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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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清晨。
紫禁城,奉天殿。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依照品級,身著各色朝服,分列兩側,垂首肅立。
偌大的殿堂裏,落針可聞。
一連幾天,皇帝禦座空懸。
皇帝病重,朝議暫時由內閣首輔王直主持,朝議進行的沉悶而壓抑。兵部的邊餉,戶部的秋賦盤整,工部的河工……
官員們的聲音都壓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什麽。
所有人的心思,都若有若無地係在同一個名字上——詔獄深處的於謙。他們目光的餘光,總是不自覺地瞟向禦座,又迅速收回。
王崇古站在隊列中,眼觀鼻,鼻觀心,看似很是平靜。
一直到六部的日常事務議完,他才不動聲色地與隊列中幾個心腹交換了眼神。
皇帝病重,無法臨朝,今日便是最好的機會!隻要趁此良機,借“洶洶民意”這把刀,將於謙徹底釘死,那潑天的權勢,唾手可得!
就在一份關於漕運的事即將議畢,氣氛看似緩和時,王崇古剛要出班,拋出醞釀已久的致命一擊時,殿外卻響起了不合時宜的喊聲:
“陛下駕到!”
一聲清越悠長、穿透力極強的唱喏,差點讓王崇古閃了腰子!
所有官員,包括王崇古在內,眼中充滿了驚愕與恐慌!怎麽可能?!不是說陛下沉屙難起,今日絕不會臨朝嗎?!
就在百官紛紛等待著皇帝從外入內時,卻忽然聽見寶座的一旁出現了皇帝的身影。
眾人又是一驚:“難道皇帝一直都在?”
朱祁鎮的身影出現在禦座之後。他並未身著全套繁複的袞冕,隻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常服龍袍,臉色確實有些蒼白,甚至還帶著一絲掩不住的倦容,嘴唇也缺乏血色。
然而,他的腰杆挺得筆直,腳步沒有絲毫虛浮。
王崇古突然莫名的感覺心中有些隱隱不安,他慌忙低下頭,試圖掩飾自己眼中的驚惶,寬大朝服袖中的手,卻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
完了!皇帝怎麽會來?!所有的布置……全被打亂了!
朱祁鎮在禦座上緩緩坐下,看了看殿中的文武大臣們,麵無表情的說道:
“朕這幾日偶感風寒,本以為今日不能視事。然,”他頓了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王崇古的方向,“社稷事重,朕心中不安,適才在暖閣略歇,聽聞今日廷議似有要務未決?諸卿繼續吧。”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皇帝果然早就來了,而且一直都在。
剛剛還準備慷慨陳詞的王崇古,此刻像被掐住了脖子,有些喘不過氣來。
“怎麽辦?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今日錯過,夜長夢多,於謙一旦有翻案之機,這些天來的籌劃將付之東流啊……”
他猛地一咬牙,心中暗道:不能退!退則前功盡棄!深吸一口氣後,強行壓下心頭慌亂,一步跨出隊列,跪在地上大聲道:“臣!王崇古,有本啟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朱祁鎮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平靜無波地落在他身上,隻淡淡吐出一個字:“講。”
王崇古跪伏在大聲道地:“皇上!臣所奏,正是關乎社稷安危、人心向背之大事!刑部大獄所押逆臣於謙,通敵叛國,罪證確鑿!此事已非朝堂之議,如今京城內外,流言四起,洶洶民意,如沸如羹!街頭巷尾,婦孺皆知,皆言於謙乃禍國之首惡!若不速將此獠明正典刑,以正國法,以謝天下!臣恐……恐人心浮動,社稷不穩!皇上乃聖明天子,當順天應人,速下決斷,將於謙及其同黨,處以極刑!如此,方可安萬民之心,定天下之誌啊!皇上!”
這段話可是昨夜和肖師爺兩人精心編纂的一番說辭,將“民意”二字喊得震天響,仿佛他便是那萬民心聲的代表。
話音落下王崇古保持著跪伏的姿勢,心髒在胸腔裏狂跳,等待著那決定命運的判決。
禦座上的朱祁鎮,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放在禦案上的手指,極其細微地蜷縮了一下。
過了許久,他才發出一聲極輕、極長的歎息,那歎息聲裏充滿了帝王難以抉擇的痛苦與沉重。
“唉,”朱祁鎮歎了一口氣,帶著濃濃的無奈和猶豫,“於謙一案,”他似乎在艱難地措辭,話語斷斷續續,“朕亦知其往日或有微功。然則……”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飄忽不定,帶著一種被民意裹挾的無力感,“王愛卿所言……這京城民議,洶洶如潮,朕……朕亦深感不安啊。”
他微微閉了閉眼,仿佛在忍受巨大的內心煎熬,再睜開時,眼中充滿了掙紮與迷茫。
“諸卿,皆是朕的股肱之臣。於謙之事關乎國法,亦係乎民心。朕此刻心亂如麻,一時難以決斷。不若……”他頓了頓,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陡然清晰了一些,
“不若諸卿,就在這殿上,為朕分憂決疑吧!”
