我們——安卡族不一樣。
“我們南大陸的人雖然雜居生活,但都信仰主宰命運之塔的女神。”
基·基瑪提及“女神”時,語氣頗為鄭重其事。
“因為這個世界是女神創造的。這個世界自女神開始。女神等於是我們所有人的媽媽。”
不過,據說幻界還有另一種觀點。
“還有一個說法,認為創造世界的不是女神,是別的神。那個神把世界暫時托付給女神而已。”
“將世界暫時托付”
這世界,塞不進儲物櫃吧?
“這麽說,存在著比女神更偉大的神啦?”
“與其說更偉大,其實是更老吧。所以,這個神被稱為‘老神’。”
迪拉·魯貝西特別自治州,據說是由信仰“老神”為創世神的人們所建立的共同體,較之國家,其實更接近教會。
“在南大陸正中央,又一個安德亞高地,算不上山,隻是海拔高的一塊地,迪拉·魯貝西州就在那裏。該州居民與我們的人完全不往來,食物之類也試試自給自足,所以他們是怎麽生活的不得而知。據說規定外部人士不得進入。”
“崇拜迪拉·魯貝西老神的人,是怎麽看命運之塔女神的呢?”
“怎麽看對那些家夥來說,老神絕對更高級啦。迪拉·魯貝西的信徒都相信,當這個世界麵臨萬劫不複之災、末日來臨時,老神將再度出現,取代女神管理這個世界,改革社會。”
“對於非信徒來說,這些說法沒有什麽吸引力吧?基·基瑪,你們覺得怎麽樣?”
“噢。我不懂那些深奧的曆史問題。”基·基瑪想要逃避,“不過,老神是自小便知道的。是很早很早以前的神嘛。所以,在水族人那邊,把老神成為‘伊姆·達·雅母雅姆洛’。意思是‘統治混沌者’。”
“‘統治混沌者’”感覺有點酷。
“不過,自三百年前帝國統一以來,在這邊,信老神就成了自找麻煩的同義詞。”
據說北大路從前也和南大陸一樣,有一些小國家,許多部落雜居生活著。
“我爺爺說,跟南大陸相比,那邊氣候寒冷,土地貧瘠,礦山又少。大概實在種種嚴酷的條件之下吧,內亂不止。在一塊大陸裏麵,長期征戰不休,相互殺戮。”
據說,北大陸也有“以讀星為業”的人,但因為傾力爭戰,荒廢了學問,造成渡海技術貧乏,所以,盡管北大陸窮兵黷武,南大陸尚未早受過它的侵略。
“所以,那邊統一約百年之後,直至這邊的風船能到達那邊之前,北邊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那時候的事情,我們隻是聽爺爺說他小時候的事情而已。”
南方聯合國家與北方帝國締結通商條約時,規定“關於北大陸的曆史,隻講授帝國統一全境以後的情況。”所以,在南大陸的學校裏,孩子們作為“世界史”學習的,僅是近三百年以來的曆史。
“哎呀,太過分啦!”
亙不禁大叫起來,連自己騎在基·基瑪肩頭上也忘記了,突然動作起來,不用說,他一頭往下載,正危險時,幸好被基·基瑪有力的鉤爪抓住,懸空獲救了。
“嗨嗨,你小心點呀。”基·基瑪拽著亙,說道:“我好不容易歇夠了幸運標誌的旅客,如果被達魯巴巴車壓扁了,我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啦。”
前方草原又呈現了一處樹叢。咦,已經走了一半啦,在那片綠洲休息一下吧。基·基瑪讓達博慢下來。
這片綠洲沒有水井,岩石環繞著的小泉眼,清澈的泉水泊泊而出。用手掬一捧水含在口中,微覺甘甜。
“餓了吧?在這裏吃午飯吧。”
亙在泉邊坐下,在膝上打開導師給的小包。基·基瑪先照料了達博,再不慌不忙的伸手到車棚下,掏出一間大醃曬物似的東西。
“那是什麽?”
亙探頭去看,正遇上一雙凶惡、通紅的眼睛。這醃曬物還帶有一張臉。
“這個嗎,是醃曬奄巴拉,整隻的。味道好得一塌糊塗。”
基·基瑪急不可待的說著,強忍著反胃。很難從醃曬物的狀態去倒推,猜想它的原狀,但似乎這叫“奄巴拉”的野獸,類似於麵貌醜陋的狐狸。
——水人族也是食肉的哩。
亙將這一點記在心中的小本子上,默默吃著麵包。基·基瑪三口兩口就吃掉了整隻醃曬奄巴拉,然後揪下泉邊樹上長的果實,邊吃邊推薦給亙。
“這叫麥克果,有點酸,不過和桑果不一樣,它不會壞肚子。不過,衣服粘了果汁洗不掉,吃的時候得小心。”
山上和草原長的能吃和不能吃的東西,必須小心吃的東西,的一點點記住,增長知識,否則不能堅持走下去。
出發不久便遇上基·基瑪這樣的好人,真是幸運。亙心想,分手之前,要向他學更多這方麵的東西。
不過,現在先來曆史方麵的。亙催促基·基瑪接著剛才的話往下說,基·基瑪心滿意足的打個飽嗝,然後長舌迅速舔一下頭頂,說:
“剛才說到哪兒?對啦對啦,是北大陸的統一吧?統一前的帝國,還隻是北方的一個小國,原是安卡族的國家”
遠在三百年前,安卡族的國家在內戰中頑強征戰,降服各國,成功建立起統一的國家。
“當時,第一代皇帝加瑪·阿格利亞斯一世聲稱,自己和老神一樣,屬創世之神。而受老神托付統治這個世界的女神——我們大家所信仰的女神,是比我阿格利亞斯家先祖要低等的神,原本並沒有治理現世的資格,但她欺騙了老神,把這個世界從阿格利亞斯一族手中搶走了。”
他接著說:
“最初見麵時,我對你說安卡族是女神最初創造的種族,所以肖似女神,對吧?加瑪·阿格利亞斯一世說,這也是編造的謊言。說安卡族像老神——他說,因為創造現世的是老神嘛。”
他聲稱,女神真正的模樣,與安卡族毫不相像,醜陋的令人無法正眼看她。
“他說,女神之所以不說出自己的名字,是不要在現世生物麵前出現,之所以躲在命運之塔,是因為如果讓人看見她的模樣,她的謊言馬上就會被戳穿。”
亙一邊折疊包便當的布,一邊仰望著基·基瑪真誠的臉。
“我開頭說過,北大陸一直在打仗,那邊的人民饑寒交迫,生活困苦,”基·基瑪繼續說道,“加瑪·阿格利亞斯一世說,如此不幸、戰亂繼續、食物不足,也全是女神的責任。為什麽呢?從老神手中騙取了世界的女神,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大量創造與自己真正模樣相似的生物,灑向大地,這些生物便商量著要讓原本正當的安卡族居民吃苦頭。他說,最終女神要毀滅世上所有的安卡族。”
基·基瑪歪著碩大的腦袋,眨動著深沉的眼睛。
“這些話我是無論如何不會相信的,可北大陸的安卡族人——帝國的國民自不待言,就連原為其他小國國民的安卡族人,都相信了加瑪·阿格利亞斯這些話。他們高興地拍著手,擁護他,說他對極了。”
北大陸雖然有多個種族或人種雜居,但安卡族原本是那裏人數最多的。
“所以,當他們團結一致,開始要消滅其他人種或種族時,就占了優勢。北大陸除安卡族以外的人,房屋田地被奪走,被殺被拘,或淪為奴隸,人數銳減。就這樣,出現了統一帝國。”
聽到這裏,亙終於實實在在明白了基·基瑪說過的話:“幸虧自己是南大陸的居民”。
“統一之後經曆了三百年的今天,據說北大陸上麵,安卡族之外的種族或人種幾乎已不存在。即便有幸存者,也不會有正常的生活吧。說來真是慘啊。”
亙試著在腦子裏複習基·基瑪的話。於是,聯係到迪拉·魯貝西特別自治州,他所謂“信仰老神意味著很麻煩”的意思,便隱約可見了。
“迪拉·魯貝西教的信徒也和統一帝國的人一樣,信奉老神。”亙試推測道,“他們理所當然,也是安卡族吧?”
基·基瑪閉目點一點頭。
“沒錯。不僅如此,甚至有個說法,指迪拉·魯貝西的第一代教王,是阿格利亞斯的直係。”
北大陸統一帝國的真實意圖,恐怕是要籠絡迪拉·魯貝西的教徒,以他們在南大陸為口實,進攻南大路吧。然後以和北大陸同樣的手法,把南大陸也統一起來吧,基·基瑪說道。
“可直到現在——這三百年間,迪拉·魯貝西教的曆代教王,都完全沒有攀附阿格利亞斯皇室的跡象。他們自閉地生活於特別自知州山中,與平地斷絕往來。我們不是信徒的人,連教皇的樣子也沒見過。”
所以,北麵的統一帝國也就無從入手。
“南麵的聯合國家政府,對迪拉·魯貝西教和特別自治州格外小心。因為如果惹惱了他們,他們與北方聯起手來,那可不得了。在締結通商條約時,之所以單方麵地聽取了北方的說法,也是因為不想不必要地刺激那些家夥,給予其攻擊我方的口實。在這個意義上,迪拉·魯貝西猶如埋在南大陸身上的一顆炸彈。”
亙輕輕點一點頭。心想這也是現世可能會有的事情吧,在電影上見過類似的故事。雖然當時覺得很難,沒有充分理解。
如果亙有機會讀初中、正式地學習世界史和現代史,那就可以知道,不僅僅是“可能會有”,基·基瑪所說的幻界南北問題,如果略為改變名稱或過程,是現世實際發生過的事情。
“我來這裏的時候”亙說道,“被告知,幻界是現世人類想象力的能量創造的地方。所以,就發生了與現世類似的事情?”
基·基瑪又摳起嘴巴上方,他問:“什麽是‘人類’?”
噢噢,對啦。亙笑一笑。對住在幻界的基·基瑪說這樣的事情,隻會讓他為難吧。
“啊啊,沒什麽沒什麽。非常感謝你教給我這麽多東西。”
“哪裏。好,那就走吧?”基·基瑪“嘿”地笑一下,“噢,隻要是在南方,你就不用擔心啦。和平年代嘛。”
五生意之城加薩拉
再次回到達博拉的車裏搖晃——也許是多少習慣了吧,亙能夠穩穩地坐在基·基瑪旁邊了——開始向草原進發。亙對食物和危險動物提出了種種問題。基·基瑪都熱心地做了介紹。
走了一會,前方出現了一片寬廣、繁茂的森林,看上去比之前路過的綠洲要大一百倍。森林裏露頭的塔形建築物是三角屋頂。
“那就是加薩拉鎮。”基·基瑪指點著說。
“這是草原上樹木環繞的生意之城。我們的達魯巴巴店,風船商人,或者在城鎮之間遊學的讀星人,等等,各種人都聚集到這裏來。是一個歡樂、熱鬧非凡的城鎮。”
雖然空氣幹燥,但草原卻如盛夏般熱。亙拭去額頭的汗水,在烈日下眯起眼睛,眺望加薩拉鎮。隻見圍繞城鎮的林子左邊,有一些小小的、閃閃發亮的東西,搭乘達魯巴巴絡繹不絕的走出來,向著草原左方進發。
“那是什麽?”
基·基瑪在風中眺望遠方。“噢,他們大概是舒丁格騎士團吧。是保衛聯合國家安全的騎士團。大出動啊——閃光的是他們的盔甲。看他們往那邊走,是去不歸沙漠討伐螺絲頭狼吧。”
“那個叫‘不歸沙漠’的地方,離這裏不遠?”
“嗯。要是達博的話,整整走一天,就能抵達沙漠入口的岩石峽穀了。”
“為什麽叫‘不歸沙漠’呢?”
“總之沙漠很大,周圍又被岩山包圍,從外麵連它什麽模樣也看不見。所以,既沒有裏邊的地圖,又是螺絲頭狼的老巢,迷路者有去無回,所以有‘不歸’之說吧。”
回想起被螺絲頭狼群襲擊時的情景,亙脊背一陣發涼。
“不討伐螺絲頭狼的話,它們會跑出沙漠來嗎?它們會跑出來襲擊人嗎?”
“偶爾會吧。這些家夥什麽都能吃下去,從不知飽。所以,有機會便越過岩山,襲擊通過不歸沙漠旁的商隊。”
基·基瑪解釋完,“咦”了一聲,問道:“亙,你知道螺絲頭狼嗎?”
“哦,知道一點點而已。”亙簡短地答道,不想回顧,“聽說過。”
“是嗎。我也隻是聽說而已,據說是種臭不可聞的野獸。”
達博向左一拐,前麵出現了城鎮的大門。
砌磚的粗大柱子之間,關閉著沉甸甸的木門。柱頂上坐著人,頭頂草帽似的東西。基·基瑪抬手做了個手勢,對方也同樣揚手,向大門內側大喊幾句。
達博緩步走近大門,在門前止步。這時,大門“吱”地開始向外打開。亙發覺達博很聰明,它停得恰好不被打開的門碰到。
“我是薩卡瓦村的基·基瑪!”基·基瑪一邊大聲報名,一邊從裙子的腰襞處掏出帶長穗子的牌子,舉給柱子上的門人看。
“我是給波士拉送邁爾和麥麥絲。貨物是博鼇的馬卡德商會交運的。請看營業執照……”
大門內測走出一個人,麻利的檢查起貨物來。他穿的衣服,是在麻布中央開一個洞從上套在身上,腰間用帶子紮好。褲子褲管很短,感覺像亙的綿長褲截短至膝部。赤腳不穿襪子,足蹬草編涼鞋。
“過——吧!”
隨著一聲悠長的吆喝,達博向大門內邁開了步子。沿路有許多原木建造的房子。基·基瑪東張西望一番,彎下腰附耳對亙小聲說:
“亙,我忘了說一件重要的事,你仔細聽好。”
亙側耳傾聽。
“我一見你就問,你是北方的難民嗎——記得不?”
“噢。”他的確有這麽問過。
“北方的統一帝國變成了安卡族的天下,本應該平安無事了。然而,近十年間,安卡族難民難逃成風。他們聽天由命的自製風船渡海而來,所以大都失事而死,未能大批湧入。不過,當中也有人花大價錢搭風船商人的船偷渡進來。”
這些好像都聽說過。
“似乎在北方的統一帝國,安卡族裏麵正發生著內亂。所以難民出逃。就是通過這些難民之口,大致了解了北方的情況。但另一方麵,難民帶來的老神信仰,正漸漸地散布開來。”
除了否定女神,老神信仰還有另外一個特征。
“在老神信仰裏麵,旅客被貶為邪惡的人。”
信老神的人,把從現世通過“要禦扉”、訪問“幻界”的旅客,稱為“紮紮·亞克”。
“據說在安卡族的古老格言中,這是‘偽神’、‘欺騙神的人’的意思。”
女神為了欺騙老神,把自己裝扮成老神的模樣,在進行偽裝時,製作了好幾個安卡族的仿造品作為練習。也就是說,是試驗品。用完之後,女神把這些仿造品隨手扔到幻界盡頭的“混沌深淵”,但其中有一具幸存下來,從幻界逃到現世去了。
“他們說,來幻界的旅客,就是此人的子孫後代。”
基·基瑪萬分無奈地、把聲音壓得更低,說道:
“這種事,我小時候從沒有聽說過。但最近流傳甚廣。”
據說信老神的人一見到旅客,便要加害他們。因為他們深信消滅“紮紮·亞克”,是老神的意誌,是神的戰士立功的機會。基·基瑪說,為此,還是小心為上。
“一般情況下,本來不必擔心。在別的城鎮是這樣。不過,因為這加薩拉鎮是做生意的嘛。各種各樣的人都聚集到這裏。遭遇老神信徒的危險比在其他城鎮高得多。所以,你還是留神不要被人一眼看穿是旅客為好。”
亙也小聲答道:“哦,明白了。我會小心,謝謝。”
基·基瑪直起身子,大喝一聲:“好吧!”
亙一時間為難了。他因為達魯巴巴車的幫忙完全放了心,忘記了自己所處的狀態了。
既身無分文,連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也不知道。說是去找寶石,可手上連一條線索也沒有。
亙額頭上一下子冒出冷汗。基·基瑪眨巴著眼睛,問道:
“怎麽啦,亙?我問得不合適嗎?”
這個和藹可親的水人族小夥,沒察覺旅客亙是個無依無靠、不懂世事的小孩子!對於幸運之星的旅客,基·基瑪是竭誠相助的,可這位旅客,他連要人家幫什麽忙
都沒想過!雖然這不難理解。
“我那個”
“累壞啦?說來也是啊,我們是習慣了,但對你來說,還是艱苦的旅程吧。看來還是馬上找個旅館休息為好。”基·基瑪繼續他好心的自以為是,“不好意思啦,我先去把達博存放在達魯巴巴場。所謂達魯巴巴場,就是達魯巴巴的旅館啦。人住的旅館相距不遠,我會帶你過去的。”
達博在鎮子安閑地走著。達魯巴巴場就像是現世的停車場。和基·基瑪同是水族人的人,正為“停車場”上的達魯巴巴洗刷身子,或添水喂食。他們在一個角落圍成一圈,談笑抽煙,熱情地與基·基瑪打招呼。
安置好達博之後,基·基瑪向亙轉過身來:“那麽”
“哎呀呀,怎麽無精打采的呢?如果太疲勞,就再騎一次脖子吧?”
亙強忍著羞愧之情,老老實實地將實情相告:
“我——我,沒有錢付旅館的費用。”
基·基瑪喃喃道:“哦?”
“我沒有錢。分文沒有。”亙一口氣說了出來,“拉奧導師大人給了我飯盒,但之後的問題我得自己解決。可是,我完全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基·基瑪連續眨了六次眼。雖然是極快的動作,但亙一直盯著他,想了解他確切的反應,所以數的一清二楚。
“亙,”他說話了,“那就有我來付房費。”
“那可不行!光是把我載到這裏來已經足夠了,不能再麻煩你了!”
基·基瑪抬起大手,撫慰不知所措的亙。
“嗬嗬,也別太當真呀。”他“哧溜”地伸了一下長舌頭,笑道,“好吧,我就先借給你。這裏太熱,進旅館吧。坐下來再聊。”
加薩拉的旅館,是用粗大的木材搭建的山間小木方,一條長廊通向各房間。最便宜的是“大雜房”,多人同室,不過,基·基瑪給亙要了一個小單間,聽他和旅館老板談價錢,亙才知道幻界的貨幣單位,是“值姆”。
旅館老板是個扭扭捏捏的大胡子安卡族,他雙眼直勾勾地打量著基·基瑪和亙。基·基瑪毫不介意,他把亙帶到房間,自己出去了一下,馬上拿回來兩個杯子似的容器。
“嘿,喝這個吧。”他把杯子遞給亙,“在草原上奔馳雖然很爽,但反應很厲害的,所以很累人。這時候喝這玩意兒就很見效。”
杯中的飲料有點甜,帶些微草藥味。
“真是太謝謝你了。”亙說道。他在樸素的椅子上坐下,鬆了一口氣。
基·基瑪又伸了一下長舌,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哎呀,不值一提。我說過吧?因為你是我的幸運之星啊。”
亙微笑起來。幸運之星,僅僅為此,便對素不相識的人關切備至,這種人在現世裏麵有嗎?在現世吃香的人,都是與之相反的人吧?
忽然回想起和“路”伯伯上神保町書店街時的事。就有那麽一個小夥子撞了亙,他非但不道歉,還一腳踩在倒地的亙手上,若無其事地要走開。盡管“路”伯伯氣得臉色通紅,他還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美鶴曾說,幻界是現世人們的想象力形成的世界。既然如此,假如現世的人都像那小夥子似的,幻界裏這些親切美好的人,也就改變了吧?
“你是要見女神,才前往命運之塔的吧?”
基·基瑪坐在硬邦邦但潔淨的床上,微側著頭問道。
“哦,對。我想把自己的——噢,是我和自己家的命運”
基·基瑪打斷他的話:“哎,請不要說出來。我們都被教育道:由現世來幻界的旅客,都是被女神傳喚來的。女神為何召喚這個旅客,我們不知道,也不可以打聽。因為那是神意。所以你為什麽到這裏來,當中的理由請不要告訴我。”
亙點頭答應:“好。”
“而你呢,必須一個人勉力前往。”
“對,的這樣。”
“不過,去命運之塔的路上,有人隻是陪伴一起走也沒有關係吧?所以嘛,我跟著走也行啊。”
“基·基瑪!”
“就算女神也不會生氣的,到半路而已嘛。”基·基瑪急急往下說,“因為你還這麽小啊。我爺爺當年遇上的旅客,已經是個很棒的小夥子啦。那樣的話,獨自上路也用不著擔心。不過你還是個孩子。比如旅費吧,怎麽賺呢?把一個小孩子丟出去不好的,絕對不行!”
基·基瑪一再極肯定的點著頭。亙胸口熱乎乎的。
“我當然很高興呀。可是,基·基瑪,你也有工作吧?為了我停下工作,對你也不好呀。”
基·基瑪一臉興奮地湊近來。“說的也是。這樣吧,亙,我這就去交了貨,再回薩卡瓦村,請示長老後就來……用特快達魯巴巴車跑的話,有三四天便足以跑一趟。所以,這期間你就在這裏等我,行嗎?”
“那——可太麻煩你啊!”
“沒關係啦。我覺得呀,如果長老知道我在這裏就跟你說再見,他一定會生氣的哩。他會說,基·基瑪呀,你何時變成如此冷漠的水族人啊。”基·基瑪撓撓頭,“長老都四百二十歲了,仍然強壯有力。我小時候經常淘氣挨訓,盡挨揍,所以直到今天還心有餘悸。”
四百二十歲!亙瞠目結舌。水人族真長壽。
“這樣子啊即然這樣,我”
“是嗎,好,這就定下來啦!”基·基瑪猛擊一下掌,高興地站起來,“噢,事不宜遲。我出發啦,房租已付足五天,你不必有任何擔心。旅館提供三餐的。恢複精力之後,不妨上街逛逛。這是個人氣很旺的城鎮,可以從中找找感覺,看下一步往哪兒去。對了,別忘了堤防老神教的信徒啊。”
“噢。”亙還是隻能表示感謝,“謝謝”、“非常感謝”,真是再三道謝仍意猶未盡。
目送基·基瑪快步離去的寬闊背影,亙感覺到他的可靠、溫厚。他自己有多少歲呢?
亙往床上一倒,擺成個“大”字。白灰泥糊的牆,別致的木板天花,像是籣草編程的。涼爽舒適,心情輕鬆起來。
晚飯由圓臉的安卡族大嬸送來麵包、煨燉菜和水果。大嬸一言不發,也沒有正眼看一下亙,但飯菜太棒了,不到百分之一秒工夫,亙便把他的冷漠態度置諸腦後。他讒得要命。
天色全黑之後,從亙房間的小窗,看得見滿天星輝。反複探頭伸出手,就能接住星星了。亙心裏高興,跑出旅館外。夜間的加薩拉仍是五光十色,音樂高亢,人生鼎沸。亙留心記住旅館的為止,以免迷路,稍微散散步,找了個明亮的地方仰望星空。
裝了滿腦子星星返回旅館,在入口處被人從後猛地撞到。亙一回頭,惡臭撲鼻而來。
“你就是白天跟那水人族在一起的小孩子,對吧?”
一名枯瘦的安卡族男子唾沫橫飛地說道。他彎下腰,伸手要來揪亙的胸口,亙推開他的手。
“怎麽,你想反抗,小子?”男子說著狠話,口臭熏人。他搖搖晃晃。亙這才發現,他喝得爛醉。令人惡心的臭氣是所謂的“酒臭”。也許幻界的酒比現世的酒烈性吧。
“粘上了水人族?哼。”男子對亙怒目而視,喋喋不休,“跟那種人紮堆,你馬上就會身上長鱗,舌頭變長起來,明白嗎?”
亙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背轉身,不理會對基·基瑪的侮辱性語言。這下子男子叫嚷起來了:“你這個小屁孩,我好心給你忠告,你敢不理睬?”
亙因為拳頭被揪,火冒三丈。“用不著你管,水人族比你好得多!”男子舉起拳頭。這時,旅館裏頭飛出一件東西,“啪”地命中男子的臉,是抹布。
一聲大喝:“給我住手!”那位冷淡的大嬸雙手叉腰瞪著男子:“你這醉鬼!再不回房,就把你轟出門!”
醉漢立即斂聲靜息,從亙身旁擠過,回旅館去了。他竟然就住在亙的隔壁。
“謝謝您。”
亙向大嬸低頭致謝。大嬸也不說話,撿起抹布,扔進裝滿汙水的木桶。他正在搞清潔。
亙靈機一動:“大嬸。”
大嬸正用她的粗胳膊搓洗抹布。
“其實,我正在找工作掙旅費。可以讓我在旅館裏做些搞清潔之類的雜活兒嗎?”
大嬸惡狠狠地斜一眼亙。扔下一句話:“讓這麽小的孩子獨自上路,不知為人父母的是怎麽回事?”
然後,她提起木桶頭也不回的走了。亙垂頭喪氣返回房間。也許是聽了大嬸的話的緣故吧,在他入睡前的一下子,媽媽的臉龐閃現在眼前。對了,真實之鏡——我得趕快找到它,告訴媽媽自己平安無事。
沒有夢。睡得舒適、踏實、溫馨。可是,結局卻很粗暴。
“起來!快起來渾小子!我叫你起來!”
亙嚇得直眨眼睛。胡子拉碴的店老板揪住亙的脖梗子搖晃著。天已大亮,房間裏灑滿陽光,亮晃晃。
“咦?怎麽?我怎麽啦?”
“什麽我、我!”大胡子店老板向亙大吼,把他拖下床,“裝糊塗嗎!別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騙不了我,你這殺人犯!”
殺人犯?亙像被冷水澆頭一樣,醒過來了。
“殺人犯?怎麽回事?有人死了嗎?”
亙低頭看自己的雙手。一瞬間,他驚呆了。滿手鮮血。不僅雙手,連內衣也血跡斑斑,像塗抹了一番似的。究竟是怎麽回事?發生過什麽事?
“怎麽樣?知道裝傻沒用了嗎?”大胡子店老板叫嚷著,“你割了隔壁房客的喉嚨,殺死了他。這血跡就是無可置疑的證據。你殺了他,偷了錢,對嗎?快說,錢藏在哪裏?凶器刀子在哪裏?”
不容亙分說,他被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丟在旅館門前。街上已聚集大群好事之徒,見了亙的樣子,都異口同聲發出驚訝之聲。亙這邊呢,本來看見好事之徒長著貓呀狗呀、熊呀獅呀之類的麵孔,很是吃驚的,但這會也顧不上了。
“是這麽小的孩子呀。”
“因為安卡族人早熟吧。”
“聽說這是第三個?嗬嗬,真可怕。”
眾人遠遠地圍觀,議論紛紛。他們像看一件可惡的東西一樣,繃著臉,亙不寒而栗。
我沒殺人呀。當然也沒幹偷竊的事。什麽“第三個人”?究竟在說什麽呢?
“喂,走!”大胡子店老板踹一腳亙的屁股,拉拉繩索,“扭送警備所!”
亙被牽著,踉踉蹌蹌往前走著,從旅館前的路往右拐。大胡子店老板一副義憤且得意的模樣,不是高聲宣稱自己逮住了一直困擾加薩拉的孩子殺人犯,許多人伸頭從建築物的門窗望向亙。看熱鬧的人中,也有一路跟來的。小孩子邊拍掌邊嚷嚷:“抓住小偷殺人犯啦!抓住小偷殺人犯啦!”
亙既害怕又氣憤,加上不明不白,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但在孩子的哄鬧聲中,他突然喊出聲來:
“我什麽也沒幹!肯定是弄錯了啊!”
他竭力向圍觀者呼救。但他們隻是笑,隻是向後退,指指點點。
“這小子,還想蒙混過關嘛!”
大胡子店老板飛起一腳,把亙踢倒在地。亙臉蹭地麵,泥土進了嘴巴。傻子嘎吱嘎吱難受。
這時,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將亙扶起。這隻手上長著密集的、雪白的毛,呈奶茶色圖案。
抬眼看,麵前是一張白地茶色的虎紋貓的臉,灰色的大眼睛注視著亙。
“不要緊吧?”這隻貓說道。她粉紅色的鼻尖兩旁長著銀絲般的胡須,不過,聲音絕對就是女孩子的聲音。動作也是。亙現世班裏的女生一模一樣。
“喂,別理他!這小子是殺人犯!”
大胡子店老板又吼起來,粗暴的把亙拽起來。貓女孩害怕地往後退。不過,亙還是望著她的臉。
雖然是一張貓臉、但很美。她站立走路,穿的是短下擺的連衣套裝。是貓族嗎?她跟亙一樣害怕,眼看就要哭出來。貓女孩向後退,沒入圍觀群眾之中,但一直眼望著亙。他用胳膊抱著身體,苗條、優美的尾巴自身後閃現,自上而下繞著身子。這時,她的嘴角微微蠕動,說了什麽話。在亙看來,她說的像是“對不起”
“看前麵、快走!”
亙被猛擊一下,昏迷過去了。
恢複意識時,他發現自己置身於比旅館房間更小、更牢固的木造建築物的一個房間裏。他被繩索綁在粗大的木柱上、上了手銬,套著腳鐐。
臉頰火辣辣的痛。下顎好疼,屁股好疼,一隻眼睛似乎腫起來了。
“咦,醒過來啦。”
身後傳來女人的聲音。一隻穿紅色靴子的腳伸到亙顎下,抬起亙的臉。
“怎麽樣?知道作惡多端的必然下場了吧?”
這是一名安卡族女性,她黑亮的頭發剪得很短,嘴角叼著紙煙卷,對亙曆目而視。高個子,身材極棒。肌膚露出在黑亮的皮馬甲和皮短褲之外,帶著尖刺而突出的護肘和紅色的熟皮護腕。
“發什麽呆嘛。”女子說著,哈哈大笑,收回了腳。她踱到亙的正麵,一件黑糊糊、柔軟、細長的東西跟在她身後,就像要舔靴子後跟一樣。是什麽呢?仔細一看,才知道那是一條黑皮鞭的前端。她右手握鞭,踱步時鞭子的一頭拖到地上。
“初次見麵,小孩。”女子叼著煙卷說道,“我叫卡茨,是這個警備所的頭。咳,我不說你可能也知道了吧。你明知道有我‘棘蘭卡次’在這裏,還來加薩拉撒野吧?你的膽子可真不得了啊!”
房間深處一個男人在笑。此人長著老虎的臉、鼻梁架著眼睛。
“我什麽也沒幹。”雖然一張嘴就疼,亙還是拚著說出來,“殺人和盜竊,我全都沒幹。”
卡茨不在乎的笑笑,對虎臉男子說道:“喂,托倫,聽見了嗎?”
虎臉男子站起來,走到亙能看清他的地方。他穿著基·基瑪那種皮短裙,肩上斜背一個大皮套。他背的是一把劍。
“小孩,老老實實認罪,是為你好。”虎臉男子說道:“你旅館的相鄰房客不但被歌喉殺害,而且錢財失竊。你昨天被他糾纏而發愁的事也好,缺旅費的事也好,我們已經查清了。店老板夫婦已經作證了。”
被殺的是那個醉漢?亙又害怕起來了。現實的嚴酷性擺在麵前。
“你說的沒錯,我找過工作,又被那醉漢糾纏而生氣過。可是,我根本沒有殺人。為什麽會懷疑我呢?”
“你不是滿身血跡嗎?”
卡茨說著,把煙蒂像飛鏢一樣瞄瞄投了出去。煙蒂落在屋角的水桶裏,發出“嘶”的聲音。
“可我根本無法想象!”亙搖晃著身體,鼓起全身氣力說道。手銬腳鐐“嘩啦嘩啦”響起來,“我昨天才抵達加薩拉”
“一個月前”卡茨不理會亙,開始說話。“一名行商在旅館被割喉殺死,錢財失竊。然後是十天前,在另一間旅館”
“我沒幹!一個月前也好,十天前也好,我還沒到這幻界來!因為我是來自現世的‘旅客’!”
