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最後的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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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爺!太皇太後……召您即刻過去鳳凰莊!”侯寶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說是……有話要……要親口交代您!怕是……怕是就……就這一時了!”他重重叩下頭去,肩膀抑製不住地顫抖。
    “轟”的一聲,朱祁鎮隻覺得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眼前微微一黑,旋即又被強行壓下。
    來了!終於來了!他猛地站起身,胸中翻騰著無數複雜的情緒:積壓的憤怒、被算計的怨恨、對至親即將離去的本能哀傷、以及對未知攤牌的極度緊張……最終,都被他強行鍛造成帝王應有的、近乎冷酷的平靜。
    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冰冷刺肺,卻讓他混亂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
    他沒有說話,隻是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明黃色的龍袍在暮色中劃過一道沉重的軌跡。
    侯寶慌忙爬起,小跑著跟上。
    通往城外鳳凰莊的路,朱祁鎮走過無數次。
    唯有這一次,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在趟過一片無形的、布滿荊棘和寒冰的泥沼。
    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鳳凰莊內,濃重的藥味混合著沉檀香的氣息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所有侍奉的宮女太監都屏息垂首,退到了屋外。
    鳳榻之上,錦被之中,老太太靜靜地躺著。
    曾經威嚴矍鑠的麵容如今枯槁得嚇人,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皮膚鬆弛地貼在骨頭上,呈現出一種灰敗的死氣。
    唯有一雙眼睛,雖然渾濁,卻依舊銳利,如同即將燃盡的燭火,頑強地跳動著最後的光芒。
    她費力地微微轉動眼珠,看向大步走進來的年輕帝王,那是她用盡全力也要保護的孫兒,大明皇帝朱祁鎮。
    朱祁鎮在鳳榻前數步處停下,撩起龍袍下擺,緩緩跪了下去,行了一個標準的叩拜大禮:“孫兒……叩見皇祖母。”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
    “起來,近前來……”張氏的聲音微弱嘶啞,如同破舊的風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極其艱難地動了一下。
    朱祁鎮依言起身,走到榻邊,垂手侍立。
    離得近了,祖母身上那股濃重的腐朽氣息更加清晰,那雙深陷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目光複雜得難以言喻,有審視,有疲憊,有洞悉一切的銳利,甚至……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近乎悲憫的東西。
    屋內死一般寂靜,隻有銅漏的滴水聲,一聲聲,敲在人的心上。
    “你……查到了?”張氏忽然開口,聲音雖弱,卻像驚雷一樣劈在朱祁鎮耳邊!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她渾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朱祁鎮強裝的平靜,直抵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朱祁鎮渾身驟然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下!
    他猛地抬眼,對上祖母那洞若觀火的眼神,心髒狂跳,幾乎要衝破胸膛!
    徐恭的暗查、藥渣的鑒定、王德祿的信箋、甚至他對鳳凰莊的增兵布控……難道她全都知道?!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所有的隱忍、偽裝,在祖母這輕飄飄一句直指核心的問話麵前,瞬間土崩瓦解。
    “嗬……”張氏看著孫兒瞬間煞白的臉色和眼中無法掩飾的震驚與慌亂,竟從喉嚨裏擠出一聲極輕、極短促的、意味不明的氣音,像是歎息,又像是自嘲。
    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移動著枯瘦的手臂,伸向自己枕邊。
    朱祁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那隻枯槁的手。
    隻見她摸索著,從錦枕下極其費力地抽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隻巴掌大小、通體玄黑、非金非玉的令牌,造型古樸,透著一股沉甸甸的煞氣和歲月的幽深。
    令牌正中,一個古樸猙獰的虎頭浮雕,在昏暗的燭光下仿佛活了過來,擇人而噬。
    虎頭下方,刻著一個篆體的“樞”字。
    “拿著……”張氏的聲音氣若遊絲,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
    她枯瘦的手指顫抖著,似乎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將那枚冰冷的玄虎令牌,塞到了朱祁鎮下意識伸出的手中。
    令牌入手,沉重冰涼,朱祁鎮的手不受控製地微微一顫!他認得這個形製!這是傳說中朱棣所設、僅由皇帝掌握、監察百官、刺探天下、擁有生殺予奪之權的暗衛——“潛淵”的最高信物!玄虎樞符!它竟然一直在祖母手中!