王崇古心中一喜,太好了,他要的就是皇帝猶豫不決,要的就是這個“公議”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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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朱祁鎮的聲音再次響起:“讚同王愛卿所奏,將於謙明正典刑,以平民憤者站於大殿之左!”
“若以為,於謙或有冤屈,罪不至死者站於右!朕,想聽聽諸卿真正的心聲!”
此言一出,整個奉天殿如同被投入了一顆巨石!嘩然之聲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潮水般在百官中洶湧而起!
“這……這……”
“陛下!如此公議,臣等聞所未聞,於大人一案,雖然查出了些證據,可尚未佐證,此時就行公議,有失國法公正啊。”王直出班奏道。
“於謙私通瓦剌,賣國求榮,證據確鑿,皇上念及舊情,不忍殺之,王閣老如此說,難道要袒護他不成,還是說王閣老和於大人之間……”王崇古直起身子,冷笑道。
“一派胡言!”王直一甩袖子,不搭理王崇古,轉而繼續對皇帝說道:“請皇上三思!”
還不等朱祁鎮說話,就聽有人搶先出班大聲道:
“臣附議王大人!”說話的正是王崇古的鐵杆心腹,教化部郎中陳誌。
“於謙罪大惡極,天理難容!臣附議!”又一個聲音,帶著急於表忠心的諂媚。
“陛下聖明!民意不可違!臣站左!”兵部給事中孫亮也快步搶到左邊。
“臣也附議!皇上,臣聽聞於謙在獄中仍不老實,不僅隨意抨擊朝政,還大放厥詞,說我大明朝堂主昏臣庸,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請皇上速速斬之!”說話的正是都察院禦史龐光!
霎時間,王崇古一黨的核心成員爭先恐後地站在了大殿的左側,生怕慢了一步,就顯不出自己的“忠心”和“立場鮮明”!這些人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亢奮,眼中閃爍著攫取權力和鏟除異己的快意光芒。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如此急切。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翰林,嘴唇哆嗦著,下意識地想往右邊挪動腳步,卻猛地對上王崇古投來的目光。
老翰林渾身一顫,腳步像被釘住,最終,在巨大的恐懼下,他痛苦地閉上眼,如同行屍走肉般,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挪地蹭向了左邊。
但是,王直、王佐等其餘五部尚書和幾個侍郎卻毫不畏懼的站在右側。
還有人低著頭,死死盯著自己腳下的金磚。
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在滔天的權勢壓力下,選擇了最安全的“原地不動”——這本身,已是一種無聲的屈服。
時間仿佛凝固,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嗬,好嘛,都跳出來了,這要不是因為你們爭鬥,朕還不知道這滿朝的文武有這麽多奸佞小人和牆頭草!”朱祁鎮平靜的看著這一幕,心中冷笑連連。
武將這邊,年近七旬的英國公張輔猛地一跺腳:“皇上,老臣有話說。”
朱祁鎮淺淺一笑道:“老國公,聽說你前幾日病了,現在可好了?”
“老臣謝皇上關懷,老臣沒事。”說著,他從袖中掏出了一個小盒子,然後跪地大聲道:“皇上,老臣請皇上降罪!”
朱祁鎮一滯,趕緊說道:“老國公,這是何意?”
張輔如鷹的目光掃了一眼得意的王崇古等人,又道:“皇上,老臣家中也有幾封帶有瓦剌狼頭印記的書信,老臣也通敵賣國了,請皇上將老臣及家中一百八十餘口全部押入大牢。”
說著,他向前跪走幾步:“皇上請看!”
“張輔,你不該此時跳出來!”朱祁鎮心中歎息一聲,張輔這一出打亂了他的部署。
沒辦法,現在隻能見招拆招了。
“呈上來!”
朱祁鎮接過木盒,打開一看,果然盒子裏麵放著十幾封帶有瓦剌狼頭印記的書信。
一封一封的看完,朱祁鎮臉色難看的抬起頭,盯著張輔看了許久,這才緩緩開口道:“老國公,你可知私通瓦剌可是滅九族的大罪!”
“老臣知道,所以,請皇上誅殺臣的九族!”張輔大聲道。
朱祁鎮被氣的臉色鐵青,可又不好發作,因為這些信雖然是瓦剌前恭順王脫歡寫的,可裏麵的內容大多都是送禮的禮單和問候,朱祁鎮讀過宮中的舊檔,張輔的這些信,在檔案中都有記錄,而且瓦剌送給英國公府的禮物記錄也都一一再案,都是些牛羊而已,並沒有貴重物品。
“行了,”朱祁鎮突然站起身,厲聲道:“現在議的是於謙一案,你的事兒,過後再說!”
讓眾人更加不解的一幕發生了,張輔居然沒有再堅持,而是叩頭謝恩後帶著一幫武將站到了右邊。
這突如其來的插曲將王崇古一黨閃的不輕,王崇古咬牙切齒的看著張輔,卻又無可奈何,隻能在心中破口大罵:這老東西,看著平時蔫了吧唧的,關鍵時刻差點毀了老子的計劃。
“來人啊,將左右的大臣名單都記錄下來。”朱祁鎮緩緩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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