聽了亙的叫喊,卡茨和虎臉男子對視了一下,同時笑彎了腰。
“他說什麽呀!還‘旅客’呢!”
“我沒騙人!我的劍——旅館裏會有勇者之劍的。請你們調查,請你們問拉奧導師大人!”
“拉奧導師?他是誰?讀星人?很不巧,我們‘高地衛士’不跟讀星人來往。”
亙愕然。這些人不知道導師大人嗎?莫非要禦扉的看門人——導師大人,在幻界是名隱士,他的存在不為人知?
“那,可以問基·基瑪。他在水族人的達魯巴巴店。不過現在回薩卡瓦村了,大約三天左右就回來。”
“三天?哎喲遺憾啦,他趕不及啦。”
卡茨將鞭杆抗在肩頭,把體重移到左腳,來一個瀟灑的亮相。
“小孩,等絞架一弄好,你就得被絞死。對吧,托倫?”
“噢噢,沒錯。”虎臉男子麵對桌子,舉起一疊文件似的東西,無所謂地說道,“絞架一天就能做好。不湊巧呀,小孩。”
“當然啦,召集全加薩拉的木匠一起幹嘛。就在這側麵的廣場搭建,從拘留所的窗口可以看得很清楚。”
“一天!真是豈有此理!”亙擠出這麽一句,“調查、取證,你們什麽都沒有幹啊!”
“沒有必要嘛。看了旅館老板夫婦的證言,和那雙手血跡斑斑的手的話。”
“可能是真正的犯人,在我睡著時往我身上塗抹了血,要栽罪在我身上。”
這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但話一出口,他便感覺確實如此。可是卡茨和托倫隻是笑。
“哪有人做事這麽拐彎抹角嘛。知道嗎,小孩,”卡茨蹲下來,與亙對視,“從第一件殺人案起,我們便大致可確定,這是小孩子幹的。因為被害者都身處房內上了鎖的房間裏。”
“我隔壁的醉漢也是?”
“沒錯。要不開鎖就能出入房間,除了從隔壁房間的天花板通過,別無他法。天花板上麵狹小,大人是辦不到的,會踏破天花板。”
“僅僅因為這一點,就確定案犯,不是亂來嗎?”
“所以就不僅這一點嘛。你滿身是血。加上前一天晚上身無分文。”
卡茨站起身,優雅的伸伸腰。“咳,放心吧。所謂絞刑,據說其實不太難受。”
“也有人說很舒服喔。”虎臉男子說道。
“別開玩笑!”亙叫道,“我有證明自己的權利啊!”
“證明自己?咦,會說很難的話耶。”卡茨背對亙。
“首先,管理這個國家治安的,是舒丁格騎士團吧?你們擅自判決我,是絕對行不通的!”
卡茨迅速、巧妙的轉過身來。緊接著的一瞬間,她的鞭子呼嘯著撩過亙的頭皮,抽打在柱子上。
“你再狂也要識趣點!”
麵對驚呆了的亙,卡茨說道:
“你假裝‘旅客’,明知的事也裝成不知道的說出來,小看我們‘高地衛士’是絕對不容許的!”
雖然嘴巴裏不知所雲,但是亙還是竭力說出話來:“可、可、舒、舒、舒丁格騎士團”
“那些人是新來的!”卡茨不屑的說。她的細眉皺成了鉤子,“在什麽聯合政府出現以前,這塊南大陸的治安一直就是我們高地衛士維持的。”
虎臉男子接著說:“而且嘛,小孩,舒丁格騎士團近來隻顧著討伐怪物了。現在又被派駐到什麽地方去了,連何時歸來也不知道哩。”
“哼!這些家夥嘛,正適合去打螺絲頭狼啦!”卡茨甕聲甕氣說完,發令道,“托倫,這小孩子很礙眼,馬上給我丟進拘留所!”
虎臉男子站起來,解開柱子的繩索,把亙帶到建築物深處。雖然背上的鍋卸掉了,但僅以他的粗臂和利爪,對亙已足夠威懾,尋隙溜走絕不敢想。
托倫把亙送到拘留所狹窄得難受的房間,鎖上門。他手拿鐲子似的鑰匙圈。亙這才發現,他和卡茨一樣戴著熟皮的紅色護腕。
“別想著逃跑。”托倫露出牙齒,冷笑道,“倒不如盡情享受在世上僅剩的幾頓飯吧。”
亙精疲力竭的倒在拘留所的木板床上,不知如何是好。過度的打擊和恐懼,使他連眼淚也流不出來。就這樣在茫然中,從寬大的格子窗對麵,開始傳來“哐當哐當”的木匠活兒聲音。踮起腳向窗外窺探,見房子旁的小廣場正中,正在弄一個白木台子,就像卡此說的那樣。
是絞刑台。
就像西部片——亙這麽想隻是一瞬間,膝頭已經顫抖得站立不住了。媽呀,怎麽辦呢?照此下去,真的要被絞死的。
勇者之劍在哪裏?如果在現世,這種場合首先是搜索住處,收集嫌疑人所攜帶的物品,但在此地,不能指望正確的程序。也許被旅館老板私吞了。那老板娘大嬸此刻可能正用勇者之劍切麵包和蔬菜呢。
死在幻界的話,這具肉身會變成什麽呢?會回到現世嗎?
哐當哐當有節奏的聲音在持續。當中混雜著情緒高昂的說話聲,像是特別來勁的樣子。與之相比,拘留所裏頭太寂靜了。知道絞刑台造好之時,就丟下他不管了,那樣可就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了。
窗和門的鐵柵有亙的手腕粗,搖晃和敲打全部沒用,徒勞的弄疼手而已。
好歹能哭出來了。不過,再怎麽哭,也沒有人來看一眼。
太陽下山時分,和虎臉男子托倫一樣裝束的安卡族大個子送來晚飯和毛毯。亙幾乎是撲過去似的跟他說話,但大個子麵無表情,沉默得把帶來的東西往鐵柵門下的送物口一塞,隨即離開。
“我是冤枉的呀!”
隻有叫喊聲在空洞的回響。
水一樣的湯和堅硬的麵包。亙完全體不起食欲,隻能抱著膝頭,哭著入睡了。
在斷斷續續的睡眠中,他做了個怪夢。既出現了媽媽,不知何故,大鬆香織也出現了。她也和亙同樣,呆在鐵柵裏麵。濕潤的大眼睛注視著亙。夢中的亙醒悟到,元阿裏香織也被囚禁著。毫無疑問,她被可怕的暴行徹底傷害了,被囚於自身之中。和亙不同,她的老於沒有鐐銬。不過,也沒有門。
——怎麽做,才能把你從這裏頭弄出來呢?
這麽一問,夢中的香織默然垂下視線,搖搖頭。
——你爸爸和哥哥都擔心著你呀。
香織抬起臉,喃喃說了什麽。聽不見。噢?你說什麽?大聲說呀。大聲點——大聲點——
“你想要誰大聲!”
亙魂飛魄散從夢中驚醒。剛才他縮著身子,在毯子下睡著了。卡茨此時站在他身邊,雙手叉腰,麵目猙獰的俯視著他。
“哈哈,終於醒了呀。”她用粗魯的口吻說道,“你愛睡懶覺啊。從剛才起就喊了你幾回了。嗓子都要喊啞啦,在家裏老挨媽媽罵吧?”
亙畏畏縮縮的站起來。試問為絞刑台已經造好,來押他過去嗎?聽不見“哐當哐當”的聲音了。
卡茨歪著嘴角,鼻孔裏“哼!”了一聲。
“小孩,釋放你啦。離開這裏吧。”
這話讓人疑心聽錯了,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我說了釋放你!別磨蹭了。我最討厭慢吞吞的孩子和娘娘腔的男人。”
亙仰頭呆呆的望著卡茨的臉,說了腦子裏最先浮現出來的話:
“為什麽?”
卡茨的嘴巴歪得更厲害了。“有什麽為什麽!?懷疑已經澄清了嘛!”
“所以我才問,是怎麽一回事?”
“真是個囉嗦小子。你為什麽那麽想知道?不想離開這裏嗎?那也行啊,把你重新關起來。”
亙從她身旁擠過,從打開的門口飛奔到走廊。卡茨像男人那樣“嘎吱嘎吱”摳著頭皮,隨後走出走廊,腳一踢關上門。
“昨晚,就你在這裏期間,另一家旅館又發生了同類案件。”她悻悻地說:“這回的遇害者雖然身受重傷,卻沒死。所以找到目擊證人了。據說是兩個合夥作案的小個子男人,這兩人很得意的竊笑,談起你被錯抓起來的事。說你手上身上的血,是他們有意幹的,要栽罪在你身上。我們都上當了,真是可惡!”
“我說過自己是冤枉的呀,你們沒好好聽嗎?”
卡茨凶狠的瞪著亙,把他帶到房間裏——類似最初捆綁他那間。亙這回定神打量一下,這種房間很像西部片中出現的警局。
“回你住的旅館吧。”卡茨生硬地說,“老爹說你的東西在他那兒。還說請你吃飯作為打你踢你的道歉。如果你還不滿足,揍他也行,但別太過頭,否則又得來這兒了,適可而止吧。”
亙正要往外走,卡茨喊住了他:“喂,你呀,真的是‘旅客’嗎?”
亙回過頭來。
“你帶的小劍,旅館老爹說一碰它就熱得拿不了。他說一定是女神賜予的,嚇得跑過來報告。”
啊啊,劍平安無事,太好了。
“現世來的旅客,是蒙女神召喚吧。不宜妨礙。”
卡茨走向桌子,玩弄掛在椅背上的皮鞭,說道。
“不好意思了。見到女神,請轉達說我們在反省,尤其是旅館的老爹。”
“明白了。”
“不過,不要說氣話。吃過飯,盡早離開加薩拉。雖然你的嫌疑已經澄清,但還沒有抓住犯人,你待在這裏,還會卷入麻煩事當中。”
亙默默走到外麵。陽光炫目,清空一碧如洗。來到旅館時,大胡子店老板飛奔出來,不住的點頭哈腰賠罪,領亙來到裏頭的廚房。大嬸也在那裏,把老半天都吃不完的好菜擺滿一桌。亙進餐時,大胡子店老板拿來用厚布包嚴的劍。
“對不起,小家夥。”店老板瑟縮著龐大的身軀說道,“你看,這是你的劍,請驗收吧!沒有任何損傷。曾想用它去切曼陀爾肉,但馬上就放棄了。”
亙把劍收在腰間。大胡子店老板在亙對麵坐下來,伸手去抓帶骨頭的烤肉,被大嬸“啪”地打了一下。
“說來也真是了不得啊。”大胡子店老板縮回手說道,“像小家夥你這麽小小年紀,經獨自從現世過來,看來過要禦扉沒有年齡限製吧。”
“大叔沒去過現世嗎?”
大胡子店老板很是恐慌:“絕不可能!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也不認識去過的人嗎?”
“不認識,不認識。現世不是我們幻界居民涉足的地方。這是女神不容許的,而且我們過去那邊,就要變成亡靈。”
“亡靈,是幽靈嗎?”
“沒錯,那邊可能會有好多可怕的事情。”
“就是嘛,就是嘛。”
“會發生很恐怖的事情,像什麽搶劫殺人案之類的。”
“噢,是這樣。真嚇人。加薩拉現在發生的事,我都覺得可怕極了,還抓不到犯人的話,我們的生意可就完了。”
“不過,據說昨晚就是有人受傷而已吧。”
“是呀,貓族女子後背被嚴重砍傷,剝光衣服。”大胡子店老板說道,“一個女孩子,單獨住那種便宜旅店,也是不行的呀。”
“女孩子?貓族?”
“噢噢,沒錯。是個白色毛發的美麗女孩,真可憐。”
亙心中一動。他不吃了,站起身來。
“謝謝款待,我吃好了。”
“是嗎?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要出發的話,格尼你做飯盒。”
“不,我還待在這兒。”
大胡子店老板慌了:“咦?卡茨跟你說過得離開吧?”
“她說了,不過我在等人。大叔,昨晚受傷的女孩子,現在在哪裏?”
“在鎮上的診所吧。”
亙問過怎麽走,便離開旅館。加薩拉鎮令人感覺十分忙碌,達魯巴巴車來來往往。
診所是座山中小屋般的小建築物,擠滿患者。胖墩墩像頭大獒犬似的醫生,和像垂耳小獵狗似的護士,身穿白衣,忙碌得團團轉。亙說了一下近況,護士指給他裏頭的小病房。他敲了門,但沒有回音,他輕輕推開門,隻見樸素的木床上,趴窩著一個背部完全被繃帶包紮起來的人。長尾巴無精打采的耷拉著。
亙即使不看臉也知道了,這就是昨天他被大胡子店老板做頭的途中,扶起倒下的他,並在他耳邊說“對不起”的貓耳朵女孩子。在幻界,大概貓樣的人叫做貓族吧。
“你好。”亙打一聲招呼,女孩子一激靈,抬起臉,隨即,傷口的痛楚使她哆嗦一下。
“你不能動。”
亙走近來,向床邊彎下腰。貓耳朵女孩子的灰色大眼睛,顫抖似的看著亙。
“什、什麽?”她喃喃自語般問道。
“我來探病。”亙也壓低聲音說話,“你昨天在路上扶起我了吧?謝謝!”
女孩子移開視線。
“你當時說‘對不起’,對吧?”
女孩子害怕極了,眼珠子骨碌碌轉著。尾巴也驚慌失措般搖擺。小房間裏卻並無他人。
亙心裏又一動。
“對不起,打擾了。請多保重。”
亙說著,躡足走出房間。
亙徑直走進卡茨的辦公室。她坐在椅子裏,靠背懸著鞭子,正緊鎖眉頭地寫著什麽。
“怎麽啦?讓他還你劍了吧?”
“是的。我想幫忙抓罪犯。”
卡茨兩眼一瞪:“你說什麽?”
“讓我幫忙偵查旅館搶劫殺人案的犯人吧。我能幫你的忙。”
“你能?”
“對!”亙看著裏麵那張桌前的虎臉男子托倫和安卡族的大個子,“可以吧?我想證實自己的清白。”
“昨天說過了吧。現在”
“可是,不抓到真正的犯人,還不能真正解除疑點。”亙露齒“嘻”地笑一笑,盡量顯得毫不畏懼的樣子,“托倫先生,麻煩你啦。著手偵查前,帶我去發生前兩宗案子的旅館好嗎?”
托倫變成了動物園的老虎臉,喃喃道:“小家夥,別自以為是。”
安卡族的大個子也開口了:“玩耍到此為止吧,小孩。”
“我不是小家夥,也不是小孩。”
“你!”卡茨踢開椅子站起來,順手抓起靠背上的皮鞭。
“不要‘你、你’的,我叫亙。”亙又露齒一笑,“不是想跟女神打交道嗎?”
警備所的三人好一番推諉,簡直就像亙和同學在推托衛生值日一樣,最後用了類似錘子剪刀布的做法來決定。看來卡茨是輸家,她把鞭子往腰間皮帶一插,咬牙切齒地說:
“那就走吧,亙先生!”
亙走訪了兩家旅館,兩家旅館的老板、員工們都對卡茨畢恭畢敬。亙提出各種問題,最初他們都覺得莫名其妙,但當卡茨氣鼓鼓地解釋“這位亙先生,是我的臨時助手”時,眾人便都鄭重其事了。
兩家旅館都和亙住的旅館一樣,使用蘭草編織的天花板。據說是通氣性好,涼爽。上得天花頂上,那裏頭非常狹窄,的確如卡茨他們推想的那樣,卡樣子若非小孩子是無法通過的。
跑完那兩家旅館,亙和卡茨一起往大胡子店老板的旅館走去。亙在那裏大肆吹噓一番,說已弄清楚犯案者了,去告訴旅店老板們吧。
卡茨簡直是怒不可遏。
“臭小子,你究竟在說什麽呀!”
在亙說話之前,大胡子店老板便插話進來:“哎哎,卡茨,你可不宜對旅客使用那種口吻哩。旅客可非同一般,因為他們是女神召喚來的呀。就算是孩子,他也知道我們不知道的事——肯定的!”
卡茨氣得滿臉通紅,“可這小毛孩,昨天還在拘留所哭哭啼啼嘛!”
亙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大叔呀,那就拜托你啦。明天絕對會捉住罪犯。”
“噢噢,明白啦。放心吧,一定告訴大家。”
“還有,我今晚住在這裏,因為掙些旅費,讓我給大嬸打下手幫忙好嗎?如果有人為案件的事來問,任何人我都會馬上跟他見麵,所以,麻煩你啦!”
傳言眨眼間傳遍整個加薩拉鎮。亙在旅館洗碟子、擦地板、劈柴期間,訪客絡繹不絕。聽說已經查清罪犯?你真厲害呀!你是“旅客”?噢,原來現在是要禦扉開放時期。
順便還請求亙麵見女神時,幫忙說說這個那個的,亙忙得一塌糊塗。
還湧來一大群孩子。亙被押走時,在一旁拍掌歡呼“抓住殺人犯”的孩子也來了,此刻“不得了呀不得了”地讚不絕口。看來是那種易受影響的性格。亙明白連孩子也對旅客持敬畏之心,也知道他們害怕現世(大家說了和大胡子店老板一樣的話,到那邊去了的話,就會變成大胡子說的那樣!)雖然腦子掠過一絲不安,基·基瑪曾忠告;注意不要在加薩拉這樣的大城鎮被人知道自己是旅客,但被人吹捧著也不壞。嘿,不得已吧,已經暴露了。有點明星味兒吧?
他察覺眾人圍著他時,圈子的外頭,站著兩個一夥的安卡族少年,一直遠遠地看著他。二人麵有饑色,穿著粘滿塵土的衣服,站相很難看。和亙視線相交時,要不瞪著眼,要不氣呼呼地別過臉。
亙把二人的長相深深地刻在腦子裏。他還注意到,二人的皮馬甲裏頭,似乎藏著武器。
然後,等待夜幕降臨。
亙在旅館度過了一天,知道幻界也有類似現世的時間概念,也有時鍾。不過,以亙的感覺,幻界一個小時似乎比現世一個小時略長。亙向大嬸請教了如何看時鍾,等到時鍾指向深夜零時,他便前往診所。
因為白天來時已觀察過四周情況,所以從外麵看,便可知貓族女孩子的窗戶。隔著小巷子的對麵,有一家酒館,酒館外麵堆放著許多彩色木桶。亙躲在那裏。
剛潛伏起來那一會,診所仍亮著燈。等燈熄滅後,傳來了貓頭鷹似的鳥叫聲。隻有星輝閃爍。
酒館的空木桶飄來濃烈的威士忌氣味,呆得太長時間,可能醉倒也說不定。
診所建築物外的昏暗之中,有東西在動。亙平息靜觀。
是兩個黑糊糊的小人影。二人像猴子般敏捷的跑過,悄無聲息的打開了貓族女孩子病房的窗戶,溜入房中。
亙嘴裏快快的數了十下,然後躡足衝到窗戶下。
“——不是那麽簡單吧?”
聽見說話聲。年輕男子的聲音。
“你也同樣有罪的,而且如果我們的事情抖開了,你知道會怎麽樣嗎?”
“你跟那個小毛孩說了什麽?我知道那家夥白天來過這裏。”
亙聽見貓族女孩子哭哭啼啼的聲音:“我什麽也沒說。”
“騙人!”
“你的尾巴說你在撒謊哩。砍掉算啦?”
亙作了一下深呼吸,拔出勇者之劍,“嘎啦”一下打開窗戶,跳進房內!
“住手——呃,哎喲喲”
原想穩穩地,誰知到腳絆了窗框,摔在地上。亙摔到床邊,那女孩子正被一少年按住,另一少年把小刀抵在她的尾巴中間。百人閃著凶光。
“早、早、早就知道,你們就是罪犯!”
亙亮出劍,掙紮著站起來。摔倒時碰了下顎,說話不利索。
“這家夥是誰?就、就是那個小毛孩!”
少年指著亙,以刀相向。
“我要幹掉你!”
亙總算躲開了嚎叫著撲上來的少年。他腳下拌蒜動作不靈,襯衣下擺被揪住了,小刀再次刺來!好險!
“咦?”
勇者之劍擋住了少年的刀子。持劍的手——不,似乎是劍自己動起來了,亙撲向手足無措的少年,騎在他身上。
“住手!你想她送命嗎?”
亙隨著叫聲抬頭一看,見貓族女孩子脖頸處抵著一把大號小刀,另一名少年把她扯起身,反剪她的雙手。
“你再動一下,我就割斷她的喉嚨!”
就在亙一驚的瞬間,身下的少年一下把他向前掀翻,隨即揮拳打來。
此時,一個黑而小的東西從窗外呼嘯而至,卷住反剪貓族女孩持刀少年的手。這黑而小的東西又一發力,將少年扯離女孩子,撞向窗口。
“哇!”少年被扯飛起來,消失在窗外,就像體育課的跳馬。
所有人都驚呆了!這時,那黑而小的東西又從窗口飛進來,這次捐助了亙身旁的少年。
嗬!原來是鞭子!
卡茨一手握鞭,一首按窗框,一躍落在床上。
“我是高地衛士,你們被捕了!”
卡茨凜然宣布,她縱身從床上躍到少年跟前,用皮鞭輕巧地來個三腳連環踢。少年“嗚”地發出一聲呻吟,動彈不得。
“窗外那個也昏過去啦。”卡茨露出雪白牙齒,笑笑道:“你們兩個沒事吧?咦,背上的傷裂開了!”
亙吃了一驚,望向女孩子。真的,她背部的繃帶被血染紅了。
“得叫診所的醫生來!”
卡茨剛說完,亙覺得天旋地轉。
“怎麽啦,亙?”卡茨呆著玩笑的口吻說道,“你救了這孩子啦。不過,你一個人很勉強嘛。幸好我一直盯著你的行動。”
“是、嗎?謝、謝。”亙說道,抓住木床支撐身體。
“你怎麽啦?”貓族女孩問道。
“空酒桶。”亙答道,“看來,我還是醉了。”
六“高地衛士”
亙整整躺了一天才從沉醉中醒來。當強烈的頭痛、惡心和頭暈消失,終於可以進食時,基·基瑪從薩卡瓦村趕回來了。
“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聽說這麽嚇人的事!”
基·基瑪站又不是坐又不是,拍著巴掌興奮地說話,聲音大得整間旅館都聽得見。
“我這趟來回跑加薩瓦到薩卡瓦,速度創紀錄啦。可是,在這麽短時間裏,亙就把’棘蘭卡次‘都擺平了,成了加薩拉鎮的英雄!”
“我沒幹什麽了不起的事。”亙說道,“隻不過想起了媽媽追看的破案電視劇而已。”
“破案電視劇?”基·基瑪思索著,“那是現世的東西嗎?管它呢,總之,卡茲說了,等亙心情好轉,就到警備所來。盡早過去吧。”
竟被所裏不僅有卡茨,還有虎臉男子托倫和之前未見過麵的長須老人在等他。老人長得像山羊,好像又要見新的種族了。老人目光親切,閃爍著睿智的光芒。
“這位是領導那哈托國內十三個警備所的吉爾首長。”
吉爾首長沒理睬卡茨生硬的介紹,微笑的握住亙的雙手。
“人還這麽小,竟然單槍匹馬麵對那些凶惡的竊賊,真是勇敢的‘旅客’!”
“可是,如果沒有卡茨女士,我就失敗了!”亙坦率地說:“我想知道,那位受傷的貓族女孩怎麽樣了呢?”
卡茨答道:“那次打鬥之後,她又得重新縫合傷口,現在正在靜養休息,過半個月就能好。”她笑一下,又補充道:“女孩名叫米娜,稍後去探望一下?”
亙臉紅了:“那兩個人呢?他們威脅過米娜吧?他不是主動地幫那些家夥的吧?”
卡茨望望首長。吉爾首長坐在椅上,向亙這邊探過身來。
“你說對了,米娜被這兩人威脅,被迫幫他們偷東西,你怎麽知道,她是為救你裝成受害者的呢?”
亙解釋道,米娜小聲說了“對不起”;米娜有可能用尾巴在自己背部弄出那樣的刀傷;被釋放的亙若大肆宣揚知道了真正的罪犯,真正的罪犯就會懷疑是米娜泄露真相,出現在她的身邊。
“亙真聰明啊!”基·基瑪又拍起掌來,“我即便到了長老的歲數,再怎麽想都想不出這種念頭。”
這種情況——罪犯或其共犯裝扮成受害者的手段,在破案電視劇裏是常有的。
“想見一下那兩個人嗎?”卡茨站起來,“鏘鏘”地搖一下牢房的鑰匙。亙快步跟了上去。
“那兩個小家夥是兄弟倆,從北方帝國來的難民。”卡茨通過走廊時說道,“據說五年前,在那對兄弟八九歲的時候,他們的父母付給地下經濟大筆錢,一家四口搭商船偷渡過來。可是商船在途中失事,父母身亡。兩兄弟被海浪衝到博鼇邊境的海灘,被難民收容機構接受。但他們似乎不喜歡那裏不自由的生活,逃跑出來,輾轉各地,以偷竊為生。快有一年了。”
“可是,他們既然是冒死南渡過來的,為何又幹這種事呢?”
“噢,你直接問他們吧!”
關押兩名少年的房間,即使亙曾待過的那間。一人躺在床上,另一人——大概是哥哥,坐在地板上,他看見亙時,目光一閃。
“過得快活嗎?”卡茨朗聲打招呼道,“我帶了因為你們而吃盡苦頭的朋友啦。我覺得你們會願意跟人家道個歉吧?”
少年轉過臉,“呸”地向地上吐一口唾沫。床上的少年也爬起來,瞪著亙。這樣一看,覺得二人臉熟。亙在旅館吹噓“知道了真正的犯人”時,在起哄的孩子堆外麵,兩人確實出現了。
他們比那時候要幹淨好看了。不過,那饑餓的眼神依然如故。
托倫正從另一頭踱向這邊。這是,做哥哥的突然撲上來,雙手抓著鐵柵叫喊起來:“你這畜生!髒東西!別過來,滿身臭味!”
亙吃了一驚,不禁倒退一步。托倫滿臉堆笑,腳下沒有止步的意思。鐵柵裏麵,不僅哥哥,連弟弟也一起對托倫橫眉怒目,破口大罵。
“你看,就這麽回事。”托倫和亙並排站著,雙手叉腰,“這些孩子冒死逃出北方帝國,那個帝國仍舊在他們心上。”
在北方帝國,安卡族統治階級認定其他種族為劣等,沒有存在價值,或者把他們關進監獄,或者進行屠殺——
“吵吵嚷嚷,要那麽不喜歡這裏,把你們送回北麵去吧?”
卡茨的話讓他們更加怒不可遏:“你是安卡族,卻幫著那畜生!”
“那些畜生得全部滅絕!”
“要滅亡的是你們帝國吧。”卡茨懶洋洋地說,“多種族共存,各展所長,大家致力於發展,國家才能富強嘛。”
“胡說、胡說、胡說!”
“住口!畜生的同夥!你們都是劣等種族!”兄弟倆不停地叫罵。
亙向鐵柵走近一步,說道:“你們從哪裏拐騙米娜的?為什麽要威脅她?”
兄弟倆一瞬間對視一下,隨即手指著亙“嘿嘿”笑起來。
“笑什麽!”亙怒吼道。
當哥哥的突然表情嚴肅,麵貼在鐵柵上,小聲咒罵幾句。
“你說什麽!”亙挨近去聽。這時,哥哥喉間“喀”的一聲響,近距離把一口痰吐在亙臉上。
“哇!”
他手指著慌亂中的亙嘲笑起來。然後說道:“你瞧吧。等我們正統安卡族統一了南大陸,把你們全部關進收容所。每天都讓你們舔靴子,不給飯吃!”
“不是靴子哩,哥!”弟弟邊笑著打滾邊說,“是屁股!讓他們舔屁股!他們都要在廁所裏吃屎過日子!”
托倫把手放在亙肩頭,說:“回辦公室吧。”
亙點點頭。卡茨有一會兒用疲倦似的眼神注視著兩名少年,然後跟了上來。
“我們也從來自北方的難民那裏,聽說了那邊的嚴峻狀況”卡茨憂心忡忡地低聲道,一屁股坐到自己的椅子裏,“但即便都屬實,為何會有這樣的孩子呢!”
吉爾首長全然不為所動:“這正是人們的膚淺啊,卡茨。可悲的是,這也正是人所具有的天性之一。”
北方帝國因為推行極端的歧視非安卡族政策,勞動力減少,國力衰退。在國內,連糧食也不能自給——吉爾首長向亙解釋道。
“南北之間締結了正式的通商條約。南方向北方出口的糧食和日用品也隻能按條約規定的數量交易。可是,光這樣還差很遠,不能送到所有北方人民手中。”
據說,北方的商人於是便於破壞條約的南方黑市商人聯手,秘密交易物資,從中發財。
“用這種方式流入北方的黑市物資,價格當然很高,北方的普通人依然無法弄到手,於是便出現了難民。”
“那麽,在北方帝國能過得好的,究竟是些什麽人呢?”亙問道。
“一部分特權階層——”首長緩緩答道,“當今皇帝阿格利亞斯七世家族、貴族、政治家、官員、商人等富裕階層。”
他向拘留所的方向輕輕擺一下頭。
“據我推測,那兄弟的父母,從前也屬於那樣的特權階層吧。否則,也籌不夠偷渡船的錢吧。不過也不是大官,是小官吧。他們因為犯錯誤或者什麽原因丟了職位,在那邊也待不下去了吧。”
“如果是這樣,他們來到這邊,就更應該明白這邊與北方帝國的區別,可他們為何不拋棄歧視思想呢?”
吉爾首長微笑道:“並不是來自北方的難民全都跟那兄弟倆一樣嘛。”
“是的,不過!”
“盡管失敗和幻滅是現實,但心願和主張卻是理想。而理想是很難消失的。”首長說道,“歧視主張在北方沒能取得成功。可是,心靈自幼便浸染其中的思想則舍棄不掉。所以,來到南方,場合不同了,卻固守同樣的思想,希望自己一下子晉身特權階級——就是這麽回事吧。”
“真是愚蠢。”亙不屑地說。
“沒錯。歧視非安卡族的主張本身可謂愚蠢之極。但是亙啊。”首長依然語氣從容地說道,“有時候,愚蠢的東西反而比正確的東西強大得多,更能打動人。狹隘的心靈,不健全的心靈,朽木般空洞的心靈,更容易被愚蠢的東西所占據。”
托倫點著他的老虎臉下巴。
“我們聯合國家也好、‘高地衛士’也好,都不怕北方帝國。可是,從那邊流入的思想很可怕。那些思想幾乎等同於疾病,眼睛看不見,可是它又與疾病不同,侵入的不是病弱的身體,而是薄弱的心靈。”
亙回想起旅館的醉漢是如何惡毒咒罵基·基瑪的,而醉漢自己卻是被大嬸一聲嗬斥便溜之大吉的可憐蟲。
“不過首長大人,”卡茨催促地說道:“跟亙談談那件事吧。”
首長睜大眼睛:“對對,是的!我差點忘了大事。”
首長交替打量著亙和基·基瑪的臉,說道:“亙,你是‘旅客’。為了見女神,往後還要繼續趕路,對吧?”
“對!”
“你需要旅費,得掙到這筆錢。所以嘛,”首長笑一笑。“你也成為我們中的一員,好嗎?一邊完成業務獲得報酬,一邊上路。你可通過各地的支部——警備所收集信息,了解如何前往女神所在的塔,我覺得這是一石二鳥的方法哩。”
亙不禁抬頭看看基·基瑪的大臉盤。他的長舌“嗖”地竄出,舔了一下頭頂——是吃驚不小的提議吧。
“不過,酋長大人,亙才這麽小呀。”他用抵觸的聲音說道,“成為高地衛士還太小吧?有那麽多危險”
“可是,他已經很漂亮的完成了一件工作,具備了資格。”首長說著,看看基·基瑪,“而且,亙之後的旅途,有你同行,對不對?”