    “潛淵……暗衛……盡在此符……”張氏喘息著,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生命,“以後……是你的了……替你的眼睛……替你的耳朵……替你的刀……”
    朱祁鎮握著這枚冰冷的樞符,感覺它重逾千斤!祖母不僅知道他在查,更是在生命的盡頭,親手將她掌控了一生、令無數人聞風喪膽的終極力量,移交給了他!
    這是交付?是補償?還是……更深沉的掌控?
    “孫兒……”張氏渾濁的目光看著朱祁鎮震驚而複雜的臉,斷斷續續,卻又字字清晰,如同最後的烙印,“你……恨祖母……怨祖母……都……由得你……”
    她的氣息更加急促,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斷絕。
    但她依舊頑強地撐著,渾濁的眼睛裏迸發出最後一點異常明亮的光,死死盯著朱祁鎮。
    “可皇帝……不是農夫……是園丁……”她艱難地吐出這古怪的比喻,聲音微弱卻像淬火的鐵,“農夫……看的是……眼前……一株苗……死了……心疼,園丁……看的是……整座園子……”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如同破鑼撕扯:“該……剪的枝就得剪!哪怕……那是親手栽下的……好苗子!……無情……”她喘息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吐出那句如同冰錐般刺骨的話:
    “無情最是有情!”
    朱祁鎮如遭雷擊,渾身劇震!
    慧清那“萬全之策”的冰冷邏輯,此刻被祖母用這“剪枝”的殘酷比喻,赤裸裸地撕開在他麵前!
    為了朱明江山這座“園子”的穩固,為了他這個“新主”的龍椅安穩,她親手剪掉了孫太後這根可能威脅平衡的“病枝”!
    帝王之術,竟冷酷如斯!
    “皇祖母!”朱祁鎮喉嚨發堵,悲憤、怨恨、理解、還有那無法言說的巨大悲哀,如同狂潮般衝擊著他,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握著玄虎樞符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慘白。
    張氏似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枯槁的臉上泛起一種瀕死的灰敗。
    她的嘴唇蠕動著,聲音低微得幾乎聽不見:“莫學……莫學……建文……婦人之仁……”
    “建文”二字出口,張氏的頭猛地向枕邊一歪,渾濁的雙眼徹底失去了最後一點光彩,空洞地凝視著帳頂繁複的繡紋。
    那隻枯槁的手,無力地垂落在錦被之上。
    銅漏的滴水聲,此刻被無限放大。
    “滴答……滴答……”
    朱祁鎮僵立在鳳榻前,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
    祖母最後那句“莫學建文婦人之仁”,反複穿刺著他的耳膜和心髒。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著手中這枚象征著帝國最幽暗力量的令牌。
    玄黑的底色在燭光下泛著吞噬一切光澤的幽深,那猙獰的虎頭浮雕仿佛活了過來,獠牙森然,對著他無聲咆哮。
    令牌邊緣冰冷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滾燙的,順著朱祁鎮冰冷緊繃的臉頰滑落,砸在明黃色的龍袍前襟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他死死咬著牙,下頜繃緊如鐵,沒有發出一絲嗚咽,隻有那無聲的淚水,洶湧地衝刷著臉上的每一寸線條,洗去最後一絲屬於朱祁鎮的脆弱。
    朱祁鎮失魂落魄的走出屋外,嘴唇抖動,無力的看了看院內的人,然後哽咽道:“太皇太後……薨逝了!”
    隨後,漫天的白色遮蓋住了鳳凰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