基·基瑪的酷臉一下子喜形於色:“對呀!我得到了長老的允許!”
“基·基瑪,是真的嗎?”亙問道,“你會陪著我?”
“當然啦!”基·基瑪像在草原上初次相遇一樣,將亙輕輕抱起,放在肩頭上,“無論到哪裏,我和亙一起去!”
“那就說定啦!”首長說道。
首長說聲“我要出席聯合政府的會議”,便匆忙離去。亙這才被正式介紹與這個警備所的成員認識。卡茨是這裏的負責人,托倫是副手,還有其他三個高地衛士。一個是那個大個子安卡族,另一個是比基·基瑪個子小的水族人,還一個是長耳兔似的飛足族。
“經曆不凡呀,小不點。”飛足族高地衛士說道,“卡茨做事不聲張的。其實一開頭就是要用你做圈套,抓捕真正的罪犯,什麽搭建絞刑台,根本沒有那麽回事。”
“你真是愛嘮叨,閑話少說。”
卡茨嘟囔道。亙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
“抓我是個圈套?真的沒打算絞死我?”
卡茨嘴角向下一撇,“哼”一聲,生氣似的說:“我們嘛,也很清楚世上還有法院審批這回事的。”
亙大笑起來。這一下,除了卡茨以外,其他人都笑起來,後來連卡茨也加入了,眾人一陣大笑。
“好,雖然應該早說,我還是來解釋一下吧。所謂‘高地衛士’,最早是指生活在南大陸東南部、哥澤高地一族人。”卡茲說道,“在哪裏,有這樣一個傳說。”
遠古的從前,在女神從混沌中創世的時候,為了驅趕伺機搗亂的混沌怪物,有一條火龍總是守護在女神身邊。創世順利完成之後,女神為了感謝火龍的工作,將它變成了男人的模樣,用它蛻下的龍皮製成盔甲送給他,授予他騎士稱號,讓他來到地麵上。
“騎士降臨哥澤高地,開始在當地人中間生活。他的子孫同樣都是勇敢,正義的人,所以經過漫長的歲月,當他們散布到整個南大路之後,‘高地衛士’便漸漸成為‘勇敢正義之士’、‘德高望重’的代名詞了。”
現在的‘高地衛士’一詞,當然來源於此。據說最早以高地衛士為名組建的一個小小的民團,也是火龍騎士的後裔。
“所以,我們全部都佩戴者這個火龍護腕。”
卡茨抬起左手,顯示手腕上的紅色皮草護腕。
“它既是成員的標誌,也是對我們的訓誡。”
當高地衛士玩忽職守、涉足惡性時,火龍護腕很快就會燃燒起來,把它的主人燒掉。
“這是你們的。”卡茨遞上紅色的護腕,“戴在左手腕,請起立。然後左手放在胸前,舉起右手,跟我說出誓言。”
“創世女神啊,我們是火龍遺誌的繼承人,是護法衛士、真正的獵人。此刻新同誌跪在您膝下,以靈魂向您發誓;懲惡拯弱、驅除混沌,作為堅強的護法者,攜手邁向真理之星,直至身歸塵土為止。”
亙等人宣誓完畢,卡茨喜氣洋洋地宣布:
“好,你們也是夥伴啦!”
之後幾天,亙和托倫一起走遍加薩拉鎮,學習巡邏,同是也盡量收集關於寶石、真實之鏡的信息。勇者之劍需要寶石促成。基·基瑪接到緊急報告,說有舒丁格騎士團未能剿滅的、漏網的負傷螺絲頭狼出沒於城鎮邊上。他於是與其他成員一起出發了。他很有勁頭地對亙說:
“我替你向其他城市的高地衛士多多打聽。”
雖然加薩拉鎮的確有許多人來來往往,但仍找不到有價值的線索。托倫笑著安慰亙說:
“哎,不要太心急啊!”
但是,亙心底依然焦灼。正因為“幻界”之旅有指望了,就更加在乎身在現世的母親的情況了。媽媽現在怎樣了呢?怎樣在現世解釋我不見了這件事呢?作為表麵現象,看起來應該與石崗及其同夥一樣,屬於突然去向不明吧?媽媽隻是擔心,而不是絕望嗎?
據說負傷的螺絲頭狼不是一隻兩隻,而是有相當數量,所以基·基瑪他們總是不回來。卡茨作為負責人得留在警備所,且還有調查作案兄弟倆的工作,看樣子她實在想去揮動鞭子一顯身手,無奈隻好天天發脾氣,罵罵舒丁格騎士團無能,或者一群笨蛋,連螺絲頭狼也對付不了。
“卡茨以自己身為高地衛士而自豪,她實在無法認可臨時拚湊的什麽騎士團。”
傍晚,托倫一邊寫當天的巡邏報告,一邊小聲告訴亙。
“舒丁格騎士團是聯邦議會的直屬組織,於我們高地衛士相比,曆史淺的多。雖號稱騎士團,裏麵也不盡是無關,也有文官。團長由聯邦會議的議長兼任。”
托倫推一下眼鏡抱起他的粗胳膊。
“這是騎士團宣誓效忠於議會的標誌,而聯邦會議的議長一般都是老政治家。也就是說,萬一發生事情,他是不會持刀上陣的,所謂名譽職位嘛。卡茨是積極的實幹家,不喜歡那種掛虛銜,徒有其名的做法。”
亙覺得,舒丁格騎士團是警察和軍隊合二為一的組織。不過,聽了托倫的話,似乎它除此之外還起著政治方麵的作用。
這樣一問,托倫予以首肯:
“應該是吧。與單純的軍隊有點區別。另外,在舒丁格騎士團裏麵,類似我們高地衛士的轉職治安部門叫做‘遊擊隊’,每個國家裏頭都建立了兩個師。因為是管轄整個南大陸的,所以,遊擊隊比我們更多地在南大陸奔忙。相當辛苦的工作哩。“
“遊擊隊也和高地衛士一樣,是由各種組成的混編部隊吧?”
不知何故,托倫遲疑了片刻才回答:“遊擊隊不是的。整支舒丁格騎士團裏麵——尤其是文官,有各個種族,但隻有遊擊隊,全部都是安卡族。”
“為什麽?”
例如有翼的巨鳥族,因為具備機動能力,適合遊擊隊吧?
“咳,事關政治方麵啦。”托倫用手指頭撫撫鼻梁,“因為在幻界,最早是以安卡族人數居多。其他種族都算在一起,與安卡族的人口比例也隻是四比六而已。安卡族是多數派,我們其他種族是少數派。這一點也就變成在議會的發言權差別。”
托倫說,不過嘛,這些都與亙沒有關係。
“卡茨之所以把舒丁格騎士團視為眼中釘,總而言之是她的性格問題,她討厭裝腔作勢的家夥。而且呢”他壓低聲音,帶著笑容說:“她呀,是很早以前的事啦——她被舒丁格騎士團第一遊擊隊的倫美爾隊長甩了。自那以後”
“喂,托倫,你說什麽!?”
比皮鞭更為銳利的視線射過來,托倫猛地脖子一縮,眼鏡差點兒飛了出去。
“不行!亙。我們出去,見見診所的醫生。”
今天早上一開城門,門口倒著一名來自博鼇的行商,引起了一點騷動。他本人說是食物中毒,但診所醫生卻診斷為有傳染病的可能,所以把他隔離在城外的小屋子裏。城門周圍要撒烈酒消毒,又弄得亙醉倒。假如真的是傳染病,就必須發通告了。
在診所,醫生一如往日地忙個不停。托倫和亙上前打招呼,醫生隨即笑著說。
“傳染病的疑慮澄清啦。”
“嘿,那可就太好啦!”
“不過,要聽一下那位行商說的情況嗎?”醫生壓低聲音,不讓一旁的患者們聽見。“據他說,他是喝了鎮外一個水井的水之後,突然就不舒服了。”
據說,他所訴說的症狀,既與醫生所懷疑的傳染病相似,也與誤喝了果園除蟲劑的情況有共通之處。
托倫的胡子一跳一跳的,問道:“那麽,醫生,您是說可能有人向水井投毒?”
醫生“噓”地豎起一根手指:“說不定會有這種情況啊,那位行商是這麽想得。他說回想起來,那井水的味道是有點怪。”
“那口井在什麽位置?”亙問道,說不定是我去過的那口井呢,“在查清楚以前,還是把它蓋好,不讓人喝為好吧。”
“是啊。趕快確認吧。”
隔離房間裏的行商仍然臉如土色,很難受的樣子,但能說話。他說,他喝水的水井在鎮東麵的岩山腳,不是亙知道的那個。這是一個幾乎要被掩埋的舊井,之前從沒在那裏喝過水,因為昨天實在太熱,於是就
“東麵的岩山”托倫揪著下巴想著,“你從博鼇來的話,這樣走豈不是繞遠路嗎?”
行商撓著頭說:“其實,我是聽說那邊埋藏著財報,我平時來往於博鼇和沙沙雅之間,來這裏是頭一次。”
在和沙沙雅交界的旅館,同房間的客人告訴這名商人,在加薩拉東麵的小岩山腳,有一座教堂廢墟,以往信徒捐獻的財報,至今仍遺留在那裏。
托倫皺著眉頭對商人說:“你受騙上當了。那個教堂廢墟我也知道,那裏哪有什麽財寶!他原先的教義就是不要人捐獻財務的。”
“隻是心誠便行了?”
“不,他要求信徒奉獻生命。”
行商“哇!”地大叫起來。亙問道:“那是老神教的教堂嗎?”
約十年前,一名叫“卡克達斯·維拉”的遊客突然造訪加薩拉鎮,他自稱是醫生,開業行醫。因為他所做所為匪夷所思,被當時的警備所長抓了起來,驅逐出鎮外。他於是在鎮邊的岩山腳下搭棚屋住下來,大肆吹噓他憑舊神所賜予的聖水之力,可以治愈百病,開始搞起怪異的活動來。
“警備所也幹涉了好多回,但這家夥溜得快。然後稍不留意他又溜回來重操舊業。慢慢地,他的信徒——而不是患者,就增多了。從某個時候起,他們開始建教堂了。”
“所謂舊神,它比老神更早嗎?”
“不知道。據說是從另一個世界光臨的神。”
教堂落成之後,卡克達斯·維拉搖身一變成為神父,並非患者的信眾們對他頂禮膜拜,開始共同生活。信眾們開荒種地,把收獲的作物帶來加薩拉,以物換物的方式活的日用品。但他們很窮,女人、孩子、老人,全都瘦骨嶙峋。
“那些家夥最初是被‘專治絕症’的話吸引來的,所以老弱病殘甚多混雜其中。光憑信徒來維持教堂,誰都明白不可能的。”
現世裏也有類似的事。亙想起幾則新聞。
“不過,他們團結得很緊密,加薩拉的警備所很難找到介入的時機。有一天,教堂深夜裏突然發生火災,高地衛士衝進去一看,信徒們在燃燒的教室裏”
他們手拉手,一邊為舊神及其兒子卡克達斯·維拉唱讚歌,一邊安靜地讓烈火漸漸將他們吞噬。
“大家想盡辦法救火,但那畢竟是沒有經驗的人搭建的教堂,除了剩下骨架之外,大部分燒塌了。信徒們屍橫遍地。”
因為遺骸都燒焦了,無法確定誰是卡克達斯·維拉。警備所也弄不清楚在這裏共同生活的人的準確數字。
“卡克達斯·維拉既可能死了,也可能逃走了。沒辦法弄清楚,至今沒有定論。”
的確,在那樣的地方怎麽可能有財寶。但行商恨恨地望著空中說:“可是,那個商人說,他夜間從岩山旁通過,見教堂廢墟發出閃爍的光芒,把那裏映照的如同白晝”
托倫“嘿嘿”笑:“不對勁吧,那麽巨型的寶石。”
“不知有多大。可據說是放射出美妙光芒的寶石哩。”
“寶石!”亙差點蹦起來。托倫馬上製止:“別急,隻是傳說而已。而且,還隻是出自一個商人之口。”
“不過,很想調查一下。無論如何,不是得把那口井封閉嗎?我們馬上就去吧!”
七被遺棄的教堂
二人馬上騎烏達出城。所謂“烏達”,是提醒比達魯巴巴小得多、大約現世的小馬駒般大的動物,高地衛士們巡視草原或岩場時喜歡以之代步。烏達比達魯巴巴轉彎靈便,在狹窄的地方也能暢通無阻。烏達也很聰明,容易與人相熟。亙纏了托倫半天,讓他教自己,結果就能輕鬆乘坐了。烏達全身被簇生的毛覆蓋,即使沒有鞍,屁股也不痛。在整個南大陸,人們出遠門是駕達魯巴巴車,去近處就騎烏達。
托倫順利抵達出問題的岩場山腳。這裏的景觀雖然不如草原東端、螺絲頭狼出沒的峽穀一帶險峻,但凹凸不平的岩石,在藍天下重重疊疊,仿佛巨人之子在玩壘大石,被一聲“吃飯啦”叫走了,丟下這麽一個攤子。
“在這種地方的水井嘛”托倫繃著臉,“草原上的水井,全都由附近的城鎮輪流負責管理。所以位置也很明確。這裏應該沒有水井啊。”
“可能是那個教會的信徒挖掘的水井吧。所以,現在都要荒廢掉了吧。”亙說道,“過去教堂廢墟看看吧。是在哪裏?”
“好吧好吧,知道啦”托倫露齒一笑,“不過,對你來說,這是頭一次查案,要按照我的指令行事。”
“是!”
托倫策騎跑過一個小岩場,繞過一個中等岩場,在一個高高的赤褐色岩場前停下。
“啊,就在那裏!”
不必指點,亙也看見了。幾根燒得黑糊糊的建築物柱子,突兀地豎立在寸草不生的堅硬地麵上,簡直就像不詳的黑矛自天而降。不是眯眼遠看的話,還不能一下子明白這幾根黑矛從整體上構成了建築物的外形。
“屋頂燒塌了啊。”
“火災之後還有的。之後風吹雨打,逐漸坍塌瓦解。說來有十年之久了。”
二人緩步繞教堂一周。單純路過,一無所知的話,可能隻有火災遺跡的印象,並無不祥之感。但亙因為聽說了關於教會的事,想到柱子圍成的地麵上,那些黑黝黝的灰土塊裏頭,也許就混雜著燒焦的人體殘骸,心情就惡劣起來了。
托倫的烏達哀傷地噴著鼻息,向後退,托倫用手拍著烏達的頸脖,撫慰著它。
“它在害怕呢。”
亙的烏達也在同一地方踏步不前,似乎想與火災遺跡保持一定距離。
“加薩拉鎮至今都沒有收到報告,說有些事件或者奇怪的火光之類,與這個地方有關?”
“沒有,是因為出入加薩拉鎮的人於這種地方不相幹吧。”
“既然是這樣,所謂寶石閃光,不走到跟前,就應該看不見”
托倫對亙的喃喃自語給予“噢噢”的回應。“所以嘛,未必肯定就是寶石,對吧?咦?下去看看?”
二人把烏達的韁繩綁在岩場上,徒步走向火災遺跡。托倫兩手空著,邁開大步,亙覺得,當自己的右手碰到勇者之劍的劍柄時,心裏沉甸甸的。
“真有點心寒”
“可不是嘛。”
二人走進殘柱圈內,踏看一番。每逢踩到什麽東西發出聲響,或者有踩到什麽東西的感覺時,亙都有些心驚膽戰,心想是踩到人骨了吧。
“據說信徒的遺骸已全部運走,葬在鎮上的公共墓地了。”托倫邊查看四周邊說,“所以,這裏沒有留下遺骸了。我們即便踩塌了什麽東西,都不會得罪人的。”
“咳,那就放心了。”亙這麽說著,卻仍不自覺地踮著腳。
“你看,”托倫摸著一根燒成焦黑的柱子,說道:“多細的柱子,你的小腿比它還粗吧?全都是老弱病殘和女人,充其量隻能用這種程度的柱子來搭建教堂的吧。”
日已西斜,但天還足夠亮。亙卻出奇的覺得,置身燒塌了牆壁的、原建築物的範圍之內,隻剩骨架支在那裏,空隙極多,卻顯得有點昏暗。
“亙,找到井了。”
托倫這麽一喊,亙連忙走過去看,隻見在建築物後麵,倒下的柱子壓著一口小小的水井。水井周圍被瓦礫覆蓋,但砌石的井口還很牢固,探頭窺看,沒想到自己的臉映在近前。
“水挺慢的。”
“噢,這一帶地下會豐富。”
托倫伸手掬起一捧水。清澈的水滴晶亮地閃爍著落下,他舉手到鼻尖,嗅一嗅水的味道。
“弄不清楚好像有點味。”
托倫用別的腰間的皮袋裝了水,紮緊袋口。然後,他又和亙一起,用帶來的繩子把井口圈起來,掛上“禁止使用”的牌子。
“看來,那個行商進入到教堂廢墟裏麵啦。否則,不可能發現位於這種地方的水井。”
“他不知道教堂的曆史,也就不覺得可怕了吧。”
“所謂利欲熏心,也可能重利之下有勇夫呢!”托倫這句話讓亙突然想起媽媽,他不由得微笑起來。媽媽每逢大減價時外出,抱了一大堆東西回家時,總是這麽說的:“抗這麽多東西,竟然不覺得重哩。真是重利之下自然神勇啊!”
“好,撤吧。”托倫說道:“多待也沒用,打冷戰啦。”
二人先到了診所,把井水交給醫生,請他幫忙檢驗,然後返回警備所。他們聽說行商的精神好多了,也就放下心來。
之後亙便幫著托倫翻查舊記錄,一直忙到天黑。看來這卡克達斯·維拉和那個教會的確讓當時的加薩拉警備所頭疼不已,在薄紙裝訂起來的案件記錄麵,甚至有人在紙邊悄悄寫一些罵人話,有損公文的嚴謹。
“最終,卡克達斯·維拉這人的正身也未能查明。”托倫取下夾鼻眼鏡,說道,“什麽事舊神呢?”
“所謂包治百病的水,就是那口井的水嗎?如果是,可能不僅帶有藥性,而且有毒吧。”
“混合了什麽東西吧。”托倫籲一聲,伸個懶腰,“亙,可以回家啦,肚子餓了吧!”
亙回到大胡子店老板的旅館,吃了晚飯。他向上飯菜的大嬸試探地問一下關於卡克達斯·維拉的事,她回答說不知道。
“迄今有方可提過岩場的教堂埋有財寶的事嗎?”
“哎呀,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晚一點上桌的大胡子店老板,說的跟大嬸完全一樣。不過,亙不肯罷休。從教堂廢墟透出的,炫目的光。它的真實麵目是什麽?
——可能白天不會閃光。
也許晚上到那裏去,情況會不一樣。這麽一想,他忍不住了。亙稍作準備,確認勇者之劍掛在腰間之後,便離開了旅館。
已是加薩拉鎮大門即將關閉的時刻,匆匆忙忙趕到的商隊和達魯巴巴商人擠成一團。亙借了頭烏達,擠進混亂的人堆裏,馳向夜間的草原。因為烏達是擅長夜視的動物,所以它輕快地跑著,一點也不怕黑。
再跑一會兒便可抵達教堂之時,從草叢之夜的遠方,正好在地平線處,看見有無數如螢火蟲般的光在閃爍。像是一點一滴在移動著。可能是舒丁格騎士團返回了。基·基瑪也跟他們在一起嗎?如果他回來了,亙不在旅館的事馬上就會暴露。不想讓基·基瑪白白擔心,得趕快做完就回去。
別在腰間的提燈冒著黑色油煙。亙在白天的相同地方下了烏達,邁步走過去,耳中隻聽見浸了油燈的燈芯“吱吱”燃燒的聲音。
火災後的教堂廢墟看起來比夜間的昏黑還要黑暗的多。亙邊會議白天托倫走過的路徑,邊留心著腳下,慢慢走進瓦礫之中。
夜風帶著燒糊的味兒——他覺得。可白天完全感覺不到。亙右手按著勇者之劍,盡量讓自己什麽也不想。尋找光,因為那是唯一的目標。
岩場某處傳來“哇”的一聲,嚇人一跳。可能是在夜間岩場歇息的猛禽,被噩夢魘住了。隻要帶來的烏達不害怕就好。嘿,說不定它比我還勇敢。
一片漆黑。哪裏都看不見什麽“炫目的光”。站在井邊環顧四周好一會兒,閃亮的卻隻有頭頂上的星星。他半放心半心虛的笑了。將舉到齊眼高度的馬燈放下來,照清腳下,向右轉身。
這時,在馬燈光線和黑夜的交界處,有個白東西一晃。
亙猛一轉頭。這一次則是在左邊,白色的東西像掠過馬燈的光線一樣上下浮動。亙像被人拍了一下左膊,轉過頭來。
一隻白色的手懸浮在空中。
與其說是恐懼,莫如說這過於離奇的景致,讓亙一時間看得出神。手臂直接從黑暗中長出來。是上臂以下的部分,雪白柔軟,修長。是女人手臂,右臂。
手臂左右晃晃,食指便指向亙,然後示意“來、來”。是跟著它走的意思。
手臂如同一條白皙細長的魚遊動在黑夜裏,暢行至某處,突然指向地下,倏地被吸入地麵。這是,手臂消失指出開始發出白光。光線映照到亙臉上,令人炫目。
亙泡了過去,“嗵”,腳下垮塌了一塊,他差點兒摔倒。像是踩穿了地板。
——有地下室!
白天被瓦礫掩蓋沒有發現。亙蹲下查看,馬上找到了剛才踏穿了的蓋板的把手。光線從蓋板下麵透出來。他拉起蓋板,光線一下猛烈起來,眼前白茫茫,但隨即又“嘶”地減弱,如同光源遠去一樣。
有樓梯通向地下。台階在超過四十級處結束。好長!說明至樓梯盡處,相當高,雖然不知下麵是怎麽回事。多想的話會感到可怕的,此刻隻管走下去就好。
身體滲出汗,到幾乎喘不過氣時,皮靴的硬鞋頭終於碰到與台階觸感不一樣的東西。他用雙手緊緊抓住梯子,探頭往下看,在馬燈的光線下,看得見濕漉漉的岩石。好像是到達了。
洞窟——沒錯,腳下梯級已盡,小徑蜿蜒通往幽深之處。
那道白光似乎是在最深遠的地方。可見光比在樓梯上方所見的弱得多。
亙拿好馬燈,緊握勇者之劍,小心地邁開步子。周圍牆壁的顏色和感覺,類似在現世見過的墳墓石頭——叫做花崗岩吧?水不知從哪裏滲出,點點滴滴,濡濕了洞壁和地下。摸一摸,很涼。再把指頭放到鼻尖嗅嗅,沒有藥味。因為出門匆忙,把手套忘了,所以不能再大一觸摸洞壁。有水之處可能有生物,這些生物有毒或有刺針都不奇怪。
稍往前走,岩石通道幾乎成直角向右轉。在拐角處,亙先貼近洞壁傾聽,然後迅速拐彎,擺好架勢。
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隻是穿岩而過的通道繼續延伸而已。雖然沒有人,但亙伸一下舌頭。他就要那麽弄弄看。
這條路比剛才的更窄,天花更低。小路左歪右歪,時高時低。終於走到了道路盡頭,正麵是岩壁,與地麵的結合處,有一個人可勉強通過的洞口。從中透出那道微弱的白光。
——感覺不好。
鑽這麽狹窄的地方實在不情願。不過,不進去就不能向前走,再怎麽著,也看不見有別的路。
沒有辦法。亙把馬燈放在腳旁,全身貼在地上,窺視洞穴那一頭。似乎路仍在延伸。光色微明,微風拂麵。
好吧。亙下定決心,腦袋先伸入洞中,貼地爬行,洞壁很薄,一下子就穿過了。
裏麵不單純是通道,頭頂上是圓拱形巨岩,有加薩拉的旅館第三層那麽高,還很寬,幾乎有亙的校園打。若以小型的獨院住宅來比較,這洞裏是以容納十套這樣的住宅。
——地底下竟然有大得像廣場般的洞窟。
亙一邊拭汗,一邊以驚異的目光四處大量。廣場對麵一側,並列著兩個通道入口,通向更深處。右邊的隧道較大,入口處堆疊著金屬殘骸似的東西,左邊較小的隧道看不見任何東西從裏頭透出白光。
不知何處傳來涓涓細流的聲音。
對了,馬燈。他急忙蹲下,正要伸手到洞穴另一頭時,卻眼看著那具馬燈被人拎走了。一隻漆黑、幹枯如木乃伊的手伸過來,抓起馬燈的把手,從視野裏頭消失了。就是眨眼間的事情。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那是什麽手?不,那真是一隻手嗎?
作為一個高地衛士,應當在此鑽過洞口,返回那邊去吧。那隻怪手,也許是妖怪。也可能是竊賊,木乃伊賊。總而言之,必須奪回馬燈。
不過,這裏很亮。前麵的通道也有白光照射著。即使沒有馬燈也可以走動,還是向前闖吧。就這麽辦,這是有進取心的決斷。絕不是害怕遇上那隻枯手的家夥。
亙手按勇者之劍,一步一步向前走,來到廣場中央。走到這裏,右邊隨道前堆疊的金屬物的真麵目便看清楚了,是矛槍——極原始的矛槍,隻將金屬弄成尖頭,像鐵杆子似的。還進一步看見廣場右邊深處的岩壁上,有從前曾安裝過大型裝置的痕跡。看得見往岩壁上打入了什麽東西的印記,也許是燃燒鬆明的原因吧,許多煤煙屑反複粘在同一個地方,連岩石的色澤也改變了。仔細觀察之後,按痕跡的輪廓向空無一物處連上虛線,可猜測大致擺放在那裏的,是現世的教堂祭壇(以亙所知)似的東西。
說不定,這裏就是卡克達斯·維拉和信徒們的禮拜堂。
——不過,如果是這樣,為什麽有矛槍呢?
八死靈
亙心裏,兩種感覺在碰撞、爭鬥;一種是調查右邊的隧道;另一種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進入左邊的隧道。
就在此時,有東西從右邊隧道出來了,是人影。衣衫襤褸的人,有人住在這裏。這人用那鐵杆子似的簡陋長矛作為拐杖拄著,憑藉這拐杖一步、一步、再一步地走著,腦袋怪異地搖搖晃晃。他從右邊的隧道出來,向右邊洞壁——祭壇遺痕處走去。
當他走到可清楚無誤地顯現模樣的地方時,亙的腳下像是生了根,動彈不得了。
那不是人。它曾經是人而已——那是一具骸骨。骸骨身上纏了襤褸的不跳,拄著矛走路。它每次邁出腳步,下顎鉸合處便晃動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亙的大牙也開始“咯咯”響了。膝蓋骨向左右分開,開始顫抖,好像要各自逃生似的。
鎮靜、要鎮靜!不用害怕。亙狠狠閉一下眼,告誡自己道。我在“嚐試洞窟”戰勝過四大神將的考驗,獲得了智慧和勇氣。而且,還有火龍保護呢。不會敗給區區骸骨的。
來到洞壁邊的骸骨,拄著矛搖晃著,不一會兒便在“嘎嘎”聲中分崩離析,當場變成了一堆骨頭。
亙強抑厭惡的心情,逼自己邁步走向右邊的隧道。入口處堆積如山的矛槍全都髒兮兮,長了鏽。
右邊隧道的深處有點晦暗,憑肉眼隻能看見出入口周圍。不過,當亙把劍做好隨時應戰的架勢時,劍身像會舉了洞窟廣場的白光似的,開始發出沉靜的光。雖然不如馬燈的程度,也可作為充足的光源了。亙提劍闖入裏麵。
前進了四五米吧。隧道兩旁呈現出列車臥鋪車廂般的三層木架子床。列車滿員——每一格床都躺著人。
是骸骨躺著。這是骸骨的臥鋪車廂。
背後突然傳來“啪嗒”的聲音。亙像挨了一鞭似的猛回頭,隻見從身後的臥鋪“哧溜”一下,滑下來一具腰纏破布的骸骨。它不像剛才的骸骨那樣拄著矛,而是搖晃著攤開兩手,往亙身上倒下來。
亙拚了命往後跳開,沒有聲音。他雖然在千鈞一發之際逃脫了骸骨的擁抱,但骸骨伸出的指頭仍劃過了亙的鼻尖。骸骨像遊泳似的劃動雙手,發出小小的“哢嚓哢嚓”聲,倒在地上。
難以置信的情景映入眼簾;滿員的乘客們紛紛要從臥鋪下地,一具骸骨攀住臥鋪扶手,另一具骸骨摟住身邊骸骨的脊骨。骨頭挨碰的聲音、包裹著它們的殘衣破布接觸和摩擦的聲音,像許多蛾子擠在一起,羽翼相碰一樣窸窣可聞。
他們陰暗空洞的眼窩裏不該有的眼珠子,都聚焦在亙身上。它們要接近亙,他感到自己毛發倒豎。
雙腿突然恢複了力量,亙拔腿就逃。從隧道入口進來並沒有多遠,可到出口的距離卻長得無奈。帶著禮拜堂遺痕的廣場有微弱光線,逃往那邊的隧道,如同通往希望的逃生出口一樣,看起來更加清楚。亙拚命挪動雙腿,卻絲毫沒有向前進,就像在夢境中奔跑一樣。
骸骨們接二連三伸出求救似的手,有的要揪他衣服,有的要拉他的腰帶,有的要扯他的頭發。
他無意中發出一聲哀鳴,現在明白骸骨們要幹什麽了。他們擁上來,往亙身上堆壓,要用堆疊如山的骸骨把他壓垮。不能倒下,一倒下就完了。
因為過於慌亂,下巴揚起,速度慢下來。一隻骸骨手從後伸來,抓住了亙的肩頭。他撥開它,身體卻失去平衡,一邊膝蓋差點兒跪地,他雙手在空中劃動著,保持平衡,沒有倒下。
此時,隧道出入口正上方的洞壁上,看得見連著一個格子窗。亙靈光一閃:是閘門。如果逃出去,再放下閘門,就可以把骸骨們關在這裏麵。操作閘門的裝置肯定就在某個地方。
不顧一切地四下張望,隻見隧道口旁的洞壁上,又一個卷了舊繩子的把手。繩子連接到上方的閘門。亙邊跑邊舉起勇者之劍,鼓足力氣向繩子劈下去。
有砍中了的感覺,繩子被一砍而斷,就在“哐當”一聲塵埃四起之時,閘門垂直下落了。亙頓時眼前一片漆黑:太早啦!這一來,把自己也一起封閉起來了!
又有骸骨手來扯亙的衣裾,很有力。亙雙眼一閉,低頭猛衝向落下來的閘門與隧道地板之間的空隙。
閘門擦著衝過出口的亙的腳後跟落地。落勢之猛,使閘門又反彈半米高,夾住隨後湧至的幾具骸骨的頭和手,轟然閉合。
仰麵倒在地上的亙顧不得去看閘門的情況如何了,趕緊連滾帶爬逃開去。然後才驚魂未定地扭轉過頭來、看看身後。
結實的格子門另一邊,骸骨們成了骨山。它們撞到門上散了架。尚完整的骸骨們的頭和手,蠢動著扒開骨山,要擠到前麵來。
也有骸骨被閘門夾住了,隻有頭、手伸過這邊來。亙膽戰心驚地站起來,走近過去。
這些殘肢骨頭蠢動著,亙一走近,手指頭就動起來要抓鞋子,頭骨則“嘎嗒嘎嗒”咬合著,要來咬他的手指。厭惡和恐懼令亙倒退幾步。
“你們是什麽?”
即便亙問他們,骸骨也無從回答。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你們是信徒嗎?是被卡克達斯·維拉關在這裏嗎?或者,是你們自己閉門不出?”
在他的注視下,手臂和顎骨的動作變得緩慢下來,不久就停止了,變成了掉在地上的單純的骸骨。
亙不自覺抽動起來,他摸到臉上的淚水才察覺的這一點。心想可能是後怕吧,不過,其實並不僅僅是害怕,他感到悲傷。這些骸骨太可憐了。
他沮喪的轉向另一條隧道。心的中央,變成了大雨時的溝渠。所有一切情感都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往那裏灌。當中混雜了對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冒牌宗教卡克達斯·維拉的憤怒。不知不決間,他因為緊握勇者之劍的劍柄,以致手指關節處都發白了。
這條隧道平緩地向下延伸。
——會一直通向哪裏呢?
隧道時而便左時而偏右,但大體是很直的,不斷向下降。隨著往下走,蒼白的光線似乎漸次增強,可以看見濡濕的岩壁各處繪有類似文字或圖畫的東西。
看上去隻能理解為被釘死的人、把頭抵在地上,向祭壇拜跪的人群、舉起斧子要砍斷類似達魯巴巴的動物的脖子的人。亙看不懂的、用血紅的顏色胡亂塗抹的文字。
還有,伸出攤開的兩手、擋在頂禮膜拜的人群前的漆黑的人影。此人體格超乎常人,頭上明顯長出角一樣的東西。這異人的背後,是如太陽般明亮的發光體。簡直就像異人要把發光體遮擋,不讓跟前俯首膜拜的人群看見一樣。
這長角的異人,就是卡克達斯·維拉嗎?亙望著洞窟,頓覺毛骨悚然。
順著隧道往下走的時候,亙注意到另一件事。地上有許多馬燈、燭台、鬆明餘燼之類的東西。雖然都很陳舊了,但並不是單純被丟棄的,而是被弄壞、折斷的,從馬燈殘害可明顯看出曾被砸在岩壁上。
從前這裏有相當多的人,似乎他們沒有被允許繼續持燈往前走,他們不得不在此丟棄光源,再往前走。
亙振作起來,繼續順隧道而下。路漸漸變窄,忽起忽浮,不久來到一個地方,則突然變成了陡峭的上坡路。亙頭頂約半米高的地方,岩壁開了一個天窗似的洞、白光從這裏漏出來。
亙縱身一躍,兩手攀住洞邊。手上一用力,身體上提,爬上洞口,鑽出同口往前走。這時,他來到洞底很高、麵積很大的地方。
亙目瞪口呆。就高度和寬闊而言,這裏比剛才有禮拜堂痕跡的廣場大一倍!亙置身於突出到這空間正中央、像屋簷一般凸起的地方。
眼前是一個儲滿淨水的地底湖。多清澈的水啊!那雪白的光,從湖底透出來。
——真棒啊!
地底湖的形狀,是圓乎乎的五角形;從上俯視,它本身就像一顆巨大的寶石,美得叫人陶醉。注視著它的話,感覺要被它吸進水底。
亙強迫自己轉過頭,環視四周岩壁,嚐試尋找再可往下走的路徑。他看見岩壁有許多凸起的地方,像他此刻站立的地方一樣,巧妙的騰挪一番,看來可以走下地底湖的湖畔。
他留心著腳下,小心翼翼地采取行動,所以當他站在湖邊時,已花了許多時間。不過,他緊張得有點透不過氣。當他站在水邊時,白光更加炫目,每當水波輕蕩,就有沙拉沙拉的聲音。地底連微風都不起,這水波從何而來呢?說不定地底湖的正中央有水湧出。
亙收劍入鞘,單膝跪下,將右手伸向水麵。他把手浸在水裏,從手背直沒到手腕,水冷颼颼的,滑膩如絲綢,有一種觸摸神聖之物的感覺。
白色光源一定是放置在湖底的某件東西,就這樣跳水潛下去,可以找的到吧?不過,水這麽寒冷,不做好準備運動,腿會抽筋吧
他望著清澈的水麵出神的想著,忽然有所發現:不僅他在看對方,對方也在打量他。
——是什麽東西在看我?
一顆大眼珠。不知何時,水麵之下出現了一隻籃球般大的眼珠子,不眨眼的注視著亙。就連漆黑的瞳仁和眼白上的微細血管也看得清清楚楚。
異樣的對視持續了好幾秒種。亙像中了邪一樣好一會兒動彈不得。然後,他突然像恢複了神智般驚醒,要將手從水中縮回。
水底疾如閃電般的躥出一個東西,扼住了亙的手腕。就是那隻出現在教堂廢墟、向亙招手的、潔白的右手。皮膚濕漉漉、滴下閃閃亮的水珠。就進看,毫無疑問是一隻優美的女性手腕,但力量也頗驚人。亙不出聲地胡亂掙紮著,想要擺脫那隻手。在這期間,水下的那顆眼珠仍舊注視著他。
“放開我!”
亙大喊一聲,用盡力氣抽回手腕,但卻被更大的力氣扳了回去,肩關節幾乎脫臼。就在他拚力較勁的時候,兩腿動彈不得了。他狂亂的掙紮著,這時腿下卻出現了那隻木乃伊似的黑色的手。這隻從腳下的水邊伸出來的手,一把抓住了亙左腳的腳脖子。
就是拿走了馬燈的手!仔細看,是左手。這是配對的手:白配黑、左配右。他們默契配合,想逮住亙,控製住他。
“喂,你要幹什麽?”
亙邊喊邊要踢它,結果反而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兩隻手更使勁來扯亙,似乎有機可乘了,要把他拖進水裏!而那顆大眼珠一直靜靜注視著。
“救命呀!”
本能讓亙不自覺的大喊起來。亙的慘叫在寬闊的洞窟頂部反射,形成回聲。像是嘲笑他一樣,“救命呀”、“救命呀”的聲音微妙地變化著音調,在各處岩壁反彈回來。
亙掙紮著左手伸向勇者之劍,隻差一點便能夠得著——
黑色的手猛扯左腳。此時,抓住亙右手的白手則配合絕佳的鬆開了。亙仰天倒下,“撲通”一聲,腰以下被拖進水中。
——糟了!
白手再次出現在空中。它在亙的臉上方,像邪惡的飛禽般滑翔而下,直撲過來。它想來揪襯衣的胸口,把亙拖入深水處。
同一瞬間,亙右手拔出了勇者之劍,幾乎是不假思索的、無目的地砍去。利劍這次也是自作主張般的劃出一道弧線,自左至右劈向直抓過來的白手。如令人生厭的蜘蛛般的張開五指的手掌,從中間被“豁”地一削為二。
慘叫聲轟然而起,令人戰栗。耳鼓發麻,仿佛再也接受不了任何聲音。
被劈開的手掌並不是流血、隻是傷口處暴露著粉紅色的肌肉,像是在說話一樣蠕動著。這一次,亙毫不遲疑地向抓住自己腳脖子的黑手揮動利劍。
湖麵開始騷動。看似湖底要湧起幾重波浪,但躥起的是一根幾乎高達洞頂的水柱。
瀑布般崩落的水從頭澆下,將亙淋了個透,但他感覺左腳可以自由活動了。他迅速站起,一下子退到水邊,手中緊握勇者之劍。
從水柱中出現一個巨大的黑影。因它背向透出白光的湖心,身體正麵完全背光,黑糊糊的成為一個剪影,簡直就像身披法衣的僧人影子——除了碩大無朋這一點。
它的腦袋緩慢地左右移動,正麵對著亙,然後睜開眼睛,就是剛才出現在水下的那顆眼珠。這顆幾乎把臉也占滿了的、唯一的眼珠子熠熠發光。
亙高聲叫道:“你是什麽人?這洞窟裏的骸骨,全是你殺害的信徒嗎?”
黑色怪物不做聲,隻是“骨碌骨碌”轉動眼珠。那一對左右手飛到空中,回歸怪物身邊。亙覺得這對手會收在怪物身上吧。
但並非如此。那對手晃悠悠懸停空中,隨即握成拳頭。緊握的雙拳青筋畢現。
——要幹什麽?
左右兩手一齊張開拳頭,仿佛魔術師無中生有地變出硬幣或鮮花一樣,從剛才空空如也的兩手裏麵,一齊射出針狀的小東西。白手飛出白色的,黑手飛出黑色的。
針狀物向著亙飛來。他拔腿就逃的一瞬間,看清那無數針狀物竟是一隻小手,是白手和黑手的袖珍版。這些小手如同凶惡的小魚,成群襲來。
亙舉手擋住頭和臉,在水邊奔跑。小手怪物們調整方向追來,它們在空中飛行時,聽得見羽蟲振翅般的嗡嗡聲。
他伏下臉,揮動勇者之劍,努力避過小手群。不衝過這裏,可要被手群扯成碎片了。雖然隻是些十五厘米大小的手,但其指尖銳利,或抓皮膚,或戳眼睛、或鑽入衣服裏麵。
不能停下來。亙奔跑著。
一聲咆哮傳來,是叉腿站在水邊的獨眼怪物的聲音。不知它的嘴長在哪裏,是怎麽發出聲的呢?明顯是笑聲。它在欣賞這一幕。它覺得亙在手群窮追之下拚命奔逃很有趣。
它一邊大聲吠叫,一邊活動起來。它挽起黑色法衣的袖子,露出自己的手臂。卷起一宿樓出來的左右兩臂,既像是木建築腐爛的底部,又像是死蛇的胴體。沒有手指。臂端是魚鰭形。它將這手臂舉起又摔下,用力拍打水麵。
“啪”的一聲,水沫橫飛,落在亙身上,簡直就像一桶水從頭澆下來。眼睛看不見,腳下打滑,然後就是——
“嗚喳!”
響起粗野的吼聲。緊接著的一瞬間,一根尖銳的東西穿過洞窟的空洞,呼嘯著紮入穿法衣的怪物左臂。怪物再次發出咆哮,這回是痛苦的叫喊。
“亙,你沒事嗎?”
亙一邊擋開襲來的手群,一邊抬起頭。在岩壁台階處,站著手持大斧的基·基瑪,其上是扛著投槍的托倫,最高一級處是卡茨,她跪立著。
“我就來!你要挺住!”
基·基瑪嘴裏喊著,從岩壁突出部蜿蜒騰躍而下,敏捷的動作與其龐大的軀體頗不相應。黑色怪物將紮在左臂的長矛拔出,向基·基瑪反投回擊。卡茨的長鞭呼嘯而出,抽中飛向基·基瑪的長矛,把長矛擊落水中。托倫隨即擲出第二支長矛。這支長矛擦著怪物的大眼珠飛過,落在地上。
“哎呀呀,我要把這怪物弄成肉丸子了!”
基·基瑪衝到亙身邊,護住亙,舞動手中大斧,如同鏈球運動員般以自己為中心旋轉起來,成群飛來的白手和黑手紛紛被打落在地上。
“怎、怎、怎麽知道是在這裏?”安心和歡喜讓亙頭暈起來。
“早看透你想幹什麽啦!”卡茨正顏厲色地說道,向前一個筋鬥,輕輕避開怪物魚鰭手的襲擊,縱身落在湖邊。她頭也不回便知道那隻白手正從一旁撲向她的頸脖,揚鞭“啪”地擊退了白手。
“這家夥是什麽東西?是卡克達斯·維拉禮拜的怪物嗎?”
托倫嘴裏說著,他肩托著第三支投槍,移動著瞄準那顆大眼珠。
“或者,這就是卡克達斯·維拉本人的化身?”
“管他是什麽!把它搞定就是!”卡茨不屑地說道。她這回用鞭子卷住那隻黑左手,擰過身子,猛一返身狠狠抽在岩壁上。黑手發出沉悶的“啪嗒”一聲,被砸的麵目全非,破布似的掉在地上。
湖邊岩石堆滿無數小手屍骸,是被亙的劍和基·基瑪的斧子砍殺的,幾乎沒有立足之處。卡茨和托倫小心擺好架勢,與叉腿站在水邊的黑色怪物對峙。
怪物的眼珠骨碌骨碌左右轉起來,仿佛將加薩拉鎮幾個高地衛士做了一番比較。它眼白的部分充滿血絲。
它發出“咕嚕咕嚕”類似清嗓的聲音,獨眼閉合了一下,然後“啪”地睜開。
湖水開始翻動起來。覆蓋黑色怪物全身的法衣片片剝落,掉進水裏。四人被眼前情景所震撼,麵露驚訝神色。
法衣下呈現出來的是人魚雜交似的、令人惡心的生物。鎧甲般的硬鱗片覆蓋了它的身體。左右腹間長出魚鰭似的東西,這東西緩緩移動,尖端指向亙他們。
怪物抬起沒被托倫紮傷的手,自己扯下蓋住頭部的法衣殘骸。獨眼依舊,但頭上露出了兩隻角。亙想起在洞窟通道見過的壁畫。
獨眼下的臉皮向左右裂開,呈現出醜陋的嘴巴。這個嘴巴像吹笛子一樣收縮起來,隨即腮部一鼓,吐出一個火球。
“危險!”
托倫和卡茨躍開閃避。火彈射中洞壁,碎石四濺。簡直是導彈啊!亙慌忙要去扶起卡茨,自己卻摔倒了。下一顆火彈射向基·基瑪。他在危急關頭閃避了,但喊了一聲“好熱!”
“這樣可不得了!”
托倫重新擺好架勢,用投槍瞄準獨眼。這時火彈又飛過來了。
“這是什麽家夥啊!難以置信!”
眾人為躲避不斷射來的火彈,以及炸飛的岩石碎片而狼狽不堪,而那怪物還不時揮動腹部的魚鰭橫掃過來。基·基瑪用大斧去抵擋,尖端被一下子折斷了。簡直就像斷頭台騰空飛起來。
眾人雖然一下子轉入守勢,卻仍苦鬥不止,爭取改變形式,用利矛和長鞭去攻擊怪物的身體。失去父子的基·基瑪舉起岩石擲向怪物。這時,亙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情況。
大家都認為怪物的弱點在於那隻獨眼。托倫、卡茨和基·基瑪都把怪物的大眼珠視為攻擊目標。然而,從正麵實施攻擊,容易被他躲過。所以亙打算對怪物發動佯攻,好幾次跑進湖中,嚐試從旁向他投石,或者揮劍砍它。隻要這怪物有那麽一瞬間分了神,機會就來了。
然而,怪物從不看亙的方向。雖然腹部的魚鰭掃過來,或者掄臂亂打,但怪物的腦袋並不轉動。獨眼總是對著湖畔岩場的方向。也就是說,它背向湖心透出的那道白光。
亙回想起在通道上看見的東西——許多馬燈、燭台被摔壞丟棄。趕來這裏的三人也沒有帶燈,也許和自己一樣,在途中被黑手或白手拿走了吧。
莫非這怪物——怕光?
乍一看,它像在守護湖底白光的光源。為了不讓外來的東西靠近水邊而阻擋。不過,其實並非如此吧?正好相反吧?是這怪物不能直視那道白光吧?
——好吧!
亙來個水邊助跑,躍入湖水中。稍微劃一下水,能看見水底岩石挖得很深。他探頭到水麵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潛入水中。
透著白光的湖水中能見度很好,但湖底深凹、何時到底無從知曉。亙用力蹬水遊動,繞到怪物身後時浮上水麵。
怪物正在向高地衛士噴吐火球。亙再次下定決心,潛入水中。
一定是這裏,怪物的背後。他吐出少許水泡,劃動雙臂,潛向深處。在學校,他拚命遊也快不了,但潛水是他的拿手好戲。
光。光。照亮了水下的岩石。亙像被催促著似的,拔出勇者之劍。此時劍發出耀眼的光芒,亙什麽也沒有做,它就自然動了起來。“它讓我潛下去!”亙猛蹬起水來。
難受起來了,仿佛呼盡了氣。再忍耐一下,隻需再一下
這是,看見了水底的岩石。隻有那裏是平坦的。一顆棒球大小的白珠位於正中央,放射出明亮的光線。
亙伸出空著的左手,抬起那顆白珠。他右手的勇者之劍發出更加耀眼的光芒,仿佛表示喜悅之情。
他一口氣浮出水麵。肺部幾乎要爆炸,全身缺氧。一躍出水麵,氣喘如牛。劍柄和明珠緊緊握在手中。
白珠一出水麵,照亮洞窟的光線更加明亮。獨眼怪物渾身顫抖,發出哀嚎。亙在怪物的身後,他迅速調整呼吸,再次潛入水中,繞到怪物麵前。
必須恰到好處。亙屏息忍耐,要等自己遊到怪物正麵為止。然後,在抵達怪物正麵的瞬間,他雙手托起白色的明珠躍出水麵。
寶珠的光芒從正麵射向怪物的獨眼。怪物圓睜大眼,痛苦的哀嚎撼動洞窟頂部。它抬起一雙怪手,想要阻擋光線射入眼中。
“快投!”
隨著亙的叫喊,托倫擲出投槍。投槍掠過空中,正中怪物的獨眼。
嗚哇哇哇哇哇哇哇——
怪物慘叫著,雙手想要拔出投槍。然而那是徒勞的。它的身體已失去力氣,像一個穿孔的風船,眼看著變小。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隨著它身體縮小,叫聲也低沉下來。不僅如此,它原先不知出自何種野獸咽喉的怪嚎,也逐漸接近於人的聲調了。
不一會兒,怪物縮小至人的大小,慢慢沉入湖中。
九脫身
——勝利啦!
繃緊的弦一斷,亙幾乎癱軟下來。他慢慢沉入水中。
“哎呀,亙,要挺住啊!”
基·基瑪撲進水裏,嘩啦嘩啦遊進來,托起亙的脖子,把他拉上岸。隻見亙仍緊抱著那顆發亮的珠子。寶珠發出沉靜的光,微暖。
“它究竟是什麽東西呢?”
卡茨仍神色嚴峻地望著水麵,說道。
“而且他還有那麽多手——會有一種千手妖怪麽??”
“我讀過從前的檔案,”托倫說道,“有一篇文章說,卡克達斯·維拉把狙擊在自己身邊的信眾稱為‘善良的勞動能手’。”
“‘勞動能手’嗎?”卡茨嗤之以鼻,“就是說,不需要腦袋,即便變成了死靈,也得遵從怪物首領的命令,變成一隻能活動的手——太可悲了!”
這時,湖對麵又升起了水柱。眾人一驚,擺開戒備的姿勢。
“還會跑出什麽東西嗎?”
不,已經沒有怪物了,是岩壁開始崩塌,大塊岩壁剝落,掉進湖裏。
轟轟轟轟——地鳴開始了。
“不好啦!這裏要崩塌了!”
托倫大聲叫喊。就像是回應這句話一樣,部分洞頂發出響聲,崩裂開來。大如達魯巴巴腦袋的岩石紛紛掉落。盤旋下降的岩石突出部曾被利用來走下湖邊,此時也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撥弄了一樣,接二連三地掉下。卡茨迅速行動,用鞭稍去夠一塊剩下的岩石,但當她的長鞭剛卷牢突出的部分,岩石根基處卻“嘎啦嘎啦”地崩裂起來。卡茨好不容易才抽回了鞭子。
“混賬!”她恨恨地罵道,但基·基瑪的高聲叫喊蓋住了她的聲音。
“大家到這邊來!”基·基瑪雙臂高舉,撐住一塊要倒下的餐桌桌麵般平坦的岩石,使勁站住,“大家躲到這裏!”
眾人跑向基·基瑪處,這是,地下的轟鳴聲更響了,大塊的岩石開始接二連三地落入湖裏。
“看洞頂!”
隨著卡茨的喊聲,亙仰頭一看,張口結舌;地底湖的正上方,出現一個破衣裳似的大洞,露出了星空。
“是出口!”
亙說著跑到基·基瑪身旁,與他一起舉臂撐起岩石。
“是啊,很不錯!”卡茨差點被小石塊擊中,匆匆趕到亙旁邊,惱怒地說,“可是,我們怎麽才能到那裏去?”
“這洞壁好像還能爬上去。”托倫仰望著身邊的岩壁。這裏是地底湖最西端,與進來一側正好相對,雖然沒有明顯的突出部分,擔憂欺負凹凸之處。
“我爬下去,扔下繩子。大家攀繩上來。”托倫接下腰間繩子,一邊做一個圈一邊說道,“丟下武器,盡量輕裝!”
“我上!”亙從托倫手中搶過繩子,“我比托倫身輕!”
“胡說什麽呀——”
“不要緊,我要是掉下來,請大家接住!”
亙跳上大家撐住的平坦岩板,從岩板躍向洞壁。曾經在動作片裏見過湯姆·克魯茲這樣攀岩的鏡頭。據說他沒有使用替身演員,是親自上陣。大家都是人,湯姆·克魯茲能做到的事,我沒理由做不到!
嘿,這可不是嘴巴上逞能的時候,很顯然,整個洞窟就像全身發抖一樣開始振動了。磨蹭下去,連這裏都待不住——眼前的岩壁簡直就像生物分娩一樣,眼看著要裂開。
亙攀上洞壁,什麽都不去想。這種時候反而不覺得害怕,腦子裏一片空白。
再差一點——再前進兩米,手就可以摸到露出星空的洞頂缺口了。
這時,傳來一陣猛烈的搖晃,亙重心移了位。兩手,然後是兩腿離開了洞壁。他一下子就被甩到了空中。眼底下是地底湖。他將要和岩石一道落入湖水中
正當他這樣想時,被一個柔軟的東西抱住了。亙懸浮在空中。
“抓住我!”
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一隻長滿白毛、柔滑的手攬住了亙的身體。
是米娜。她腰間套繩索,從洞頂缺口懸垂下來,雙手抱住了亙。她背後還帶了一捆繩索。
“你抓住我的繩子,攀上去!”
亙抓緊她腰間的繩子,手上使勁拉起身體,攀上懸吊著她的繩子。洞內又晃動起來。
亙順利地從洞頂缺口攀上地麵,回頭俯視洞內,之間米娜懸垂在空中,在左擺右晃中平衡著身體,正瞄準目標,要將背後的繩索拋給洞中的三人。亙連忙環視四周:這裏是緊靠教堂遺跡的西側——整個岩場崩裂開,呈傾斜狀。吊著米娜的繩索捆綁在稍遠處安全地帶的岩石突起處,打了幾層結,頗為結實。亙檢查過沒有問題之後,返回洞口扯緊繩索,盡量使米娜不搖晃。
米娜輕柔地一揚手,把繩索拋到托倫他們頭頂上方。看他們抓住生子後,她靈巧地返身倒懸,後腳鉤住洞頂缺口邊緣,以後滾翻的方式一躍上來,落在亙身邊。
“拉起來!”
“好——咧!”
首先是卡茨,其次是托倫,兩個人吊在一起攀繩而上,此時,即便身在地麵也能感到整個岩場在陷落。再不趕緊拉基·基瑪上來,連腳下這塊地方也會出問題。
“快!快!趕緊!”
基·基瑪拿出鉤爪攀岩功,一口氣就攀上洞頂,令人歎為觀止。如果隻是他一個人,肯定早已脫離險境了。在基·基瑪登上地麵以前,亙產生過迄今最可怕的念頭:祈求神靈保佑,不要讓他死呀!
“嗨!”
基·基瑪躍出地麵。托倫吆喝一聲:大家都好嗎?就在此時,腳下的大地像煮開的水一樣“咕嘟咕嘟”起來。
“快逃!”
眾人一齊狂奔起來。即便不回頭看,也能感知地麵崩塌的邊緣緊貼著後腳跟一米左右緊逼過來。亙牽著米娜的手,被基·基瑪扯著肘部拚命跑。
接近教堂遺跡前麵的小岩山。“跳!”托倫吼道,“跳到岩山另一邊去!”
亙被米娜拉著,盡全力撲向天空,連自己也驚訝不已。淩空時,米娜又抱緊了亙,他感覺米娜在帶動著他。一瞬之後,既不是頭也不是胸脯擦地,他翻了個筋鬥,腳朝下屈膝軟著陸。
塵埃四起,但是崩塌聲沒有了。剛才飛越的岩場起到了阻擋的作用。
“哎喲喲撿回一條命了!”塵土飛揚中傳來卡茲的話。身邊響起“噓”的聲音,半空中隨機出現了兩個並排的小孔。是基·基瑪的鼻孔,隻要他一呼氣,便揚起了塵埃。他和卡茨是渾身塵土,分不清是岩石還是土塊。
“亙,還好嗎?”對基·基瑪的關心,亙報以點頭。他摔個屁股墩,但仍然和米娜手牽手。
“米娜也沒事?”
“嗯。”米娜最是清爽,“不過,還有一個人沒看到”
“對了,托倫呢?”卡茨癱坐在泥土和碎石子上麵不動彈,隻是四下張望,“托倫,你在哪裏?”
一個沉悶壓抑的聲音從貼近地麵處傳來:“你們惦記我的話,請移開玉步吧。”
卡茨往地下看,眾人也看地麵。
“哎喲喲,”卡茨笑起來,“不好意思啦,托倫。”
卡茨就坐在托倫身上。她一離開,托倫便抖抖胡須站起來。
“有生以來頭一次感覺如此可怕!”他心有餘悸地說。
“喲,是嗎?好多男人,都希望這輩子有機會讓我踩在腳下哩。”卡茨壞笑著說道。她站起來,抹去臉上塵土,雙手叉腰,“這回也真夠可以。”
方圓一公裏的地方發生了陷落,幸好隻涉及到教堂遺址的邊緣,但柱子已經倒下,隻剩一座瓦礫山。
“你來得好。”卡茨回頭看看米娜,語氣溫和,“你是我們大家的救命恩人。”
米娜的眼珠子不知所措的轉動著,顯得文靜害羞。尾巴尖在搖晃。
“身輕如燕啊!”托倫佩服地說,“而且,繩子也用的很棒!”
“可是,你是怎麽知道我們到這裏來的呢?”
對於基·基瑪的問題,米娜像受到責備似的瑟縮起來:“對不起。”
“用不著道歉。是我們出動時太鬧了?就算在診所裏也聽見了吧!”卡茨笑笑說,“一聽說亙獨自前往危險地帶,你就坐不住了,對吧?”
十第一顆寶玉
米娜臉上被白色絨毛覆蓋的部分變得通紅。亙也覺得臉頰發燙,他一留神,發現自己還牽著米娜的手,趕緊鬆開。
“啊哈哈哈哈,跟大人一樣害羞呀!”卡茨放聲大笑,“哎喲,臉色通紅了哩。”
亙正要挺身抗議這種取笑,眼睛突然被一道炫目的光照射,打了個趔趄。
“這是什麽?”基·基瑪喊道,“在亙、亙的襯衣裏頭!”
他說的不錯。亙襯衣胸部的位置放射出白光。
亙猛然醒悟:是那顆珠!在攀繩而上時,為了不丟失珠子,匆忙把它塞進了襯衣裏頭。
亙探手取出珠子,珠子從他的指間透出柔和的光輝。它脫落了亙的手,擺脫重力悠悠漂浮到空中,停在眾人仰視的高度。
珠子放射出更耀眼的光芒,隨即,白光形成了一名身披法衣的女性形象。亙和眾人仰望著這一切,瞠目結舌。
身披法衣的女性幻想看似妙齡尼姑。她嘴角浮現微笑,瞳仁一轉,注視著亙。
亙心中想起一個年輕女子閑雅的聲音:
——是你解放了我。謝謝!衷心感謝!
亙連眨眼也做不到。
——長久以來,我被卡克達斯·維拉的邪惡力量控製,被禁閉在那個湖裏。卡克達斯·維拉為了利用我的力量,將我帶往地底,我決不答應他,以及他的所作所為。那個家夥為了滿足支配他人、君臨萬眾的強烈私欲和邪惡虛榮心,欺騙了許多人,不僅殺害了他們,海拔失去肉體的靈魂禁閉在洞窟裏,奴役它們。你解放了我,也就拯救了未能逃出那裏的眾多魂靈,使這片土地得以淨化。
亙向放射光芒的女性幻想輕輕邁進一步。
“您是誰?”
女性幻象浮現慈愛的笑容。
——我是女神力量的一部分,是慰藉的精靈、白色的力量。
“慰藉的精靈”
虛幻的女性雙手祈禱般交疊與胸前,閉合眼睛。
——還有,我聽從女神召喚,為勇者開辟道路。
白光更強了,然後開始收縮為一點,變成小星星一樣,降至亙眼睛的高度。
亙伸出兩隻手掌,托住白光。指甲般大的珠子在手中閃過一道強光,收斂起光芒。
“第一顆寶玉。”亙喃喃道。
左手托著珠子,右手拔出勇者之劍。劍鍔上鑲刻的星形圖案頂端的小洞懂閃亮一下,寶玉與之呼應般回閃一下,恰到好處地飛嵌在小洞上麵。
勇者之劍從劍身內部透出沉穩的白光。可能是心理作用,亙覺得劍身長了些許,而且變得更輕了。
——這是和你一道成長的劍。
拉奧導師的話回響在耳畔。沒有人說話。不知不覺間,東方天空開始發白。此刻塵土也不再飛揚,黎明之光將地平線變作一道白光,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米娜小聲喊道:“啊!”
這次是她的胸部有東西在發光。雖然遠不及寶玉的亮度,但溫和的色調頗為相似。在米娜穿的粉紅襯衣裏頭。
她探手進襯衣內,取出一麵小粉盒鏡大小的圓鏡子。圓鏡連著皮繩,掛在頸脖上。
“這是”米娜睜大了眼睛,“我的鏡子護身符呀。”
“鏡子?”亙急步上前。勇者之劍又亮起來,從鏡裏頭透出光。這就是——說不定這就是
“這不是‘真實之鏡’嗎?”
米娜眼看著鏡子,點頭回應亙的話:“對,是爸爸媽媽給我的,說是我們家族代代相傳的護身符。”
亙的肩頭被基·基瑪拍了一下:“剩下的隻是尋找圖案了吧,亙。”
亙點點頭。拉奧導師說的沒錯,即便不去尋找,真實之鏡也會找到亙。
眾人開始攀登岩場,返回加薩拉。走在最前頭的托倫一手叉腰,俯視下方說道:“看來不必尋著了。”
教堂廢墟因地麵塌陷而麵目全非。瓦礫和砂土在廢墟上繪畫出和勇者之劍相同的圖案。
十一現世
亙一站到圖案的中心,掛在脖子上的米娜的真實之鏡便閃閃發亮。
沒有人指點,亙很自然地拔出勇者之劍,舉到頭頂。然後,他閉合雙眼。
劍尖一閃,接著圖案也發出光芒。白色,紅色,藍色,然後又是白色,最後放射出金光,圖案消失了。
亙睜開眼睛。
黑。到處一片漆黑,連自己腳下的地麵也看不見,連身前身後,應該緊握在手中的勇者之劍,自己的鼻尖也看不見。
隻有胸前的鏡子發亮。而他的光比直射向前方,形成隧道似的光的通道。
亙開始走在其中,孤身一人,連腳步聲也沒有。光的隧道以外昏黑一片。也許這就是拉奧導師說過的,另一維度的久遠峽穀。
不久,出現了一個人——竟然就是拉奧導師。亙跑起來。
“導師大人!”
拉奧導師顯得心情不佳,似乎有些鬱悶。
“讓我幹等啊——你真是的!”他打著哈欠說道,“找第一顆寶石那麽費事嗎?”
“很抱歉!不過遇上了種種情況,真是應接不暇。”
“噢,也行。”導師這才有了一絲笑容,“順著這條光的通道稍微前行,就有出口,出去就是現世了。”
亙因為緊張,感到喉幹舌燥。
“出口和你相見的人所在的地方相接。所以,你不必遲疑不決。好,走吧!”導師推了一下亙的肩頭,“可是,你不要忘記,如果你聽見光的通道傳來‘叮,當,哐’的鍾聲,那就是返回的提示。那隻鍾最初敲得很慢,隨著時間迫近,便越發響的急促。到那時,就得跑回隧道。如果隧道消失,你就要墮落久遠峽穀。
導師下巴一揚。“我得走了。不能等你歸來了。你隻能依賴鍾聲啦。豎起耳朵注意聽呀!”
“是,我明白了。”亙向前小跑。不久,看見白茫茫的東西。隧道的出口——那裏有白色的東西。白茫茫的
是醫院的床。
亙在醫院裏。母親邦子就在跟前,他在熟睡之中。
亙站在母親枕邊。病房是雙人房間,但旁邊的床空著。隻有母親一個病人。
沒有街燈。窗簾外也是夜空。從窗戶向外窺看一下,這裏約摸是三樓的高度,能看見成排的路燈。“幻界”和現世,時間上果然是錯開的。
“媽媽!”亙小聲呼喚到。母親發出安靜的鼻息。
媽媽看起來,既像與亙出發前往幻界前無異,也像是又瘦了一些。頭頂上方釘著一個木牌,寫著主治醫生名字和入院日期。是內科醫生。入院日期是媽媽絕望之餘,擰開煤氣栓的那天。
有人叫來了救護車。
太好了!啊啊,太好了。要感謝好心人
叫醒母親向他解釋一下為好,不過亙不知何故出不了聲,也不能接觸媽媽。媽媽已安然入睡,在醫院受到保護,不要緊了。幾度傷感和安心感混雜交織,充塞著他的胸膛。
枕畔擺著插在牛奶瓶中的紅花,紙巾盒。床腳有一個紙袋,窺看一下,裏麵有成包的毛巾和內衣,以及媽媽的手袋。
在手袋裏找到了兼作地址薄的便簽冊和小小的圓珠筆。亙私下一張紙,寫道:
——我很好,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回來的,請等著我。亙。
他將紙片折疊的更小,塞入媽媽掌中,再用力握一下。媽媽發出類似“哦”的一聲,輕輕翻了個身。
亙等了一下。可是,母親沒有醒來。亙耳朵後方傳來“叮,當,哐”的鍾聲。
是誰來探視過呢?千葉的奶奶和“路”伯伯?小田原的外公外婆?大家一定很擔心吧。
是爸爸?
一想到父親,一心隻在幻界冒險旅行因而忘卻的感情,瞬間複蘇過來,壓倒了亙。他雙手緊握拳頭,一動不動地強忍著,等待心中風暴消逝。
鍾聲比剛才更快了。
等著我吧,一切都會變好的。因為我要讓一切都變好。因為我一定,一定會到達命運之塔。亙在心中念叨著,向後轉身。
十二米娜
亙衝入光的隧道,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原先有圖案的地方——教堂廢墟。本是跑過來的,卻並不覺得氣喘,也沒有出汗。
岩場上,基·基瑪慢騰騰地站起來。他身旁是米娜苗條的剪影。在野地的黎明、豔麗的朝霞中,二人的臉背光,看不清表情。
亙默默登上岩場。基·基瑪和米娜對視一下,基·基瑪沉默地轉過頭去。大概是“什麽都不要問為好”的意思吧。
“卡茨和托倫先回去了。”基·基瑪像平時一樣爽朗地說道。他是努力這樣做給我看的吧?“我們也回去,吃早飯!”
亙回過頭來,眺望野地、草原和岩場,眺望“幻界”的大地。吹過草原的風進了眼睛。
流眼淚是因為這一陣風,亙心想。景色太美了,想讓獨臥病床上的媽媽也看一眼——並不是因為心中掠過這樣的念頭而流淚的。因為我已經不愛哭鼻子了。
可是臉頰還濕著,他對眼淚不斷湧出毫無辦法。基·基瑪停了一會兒,駐足望著亙,又慢慢邁開步子。用眼神示意米娜“由得他哭吧”。
米娜也跟了基·基瑪幾步,但遲疑了一下,悄悄返回亙身邊。
“亙,見到媽媽了?”
“噢。”亙用力點點頭,然後用手臂去擦幹臉。
“啊,太好了!”米娜輕撫一下亙的後背。
“因、因為睡著了,沒、沒有說話。”亙斷斷續續地說道,“短時間內很難說清楚那麽多事情。”
“我看也是。不過,你媽媽一定明白的。她即使睡著了,也一定感覺得到你來過她身邊。”
亙揉揉眼睛,回看米娜。她帶著鼓勵的笑容。
“據說媽媽就是這樣的。母子分開了,媽媽也明白孩子的。所以,你要振作精神呀。如果你委靡不振,就會傳遞給媽媽了啊,明白?"
亙眨眨眼,滴下最後一顆淚珠。"噢!"
通過診所醫生的鑒定,獲悉教堂廢墟的井水混入了強力的農作物殺蟲劑。另外,醫生聽說了亙在地下祭壇遇到了大量信徒骸骨的事之後,表示很想調查那些骸骨。
“調查骸骨,應能發現殘留的殺蟲劑。他們都是喝了這種水死掉的吧。這樣一來,以‘治病’為借口所做的部分事情,多少可以因此而弄清楚了。”
“好像為時已晚了。”
亙喃喃道,一副想起便後怕的樣子。不過,醫生兩耳一豎,一字一句地說:“的確,不管事後如何調查,死去的人亦不能複活。可是,卡克達斯·維拉是怎樣一個人,盡可能揭露更多事實的話,當以後還有類似的人物出現時,大眾便可能不會上當受騙了。”
米娜已開始愈合的傷口,因在洞窟大顯身手而有點倒退。她被醫生責備了一番,塗上背傷的藥,疼得她大叫一聲。
不過,她與初見時相比,開朗的像換了一個人。
米娜來自何方?為何與北方難民的安卡族少年混在一起?為何如此身手敏捷?還有,為何身掛真實之鏡作為護身符呢?想知道的事情多極了。亙便在當天下午,和基·基瑪一起探訪米娜的病房。
“你是想了解我的身世吧?”大概米娜也察覺到亙帶著種種疑問而來吧,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提及了身世。
“所謂‘貓族’,原先在南大陸幾乎不存在。”
三百年前,在加瑪·阿格利亞斯一世成為北大陸漫長內戰的勝利者,創立現在的統一帝國之時,許多種族人士因畏懼偏激的安卡族中心議會壓迫其他種族,比現在的難民早得多就南逃過來了。
“我的祖先就是這樣逃過來的。現今居住在南大陸的貓族,大部分是這些移民的後代。”
米娜的祖上在商業國博鼇安頓下來。米娜的曾祖父很有生意頭腦,開了一家經營農產品的批發店,生意很成功,一家人過上了安穩、富裕的生活。
“喲,那麽說,米娜可是大家閨秀啊。”
米娜對基·基瑪的感歎報以羞澀微笑。但笑容馬上就消失了。她寂寞的瞳仁望向虛空,仿佛回到遙遠的過去。
“在我七歲那個極炎熱的季節,我們——爺爺奶奶、父母親和我五人,住在城鎮的一個小湖邊,有一天晚上,我們受到了襲擊”
米娜說,因為那時還小,事情已記不清了。隻記得半夜裏突然被母親叫醒,母親神色嚴峻地叮囑她說:躲到床底下去,在父母再喊你以前,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出來,即使有人喊你的名字,也不能回答。那時母親的臉色是從未見過的嚴厲和恐懼。
“當時,媽媽給了我這個”米娜摸摸懸掛在胸前的真實之鏡,說道,“她說,你帶著這個,好好保管,因為它是你的護身符。媽媽眼裏微微含著淚光,我好害怕好害怕,纏著說要跟媽媽在一起,可媽媽走出了房間。”
年幼的米娜遵照吩咐,一直躲藏在床底下,時而聽得見偌大的家中有“咚咚”的跺腳聲,或者有人在吼叫,也有類似於慘叫的聲音。米娜雖然怕得要死,還要強忍眼淚縮成一團。
亙回想起當事情鬧到父親的情人要打母親邦子時,自己也是縮成一團,躲進了床底下。當然,情況完全不同。亙隻是要逃避眼前的混亂不堪,完全不危及生命安全。不過,他覺得自己多少能體會米娜的感受。
“這當中,開始響起三四個人在家裏來回跑動的腳步聲。”米娜小聲地往下說,“好像是在找什麽東西。聽起來都是男人在大聲地問和答,還有人在下命令。我更加害怕了,屏息躲在床底下縮成一團。”
好像是找不到想要的東西,闖入者開始翻箱倒櫃,打砸家中的東西。米娜還是強忍著躲藏不出,可不久,開始飄來了煙味兒。
“我悄悄從床底爬出,窺探走廊的動靜,看見有火光。那邊在熊熊燃燒”
這時,遠處傳來急促的敲鍾聲音。是消防隊!
“我走出陽台,看見消防隊的車子向這邊走來。之前完全沒有察覺到,此時已到黎明時分。天亮得可以看見車子揚起的塵土。”
米娜雖然被救出,但房子已陷火海,無法搶救。從廢墟中發現了米娜的爺爺奶奶的屍骸,但父母親則不知所蹤。
“人們對我說,是強盜殺了我的親人,搶走了錢,點火燒毀的房子後逃走了。隻有我幸運獲救。”
和市街不同,米娜家房子沒有左鄰右舍。因為沒有目擊者,當地警備所也隻能根據米娜的證言,得出這樣的結論。
“可這樣的話,爸爸媽媽身在何方呢?雖然我隻是小孩子,但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結論,而且我還覺得,闖入家中的人好像是在尋找東西,這跟媽媽將護身符托付給我可能有某種聯係吧"
父親的一家親戚住在博鼇首都蘭卡,他們接收了米娜。他們是經商的。但歲月的流逝卻不能使米娜淡忘這件事。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父母怎麽樣了?現在還活著嗎?米娜在“想查清楚”“想追到底”的衝動驅使下,終於離開親戚家出走了。那時她十一歲。
“那麽做,真是太莽撞了!”米娜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
“真的哩。”亙也笑起來,“找到線索了嗎?”
“毫無線索。不過,那時候正好有一家大馬戲團在蘭卡演出,親戚家除了經營食品批發,還開了一家餐館,請了許多生意客戶去看馬戲表演,我也去過幾次馬戲團,跟團長先生說過話。”
米娜說,她想過了,馬戲團可以周遊各地,打聽各種消息,也能認識很多人,而如果隻待在一個地方,永遠不能解開過去的謎團。輾轉各地途中,也許能碰巧抓住線索。
“於是,我就去找團長,說了情況,請他把我留在團裏幹活。”
所幸卜卜荷團長很有同情心,在談妥附帶兩個條件之後,接受了米娜的請求。一個條件是她在團裏努力工作;另一個是她在團裏堅持讀書學習。
“馬戲團呀,怪不得身手敏捷呢!”
基·基瑪拍著手掌,恍然大悟的樣子。不過,亙還有未能釋然的地方。
“那,你就一直待在這個馬戲團裏,對吧?”
“嗯,是叫做‘空中飛人馬戲團’。馬戲團以高空表演為賣點,專在令人目眩的高度蕩秋千或做驚險雜技。團的名字也是由此而來。”
米娜頗為自得。
“我也表演過使用繩索的空中驚險雜技呢,是團長親自傳授的,很受歡迎。”
“你跟那些安卡族少年在那裏認識的?為什麽跟他們在一起?好像一直被他們脅迫的樣子。”
米娜頓時神色黯然:“那是我做了蠢事。”
據說大約一年前,那些少年還待在博鼇國內的難民收容所,高空飛人馬戲團前去做慰問演出。米娜有機會在那裏和他們說話。
“於是那些孩子說在逃離北方之前,他們的父母是‘外族人管理局’的幹部,能了解許多不為世人所知的內情。”
所謂“外族人管理局”,據說是北方帝國政府的一個管理機構。在北方,安卡族以外的種族通稱為“外族人”,他們生活中的事情巨細無遺,都受到這個管理局的嚴格控製。
“他們管理什麽?!”基·基瑪憤然道,“所謂管理,就是沒收財產,關進收容所,強製勞動!據水人族的難民說,為了製作和修理風船,在幾乎沒有工具的條件下,要他們不吃不喝二十四小時幹活。一天不到就有五到十人倒下,但不僅沒有醫生,連藥都沒有。身體衰弱下來的人便不再理會,死了丟進大海!據他們說,這樣死去的水人族的屍體堆積如山!”
米娜垂下視線,點點頭說:“我也聽說了許多類似的事。”
“那兩個人說他們知道什麽?”
“他們說,北方帝國悄悄綁架南逃的外族人的後代,送回北方去。”米娜的聲音略帶顫抖,“自二十年以前就在幹這種事了。那些孩子的父母親,因為在收容被綁架者的特殊機構裏工作,所以他們知道。”
亙和基·基瑪對視一下。
“那些孩子聽了我說的情況,說我的父母一定也是這樣被綁架回北方去了,所以廢墟中找不到屍體。我就覺得自己尋找的答案終於找到了。爸爸媽媽可能還活著,身在北方帝國。”
米娜的眼睛亮了起來。
“可是,北方帝國政府為何幹這種事呢?”
“不知道。那些孩子說,他們也不清楚。不過,那些先南逃的難民中。有人原先是那些孩子父母的上司,如果能見那些人的話,應該能知道更多情況。所以我就”
“噢噢噢。”基·基瑪歎氣道,“於是,米娜就相信他們的話,幫助他們逃跑了?然後被他們的話套住,一直跟著他們?”
米娜沒有回答,頭低得幾乎看不見臉。這就是答案。
“那麽,‘空中飛人馬戲團’的人,一定還擔心著米娜哩。”亙說道,“你一定是偷偷出走的吧?”
“嗯。因為我覺得要是說出來,他們一定會阻止我”
“肯定會阻止你的呀!要是我,也會阻止你,那種混小子的話也當真,米娜畢竟是單純的乖孩子。”
基·基瑪十一開玩笑的口吻說的,但米娜卻是一臉認真。
“不過,有一點也弄清楚了。那些孩子也不完全是胡謅的。”
據說執行這一無法理解的粗暴任務——強行綁架南逃難民送回去的,是叫做“西格德拉”的特種部隊。
“那些人是軍人?”
“和帝國軍隊沒有關係。據說當今皇帝阿格利亞斯七世和帝國軍隊統帥亞紮將軍雖自幼相識,其實關係不睦。這在北方帝國是眾所周知的,雖然不能公開談論。”
在北方帝國,相當於這邊的治安機構——舒丁格騎士團或高地衛士的,是帝國軍隊的下屬組織,沒有獨立權限。所以阿格利亞斯七世建立一支特種部隊,以便自己隨意支配,不必事事與亞紮將軍商量。這就是“西格德拉”。
基·基瑪伸一下舌頭,撫過頭頂。
“怎麽啦?那副怪摸樣。”
“哦?好爛的名字嘛。什麽‘西格德拉’。”
北方帝國將“老神信仰”奉為國教,認為創立幻界的是老神,女神則是欺騙老神的假神。
“西格德拉,是老神明白被女神所騙,憤而回歸時帶的一頭怪物的名字。據說它有毛茸茸的三頭六腳,尾巴前端分為兩叉,各連著一個蛇頭。在我們水族人的傳說中,這西格德拉隻是頭醜陋的怪獸,住在混沌深淵,吞食誤入者的靈魂。”
“三頭六腳”
“它總是饑腸轆轆,吃掉任何東西。一旦見到食物,便窮追不舍,絕不放過。所謂西格德拉,在安卡族的話裏,是‘惡狗’的意思。”
米娜的父母被如此可怕的組織抓走了
“亙,我有一個請求。”米娜的大眼睛望著亙,“你踏上旅途的時候,把我帶上,好嗎?”
在米娜熱誠的注視下,亙臉紅耳熱,心慌意亂起來:“咳,旅、旅行?一、一起走?”
“求求你!我會有用的!跟你走,一定比馬戲團走更快、更遠。對吧?所以”
米娜步步緊逼。亙手足無措地瑟縮著,終於差一點從椅子上翻滾下來。
基·基瑪臉上笑成一朵花,他揪住亙的後頸。
“被可愛的女孩子拚命懇求,不好推吧,亙?”
“哦,哦,”亙拭去臉上的汗,:“而且,米娜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太好了!謝謝!”
對高興得跳起來的米娜,亙說了一個“但是”:“但是,米娜。在我們出發前,你得先告訴空中飛人馬戲團的所有人,你現在很好。”
“是空中飛人馬戲團。”米娜笑嘻嘻地說,“好吧,就按你說的辦。”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大家一起去那個空中飛人馬戲團。米娜可以見到大家,亙也可以獲得新的信息。這主意不錯吧?”
十三馬奇巴鎮
等米娜的傷全好之後,三人離開商城加薩拉。基·基瑪特意挑選了腳力好,適合遠行和走山路的達魯巴巴,把卡茨備下的一些日用品搬到載貨架上。駕車當然是基·基瑪,但是道路平坦的地方,亙也學習如何駕駛達魯巴巴車。
載貨架上的米娜悠閑地欣賞景色,不時啟動歌喉,她悅耳的歌聲近乎天籟。在現世家中,亙的父親愛聽中南美洲的西班牙語民謠,與米娜唱的歌曲調相近,時而哀切,時而開朗。一路歌聲不絕。
米娜離開空中飛人馬戲團近一年了,她記得馬戲團現在應是在博鼇某地演出。於是決定先前往直線距離最近的博鼇城鎮馬奇巴。馬奇巴鎮雖小,但畜牧業發達,據說亙在加薩拉愛吃的肉類,主要是馬奇巴供應的。
“博鼇國不大,且空中飛人馬戲團的演出各地都大受歡迎,所以如果大夥兒在博鼇某地,消息一定會傳到馬奇巴來。”
正如米娜所料,抵達馬奇巴——一個由磚木搭建的樸素房子匯集而成的城鎮,剛上第一家達魯巴巴店的門,便聽到了空中飛人馬戲團的消息:金碧輝煌且令人手心冒汗的空中飛人馬戲團剛剛在四天前通過馬奇巴鎮,他們宣稱在隔一座山後的湖畔設營駐紮,將為附近的小村莊、行商、在偏僻之地孤獨地堅持觀測工作的讀星台學生、關卡的工作人員舉行特別演出。
“哇,太棒啦!”米娜高興得拍起掌來,“就在這麽近呀!”
“你們看過那場演出了?”
對基·基瑪的問題,達魯巴巴店的人搖了搖頭。
“誰都沒看。不僅我們,整個馬奇巴鎮的人,都不是看演出的時候。”
據說是發生了山火。這家達魯巴巴店的老板指一指西至西南一帶平緩的群山說道。
“隻有那邊的山禿了對吧?其他山頭都不會這樣子,因為眼下正是山林鬱鬱蔥蔥的時期哩。”
他說得沒錯。大約有三個小山頭不合時宜地透著蕭瑟蒼涼的感覺。山體裸露。
“原來如此——那都是山頭燒完的痕跡啊。”
對於亙的感慨,店老板“不、不”地搖著手,激動地說下去:“如果僅僅是山火,不會連覆蓋山頭的樹木和雜草全都消失無蹤吧?是發生了嚴重得多的問題。”
除了著火的鎮西南方向的山糜一帶,環繞馬奇巴鎮的是一片翠綠、寬廣的草原,綿延伸展、牧場眾多。極目遠眺,圍住家禽的木柵如同填字遊戲圖的外框。框內有許多看似羊的動物。畜牧業者的倉庫和貯藏室散布各處,尖屋頂在閃光。
“這裏飼養的動物叫‘蒙瑪’。基·基瑪指著家畜欄內成群的白色毛皮的動物,告訴亙,“肉很美味,皮子結實,可以加工成任何東西,加上抗病和繁殖能力,好處太多了。”
達魯巴巴店的老板頗為認同:“蒙瑪群是馬奇巴鎮的飯碗。而蒙瑪吃的牧草,也都長滿山糜。這些綠色,對馬奇巴的畜牧業者而言,是金不換的財寶。”
三天前的深夜,那座山的山頂附近起火。不巧強南風把火勢刮向南坡,火勢迅速蔓延開來,消防隊連接近火場都很難。他們在山腰至山糜一帶砍倒樹木,以防火勢擴大。鎮上的人全體出動,為把蒙瑪轉往遠離火場之處大費周章,這些蒙瑪因聞到風吹來的煙火味而驚慌、騷亂起來。
然而,火頭蔓延極快,火勢有增無減。
“到了黎明時分。我們都嚇壞了:照此下去,不但會燒光西南麵的山,火勢還將蔓延到東麵山上。到了那一步,連馬奇巴鎮也危險了。弄不好都完蛋。大家還讓老人孩子躲到鎮北,餘下的人手集中起來撲火。然而隻見傷員增加,未能遏止火勢,連減弱火勢也做不到。山上好像有火龍往上下吹氣,後來連立足都困難了。”
這時,有人自告奮勇,聲稱是魔導士——他住在鎮上唯一一家旅館裏,他說如果交給他處理,就會幫我們撲滅山火。
“他說,不過呢,以他的做法,燒光的山糜會好幾年不長牧草,能接受嗎?”
達魯巴巴店老板用手搓搓鼻子下方。說來他的襯衣裏頭的確露出包紮的繃帶,手臂上也有類似燒傷的傷痕。
“再耽擱下去,西南麵的牧草地將被熱風烘烤,全部毀壞,到那時,也許過好幾年都不能複原。那麽,接受那位魔導士的方案也不壞。對吧?”
店老板笑一下,看了亙他們每人一眼。
“然而,我們——也就是以鎮長為首的頭麵人物,卻不能馬上作出決定。原因就在於,那位魔導士是個孩子。”
達魯巴巴店的老板向亙的方向晃一下胖指頭。
“就是跟這位哥兒一般大的安卡族孩子。大家一開頭都很吃驚:這孩子怎麽沒送走?還留在旅館裏?”
亙瞪大眼睛,他情不自禁地跨前一步,說道:“那位魔導士是不是穿著黑色的法衣,腰係皮帶,手持頂端有發光寶石的黑杖?”
這回輪到店老板吃驚了:“哥兒,你很清楚呀,莫非那小不點魔導士是你的朋友?”
基·基瑪從後伸手用力扳住亙的肩頭,插話說:“老大爺,結果怎麽樣了?交給那位魔導士處理了嗎?”
“哦?噢噢,沒錯。”達魯巴巴店老板點點頭,“那陣子,鎮上已熱得頭發、衣服眼看就要燃燒起來的樣子,不過,還沒有人出聲說‘拜托啦’,正當大家遲遲疑疑不知如何回答時,那位小不點魔導士說:哎喲喲,你們很會麻煩別人嘛,他一邊說,一邊顧自走向熊熊燃燒的山頭。”
亙高興起來。果然是美鶴,這家夥就是這種口吻。
“然後怎麽樣了?”米娜探出身子。
“那魔法可真不得了。”老板鼻尖冒出汗珠,“光是回憶就感覺頭暈了;他右手持杖,左手這樣在虛空中寫字,大聲地說著不明白意思的話——唱歌似的有節奏地念著。”
首先出現的是龍卷風,它突然出現在山頭熊熊的西南山頭上空,包圍了整座山。
“正在燃燒的山頭被龍卷風一直封閉至山腳。同一時間,我們周圍的空氣一下子涼爽起來,變的完全不熱了,熱風也停止了。”
魔導士揮一揮手杖,杖頭上的寶石放射出藍光。強烈的光令人無法正視,正當大家情不自禁地抬手遮眼時,天空裂開了,出現了一條蒼龍。
“我看見了。的確看見了。那就是傳說中的海龍王。絕對是!”達魯巴巴店的老板緊握雙拳,興奮地說道,“大概魔導士杖上的寶石蘊藏著海龍王的力量吧。”
蒼龍扭動著長長的身軀,繞著封閉的山火的龍卷風轉圈。這一來,龍卷風裏麵便開始充滿清澈的水。水在旋風中變成了細沫飛散,形成大雨降在馬奇巴鎮上。
“後來龍卷風就離開了。”
它離開了山,懸在空中,飄向大海的方向,向著能澆滅任何猛火烈焰的大海方向飄去。
“我們都像傻子一樣呆立著,當發覺已撿回性命時,已經天亮了,小不點魔導士也不見了,就剩下那些光禿禿的山。”
鎮上的人都還激動不已,一碰頭便猛聊這件事。“所以,”店老板說,“如果你們還想知道得更多,不妨到處打聽一下。”
實際上甚至用不著你引起話頭,馬奇巴鎮的人全都在拚命說這件事,一見到鎮外來人,誰都一把拉住你告訴你這件事。到在賓館安頓下來的時候,亙他們三人已熟知事情的經過。
亙很激動,也很高興。在聽別人述說中間,好幾次差點說漏嘴。”那個小不點魔導士來自現世的旅客,是我的朋友”——這句話就在亙的嗓子眼上。不過,每次都被基·基瑪默默地管住了。基·基瑪在旅館時說道:
“在加薩拉鎮,當時的情況不得不那樣,但我覺得往後還是盡量不暴露亙是‘旅客’為好,因為太多人知道可能會帶來危險。”
亙因此而稍微警覺起來。他還想起拉奧導師說過的話:不能去找美鶴
“奇怪呀。導師大人說過我和美鶴所經曆的幻界,是完全不一樣的,他說幻界因不同的旅客而改變麵貌。”
米娜歪著細長的脖子:“說不定亙和那位朋友——是叫美鶴?因為兩人都很小,可以互相幫助走完旅程?”
“可能吧。要是那樣的話,拉奧導師大人一開始就會告訴我的呀。”
“別人告訴你,隻會有一半的興奮吧。自己來發現,那才棒呢。可能因為這樣,導師大人就故意說成相反。”
亙對米娜的話頗為心動。“不過,跟美鶴在一起的話,我輕輕鬆鬆就能抵達命運之塔了。那家夥的魔法可厲害了。”
米娜笑道:“亙也有亙的本事呀。你抓脅迫我的兩兄弟時,不就沒有使用魔法嗎?”
在旅館裏,山火和小不點魔導士的事,是比火災還要“熱”的話題,鎮子甚至有人專為說這件事而來找投宿的房客。交談中,亙抓到了一條消息:“小不點魔導士在發生火災之前,曾打聽過前往博鼇西北麵的利利斯鎮的路徑。”
“利利斯遠嗎?”
“想直接去會很麻煩的。途中有一條叫‘格蘭迪拉’的大河,因河流太急而無法架橋,且水流狀態不佳時,連船也無法出航,所以運氣不好的話會很倒黴,得等上很久。如果想走得踏實,就要翻越南麵的山,從西南方向繞過去為好。還有大路相通。”
從南麵翻山的話,就要途徑空中飛人馬戲團演出的地區。正好!亙跟基·基瑪商量:雖然導師大人有吩咐,但自己還是想追蹤美鶴。
基·基瑪笑笑說;“既然這樣,就試試吧。好不容易得到線索,我也對亙的那位朋友究竟是怎樣的‘旅客’,有一點興趣哩。”
和房客談及山火原因時,有人猜測是已翻過大山的空中飛人馬戲團不小心而引起的,米娜對此很生氣。
“卜卜荷團長對這種事非常小心,絕對不可能!”
為了安撫怒氣衝衝的米娜,亙對基·基瑪都費盡心思。
十四空中飛人馬戲團
綠色森林的另一邊傳來了喧鬧的音樂。隨風搖曳的樹叢,也仿佛呼應著有節奏的鼓聲,快樂地扭動身體。
我們和旋風是朋友
我們和旋風舞起來
普天之下,僅此一家
再無分號——
我們是空中飛人馬戲團
快來看呀你會大開眼界
快來看呀老爺爺老奶奶會返老還童
快來看呀孩子們個個歡天喜地
空中飛人馬戲團
盛大演出開始啦!
“噢,”米娜麵露微笑,“是演小妖精的人在唱歌。”
森林深處,林木參天,二人緊追著米娜歡快的腳步往前走。不一會兒,視界豁然開朗,亙歡呼起來。
倒映著藍天的湖麵上,搭建了一個大型浮動舞台。舞台骨架上處處掛著色彩豔麗的東西,仔細一看,全都是身手敏捷的大人和孩子。他們身著豔麗服裝,或攀往高高的腳手架,或單足立在柱頂上,麻利地趕著搭台子的工作。他們邊工作邊用美麗的聲唱著歌。看到這一切,仿佛已在觀賞美妙的演出。
“亙,你看,那就是我原來用的秋千!”
米娜指點之處,有一個細鐵絲編成的秋千,呈尖尖的月牙形,在舞台中垂掛在特別高出一截的地方。
“哇!好看極了!”
基·基瑪情不自禁地大聲喝彩。也許是聲音順風刮到湖麵上了吧,在米娜的秋千旁幹活的紅衣小人回頭望向這邊,隨即大叫起來:
“哎,是米娜!”
米娜也向他招手:“帕克!”
“噯!米娜回來啦!”
紅衣小人一邊用清亮的童嗓音喊著,一邊麻利地攀下腳手架。其他人也停下手,望向米娜這邊來。歌聲停止了,代之而起的是眾人的歡呼聲和叫喊聲:米娜!米娜回來了!你上哪兒啦,好擔心喲!米娜衝向湖畔,亙二人緊跟其後,三人被包圍在溫馨在歡迎風暴中。
“不辭而別,真的非常,非常對不起!”
米娜眼含淚光低下了頭。一隻團扇般的大手輕撫著她的頭。
“雖然看到了你留的字條,但因為情況不明,大家都很擔心呢,平安無事就好啦。”
“埃阿洛加·埃列奧諾拉·空中飛人馬戲團”的卜卜荷團長的是比基·基瑪還要大一號的大個子。在亙看來,團長的臉挺像現世的豬,但這張威嚴的臉一笑起來,對方就會產生無可言喻的安心感。以現世人的年齡感覺推算,團長年約五十。不過,他堅持鍛煉的身體找不到一寸贅肉。
團長身旁坐著一個拘謹的少年,米娜叫他“帕克”。他比亙還小,充其量也就是小學一年級的樣子。一頭鮮紅的頭發,仿佛腦袋在燃燒。他滿臉雀斑,原以為是安卡族的孩子,仔細看卻是帶有一條灰色的長尾巴。機靈的眼珠子閃亮,一會兒看米娜,一會兒看團長,其間小尾巴尖一晃一晃。
“你不在的時候,我自己一個人練習了各種技巧。雖然很孤單寂寞,但我也忍耐著,堅持苦練。”等團長和米娜重逢的喜悅告一段落,帕克插進來說道。
“連三周跳都能做啦!雖然隻是一次,但的確做到了。可團長說我要表演還太早。”
米娜替嘟起嘴的帕克撫平:“不過,你唱歌挺棒啊。老遠就一下子聽出你的歌聲了。你不僅能當特技演員,也能做歌手哩。”
“是嗎?”帕克蹦了起來,“那我要上台唱!”
空中飛人馬戲團的團員們在湖畔支起大大小小的帳篷。大家集中到卜卜荷團長的帳篷,圍坐成一圈。帕克在大家身邊蹦來蹦去,後來被團長叫去幹活,不情願地走出了帳篷。
“哎呀呀,終於能夠安靜地說話啦。”團長說著。
他望著亙和基·基瑪:“米娜得你們的照顧,實在非常感謝!”
亙搖搖頭,首先說了“是她救了我”,然後說了迄今的經過。他說完後,卜卜荷團長又一次親切地撫著米娜的頭說:“原來是這樣你那麽放不下父母的事嗎?”
“不是的,團長。是因為我沒經驗,完全相信了那兄弟倆。”
“那麽,你打算以後和這位‘旅客’一起上路?”
米娜端坐答道:“是的。”
卜卜荷團長凝視著亙,說道:“旅行者啊,你允許米娜跟你走嗎?”
“當然願意!”亙用力點點頭。
“那就沒有任何問題了。”卜卜荷團長滿臉歡喜,“但是,既然難得一聚。今晚就住下吧。看一看我們演出的彩排。雖然明天才開始正式演出,但今晚的彩排完全照正式演出進行。你們就是嘉賓。”
“哎呀,太棒啦!亙和基·基瑪一定得看呀!”米娜高興得歡蹦亂跳起來,比剛才的帕克有過之而無不及。“團長,我也給劇團幫幫忙可以嗎?”
“米娜的特技,在那個洞窟已經看過了。”亙笑道,“如果可以的話,倒是想看在舞台上的演出。”
“是呀,我也想看。”基·基瑪也點點頭。
“好吧、跟蕩秋千的夥伴打個招呼。”
卜卜荷團長把米娜送出外麵,帶亙和基·基瑪到一個空著的帳篷。亙他們安頓下來後,不一會兒,進來了一位老婦人,她端著飄香的熱茶送到帳篷。
“喲,是婆婆呀,您真是細心周到!”
卜卜荷團長高興地讓老婦人入內,招呼亙他們喝茶。
“這就是消除疲勞的茶,請用吧。”
被稱為“婆婆”的老婦人個子瘦小,滿臉皺紋,就像一張軟紙被捏成一團。臉雖屬安卡族,卻有點像青蛙。
“我這個婆婆是來看旅行者長相的。”老婦人說著,眼勾勾地盯著亙看,幾乎讓亙不好意思起來。然後她冷不防問道,“拉奧導師大人挺好嗎?”
“噢?哦。老奶奶,您認識導師大人啊?”
“認識他八百年啦。那位先生從前在雷魔法方麵挺差勁,現在還沒有長進嗎?”
亙笑道:“這點我不清楚。”
婆婆超然地說:“您是去見女神的。那麽,如果見不到,打算怎麽辦呢?”
“那——”亙看看基·基瑪。他也不知所措。
“我覺得一定會見到,所以沒想過見不到會怎麽樣。”
這是一個誠實的回答。婆婆簡單地“嗯”了一聲。
“既然如此,婆婆沒有什麽要問的啦。”
她迅速一掀簾子出了帳篷。亙不解地眨巴著眼睛,團長則苦笑道:“不好意思,婆婆上年紀了。”
卜卜荷團長再次鄭重其事地對亙說:
“聽說‘旅客’的路途是很艱苦的。米娜是那樣一個命運坎坷的孩子,帶她上路,可能會因此而更加艱難。聽她說過‘西格德拉’的事嗎?”
“是的,聽她提起過。”
“也考慮過了?”
“我沒有問題,”亙爽快地點點頭,“不知她跟我一起上路是否能遇到父母,但至少我們可以互相幫助走下去。”
“既然這樣,我也無話可說了。”卜卜荷團長親切地笑了,“彩排開始前,你們隨意活動吧。大家都想見你們,你們也可以參觀一下。”
亙和基·基瑪謝過團長的好意,四處參觀,和大家閑聊。得知團員共五十人,馬戲團名字中間的“埃列奧諾拉”是卜卜荷團長已故太太的名字。在湖畔的演出之所以推遲,就是那次火山再次造成的。
“向這邊刮過來很厲害的熱風,湖上掀起了波浪,不但搭不成舞台,連小船都劃不動。”
基·基瑪與水人族團員很投契,要學習對方的拿手好戲——生動有力的長槍舞。他們大呼小叫,用木刀比作長槍舞動起來。亙則趁此機會到團員中轉了一圈,問大家是否在山林湖畔等處見過一個穿黑衣的小個子魔導士,回答都是沒見過。大家都表示遺憾,說見到那麽厲害的魔導士就好了。
到天黑下來,星輝初現時,彩排終於開始了。開場白之後,舞台照得通明,音樂響起。跳舞女孩唱著亙在樹林裏聽見過的歌登台。亙完全陶醉了,忘情地、奢侈地欣賞著這場為他們兩人舉行的演出。
倉促上陣的米娜也表現了女明星的風采,她身穿絢麗的服裝,在令人目眩的高度上輕盈地表演轉換秋千、空中轉身,讓人猛一揪心後來個精彩的亮相。她和帕克一起表演飛換秋千的特技時,亙手心捏出了汗。等二人在聚光燈中落地時,他才拍痛了手掌。
當演出高潮中結束時,亙看著唱著歌拋灑著花朵的米娜,看著她緋紅的臉,心想:米娜留在團裏不遠行,應該會很幸福。但是,以前的謎,那個讓她非找出答案不可、非窮追不可的謎,驅動著她。亙心想,如果我是她,會怎麽辦呢?
亙直至演出結束,仍難抑心中興奮,他躺在床上時仍在自問自答,但不一會兒,他便在星星的看護下安然入睡。
此時,在卜卜荷團長的帳篷旁邊,老婆婆獨自呆呆地說著話。巡視一圈返回帳篷的團長認出了她,跟她打招呼:
“團長,看得見那個嗎?”
卜卜荷團長也仰望夜空。好美的夜空,仿佛在漆黑、柔滑的絲綢上撇下寶石的碎屑。
“是哪一顆,婆婆?”
老婆婆仍舊仰著頭,答複:“是嗎,團長還沒有看見?”
團長站到老婆婆旁邊。
“噢,那的確是北方的凶星啊!”老婆婆斷然地說:“我老太婆能看見,不是眼花。”老婆婆有些傷感的樣子。
“那位‘旅客’的半身。凶星,是來預告。”
“是嘛。”卜卜荷團長回應道,“米娜不用受苦就好了。”
老婆婆默默不答。隻是沉靜地仰望著北方的夜空。
十五露營
前往利利斯的道路不僅要走山道、穿森林,不時還要翻山越嶺、沿溪流走岩場,變化多端。亙心想,幻界的自然壯麗而嚴峻,還有點刁,跟現世的自然一樣。
漫長的路上時而前不靠村,後不著店。這種時候,亙他們便搭起野營帳篷,紮營,生火,到河邊釣魚,到山上樹林采來食用的果實菌類。亙從基·基瑪那裏學習這一切,米娜也常一起跟著學,但用篝火做飯,米娜原就比基·基瑪還強。
基·基瑪原本就是跑運輸的達魯巴巴商人,自然跑過南大陸的許多地方,知道很多村鎮。但就是他,也沒有去過利利斯。
“利利斯自己特有的運輸業頗為發達,所以與達魯巴巴商人很少聯係。運入做工藝品材料的玉石原石也好,運出工藝成品也好,都需要專用的貨車或包裝箱、墊布,而且次序也不一樣。我即使從附近路過,也因為匆匆忙忙,沒有時間好好看一看。”他高興地說,終於有機會看看啦。
沒錯,利利斯是個以工藝品著名的鎮。以金屬、石頭和木材等為材料,生產出來的東西多種多樣,從身上打扮的東西到餐具、用於建築物裝飾的散件等。這裏的產品優美華麗,工匠有將凝練的設計轉化為產品的紮實技術。這些都不是魔術,全都是手工製作。
利利斯工藝品的優良品質,通過風船商人,在北大陸廣為人知。據說在北大陸,像首飾或戒指這樣的女性裝飾品,以這邊十倍左右的價錢成交。近幾年,北大陸的有錢人爭相想要的是年輕的手藝人托尼·範倫設計的、名為“赫賓”的係列首飾。
“好像在那邊正流行呢。我認識的風船商人拜托我哦,如果有機會到利利斯附近,去看一看範倫的工作室。據說他是自己動手,一年充其量隻做十來個產品。如果不是運氣好,弄不到手。”
“不可以訂做嗎?”米娜在載貨台上搖晃著,問道。畢竟是女孩子,一談起服飾品,興趣便來了。
“不能訂做。這個範倫是個難伺候的人哩。”
據說要找他直接談,他隻賣給談得投機的顧客。
“不論手中多有錢,如果他不喜歡這位客人,就完全不理你。相反,如果跟他對脾氣,也有用材料就賣出的,甚至有不要錢給人的。”
“很特別的人啊!”
亙聽著二人的對話,心裏想:如果利利斯是工藝品的名鎮,會使用許多金屬、寶石的原材料吧,說不定能找到自己所有的第二顆寶玉,或者找到相關的消息。自己似乎比美鶴早一步前往利利斯,這是好事。
美鶴也按拉奧導師的要求尋找寶玉嗎?不過,那家夥手中的黑手杖上,已有一顆大寶玉,隱藏著足以撲滅馬奇巴大山火的力量
在距利利斯鎮約有一天路程之處,亙他們遇上了一起突發事故。一輛兩匹達魯巴巴拉的大貨車發生翻倒,車載的岩鹽大量傾倒。首先得用手把岩鹽塊搬走,然後扶起翻倒的貨車,才能繼續前進。這要花多長時間無法判斷。在此之前,道路無法通過。
這條路的前方是沙沙雅國和博鼇國的邊境,設有關卡。南大陸聯合政府雖然重視各國的獨立性,但因為政局穩定,便定下製度,在四個國家之間往來時,簡化手續。正因為這樣,基·基瑪他們才得以縱橫南大陸。關卡也隻有確認一下通過的人數、貨物種類和營業執照是否一致而已。
反正過不去,與其無聊地打發時間,不如幫忙清理道路吧,正當大家汗流浹背地搬開岩鹽時,兩名關卡官員飛奔而來,在路旁茶館找張桌子坐下,宣布在清路之前順帶辦理通關手續。這樣一來,在道路複通時,便可避免滯留此地的人一起湧到關卡,又引起混亂,同時彼此都能節約時間。這種通情達理的舉措,讓亙吃了一驚。
“現世的公務員,是絕對不會這麽替人著想的。”
兩名關卡官員名副其實是“飛奔”而來——他們都是巨鳥族。與他們隔小桌相對而坐時,亙突然清晰地回憶起那次差點遭螺絲頭狼吞噬的危機——那時他對幻界所知無多,誤入險境。
“喂,喂,我臉上粘了什麽東西嗎?”
戴夾鼻眼鏡的巨鳥族關卡官員問亙,亙直勾勾瞪著對方的臉,有點失態了。
“喲,對不起。我會想起曾被您同族的人搭救的事了。”
“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
“哎喲喲,可真是可真是!”
兩名關卡官員扇動翼翅,歡天喜地。
“我們把為公眾服務放在心上。噢,您當時遇到什麽險情呢?”
“啊,對對,我對螺絲頭狼襲擊”
“喲喲!”官員們激動起來。
“螺絲頭狼!”
“好久沒吃了呀!”
“真想那味道啊!”
“我們偶爾也回鄉下吧!”
“不不不,為民服務是我們的職責!”
“既然如此,就讓人寄來螺絲頭狼的肉幹吧!”
辦好手續離開桌前,基·基瑪手按胸脯“嘿”地歎一聲。
“巨鳥族人的鄉下位於螺絲頭狼的沙漠邊上嗎?”
“據說他們定居於溪穀邊最陡峭之處。隻是像他們一樣離鄉出來做公務員的巨鳥族人挺多的。鳥人腦瓜子好使吧。”
“哎,基·基瑪,”亙問道,“我剛想到一個問題,我問你,你可別生氣呀。”
“什麽問題?”
“如果巨鳥族之類的鳥人同樣進入你們的運輸業,會成為你們生意上的強勁對手。你們想過嗎?”
基·基瑪仰頭大笑,說道:“不必擔心。根本不會有這種事。因為他們沒有力氣的呀。像我們這樣運送沉重的貨物,他們絕對做不到。”光有翅膀還不行?
“人是各有長處,各有崗位的吧。”基·基瑪頗為自得地說。
“對呀,假如我們生意破產的話”他手扶下巴,做沉思狀。
“應該是出現了比達魯巴巴跑得更快,比達魯巴巴更容易照料,隻要告訴它去哪裏,它就可以獨自前往的更聰明的動物吧。”
他說著,“嘿”地一笑。
“不過不要緊的。好心的女神會替我們水人族著想,不至於讓我們山窮水盡。所以,她沒有創造那樣靈便的動物,今後也不會把。”
亙點點頭,說聲“應該是吧”。一個念頭突然掠過腦際,但他沒有說出來。
——不過呀,基·基瑪,現世有很像你說的東西呢,那不是動物,叫做“機器”。
不,更準確地說,不隻是機器,得把“動力”放在一起考慮。總之,那些東西的確存在於現實。
——假如,這個幻界也發明了機器呢?或者,從現世帶過來呢?
這麽一想,不知何故心情黯然起來,亙默默回到搬運岩鹽的工作中。
到了傍晚時分,大路旁的茶館周圍,出現了一小片露營地,亙他們也立起帳篷,和鄰人互借日常用具,一起生火做飯,忙碌起來。
太陽西下,夜幕降臨。在帳中躺下休息的時候,大路的馬奇巴一側出現了幾支鬆明,沿山道閃爍而來,走近這片新出現的露營地。
“那是”米娜打了個哈欠,辨認一番後睜開大眼睛,說道,“是舒丁格騎士團啊。”
露營地的人都學她的樣子,探頭到夜色中,跺腳注視著越來越近的火光。不久,不僅看得見鬆明火光,還看得見反光的銀色盔甲和護肩和護頰部分。
“咦,到這種地方來,有什麽事呢?”亙身邊的流動商販喃喃自語道,“而且還是隊長大人大駕光臨呢。”
“什麽?!倫美爾隊長來了?”關卡官員從茶館跑出來,又扇起翅膀來了,“那可得表示歡迎啊!”
“要寒暄的話,叫茶館老板出來比較好吧?”一名流動商人慢悠悠地說,他雙手揣在懷裏,“你們晚上有夜盲症,看不清吧?”
“對對!你說的一點不錯!”
騎士有五人。一人領頭,四人隨後。雖然戴著頭盔而看不清臉,但他們騎的達魯巴巴的額頭上,掛著畫有五瓣花紋的徽號。在加薩拉的時候,托倫的確說過,這就是舒丁格騎士團的標記。
茶館老板跌跌撞撞地跑出來,走出距露營地頗遠的地方迎接騎士們。稍作交談,前頭的騎士和身後左邊的騎士便下了達魯巴巴,和店老板一起走過來。
“前麵那位是倫美爾隊長嗎?”
亙問流動商人。
“噢,沒錯。”
“你不看見他的臉,怎麽會知道呢?”
“因為頭盔很特別。你仔細看,那頭盔像龍頭吧?那是倫美爾家族代代相傳的武士頭盔哩。”
流動商人鼻翼鼓張。“我現在雖然是個窮小販,但從前是讀書人,要成為讀星人的哩,還曾經在沙沙雅留學,對於讀星人來說,曆史也是重要的學習科目。”
還沒到露營地篝火照亮的距離,兩名騎士變窄下了頭盔。二人身材魁梧,比小個子茶館老板足足高出兩個頭。
“我們是舒丁格騎士團的第一遊擊隊。”
走在前頭的騎士朗聲報名。
“我是隊長倫美爾,這位是副隊長華伊士。今晚我們在格蘭迪拉河渡船事務所執行公務,因接到報告說這裏發生達魯巴巴車翻側事故,交通堵塞,便前來了解事故情況。我知道各位在清理工作中已經很疲憊,但希望分出一點時間協助我的谘詢調查。我們馬上設帳篷開始工作,如果有人受傷,現在就請告知。”
亙對他措辭委婉,並非采取高壓姿態頗覺意外。
吃驚的不僅是亙,除了那位知情的流動商人一人外,大家原先都忐忑不安,一般人極少有機會與舒丁格騎士團接觸。
盡管如此,大家都按騎士們的指點,好意地協助他們。開始調查時,騎士們不僅摘下了頭盔,連鎧甲也脫了,給人精明強幹,彬彬有禮的感覺。
亙他們的帳篷雖然緊鄰騎士團設的調查工作帳篷,但不知何故,一直沒有叫他們過去,先完成了調查詢問的人帶著稍覺心安的表情返回自己的營帳,說並沒有被問及什麽難題。
“為區區一起達魯巴巴車翻側事故,竟要頗勞倫美爾隊長出動嗎?”
基·基瑪心中頗不以為然,但他的另半顆心,看樣子飛到騎士們騎來的達魯巴巴身上了,他一臉豔羨地嘮叨著:真是好毛色啊!不知能跑多快呢?擅長走岩場嗎?很想知道它們的腳力哩。
等待之中夜深了,米娜靠著亙打起盹來。她睡得那麽香,差點也將亙帶入夢鄉。此時突然有人說話:
“該你們啦!”
是華伊士副隊長來喊人了,亙隻是差點彈起。米娜則不一樣了,她坐得好好的,卻真的驚跳起來,動作之大,把副隊長嚇了一跳,連忙擺開架勢。
“哇!抱歉抱歉!是我不好!”
米娜臉色通紅,雙手掩麵。拚命忍著笑的副隊長帶著三人往外走,看得出他的肩頭在抖動。
騎士團的帳篷頗為小巧,裏麵擺了一張折疊木卓,其後坐著倫美爾隊長,他坐在折疊小木椅上。隊長旁邊是五人中各自最小的年輕騎士,大概是擔任記錄的工作。他手持鋼筆,麵前攤開一本賬簿似的橫綴冊子。冊子上已記有許多字。
“華伊士好像在笑嘛。”三人在指定的小椅子上坐下,倫美爾隊長開口道,“你們使了什麽魔術吧?他可是有名的‘鐵石心腸’——麵無表情的人。”
米娜的臉更紅了。不過,她的臉似乎不單是害羞。
倫美爾隊長就是如此有魅力的酷男。他五官輪廓分明,連眼角的皺紋也頗具魅力。他年紀大概跟“路”伯伯一樣。
“看來,你們是高地衛士?”
隊長的藍色眼睛沒有放過亙手腕上的火龍護腕。
“我聽說最近在加薩拉鎮,有一位少年破獲了莫名其妙的連環殺人案,並加入了高地衛士隊伍,是你嗎?”
亙正對著隊長,點點頭說道:“是的,就是我。”
“還聽說這位少年是來自現世的‘旅客’,也是真的嗎?”
既然是對倫美爾隊長,沒有必要隱瞞吧。亙又答道“是的”。雖然隊長神色照舊,連眼角皺紋也沒有動一下,但一旁記錄的騎士卻有點兒倒吸一口涼氣似的下巴縮緊一下。鋼筆尖也跟著滴下一滴墨汁。基·基瑪慌了——雖然沒有理由非慌不可——他的長舌頭“嗖”地跑出來,舔了頭頂一下。
“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年輕的騎士和基·基瑪同時說道,騎士一下子麵紅耳赤。米娜憋不住笑了一下,結果臉紅的更厲害了。年輕騎士有些手足無措,最終連倫美爾隊長也大笑起來。
“咳,強行軍翻山越嶺,又作細致的盤問調查,連喘口氣也不行。結果就是這樣子啦。各位都累了吧。”
在現世家中時,有時熬夜了反而想睡睡不著,很反常地來了精神。在幻界,這一點也是同樣的吧。
有過這樣一下子,大家都感覺輕鬆起來,詢問調查也進行得很快。亙他們雖然沒有目睹達魯巴巴車側翻的瞬間,但之後的混亂倒看得清楚。
倫美爾隊長說,沒有人受傷,這倒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各地的幹道上,最近頻頻發生達魯巴巴車側翻事故,因為當中明顯有人為痕跡,所以我們正在進行深入調查。”
原來如此,怪不得連夜趕來呢。
“不過,隊長親自出馬,大家挺驚訝。”
基·基瑪這麽一說,倫美爾隊長看了看亙。
“因為是個好機會,所以我想來見見卡茨所說的‘旅客’。我想,從你們離開加薩拉的日子算起,應該正好來到這一帶吧。”
“卡茨女士說起過我?”
“噢噢。說了不少。她說’是個愛哭鼻子的小鬼,嘴巴能說會道,自以為是。’”
隊長模仿著卡茨的語氣說道。他的眼睛在笑。亙也笑了。
“剛才的說法,跟卡茨女士一模一樣。”
“跟她打交道很久啦,咳,說是老對手也行。”
說起來,托倫曾經說過,“棘蘭卡茨”從前是被倫美爾隊長甩了的,所以她狂貶舒丁格騎士團。”
“哦,還想問一件事情,你們順道去過馬奇巴鎮吧?”
“對,去了一下。”
“那麽,你們遇上山火了嗎?”
“沒有。我們抵達馬奇巴時,火已熄滅。”
倫美爾隊長目光隱隱閃爍一下,又問:“聽說了路過的魔導士撲滅山火的事了嗎?”
亙點點頭,把在馬奇巴聽說的事重複了一次,隊長興趣盎然地聽著,年輕騎士則奮筆疾書。
“是海龍之力——水中大魔法嗎?”隊長喃喃自語,“那名魔導士是個少年”
“對,是的。”
“他也是個‘旅客’,對吧?”
“是的。他是我的朋友,比我先到這裏來。”
不知何故,倫美爾隊長的脖子裏掠過一個陰影。在確認亙為‘旅客’時,卻沒有這樣的反應。
“你見到那位朋友了?”
“沒有。不過我想見他,所以尾隨而來。於是,在利利斯就”
隊長緩緩地點點頭,手托下巴。他隱隱皺著眉頭。
“你——不,拉奧導師”話剛出口,隊長望一下身邊的年輕騎士部下,“算啦,不用理它。跟事情沒有關係的,耽擱太久了,不好意思。”
隊長一行說天一亮就要現場檢查側翻的載貨車,然後前往馬奇巴。他們要去調查山火的起因。當亙說“你們真是忙碌啊”時,隊長搖搖頭。
“近來我們全力以赴打擊增長起來的暴力妖怪,維持治安和查案等都委托高地衛士,這樣子是不行的。”
“說來帕克他們也跟我說過。”米娜說道。“在進行演出的鎮子上,總是聽到一兩件被妖怪襲擊、有人受傷的事。他們說以前可沒有這種情況。”
“我們也是哩。”基·基瑪頗有同感,“在達魯巴巴店休息時,總聽到這種事。說什麽原本老老實實的山鼠成群結隊襲擊烏達。我們在加薩拉鎮時也為打擊零星的螺絲頭狼而焦頭爛額。”
“沒錯。光我們顧不過來,就請求高地衛士來幫忙了。”倫美爾隊長苦笑道,“被卡茨埋怨了不少,對了,你也曾在那支討伐隊伍裏呢。你做了許多事情,真是幫大忙了。”
亙他們返回自己的帳篷,基·基瑪和米娜早早便睡了,但亙卻難以成眠。剛才倫美爾隊長的表情——聽說美鶴也是‘旅客’時,他眼中出現的陰翳,令亙耿耿於懷。亙覺得,倫美爾隊長特地翻山越嶺來到這裏,真正的理由就隱藏在那片陰翳之中。雖然有可能多慮了,但這念頭揮之不去。
在狹窄的帳篷裏翻身不容易。亙歎了一口氣,爬起來,悄悄溜出帳篷外。磨磨蹭蹭,天要亮了,但他不動也是睡不著,也許遙望星空能使人平靜吧。
可是,外麵已有先到之人。竟然是倫美爾隊長,他獨自一人佇立在臨時帳篷區邊上。亙看見的是他的側臉,他雙手抱著胳膊,抬頭遙望北麵的夜空。
不愧是軍人,他馬上便察覺到亙的動靜。
“睡不著嗎?”
“是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睡不著。”
“是看見大事故的原因吧。不妨用星光洗滌眼睛吧。”
隊長獨自一人在幹什麽?那副沉思的側臉,他在考慮什麽呢?
找不到適當的發問理由,也覺得不宜輕率地問。畢竟隊長是承擔著維護南大陸治安重任的人,獨處時流露出難受的表情也不難理解。可是
二人並排望了一會兒夜空,各自返回帳篷。亙心中留下了一個極小的、不知緣由的疙瘩。
十六利利斯
站在山背上將利利斯鎮盡收眼底時,亙覺得,自己不是第一次來到此地,以前曾經來過,這番景色似曾相識。家家戶戶色彩豐富的三角形屋頂,帶鍾樓的教堂建築物,鋪磚的路,樹木的綠,身著寬衣、漫步街市者的開朗表情——都很眼熟。
——對了,跟現在在《薩加Ⅱ》的魔法學校——華茲達姆鎮一模一樣!
“好棒的小鎮啊!”米娜也看得出神,“就是這樣的地方,才能造出美麗的工藝品哩,錯不了!”
三人首先前往利利斯鎮的警備所。萬一停留時間長,就在這裏找工作。
“哎呀,你們是高地衛士嗎?真叫人吃驚哩,我還挺長壽的哩。”
接待亙他們的是警備所所長,自我介紹名叫“帕姆”,是個頭頂光禿的安卡族大叔。
“真正的名字是達茨,姓帕姆斯卡羅夫麥埃爾埃托斯托拉夫斯基,但挺麻煩的,我就讓大家喊我‘帕姆’。”
這裏雖有四名高地衛士登記,但包括所長在內的所有人都是安卡族。據說最初利利斯鎮居民八成是安卡族,其他種族極少。
“手工活兒是安卡族的工作。你看,這手和指頭的形狀,長的適合做精細的活兒。而且,像小姐的貓族,或者這位大個子大哥似的水人族,如果一整天呆在爐子旁邊做玻璃、寶石的加工,肯定承受不了高溫。”
帕姆所長是個爽直多話的人一再要求介紹旅途見聞。他聽說了馬奇巴的火山和路上達魯巴巴車側翻事故,驚訝地瞪圓了雙眼,說是頭一回聽說。亙心想,他真是很悠閑啊,跟卡茨女士大不一樣。
“利利斯是個安定的地方,這裏發生的所謂大事,不外乎到林子裏采果子的孩子迷路了,或者政府辦事處旁邊的工作室發生爆炸事故之類。”
爆炸不屬於大事嗎?
“就是做煙花失敗了而已。既沒有人受傷,又因為是夜晚。可好看啦!”
警備所有好幾個空間,可住下來。停留期間,既可一起做巡視街市的工作,也可以值班。三人正聽著帕姆所長解釋,一名一頭黑色長發的美麗少女端茶上來。
“哦,這是我女兒,名叫艾爾紮。她在這裏幫忙做雜務。”
“你們好。歡迎大家遠道而來。”
艾爾紮一笑,右頰出現一個酒窩。她年約十五六歲吧。如果是現世的女孩子,該上高中了。在高級的中國餐館,有時上茶會用薄如花瓣般的潔白瓷器——艾爾紮的臉頰和額頭,便令人聯想起這種情形,如此完美,漂亮,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這時,亙突然想起大鬆香織,臉型完全不一樣。不過,精靈般的苗條和楚楚可憐的韻致則很相似,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柔弱的美。
——香織小姐怎樣了呢?
正當他發呆時,米娜用肘部捅捅他,“咳咳”兩聲。
“你不是要問一下有關美鶴的情況嗎?”
這是該問的事。亙將視線從艾爾紮臉上移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跟亙君年齡差不多的魔導士?這個嘛”
帕姆所長歪著光頭思索起來。
“我們這裏跟加薩拉不同,不檢查出入大門的人。來了什麽客人也就不能馬上知道,找幾個旅館問一下吧。”
“是嗎”雖然原先就不以為輕易能見上麵,但畢竟還是感到失望。
“不過,若論小孩魔導士,還是很引人注目的。如果他滯留利利斯的話,我覺得要找到他並不太費事。好歹我們也是高地衛士嘛。”
所長建議道,離定時巡視還有一些時間,作為熟悉環境,去散散步吧。基·基瑪一聽,便探出他龐大的身軀。
“既然這樣,我想去一下托尼·範倫的工作室,可以告訴我怎麽走嗎?”
一瞬間,帕姆所長果子般的圓眼珠變成了陰險的鉤爪形,“什麽?範倫?”
正給其他高地衛士上茶的艾爾紮手一抖,輩子掉在地上。
“對不去。”所長用餘光快速瞥了一眼慌忙拾起茶杯的艾爾紮。當他重新望向基·基瑪時,又恢複了原來那雙圓乎乎、和藹可親的眼睛,“那家夥的工作室在市場北端,一下子就能找到。”
利利斯鎮大致上呈蘋果形狀,相當於蘋果芯的部分,聚集著警備所、管理部門、醫院、學校和鎮長官邸等。從芯往皮的方向,有東西南北四條大路相通。每條大路都有名字,市場占據了北麵“磚匠大道”的部分,細長延伸,也就是說,是規模甚大的商店街。另外,北大道的盡頭,即相當於蘋果蒂的部分,矗立著有鍾樓的教堂。
午後太陽照耀著教堂尖塔,塔影投在市街。範倫的小工作室位於後街角,正好被影子包圍。這一帶房子密密麻麻,在塔影裏有歪斜的感覺。工作室沒有招牌,也沒有搞什麽裝飾。是幹裂的二層磚瓦房的一層。薄薄一扇木板門,飽經風雨已經退色。
街上行人都很和善,問及範倫的工作室時,馬上告知路徑。不僅如此,甚至有人特地做了向導,他說那一帶有點雜亂無章,你們可能不會走,帶你們去吧。不過,當被人指點說“就是這裏啦”時,突然產生了難以置信的感覺。在北大陸統一帝國如此風行的昂貴首飾的製作者,為何待在如此煞風景的地方?
“不管怎麽樣,敲敲門看吧。”
基·基瑪握起大拳頭走上前去。此時,門板突然“嘎!”地向外推開,正好裝在他的鼻子上。“痛哇!”
“哇!”門內側有人喊叫起來。
基·基瑪的臉和身體被很硬的鱗片包裹著,所以,撞在他鼻子上的門板猛烈反彈回去,似乎打到了正要開門的人。
“哎呀,對不起!”
基·基瑪彎下龐大的身軀窺看門內,從房門的陰影裏,一個青年膽戰心驚地探出頭來,手按在被撞疼的鼻子上。
“咦,你們是”
青年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亙等人。他是安卡族人,身材高挑,黑襯衣配黑褲子。過膝的白圍裙——工作時用的。烏黑發亮的頭發匯束在腦後。現世的演奏家中,功夫電影明星中,有這樣打扮的人。
“您是托尼·範倫先生嗎?”米娜朗聲問道,“我們從加薩拉來,想看一看您的作品。”
“哦哦,是顧客啊!”
青年邊搓摸鼻子,邊發出如釋重負的聲音。
“那就請進吧。雖然此刻不是在做大作品。難得你們跑一趟嘛。”
他替來客打開門,自己退後一步。
“隻不過,我稍後得出去辦點事。所以現在沒有很多時間陪你們”
年輕人欲言又止,他目光銳利,瞪著亙。不,準確地說,他盯上了亙左腕上的火龍護腕。
“你們是高地衛士?”跟剛才截然不同的盤問口氣,“不是嗎?那護腕就是高地衛士的標誌吧?”
亙一時慌了神:“哦、哦是啊。”
範倫使勁搖頭,束發亂晃起來。他堵住已大半身子進入室內的基·基瑪。
“那麽我謝絕參觀。你們不能進我的店。”
話衝口而出,臉色已變得慘白。他真的生氣了。
“那,是為什麽呢?”
“我們是特地來的”米娜不肯罷休,“為什麽高地衛士就不行呢?範倫先生討厭高地衛士嗎?”
托尼·範倫那黑寶石似的瞳仁裏閃爍著閃電般的強光。“你說我是為什麽?哼!你們沒有見過帕姆所長嗎?”
“當然見過才來的。”基·基瑪答道,“你的工作室位置,也是向所長打聽的。”
“那麽,是那家夥告訴你們這裏的——”範倫咬牙切齒地說,“別撒謊啦!”
“我們沒撒謊,不過,他隻說在市場邊上,沒有說詳細地址。所以我們一路上為了許多人,才來到這裏。”
“是真的呀,因為我們很想看你的作品。雖然不知買不買得起因為一定很昂貴嘛。”
範倫咬著嘴唇,搖晃著腦袋:“不論打什麽價格,我的作品都不可能賣給高地衛士。觀看也不必了。好了,走吧走吧!”
大門“呯”地關上了。
三人唐目結舌,事情的經過真是始料未及。各家各戶略歪的門窗都有人伸頭窺探,隨即縮回,似乎都心照不宣呢。頭頂上方傳來了壓抑的竊笑聲。從磚匠大道傳來的喧囂聲,似乎也在取笑亙他們。
基·基瑪仍舊麵對木門,張大的嘴巴發出了聲音:“二位請稍微後退好嗎?”
亙和米娜對視一下,後退一步。
“謝謝啦。”基·基瑪咧嘴一笑,然後雙手握拳,向小巷的另一邊邁步,嘴裏數著,“一步、兩步、三步。”
“基·基瑪,你要幹什麽?”
對米娜的反問,他身體一收緊,做個“預備——衝擊!”的姿勢,答道:“這種門我一撞就開,五扇加在一起都擋不住!”說著,他助跑起來!
“不要這樣!”
“基·基瑪,不行!”
亙和米娜一齊抱住他的脖子。基·基瑪像獵犬般喉間咆哮著,狠狠地跺著腳,把二人上下甩動。
“為什麽不行?”
“不能撒野!”
“對那種粗魯家夥也不行?你瞧他那態度?一身銅臭,那種人不給他迎頭痛擊,讓他知道悔改,連女神都看不過眼哩!”
“三位!請等一等!”
小巷對麵傳來一個女孩子的喊聲。三人回頭一看,見艾爾紮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她長發紛亂,手挽裙裾。
“艾爾紮小姐?”亙等人吃了一驚,呆立著。這又是怎麽回事?
艾爾紮衝到三人身旁,雙手捂胸口,難受地喘著氣。
“咳、咳、大家、是給範倫”
“——驅逐出門。”基·基瑪咬牙切齒地說。亙自以為很清楚他是個多麽和善的人,隻是兩列牙齒顯得凶惡,他這麽來一下還挺嚇人。艾爾紮一邊難受地喘氣,一邊眼含淚光道歉。
“對,對不起。如果我一起過來”
說著,她筋疲力盡地倒下了。
“對不起啦,各位被我嚇了一跳吧。”
艾爾紮躺在範倫工作室一角的硬板床上。雖然已經醒過來,但臉色還是紙一樣蒼白。
艾爾紮倒下時,範倫聽見亙等人的驚呼從室內衝出,大叫一聲“艾爾紮!”毫不猶豫地向前抱起她,掉頭回到工作室裏。亙他們也趁手忙腳亂之機,隨範倫進入工作室。不過,直至艾爾紮緩過氣睜開眼睛為止,因範倫一直不離左右,亙他們連接近床也不成。
“他們一定是戀人。”米娜對亙附耳悄聲道,“可艾爾紮是所長的獨生女——噢,當中事情還挺複雜的吧。”
艾爾紮一睜開眼睛,馬上察覺自己身旁不僅有範倫,亙他們也在,就想向範倫解釋。
“先別說那些,感覺沒事了嗎?”範倫擔心地製止了要欠身起來的艾爾紮,“你心髒不好,跟你說不能跑,要說幾遍你才明白?”
艾爾紮笑了:“哎呀,對不起。我一急就跟個野丫頭一樣了。”
“你是來追我們的吧,謝謝啦!你真的沒關係了嗎?”
亙在範倫身後搭話。範倫回頭瞪他一眼:
“是你們弄成這樣的。”他冷冷地拋下一句。
“哎,托尼,求你別那樣的態度。”艾爾紮撒嬌似的握著他的手說,“亙他們是從加薩拉來尋找朋友消息的,剛到利利斯。雖然確是高地衛士,但和父親他們隻是剛剛見麵。”
範倫聽了一番委婉的解釋,稍微垂下視線。嘴角仍不滿地撅著。“可是,高地衛士都是一回事。”
“不是的。我雖然沒有去過加薩拉鎮,但那邊很熱鬧吧?許許多多的人都不分出身和種族、外貌,都友好地一起生活吧?”
艾爾紮來回望著三人的臉,熱情地問道。見三人一齊點頭,她雙手握住範倫的手,抬頭望著他說:“哎,托尼,也有這樣的城鎮呀。所以求求你,不要僅僅因為他們是高地衛士,就討厭人家。”
“那個,”基·基瑪用鉤爪摳摳臉頰。客氣地說道,“不好意思,打攪你們的談話,我們還不了解這裏的情況。”
“對呀,真抱歉。”艾爾紮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讓範倫扶著,在床上坐起來。
“艾爾紮小姐的父親——所長和範倫先生之間,好像有些意見不合?”米娜說道。
“什麽意見不合!”範倫又火冒三丈了,“種族歧視者的言論,能算是什麽意見嗎?!”
“所以說嘛,不必那樣勃然大怒嘛。”艾爾紮笑道。因為亙和米娜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就連範倫也都不好意思了。
“是自己父母嘛,所以我就不好說什麽”艾爾紮低頭說道,“父親認定除了安卡族以外,其他種族的人都很低劣。”
“可帕姆先生是警備所所長呀,如果他這麽偏執,不就維護不了這個城鎮了嗎?”
“所以,在利利斯,安卡族以外的居民是不能指望高地衛士的。”範倫皺著眉頭說,“無論是被偷被搶,住宅商店被縱火,如果受害者不是安卡族,利利斯的警備所便不會出動。非但如此,如果幹了這種壞事的是安卡族人,或者不當一回事,甚至還會放走罪犯。”
“太過分了!”基·基瑪大喊起來。
“相反,如果是安卡族之外的居民對安卡族犯了罪,或者誤傷了人,造成財產損失,不必審問就抓人。既有不同判決就當場處死的,也有在拘留所拷打致死的。”
範倫握緊拳頭。
“近來情況更嚴重了。一發生安卡族居民受傷害的案件,既不立案也不偵查,立即認定是其他種族居民所為。隨便找個理由捏造罪名,諸如住在被害者附近、赤貧缺錢之類,就這樣把人送往拘留所,結果可想而知。”
簡直跟執行種族隔離政策時代的南非一樣。亙問道:“那麽,平時生活中也有歧視吧?”
範倫頗感意外:“確實如此。你怎麽知道的?”
“我隻是知道以前在另一個地方也有過類似的事。”
雖然隻是在現世的電影中見過。
範倫雙手抱著胳膊,走到工作室的窗邊,眺望外麵。
“外麵的大街叫‘磚匠大道’。因為利利斯鎮剛出現時,給鎮子建房子的磚瓦匠們,全都住在這裏。家家戶戶都造磚燒磚,塵土飛揚,聲音嘈雜,加上燒窯,一年到頭很熱。所以,當城鎮建設告一段落,磚瓦工匠們逐漸離去後,這裏就成了窮人居住的地方。”範倫回頭看看亙他們,“你們剛才在外麵注意到嗎?從窗口門口看你們的人,都是其他種族的吧?”
這麽說來,的確如此。
“我是住在這條大道邊上唯一的安卡族。”範倫喃喃道,“其他種族的人占利利斯鎮總人口不足兩成。據說從前還多一些,但出於對鎮上這種不公平現象的憤怒,離開了。有地方可去,或有能力在別處找到工作的,隻要年輕,還是好辦。不過,也有人因為各種原因不能走,於是留下來的人被局限於沿磚匠大道的細長貧民區之中。你到別處的路上走一走。馬上就能明白。豪戶大宅都是安卡族人的。其他種族的居民住在狹窄、不衛生的貧民區,每天得為糊口而外出工作。當然了,都是打零工,在利利斯,如果不是安卡族,便找不到正式的工作。其他種族的人自然因此而陷入貧困之中。”
“惡性循環。”艾爾紮難過地說。
“這種種族歧視與老神信仰之間有聯係嗎?”
亙這樣一問,艾爾紮和範倫對視一下。
“亙先生熟識老神信仰嗎?”
“基·基瑪跟我說過。”
基·基瑪突然置身眾人的注視之下,有點害羞地把對亙解釋的內容重複了一遍。
“噢已經傳到加薩拉鎮了嗎?”
“不過,在加薩拉,還不至於如此露骨。大家對老神信仰懷有戒心。總之是跟北方帝國有關的嘛。”
艾爾紮點點頭。“是啊。我有時會想到,現在的利利斯不是跟北方帝國一模一樣了嗎,把安卡族以外的人關收容所、虐殺,雖然是小規模的,但所作所為很相似”
“當然不能否定北方的老神信仰的影響,但利利斯原先就是種族歧視觀念很強的地方。不知原因何在。在一百五十年之前,最先移居此地的開拓團、和其他地方的開拓團一樣,由各種各樣的種族混合而成。”範倫說道,“情況之所以略有改變,是自圍繞利利斯的群山發現由寶玉礦藏之後。要找到礦脈,必須深挖到地底。這件事最適合體力占優的獸人族了。另一方麵,將挖到的原石進行琢磨加工,則適合精細的安卡族。這樣一來,就形成了行業分工。”
“原來是這樣。今天的工藝品城鎮利利斯就是這樣來的。”米娜說道,“礦山現在怎麽樣了?獸人族還在那邊工作嗎?”
範倫搖搖頭說:“在發現寶玉的約八十年裏,礦藏被挖掘殆盡,礦山封閉了。礦脈並不很大。現在也有另行的發現,但達不到做生意的量。現今在利利斯加工的寶玉,大半進口自阿利基達。”
隻有安卡族的統治延續下來了——是這樣嗎?
“哦,是這樣。”基·基瑪突發感慨,“我雖是跑遍南大陸的薩卡瓦達魯巴巴商人,但來利利斯還是頭一回。從阿利基達進口的寶玉原石是你們的行會直接運送的嗎?”
“對。鎮上掌權的人是工藝品行會的頭頭,也是持偏激的種族歧視觀念的人。他們不允許水人族踏足鎮上吧。”
“雖然經營達魯巴巴店是我的本行,但安卡族也有幹這個的。”基·基瑪說道,“嗬,原來如此啊!之前完全沒有察覺呢。”
“外麵的人很難明白利利斯的實際情況。”艾爾紮難過地搖著頭,美麗的長發潺潺流動,“前來學習做工藝師的,都是安卡族人,其他城鎮也沒有形成這樣的行業。所以,實際上很少人進出這裏。”
“可是,假如帕姆所長有那麽偏激的種族歧視觀念,為何見了我和米娜,卻沒有流露出不快的神色呢?”
米娜的尾巴尖也擺了擺,顯示對這個疑問頗有同感。
“因為你們是外麵來的高地衛士。如果明顯地歧視你們,會惹怒加薩拉的警備所。”
的確會讓卡茨揮鞭趕來問罪的哩。
“不過,且不論能否一下子改變歧視的觀念,在查案和維護治安的重要工作方麵如此胡作非為,對於高地衛士來說,也是不能聽而不聞的。試試向負責博鼇警備所的首長投訴,你們覺得如何?”
範倫恢複了最初冷漠的眼神,觀察著亙,“你以為我們沒有嚐試過嗎?”
“我們試過了,做過無數次了。”艾爾紮接著話頭說,“不過,斯爾卡首長似乎不願過深介入這個問題。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不,那家夥也是種族歧視者。”範倫很不屑地說,“聯合政府創設舒丁格騎士團時,對於這個組織是和高地衛士一樣的多種族騎士團,還是按種族分團、各取名字,曾發生很大的爭議。雖然最終由投票決定,但被征求意見的高地衛士首長之中,隻有斯爾卡首長讚成按種族分團。”
“噢,舒丁格騎士團也淨是安卡族吧。”亙自言自語道,“可是,我覺得似乎沒有必要按種族劃分吧。”
“理由總是能找到的。諸如裝備各式各樣不統一、集體生活方麵習慣各異之類。”範倫依然憤憤然,“不過,不論以何名目,一旦種族劃分,必然與按種族劃分業務相聯係了。就說現在的舒丁格騎士團,剛建立時是有安卡族以外的成員的,可現在這些人都沒有頭盔鎧甲了,光做一些救災善後、開拓山林之類的事。一提起舒丁格騎士團,便成了銀白色盔甲、威風凜凜的安卡族隊伍的代名詞了。可最初並不是這樣。”
“看起來呀,”基·基瑪嘟囔了一句,“我們還是少待為好。對吧,米娜?”
米娜似乎在沉思,尾巴搖晃著。
“範倫先生,你沒有想過離開這個鎮子嗎?”
對亙的這個問題,範倫和艾爾紮又四目對視了一下。一直怔怔地看著自己尾巴的米娜似乎為二人代言一樣,保持著原姿勢說道:
“他是放不下艾爾紮小姐,對吧?”
“不過,兩人私奔也可以把?對不?”
艾爾紮眼含淚光,對匆忙加以補充的亙說道:“我當然想跟托尼走。不過,我也不能丟下父親。我希望父親覺醒起來。”
“你希望他明白,歧視其他種族是不對的?”
“是的!父親並不是從年輕時起,就持這種觀點的。”
“他是何時改變的呢?”
“應該是七八年前的事吧。母親因病去世”艾爾紮眸子轉動著,仿佛在追尋回憶,“之後為了排遣寂寞吧,他開始熱心教堂的活動。你們看,就是有大鍾樓的教堂。”
“可那是女神的教堂吧?”
“雖然是——這事說來話長。在利利斯,這教堂不能一口斷定是女神教堂,它也是祭祀美玉精靈的教堂。
“女神的教誨非常樸實,”艾爾紮端正一下姿勢,歌唱般接著說,“地上充盈的生命啊,相互關心,相互幫助,繁榮昌盛,聚集在光之下。”
“就這麽簡單?”
“對,基本的就是這些,此外還有一些細小的戒律,最禁忌的是為女神造像和為女神建教堂。這兩件事是嚴格禁止的,所以,不論到哪個城鎮,關於女神教誨的書籍很多,到處都能找到,聚集在城鎮廣場唱讚歌的集會,舉辦小規模的信仰活動都有很多,也有這類集會的場所,但沒有教堂。隻有利利斯有。”
照剛才的說法,那尖塔和大鍾樓就是違反女神教誨的。太奇怪了。
“父親常去那教堂,似乎在那裏見什麽人,被灌輸了那種觀念。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但我是這麽覺得。”
到教堂去看看!亙作出了決定。
十七城鎮與教堂
返回警備所,帕姆所長已在等候,說正好到出發巡邏的時間了。
“順便問一句,你們見到範倫了吧?他這人有點古怪吧?”
聽範倫說了那麽多事情,對於這麽一個順理成章的問題,便難以直截了當地回答了。而這一點,也顯示在三人臉上。
“怎麽啦,沒見到他?”帕姆探詢地問道,“艾爾紮沒說跟你們一起去?”
“艾爾紮小姐帶我們去了。她不僅長得美,而且心腸特別好,待人很親切。”米娜代替手足無措的亙機智地回答了問題,“不過,我們沒進到範倫先生的工作室哩。他沒在家,我們白跑了。”
“哦、哦,是嗎?”亙覺得所長的目光略微緩和了,“如果有時間,出巡中間再去看一次如何?這麽點時間應該會有的。”
所長的桌上攤開地圖,解釋了警備所劃定的巡視範圍和稍後帶亙他們巡視的路徑。磚匠大道並不在其中,教堂也不在巡視範圍內。
“明白了,謝謝您。不過,所長,”亙說道,“我很想拜訪教堂,那座塔和大鍾樓太棒啦!在別的城鎮也未見到,如果可以參觀就太好了!”
所長笑了:“得巡視呀!參觀放在明天如何?”
即便眾人在這一點上糾纏不已,所長也是左支右絀,不肯鬆口。
“這所教堂,非信徒是不能進去的。”
“可那是女神的教堂吧?我們全是女神的信徒。”
“利利斯的教堂不是那麽回事。女神是禁止為她自己建教堂的哩。你們在學校應該學過的。”
“要是那樣”
“那所教堂,是為美的精靈西斯蒂娜而建的。西斯蒂娜出現在我們麵前時,會變成安卡族少女或美少年的摸樣。不過,她指出現在技藝高超的工藝師眼前。”
“在利利斯,西斯蒂娜比女神更偉大嗎?”
“怎麽會呢!可是,對工藝師而言,她是最令人感激的,帶來產生美的技術和才能的精靈,所以才那樣為她建教堂,祭祀她。”
所長說“沒時間聊啦”,催促啟程,三人便跟隨所長出巡了。首先走過鎮中心區。警備所和鎮管所一帶,然後走向與磚匠大道相反的路。沿途是壘石建起的房子。石頭發白。各窗戶都晾曬著衣物,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傳來孩子們生氣勃勃的聲音。建築物之間的空隙和處處的小廣場,都種上了花木,與石板路相搭配,真是個幹淨、清爽的鎮子。
“這一帶全是集體宿舍。”帕姆所長興致勃勃地環顧四周,說道,“在利利斯鎮工作的年輕人家庭,或已將孩子撫養成人的老夫妻都生活在這裏,隻需付便宜的房租。看上去幹淨、舒適吧?利利斯依靠工藝品產業,獲得寬裕的財政收入,所以可花錢在整頓城市上麵。”
所長的話當然不假,即便是亙,也想在這樣的城市裏住住呢。不過,這裏的居民全是安卡族,意識到這一點,再與磚匠大道髒兮兮的環境進行比較,就很是在乎起來,四人走著,路旁正閑聊的年輕主婦們、圍成一圈玩耍的孩子們,看見基·基瑪的摸樣,都嚇愣一下,或躲到別人身後,或皺起眉頭,亙等看到這一切後,就更加在乎了。一根大大的刺紮在他們心上拔不掉。
“順這條道往南拐,就是單門獨戶的小區。”
帕姆所長解釋道。他走在路上,對於居民們不時拋過來的問候寒暄,他都心情愉快地揮手回應。
“那邊是豪宅區。利利斯的傑出工藝師,經營利利斯工藝品致富的商人們建的房子。商人們多數在首都蘭卡有家,所以這裏嘛,就是別墅吧。自然是豪宅居多了,讓人大家眼界哩。”
盡管已有了這樣的預告,豪宅區依然令人驚歎。亙回想起現世中見過(電視新聞中)的首都官邸,又聯想起社會參觀時去過的濱離宮。
“怎麽樣?很不得了吧?”帕姆所長像顯示自家事物般充滿自豪感,“當然啦,這些地方治安也很好。因為你們還沒有習慣利利斯鎮,所以就讓大家巡視這一帶啦。”
“我和米娜走在這一帶的話,不會出事吧?”基·基瑪很單純地提出疑問,很合乎他的性子。“居住的人都是安卡族嘛。”
亙和米娜瞬間碰了一下視線,所長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手叉腰間,“哈哈”一笑置之,聲音出奇地大。
“不必擔心。你們是高地衛士,而且在這個豪宅區裏,其他種族的人多得很哩,不過都是雇員。”
最後一句話帶著嘶啞聲,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
“這樣吧,我們走回頭,走一個來回更容易認路了吧?”
眾人穿過公共住宅區時,落在最後的基·基瑪突然大叫一聲“好痛!”停住了腳步。
與此同時,打在他側臉的一件東西彈開落在路旁。所長彎腰要去撿時,米娜的尾巴“刷”地伸出,快一步卷走了落地物體,交在手上。
“哇!這是什麽?尖角的哩!”米娜指尖捏著尾巴拾來的東西,“是小石頭嗎?”
這是一塊堅硬、帶棱角的半透明石頭,大小約摸如現世較大的硬幣,被擊中的是基·基瑪,所以喊一聲疼也就過去了,但若是擊中米娜或亙,說不定會嚴重受傷。
“混賬!誰扔的!”基·基瑪聳起肩膀,掃視著周圍公共住宅的窗口,“從上麵扔石頭,說惡作劇未免太頑劣,說找茬打架,可太卑鄙啦!”
亙突然擔心起來。雖然各家窗戶都看不見人影,但投石頭的家夥躲在某處,可能還會伺機出手。下一塊石頭也許擊中米娜的頭。
“走吧,基·基瑪。”
“對啊,占了很多時間,走為上策。”帕姆所長用言不由衷的悠閑口吻說道。但非如此,好像還有點兒樂見的味道,“算啦,那隻是小孩子調皮嘛。別生氣啦。”
基·基瑪雙手叉腰,俯視著所長。基·基瑪比所長高得多。
“即使扔石頭是調皮,可打中人傷得很重呢,置之不管可不對呀,所長!”
“那你就別巡視這一帶了。”所長無動於衷地回應道,“你和那位姑娘的種族,在這裏是很罕見的。小孩子會好奇的!即使沒有惡意,誰會給你搗蛋很難說,抓不過來。對啦,你們二位就請負責磚匠大道吧。那也是多種族區。”
第二天早上,在警備所吃過飯,亙和帕姆所長結伴外出做上午的巡視。
昨天晚上,亙和基·基瑪、米娜商量過,決定暫時先按所長的提議行動。二人若無其事地和所長打了個親熱的招呼,其實很生氣。米娜憋足了勁,要在巡視磚匠大道時,收集居民們迄今被帕姆所長冤枉或報案不被理會的具體事例。
“但是,要謹慎行事,不可置身險境。”
“明白,沒事的,盡管放心!”
亙則另有一套,盡量迎合所長,爭取接近利利斯鎮被掩蓋的部分。
所長一邊巡視,一邊多方打聽亙的身世。“旅客”一事屬於秘密,亙為了回答問題破費心思:我出生於納哈托,父母在加薩拉開賓館,但在我出生不久便病故了。於是我被警備所收留,是所長撫養長大的——亙聽卡茨說過所長收留迷路兒童和孤兒並把它們撫養大的事,隨口改編一番。
“所以呢,你人這麽小就能夠勝任高地衛士了。”帕姆所長高興地說,“因為安卡族的孩子優秀啊!腦瓜子靈,又有勇氣!”
“哪裏,我這人窩囊廢。”
所長哈哈大笑,“如果真是窩囊廢,不可能從加薩拉旅行來到這裏。而且還帶著那樣的包袱。”
亙一下子不明白“包袱”指的是基·基瑪和米娜,便以笑爭取時間。而當他察覺話中含義時,笑容頓時凝固了。
帕姆所長一直用餘光觀察著亙,雖然嘴角在笑,目光卻沒有絲毫笑意。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聽得進大人的忠告吧。”
路邊飲食店老板向所長寒暄:您在工作哪,辛苦啦!所長揮揮手,說了上麵那句話。聲音很小,剛好亙能聽見,他的嘴唇幾乎沒動。
“一個出色的安卡族高地衛士,和水人族、貓族太密切,可不是令人欣賞的哩。加薩拉流動性太大,也許不太顯眼吧。”
“在這裏很顯眼?”
“噢,記得昨天那個水人族被擲石頭了嗎?”
“那不是調皮搗蛋?”
所長誇張地瞪大眼睛說:“當然是調皮嘛,是孩子的調皮搗蛋。可是,孩子誠實而且單純,他們用不著囉嗦,直接就能分辨好壞。”
帕姆所長頗為自得地微笑著,一副“後麵不說你也明白了吧”的神情。亙胸悶難受,幾乎要作嘔。
“現在可以去參觀教堂嗎?”亙抑製著情緒,試探著問,“我想看一眼美的精靈——西斯蒂娜的像。”
“噢噢,當然可以。”
所長沒有走磚匠大道去教堂,他們先折回鎮中心,再從那裏繞大彎,不過,也就由於這種走法,反而讓亙弄清楚了——磚匠大道的環境與其他街區相比尤其差:矗立與鎮北的教堂,是如何遮天蔽日,成為阻礙視覺的存在。教堂是如何傲慢地俯視著以磚匠大道為中心展開的“貧民窟”,它對於不得不在其影子裏生活的居民們,是怎樣一種鬱悶的存在。
從正麵仰望教堂,讓亙聯想起出現在《薩加Ⅱ》的神聖教堂。石牆,粗大的柱子,各處鑲嵌著漂亮的彩畫玻璃,上麵的人物該是西斯蒂娜吧!一個長發披肩的裸足姑娘,或奔跑於草原,或彈奏著豎琴,或以泉水漼足,或於伏地的眾人頭上,手擎燃燒的鬆明。
電視遊戲中的神聖教堂,雖然沒有特別設定何種宗教,但有位和藹的神父,當主人公做完某個活動來訪時,神父每次教給他一句珍貴魔法咒語。他還有讓人恢複所有體力的慈祥!不過,這利利斯的教堂會怎樣呢?
莊嚴美麗,那是理所當然的!仿佛一百個和亙同齡的孩子被問及:教堂是怎樣的建築物?得到的原始答案就是這樣——它的形象完美無缺!
“很了不起吧?”帕姆所長鼻孔大張,“它的正式名稱是西斯蒂娜·托列巴德斯教堂。所謂托列巴德斯,是利利斯的古地名。傳說西斯蒂娜建造如此輝煌的教堂,女神不生氣嗎?”
“沒關係,女神所在的命運之塔,比這教堂要好百倍、千倍!”所長簡單地答道,“據說女神之所以禁止為她自己建教堂,是因為她認為,憑自己創造出來的種族的力量,他們搞不出什麽優秀的建築物。”
這說法似乎在貶低女神和女神的造物。
“參觀一下裏麵吧,你會更吃驚!”
推開大門踏足教堂內部,斑斕的色彩降臨亙的頭上,透過彩色玻璃的光線布滿教堂。
夾著中間的通道,兩旁是數列信徒落座的長椅。通道盡頭是祭壇,正麵有更為豔麗的彩色玻璃。再前頭安放著西斯蒂娜的石像。石像基座堆滿鮮花。
到處可見低頭祈禱的年輕人,以及坐在信徒椅子上安靜地讀書的老人。亙踮著腳走到祭壇前,再次仰望西斯蒂娜像。
長發姑娘,端莊的臉型,穿著長袖長裾的法衣,右手捏鑲寶玉的勺子,左手握手鏡的柄,高舉著仿佛敬獻給上天,袖子略褪,露出上臂。
“那把手鏡能照出人心靈的美醜。”所長加以說明,“右手的勺子,用來裝妨害美好事物的邪惡東西。”
再往前一步,從上到下觀察石像,亙才發現,西斯蒂娜並不是站在地麵上的,盡管鮮花幾乎遮住腳部。她站在某個東西上麵——不,她踩著某個東西。而且,她穿著非常結實的涼鞋。
亙彎下腰,用手輕輕撥開花枝。於是,一張與基·基瑪一模一樣的水人族臉暴露出來。這張臉難受地扭曲著。其後緊挨著的獸人族臉,令亙想起托倫,獸人族臉痛苦地大張著嘴。
西斯蒂娜石像踩著他們的頭和胸。亙不禁霍然站起身來。他身後的帕姆所長把手搭在他肩頭上,說:“怎麽樣?很了不起吧?”
一個聲音從祭壇後邊傳來,仿佛正要掩飾這問題似的。
“哎呀呀,帕姆所長。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一位身披白袍的老人向這邊走來,他手中的銀勺與西斯蒂娜像捏的一樣。
“打擾了。”所長鄭重其事地低頭致意,然後對亙說道,“這位是戴蒙主教大人,是教堂最高職位的人。
戴蒙主教和顏悅色地回了禮。他儀態優雅,鋥亮方正的頭顱可謂賞心悅目。灰白的濃眉下,眼睛頗具神采。亙一時被其氣勢所懾。此人且不論其年齡,感覺其內涵並非“老人”,給人“精悍”之感,雖然使用“令人生畏”一詞可能過分
“哪裏哪裏,我不過是精靈西斯蒂娜仆人而已。”
“喲喲,沒錯沒錯,失禮失禮!”
“新來的客人?”戴蒙主教看著亙,那目光與剛才的帕姆所長一樣,像掂量價錢般冷靜。
所長介紹過亙之後,主教頗感意外。
“嗬,這個年齡就是高地衛士了,很厲害呀!我還以為是來學習工藝技術的呢!”
“亙出來探聽朋友消息。他說過想參觀托尼·範倫的工作室,可那家夥是很另類的。”
“嗬嗬,範倫嘛。”戴蒙主教把勺子抵在額頭,搖搖頭,“像他那樣深得精靈西斯蒂娜眷顧的工藝師屈指可數哩。同時,像他那樣不願理解西斯蒂娜恩惠的工藝師,也是屈指可數啊!”
亙心底湧起一大堆話,我要說!
他硬憋著,再次仰望西斯蒂娜像。“這座像的臉型,有點像艾爾紮小姐呢。”
帕姆所長咧嘴大笑:“雖說是麵子話,聽起來很開心。”
“因為艾爾紮太美了。”戴蒙主教也說道,“簡直就是西斯蒂娜轉世,美的化身。”
“不過,艾爾紮小姐不但對我友善,對基·基瑪、米娜也很好,這一點跟西斯蒂娜完全不同。”
話已衝口而出,亙閉上了嘴。他感覺到所長和主教視線的溫度已驟降十度左右。不過,兩人都微笑著。
“我就此告辭了。”亙匆匆點頭行禮。
剛出教堂,大鍾樓的鍾開始鳴響。震徹肺腑般的聲音,接連從高高在上處降臨,仿佛有人瞄準了亙擲下來似的。亙捂住耳朵,頭也不回地離去。
十八美鶴的消息
亙說,多待無益。因為不想激起基·基瑪和米娜更大反感,他沒有說出詳情,隻說了在教堂看過西斯蒂娜像了。他覺得僅此已經足夠。
“可是,這一來就不能尋找美鶴了吧?”米娜憂心忡忡,“再忍耐一下吧。我們是無所謂的,對吧,基·基瑪?”
“當然啦。在磚匠大道的走訪也才剛才開始嘛。”基·基瑪大手掌一攤,“我們打聽了各種各樣的事,簡直令人吃驚。哪裏的居民的確很受歧視。不能置之不理啊。”
“當然不能置之不理。不過,就我們三個人,應付不來吧?找卡茨女士談談吧。假如博鼇的斯爾卡首長不理會,我們會通過加薩拉的警備所,向納哈托的吉爾首長提出申訴。這樣做絕對是更好。”
基·基瑪上下打量著亙:“你難得這麽懦弱的呀,亙。”
“我有不好的預感,”亙斷然決定,“早走為好。跟範倫和艾爾紮說聲我們肯定會回來,然後就出發。”
晚飯後,三人待在警備所安排的房間裏。他們很小心地壓低聲音的話,但當門外突然傳來所長的聲音時,三人都嚇了一大跳,如同舒丁格騎士團來通知調查那次一樣。
“不好意思,你們正聊得好的時候,方便打攪一下嗎?”
所長進入房間,銳利的目光望向基·基瑪和米娜。三人在柔軟的坐墊上席地而坐。
“亙君,已經了解到,應當是你的朋友的少年,正待在利利斯鎮郊外。”
亙站起身,追問道:“真的?在郊外什麽地方?”
所長手持地圖。他將地圖攤開在地板上,指點著。
“他在鎮北我們叫做‘精靈森林’的地方。那片森林全都是修羅樹。”
“修羅樹?”
“是西斯蒂娜尤其鍾愛的發出芳香氣味的木材。她的勺子是用修羅木做的。教堂用具的材料,按規定隻使用修羅木和銀。”
據說在那片森林裏,有利利斯一帶最為古老的醫院,叫“托利安卡”。”那醫院可好啦。修羅木的芳香,有治愈疾病的功效哩。”
“美鶴在那裏嗎?”
亙迫不及待地問道。美鶴在醫院裏,是因為負傷了?
“雖然沒有確認名字,但就身穿黑色法衣、與亙君同齡的魔導士這兩點來看,應該就是他吧。據說他是因為迷路偶然來到醫院,並非受傷或生病。就在那裏待上數日,恢複一下旅途的疲勞吧。我是從有家人在托利安卡醫院的居民處聽說的,他們難得遇上旅行中的魔導士,便一起挽留他,懇求他說說旅途見聞。”
帕姆所長咧嘴一笑。
“太好啦,這麽快就有消息了。明天一早出發。萬一那位魔導士不是美鶴君,就返回好了,反正離利利斯鎮並不太遠。”
對方提供了離開此地的借口,亙心裏暗喜。有生以來,經曆如此不愉快、可怖的事情,這還是頭一次。亙這樣想著,忽然想起了田中理香子直接上門來糾纏媽媽的事。那時也很可怕。感覺自己實在無能為力,隻能躲藏在床底下的時候,真是淒涼傷感極了。
“亙,太好啦。”米娜一下子抱住了亙。亙一下感覺,發現帕姆所長冷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
第二天,為了不必跟所長打照麵,三人決定天一亮就離開警備所。一名早上當值的持矛高地衛士,露了一下睡眼惺忪的臉,大家跟他寒暄一下,匆匆出發。
“哎,路上小心!”
持矛高地衛士笑嘻嘻地說完,馬上進了亙他們用過的房間。三人上了達魯巴巴車,離開警備所時,亙不為二人察覺地悄悄回頭看了一眼。那持矛衛士正將基·基瑪和米娜用過的毯子和坐墊扔出窗外。亙咬緊牙關,頗為後悔看了這一眼:他目睹了多餘的一幕。
離開利利斯鎮,在平地上前進了一段時間,精靈森林忽然現身於低緩的丘陵地帶中間。從遠處是完全看不見的。三人對此也驚訝不已,與地圖核對了好幾次。
“是修羅樹嗎?”基·基瑪歪著頭想,“如果是用於製作精靈勺子的木料,可能就會有魔力吧。”
在可能會見到美鶴的喜悅之下,亙突然產生了不祥之感。
十九魔醫院
修羅樹的確散發著怡人的香氣,是香水味,香氣濃烈。樹幹樹枝修長,俯仰婀娜,仿佛正翩翩起舞,枝條上尖形葉片密簇,沒有開花,所以應是樹木本身散發芬芳。
達魯巴巴車馳入林中不久,米娜便開腔了:
“我鼻子痛。我不喜歡這種氣味,太強烈了。”
“是嗎?”基·基瑪鼻翼一張一縮,“我不大覺得。”
“你們習慣了嘛,可我們貓族比基·基瑪和亙的鼻子靈百倍,這樣子可愛不了。我現在很難受,簡直是頭暈眼花。”
“豈不正好?我們去的地方正是醫院啊。”
修羅樹枝葉如群的芭蕾演員指尖般伸展,此時縫隙間隱隱出現灰色的方形建築物。
“咦,就是那裏吧?”亙探出身子。
“哪裏?”基·基瑪揚鞭撥開垂落在達魯巴巴車上的修羅樹枝,“嗬,就那個?”
這建築物給人的感覺,仿佛就是把切割成骰子形狀的發白的灰色岩石簡單堆疊至三樓就成了。建築物有許多窗戶,窗戶裏頭亮著燈。現在才清晨呢——說來,自進入修羅樹林之後,竟感覺有點昏暗。
在達魯巴巴車上仰望頭頂,令人吃驚的是看不見太陽。本該晴空萬裏的呀,這是怎麽回事?藍天也模糊起來了,簡直就像蒙上了一層白色的薄紗。
“奇怪呀,沒有霧嘛。”
基·基瑪抖了一下手中韁繩,嘟囔道。達魯巴巴“咕嚕嚕”地噴著鼻子,原地踏步。基·基瑪“噯——噯——”地安撫它幾句,但它隻走了幾步,便又原地踏步起來。
“喂,喂,你害怕什麽呀?”
基·基瑪開始撫摸達魯巴巴的耳背。達魯巴巴不但繼續原地踏步,還一點點往後退。
雙手捂鼻、縮在載貨台上的米娜猛然站起,側耳傾聽。
“有動靜!”
亙也感覺到異樣的氣息了。在哪裏?這邊——那邊也有、這邊也有,感覺已被圍繞在其中。空氣在流動,在前、在後。修羅樹叢“嘩啦嘩啦”搖晃起來,噴發出濃烈的香氣。
嗖!
有東西橫空飛過。緊接著的瞬間,米娜喊一聲“哎呀”,從載貨台上落下來。
“米娜!”
達魯巴巴車來個急刹,亙躍下地麵。米娜趴倒在車子前輪邊上,昏迷過去了。她臉上滲出血跡,不知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這時,駕車位上的基·基瑪喝一聲“嗨!”高聲喊道:
“亙快臥倒!”
亙回頭一看,見基·基瑪右肩深深地插著一支箭。一支箭羽通紅的箭矢向他的眼睛飛來。
“是樹上射來的!快藏到車後!”
基·基瑪掙紮著要從駕車位上下來,但在亙看來,他的動作如同醉漢,也像是在水中緩緩遊動。
“麻煩啦這回呀”
同時響起幾下尖銳的聲音,亙藏身的載貨架上,一連中了幾支利箭,甚至有一支箭擦著亙的鼻尖飛過,落在樹下的雜草中。
“是麻醉藥”
基·基瑪從駕車位上栽倒下來。亙不顧一切地衝到他身邊。基·基瑪緊閉雙眼,齒間擠出了長舌頭。
“基·基瑪,你要挺住!”
亙剛喊出聲,便感到右腿火辣辣地痛。低頭一看,腿上插著一支箭。亙簡直不敢相信:通紅的箭羽,銀白的箭鏃,尖尖紮進了自己的大腿肌肉。
一殷血流湧出,仿佛正等著亙親眼來見證。他想移動身體,拔出箭,血流的更厲害了。褲子染紅了。
眼中景物來個一百八十度的旋轉——上變下、下變上。濃烈的修羅木香氣撲鼻而來,舌頭麻痹了。手指頭不聽使喚,膝頭開始顫抖
亙雙膝一彎,跪在地上,然後緩緩向前撲到,仿佛上半身趴在桌上打瞌睡似的。他恰好趴在基·基瑪身上,可以感覺到基·基瑪每次呼吸,身子便上下顫動。
——還好,他還沒死呢。
在亙眼皮閉合的前一刻,在他緊貼地麵的、極有限的視野裏麵,猝然出現了兩隻穿皮靴的腳。粗獷的皮靴,粗壯的腳。
“隻有小孩有用,其餘兩人拋在一邊,讓樹林收拾他們。”
一個冷冷的聲音在發號施令。亙失去了意識,掉進漆黑的深淵之中。
聽見一個小小的響聲,恍如竊竊私語。
亙睡著了。他和衣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總挨媽媽說:要午睡的話,在沙發上睡嘛!不要躺在地板上。你有粉塵過敏的,又要犯鼻炎啦!
可亙喜歡硬硬的木地板的感覺。夏天涼快,冬天在暖氣口旁的地方挺暖和的。地方夠大,手腳伸開,身體不會下沉,天花板高高的,真舒心
可今天身子有點疼,而且這個竊竊私語似的聲音挺吵人的。是什麽聲音?從打開的窗戶飛進來的蟲子?在我臉上飛來飛去?趕走它!——抬起手——趕走它
“亙、亙、快醒醒。”
上麵傳來清晰的喊聲。這聲音有點熟,很甜的聲音,是女孩子的聲音,很可愛的女孩子的聲音。
“快醒來,清醒清醒呀,亙。必須逃出去啊。唉,快打起精神!情況很嚴重啊!”
倒不是挨了批評,而是由於耳邊嗡嗡響,吵得很,亙勉強睜開澀澀的雙眼。逃出去?為什麽?我在家裏睡午覺呢
身上好痛。這地板可不是木地板哩,白白的材料。而且腿也很疼。右腿痛得厲害,好像被鐵爪抓住一樣。這是什麽?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亙的耳邊和後脖梗處有東西在蠕動。他猛然一驚,睡意全消。原想慢慢起來,卻因觸動腿傷,痛得跳起。一看,褲腿上綁著一條髒兮兮的布條,濕漉漉地滲透了血。
記憶恢複了——如同被刮了一巴掌。他回憶起達魯巴巴車遇襲的事,米娜和基·基瑪的情況、昏迷前所見的兩隻腳和聽見的冷冷地發布命令的聲音。
這是個方正的房間。地板、牆壁和天花,都與遠遠所見的那所醫院一樣,用發白的石頭建造。又硬又冷就是這個原因。有一扇沉重的金屬門。當然,門已上鎖。對麵牆壁上有一個小窗,以亙的身高,伸手勉強可及,是嵌大格窗柵的窗戶。
而窸窸窣窣蠕動著的東西,其實是散布整個房間的枯葉。應該就是修羅樹的葉子吧。獨特的氣味,即使幹枯了依然殘留著。
“啊,太好啦。感覺怎麽樣?差點死掉?”
甜甜的聲音從窗戶方向傳來。有人在格子窗外麵。那個甜美的聲音是——
“亙,是我呀。記得嗎?”
是妖精!不,隻是推測而已。不過對亙而言,她就是妖精!
“你在那邊呀!”這裏是什麽地方?基·基瑪和米娜沒事嗎?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甜甜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像在鬧情緒。“人家是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啦?”
亙拚命挪至窗子下麵,身體依靠牆壁,大聲道:“對不起啦,可現在顧不得那些了呀。還有,你是來救我的吧?”
“我救不了你呀。”簡潔的回答,“因為我無能無力呀。”
亙張了幾次嘴,才終於說出話來:“那你就告訴我,情況如何。我中了麻藥箭,被運到這裏來了?”
“是吧。”
“其餘二人呢?”
“不知道。”甜甜的聲音不滿地說,“你喜歡那個有尾巴的女孩吧?我真失望。”
“不是那麽回事啊!”亙痛得呲牙咧嘴起來,“這裏是什麽地方?是在那所醫院裏麵嗎?”
“對,嗯,也是那片修羅樹林的中央。”
“你也被抓來了?”
“才不是呢。”
亙靠在牆上。“不是的話,總會有辦法把?隻要能弄到鐵門的鎖匙”
“所以說,我做不來的嘛。”甜甜的聲音斷然地說,“我隻是來激勵你而已。我覺得不盡早喚醒你就壞了,所以拚了命攀上這裏來。希望你領情吧。”
“要說領情”亙望望窗戶,心想:她說“攀上”,是怎麽一回事呢?
“亙,在裏頭可別作深呼吸,盡量在窗戶旁呼吸為好。”
“為什麽?”
“因為修羅木的香氣對腦子不好。”
亙猛然背貼牆壁站立,盯著散布整間房子的枯葉,樹葉在窗外吹來的微風之下像有生命似的窸窣作響。
“對腦子不好?”
“會使精神錯亂的。”甜甜的聲音說道,“這是用於刑訊的香木嘛。”
亙幾乎就要喊出“住口!”的時候。沉重的鐵門外傳來“卡嚓卡嚓”的聲音。
亙已是緊貼牆壁,後腦勺幾乎硌疼了,此時不禁還想往後退。門軸“吱吱”響著往外打開,從門縫處剛看見一雙手,隨即見一名大個子男人端著一支弓槍走進來。
這是個大胡子男人,一身類似工作服的裝束,腳下是粗獷的皮靴,靴子與亙林中所見的兩條腿穿的一樣。
弓槍上的利箭對準了亙的頭部正中。倒是比瞄準胸膛要好。大胡子男人不做聲地往門旁一站,第二個人走進來了。此人較前麵進來的人瘦小得多。他身穿長裾法衣,類似在利利斯鎮的西斯蒂娜·托列巴德斯教堂遇見的戴蒙主教穿的那種。不僅如此,他右手持勺、左手持手鏡的打扮,與西斯蒂娜像如出一轍。
“好像醒過來了嘛。”穿法衣的男子用格外高亢的聲音說道,“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亙拚命搬動僵硬的舌頭,好歹發出了聲音:“托利安卡——醫院。”
“沒錯,看來記憶沒有消失。”
穿法衣男子微笑起來,仔細打量,他是個摸樣純樸的美男子——不,說不定是個女孩子?
“我是來找朋友的。”亙說話時聲音發顫,“利利斯警備所的帕姆所長說,托利安卡魔醫院裏有個少年很像我的朋友,我們就過來看看。”
穿法衣的男子微笑著走近亙。他一走動,散布室內的修羅樹葉便讓路似的左右分開。
“所長也跟我們聯係了,他說,胸懷邪念。目露凶光的女神走狗,已踏足我神聖的土地。”
“帕姆所長這樣說的?”亙瞪大眼睛,“可告訴我們托利安卡魔醫院情況的,也是他啊!”
此時亙終於醒悟了。他把我們誘騙到這裏了。所長撒了謊,他並沒有美鶴的消息。他為了讓我們進入修羅樹林,讓他們抓住我們而撒了謊!
“原來是個陷阱”亙無法抑製地喃喃道,帶著顫音,穿法衣的男子依然麵帶微笑,走得更近了。他躬身湊上前來,與亙幾乎氣息相聞。
“你是‘旅客’。沒錯吧?”
亙沒有回答。帕姆所長應該不知道這一點。
“即便不說,也是隱藏不了的。”穿法衣的男子繼續說,“我們知道你在加薩拉鎮幹了什麽事。我們得到情報了。帕姆所長也從一開頭就知道了所有情況,假裝不知而已。”
原來如此。沒有聽從基·基瑪的忠告,就這樣遭到報應?
“假如我是‘旅客’,會怎麽樣?”亙心裏頭咒罵著自己的怯懦,反問道,“對你們有什麽妨礙嗎?有什麽不合適嗎?”
穿法衣的男子臉上仍貼著那份笑容,平靜地答道:“‘旅客’永遠是我們的敵人。人人得而誅之,否則違背老神的教誨。”
難懂,不明白意思。“人人得而誅之”是什麽?
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這些家夥全都是——
“你們都是老神教的信徒嗎?”
穿法衣的男子咧嘴一笑,點點頭:“一點不錯。”
“利利斯鎮的種族歧視鬧得那麽厲害,就是由於你們的影響?西斯蒂娜·托列巴德斯教堂不就是你們的教堂嗎?表麵上祭祀西斯蒂娜,其實就是老神教堂吧?對不?”
穿法衣的男子沒有回答。不過,隻需看他閃爍的眸子便已足夠。
“原來如此。你們是在西斯蒂娜·托列巴德斯教堂為老神教秘密傳教,對吧?帕姆所長也是在那裏被拉進老神教的。”
“看來腦瓜子挺靈光的哩。”
穿法衣的男子這句話不是對亙說的,而是對他身後持弓槍警戒的男子說的。大胡子不吭聲,把弓槍轉而對準亙的臉。
此時,穿法衣男子突然揮動一下手。亙以為勺子要打下來,抬手去護頭部,不過,不是那麽回事,穿法衣男子隻是把手鏡舉到亙麵前。
“看吧,這就是鐵證。”穿法衣男子帶著詛咒似的腔調說道,“邪惡女神的走狗,在辨別靈魂的潔淨之器——真實鏡子麵前,形如無物!”
的確,手鏡上無所顯示。即便貼近亙的鼻尖,也隻映出他身後的白色石壁。
“女神走狗啊,你命該休矣。你將由吾等之手,歸於汙泥與罪孽的塵土!”
穿法衣男子臉泛紅潮喊道,他一邊蹦跳著站起,一邊把勺子和手鏡舉到頭頂,趁此空隙,亙鼓足渾身力氣,雙手猛力推他。奇襲成功了。穿法衣男子大叫一聲倒地,把身後的大胡子也撞翻在地。大胡子仰麵朝天摔倒,發出“咚”的悅耳聲音。亙一躍而起,撲向門口。
“休想逃!”穿法衣男子趴在地上叫道。
他用勺子敲擊一下地麵,一陣風卷起,房間裏的枯葉頓時活動起來。枯葉眼看著分成左右,堆成兩座小山。亙一瞬間看呆了,但隨即抓住門把,衝出走廊。
單調的石壁走廊一側,開著無數個門,和自己剛衝出的門一模一樣。另一麵的牆壁則是連一扇窗戶口也沒有。走廊兩邊前方都顯得模糊不清,不知通往何方。
亙向右邊跑去。右腿好痛。走廊筆直延伸,沒有盡頭。隻有門和白色石壁,如此一直延續下去。
突然,離亙三米遠的門扉打開。開門的力過大,門扉撞在牆壁正緩緩關回來。陡然出現了枯葉堆。無數枯葉聚集,形成一個人的外形。這人形的個子較亙大一倍,大腦袋,就像舊電影裏出現的木乃伊男子,向前平伸雙手,堵在亙麵前。
亙急停,疾速回望。身後的房門打開了,從中走出一個動作遲鈍的枯葉怪人來,與堵住去路的家夥一模一樣。
長廊充滿了修羅樹葉的氣味。亙感到腳下搖晃、頭暈眼花、視界模糊。
“埃德羅·瓦拉·薩博達安義·西格魯。”
不知何時起,穿法衣男子站在走廊一頭,把勺子和手鏡交叉在胸前,高聲祈禱著。
“出現吧,森林精靈啊。粉碎邪惡女神陰謀的戰士啊,請與我們同呼:正義必勝!”
枯葉怪人一齊張開大口吼叫起來。合唱聲如裂帛,響徹走廊。所有聲響直奔亙而來。
這回蘇醒過來了,一片漆黑。
右腿的傷一下一下抽痛。感覺是就地躺臥著,地板堅硬,手動彈不得,被捆綁起來了?腳也動不了,抬不起來。
想翻個身,出發“嘎啦”聲。是鎖鏈相碰的聲音。可為何如此黑暗呢?對了,是罩了頭套!
聽見低聲哼歌,不是一個人,是很多個聲音。裏的不太遠。從哪邊傳來的?右邊?左邊?前邊?後邊?
腳步聲傳來,感覺有人的動靜。一隻手伸過來,揪住亙後領,粗暴地拉扯他起來。那隻手又在亙的脖頸處做了個拆解什麽東西的動作。於是,黑暗突然消失了。的確是被罩住了。現在已經解開。
在戶外。已是夜晚。可以看見托利安卡魔醫院的建築物,也看得見修羅樹林。
亙被大群人圍在中間。人們身上套著特大號米袋子似的東西,個個手持蠟燭。眼的部位開了兩個孔,頭戴白巾。雖然看不見臉孔,毫無疑問都是安卡族。
這是一群以托利安卡魔醫院為根據地的老神教教徒。
咒語般的歌聲是他們唱的。他們圍成一個圈。亙位於他們的中心,雙手雙腳都釘上了枷鎖。
修羅葉的氣味粘在鼻子下方,腦子混亂不清。
“站起來。”
身後響起一個居高臨下的聲音。還有一個同樣裝束的信徒在這裏。米袋子似的衣服底下,露出兩隻大手。
“站起來。”
一隻巨手伸過來,揪住亙後領,讓他站住。手背和指頭都黑毛聳聳,如果不是看得見,以它的冰冷僵硬,幾乎令人以為是一隻泥塑的手。
“邁步走。”
手一動,把亙往人圈的一頭推過去。當亙蹣跚著倒下時,那隻手便把他扯起來。
“別磨蹭,站起來走。”
亙搖搖晃晃地往前邁步。勇者之劍掛在腰間。不過,手銬的鐵鏈很短,手夠不上,什麽都做不了。無法可想。
當亙慢吞吞地向前走時,信眾的歌聲大起來,變成了大合唱。人圈的一頭分開了,看得見前頭的東西。
懷疑自己的眼睛——亙心想問題在此。但眨了幾下眼,清了幾回嗓,用力搖搖頭,呈現眼前的東西依然沒有消失。沒有改變。
斷頭台。大鍘刀。隻在漫畫和遊戲中見過。是用來斬斷犯人脖頸的刑具。
那個身穿法衣的美男子此時一手持勺子,微笑依舊,站在那不詳的刑具旁邊。他在剛才的法衣上加了一件酒紅色的袈裟。他身後燃起了熊熊篝火。因背向火焰,他看起來像被金色的靈光籠罩。
亙再也不能向前邁動步子了,他兩膝打顫,呆立不動。“你命該休矣,女神的走狗,”穿法衣男子的聲音回響起來,在黑夜中,如同漫畫中顯示人物說話時的圈圈一樣,清晰可見。
抬頭望去,斷頭台的鍘刀口在篝火的映照下閃閃發光,簡直就像對亙作出討好的笑,露出牙齒一樣。
豈有此理。為什麽會是這樣?我幹了什麽?
“邪惡之人,也知道恐懼是吧。”穿法衣男子嫻雅地說道,“不過,你無須擔心。通過消滅你被女神操縱的肉身,你將得到淨化。在偉大的老神保護下,你清淨的靈魂可轉生到這幻界,以你期待的方式。”
“那絕對不行。”話從亙嘴裏冒出來,“你們沒有殺我的權利!我不是老神教的信徒。我是來自現世、是拜訪幻界的‘旅客’,我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
穿法衣男子依然保持微笑。
“我們對成了邪教俘虜的人無話可說。”
“不要自以為是!”亙叫喊道,他開始是對穿法衣男子說話,然後是對周圍環繞的信徒們說,“你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你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為什麽”
此時,斷頭台對麵有同樣裝束的另一人——一名卷起衣袖、手持大斧的信徒進了亙的視野,他的話中途打住了。就是用那把斧子砍斷吊起斷頭台鍘刀的繩索
“你的廢話到此為止吧,肮髒的魔鬼。”
亙被人從身後猛力一推,跪地翻倒。信徒們歡呼起來。
亙又被拉起,托往斷頭台方向。他用力撐著腿、掙著胳膊反抗,但對方力量巨大,根本敵不過。塵土揚起。信徒們隻是歡呼。亙感到頭暈眼花,想嘔吐。徒勞而已。這樣子不行。可除此之外該怎麽辦呢?
一步一步接近斷頭台。討厭,非常討厭,簡直是莫名其妙!亙越是扯開嗓子喊,信眾的歌聲便越大。
“給你一個機會吧。”穿法衣男子走近亙,說道,“為了更完美地滌淨你的靈魂,讓你更快地轉生於幻界,你得在處決前懺悔。來,說吧,另一名‘旅客’在哪裏?”
亙毛骨悚然。這家夥問的是美鶴!他還想抓住美鶴,把美鶴處死!
“我怎麽知道!”
“嗬嗬,很頑固嘛。”
“知道我也不說!”亙用沙啞的聲音叫喊道,向穿法衣男子臉上吐口水,連亙自己也很吃驚:自己連這種事也做了?誰都沒教過他這麽做。
穿法衣男子緩緩地抬手拭一拭臉頰,笑得更猙獰了。
“可憐的犧牲者啊,上了女神的當,毀掉了靈魂,現在看來你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到我們正義的聲音了。”
“誰來決定正義?!”
穿法衣男子莊重地答道:“老神的使徒。”
“我不承認!”亙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你是北方帝國來的吧?你傳播的,並非對老神的信仰,而是歧視非安卡族的主張吧?”
穿法衣男子臉上的笑容仿佛被抹掉了,嘴唇抿成一直線。
“快說,”他低聲道,“說出另一名‘旅客’所在之處。”
“休想!”
“不說的話,我們隻能靠自己的力量搜捕了。一定會找到的。不過,到那時,要流很多血了吧,還會看見烈焰、聽到哀鳴之聲吧,”他又笑了,“那全部是因為你。”
亙愕然。他說“看見烈焰”?
“馬奇巴山火——是你們幹的?”
穿法衣男子沒有回答,繼續逼問:“快說,另一人在哪裏?”
“在這裏。”一個凜然的聲音回蕩在昏黑的夜空中。
二十美鶴
亙目瞪口呆地仰望夜空,聲音來自何處?——是那裏!托利安卡魔醫院的樓頂,最高處,可俯視安置斷頭台的中庭。
細小的身影。在黑暗中難辨的漆黑法衣。手中權杖的寶玉,放射出純淨的藍光。在那光圈之中——
美鶴挺身站立。
“是你!”
穿法衣的男子仰望頭頂,發出驚訝之聲。亙感覺得到斷頭台旁持斧的人也好,揪著他脖領的巨人也好,都愣了一下。
“邪教使徒,你在我聖城幹什麽!”穿法衣男子發出尖叫,“你下來!你下來!你竟以汙穢之身踐踏聖城,你明白自己在幹什麽嗎!?”
信眾的圓圈混亂了,蠟燭的火開始亂晃。也有熄滅了的。
美鶴紋絲不動。他臉上浮現出平時那種輕視對手的笑容。距離相當遠,但他的表情卻清晰可見。是手杖的寶玉發出的光的力量。亙胸口一熱,覺得他那含蓄的嘴角是那麽令人想念、那麽令人信賴。
不過,現在不是激動的時候。連美鶴都要被抓住的。
“美鶴,快逃!”亙拚命大喊,“你不能待在那裏!快逃啊!快逃,去找人來搭救!”
美鶴轉頭看看亙的方向,然後歎了一口氣——另一個讓亙懷念的表情。他無計可施。
“你說去哪裏、向誰求助?”他從容淡定地反問道,“我離開期間,你要被砍掉腦袋啦。”
“我不是說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傻瓜。你不該是那種犧牲掉自己家夥。”美鶴長籲一口氣,“你還是那麽老好人嘛。”
“現在可顧不上聊天”
“哪裏,我很清楚。”美鶴丟下一句話,用不持杖的另一隻手直指穿法衣的男子。
“繪製這樓頂魔法陣的,是你嗎?”
穿法衣男子僅被這麽一指,便中間般打個趔趄,臉頰扭曲。“你、你什麽意思?”他驚慌失措,踩了自己的衣裾,“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就是跟你。”
美鶴的聲音沒有絲毫遲疑,如同一名有信念的、威嚴的老師,正在批評一名小學生。
“不知道你畫出來要召喚什麽,但你畫錯了。”美鶴嘿嘿笑道,“方位不正,線的長度也錯了。是在哪所魔導院學的?正式畢業了嗎?”
“你、你”穿法衣男子滿臉通紅,跑到醫院大樓旁邊。那架勢似乎被要用手攀壁而上了,但看他那副捶胸頓足的摸樣,並不具備那樣的體力和技術。
“你要侮辱我嗎?”
“問一問而已啦。太遠聽不清聲音。你稍微上來一下行嗎?使用艾·拉達魔法的話,輕而易舉吧?”
穿法衣男子頓時臉色蒼白。信徒圈成的圈子全亂了,變成了鋸齒狀半圓形,現在位於中心的已不是穿法衣的男子,而是美鶴。
“怎麽,不會念艾·拉達魔法?”美鶴吃驚似的說道,“跟你是白費功夫呀。老神是神的同時,應該也是偉大的魔導士才對吧。奇怪呀。”
美鶴手托下巴,做沉思狀。
“你是被冒老神之名的假魔道騙了吧?”
“你、你胡說!”穿法衣男子揚一揚勺子。這時,美鶴托下巴的手轉而用食指指向頭頂上方,簡短地念誦了幾句,緊接著的瞬間,一道閃電亮在天空,筆直向穿法衣的男子落下。
“哇!”穿法衣男子一聲哀嚎,翻滾在地。閃電放出令人目眩的強光,擊中地麵消失,但留下清晰的痕跡,是一個小洞,就像是銳利的長矛紮出的洞。
“下一次可不會偏離目標啦。”美鶴說道,“不想變成黑炭的話,趕快打開亙的手銬腳鐐!”
穿法衣男子精疲力竭地跪著,雙手撐地,張口結舌。美鶴的視線移向亙——亙身邊的巨人,“那個大個子!”
巨人頭巾之下發出倒吸一口冷氣的“噝”聲,亙聽得清清楚楚。
“打開亙的鐐銬!”
巨人幾乎是毫不遲疑地執行了美鶴的命令。他笨拙的粗大指頭,加上瑟瑟發抖,鑰匙插不進手銬鎖孔。
“真叫人著急。我來!”
亙拿過他手上的鑰匙,自己打開。美鶴見狀,再次手指頭頂,念念有辭,這回指向斷頭台。射來的光箭準確無誤地擊斷斷頭台的繩索,觸台消失。亮光之中,亙看見斷頭刀落下,砍在台座上。持斧男子側在台座後側。
“鬧哄哄的哩。”美鶴喃喃自語道,稍微移動了站立的位置,又對亙說道,“我想你是完全不明白的:這裏處在他們布下的結界範圍內。”
“結界?”亙大聲反問道。
“沒錯。形成結界的魔法很初步,是修羅樹幫了忙吧。”
“我不大明白。”
信眾們看著二人的回答,有如觀看溫布爾頓網球決賽。他們持燭的手都垂下了。
“托利安卡魔醫院並不存在。”美鶴繼續說道,“從前是有的,現在這裏隻剩醫院的廢墟了。這些人把廢墟布置在結界之內,用作秘密據點。”
美鶴一手扶腰,不屑地道:
“隻是還有一個麻煩:這修羅樹林是實在的,魔法仍充滿其中。要打破這個結界,還得讓那邊嚇癱了的魔導士先生念誦咒語才行。我說的話,你明白嗎?”
美鶴對穿法衣男子說:“原本是你做的結界吧,也太依賴修羅樹的魔力啊。”
“狂、狂妄的”穿法衣男子雖然樣子極狼狽,聲音倒恢複了幾分元氣,“你欺人太甚!我要誅殺無道!”
他掙紮著站起身,口中念念有詞。屋頂的美鶴倚杖而立,饒有興趣地俯視著。
修羅樹的葉子飛聚而來,仿佛被穿法衣男子的咒語吸引。枯葉聚成兩個人的形狀,就是曾經襲擊亙的枯葉怪人。亙不禁倒退幾步,實在是醜不忍睹。原本在那裏的巨人早就躲進信眾之中。
“我忠實的仆人啊,消滅那作惡之人!”穿法衣男子手指美鶴。
枯葉怪人攀往醫院外壁,像猴子一樣開始攀登。美鶴興趣盎然地觀望著,當兩個怪人爬到距屋頂一步之遙時,他快捷地在胸前畫了個符,“刷”地揮動手杖。
“你領受我心中之箭吧!”
疾速的咒語既出,枯葉怪人的動作戛然而止,然後,以類似爬上來的速度開始退下去。
“怎、怎麽回事?”
穿法衣男子大驚失色。他又踩在自己的衣裾上,這回摔了個四腳朝天。這時,兩具枯葉怪人向他撲來。他發出刺耳的哀嚎。
“消失吧!”枯葉怪人揪住穿法衣男子,正要扭轉的脖子被美鶴一聲斷喝,一瞬之間失去形狀,當場變成一堆枯葉。
“咳,不外如是。”美鶴說著,把手杖抗在肩頭,“告訴你,弄多少來都一樣。隻會耗盡你的魔力。”
信眾們再次嘩然,紛紛丟掉蠟燭。畢竟人多勢眾啊,他們要動手了吧,亙想著,擺好架勢。
但是,他隨即目瞪口呆,然後笑起來。
信徒們紛紛跪拜在地。有人雙手抱頭、乞求饒命,也有人一再鞠躬。當然,他們不是對穿法衣男子,他們是拜屋頂上的美鶴。
亙笑著仰望美鶴:“沒事啦,謝謝!”
然而,美鶴沒有一絲笑容,臉色反而比剛才恐怖。他像卸下行李似的放下肩頭的手杖,叉腿而立。
“這些見風使舵的家夥。”他很不屑地說道,“馬上就服從強者了。隻要隨大流,無論幹什麽都很安心吧。”
“美鶴?下來呀!”
美鶴冷淡的視線落在亙身上。
“雖然小把戲已結束,但還有毀掉結界的活兒。”
“噢?”
“我之所以被禁閉在這種地方,也因為這修羅樹林瘴氣濃重,脫身頗費工夫。可是既有如此之多的人氣”
亙朝建築物邁進一步。“你說什麽?你想怎麽辦?”
美鶴又走動幾步,改變站立位置。像進入擊球手區的擊球手一樣,站穩姿勢。
“把這些人氣作為能量,用魔法毀掉結界。用蕩平樹林、吹散所有樹葉的魔法。”
“美鶴”
“不還意思,”美鶴瞟了一眼亙,笑一笑,“刮到何處去,這一點我也還不知道。但憑風的力量吧。你盡量縮起身子、護住頭部,不要受傷吧。”
“你在說什麽呀!”
“說的就是這些嘛。”
美鶴攤開雙手,仰望天空,然後朗聲吟誦起來:
“大風之精靈啊,魔導之徒在此恭請您充滿天空的力量,乞求以您之恩寵,去除並打碎封閉我之魔法,將其棄置於混沌深淵!艾亞羅·拉爾·斯提尼格爾”
美鶴舉到空中的手杖寶玉閃亮,夜空一角也隨之亮起來,仿佛與之呼應。雲層顯出一道裂隙。
風——直吹過來。美鶴呼喚著雲層上的風。
能正常思考的,也就至此為止。緊接著的一瞬間,亙被吹倒在地。沒有可抓住的東西,亙縮起身體,骨碌骨碌一直滾到醫院牆邊,被牆擋住為止。他抓住醫院外壁的裝飾柱,好不容易才站起來了。
這時,他看見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漆黑的空中降下一條閃著淺銀色光的龍卷風。它緩緩扭動著軀體,像活的東西般柔軟,其婀娜的姿態幾乎可說是優雅。
龍卷風逼近地麵。將信徒們從遠端起逐一吸入風中。他們號哭、叫喊、祈禱,但被陣風掩蓋,什麽都聽不見。斷頭台的柱子“嘎”地折斷,被卷入風暴中心。大斧在天空中翻飛,持斧人的身體也被吸去,如同追逐著斧子。
感覺有布塊在空中漂浮,一隻手從一端掙紮著伸出來,然後是腳,最後是臉。是穿法衣男子,他可憐地大張著嘴巴,但聽不見哀嚎聲。
亙緊緊摟住裝飾柱,但他突然感覺柱子不在了。他一看,簡直驚呆了。
本應是石砌的柱子不知何時起變成了樹葉團,在大風狂吹之下顫動著,垮坍四散。
亙的身體也漂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