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一次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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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見瀝在軍營裏待了半月,黑了也瘦了,手上磨出了一層薄繭,眉宇間初見時的稚氣早已蕩然無存。
每日天不亮便跟著新兵紮馬步、練劈刺,糙米飯、麵糊糊就鹹菜吃得山響,夜裏裹著發潮的被褥也能鼾聲大作。
前營那些糙漢子們起初見他細皮嫩肉的,都叫他“嬌少爺”,直到某次負重行軍,一個老兵中暑栽倒,他二話不說扛起那人的行囊,深一腳淺一腳跟著隊伍走了三十裏,從此沒人再敢小瞧他。
王璽看在眼裏,欣慰之餘,心底的擔憂卻半點沒減。
這日傍晚,他正與副將鄧世棟在沙盤前推演防務,夜不收的百戶滿頭大汗的闖了進來,手裏攥著塊染血的羊皮:“大將軍,黑風口那邊發現達延汗的遊騎,約莫百餘人,像是在探查咱們的布防。”
鄧世棟一把抓過羊皮,上麵是炭筆草草勾勒著遊騎的蹤跡,落點恰在離肅州大營十裏外的鷹嘴崖。
他眉頭緊鎖:“這群雜碎,半年前剛被咱們揍了,怎麽又敢冒頭?”
王璽的手指重重戳在沙盤上的鷹嘴崖,眼神凝重:“最近這幫狼崽子有些奇怪……怕不是衝著咱們營裏那位來的吧?”
他抬頭追問:“夜不收探得準嗎?確定隻有百餘人?”
“千真萬確。”百戶急聲道,“小的們跟著蹄印追了半夜,沒發現大隊人馬。隻是……他們好像在等什麽,在鷹嘴崖下徘徊不去。”
鄧世棟霍然起身,手按佩刀:“鎮台,末將帶五百騎兵過去,定能把這群雜碎剁了喂狼。”
“等等。”王璽按住他的肩,目光陰沉,“此事太過蹊蹺,達延汗的人向來不做虧本買賣,百餘人就敢來撩撥咱們,要麽有後招,要麽……是想試探咱們的底細。”
他沉吟片刻,忽然看向帳外:“前軍騎兵營的朱大郎呢?”
“跟運糧隊去肅州了。”親兵在帳外回稟。
王璽與鄧世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隱憂。
鄧世棟低聲道:“鎮台,要不追回來……讓他留在營中?”
“不行。”王璽搖頭,“他若知道咱們瞞著他用兵,以他那性子,定會鬧起來,再說,這或許正是個機會,讓他看看真正的邊關廝殺,總比在營裏紮馬步實在。”
說著,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你去點兵,要最精銳的夜不收和親兵營,偽裝成普通巡邏隊。我去叫他,就說例行巡查烽燧。”
鄧世棟心頭一緊:“鎮台,這太冒險了,鷹嘴崖地勢險要,萬一……”
“沒有萬一。”王璽打斷他,聲音壓得極低,“你帶三百人埋伏在兩側崖上,我帶五十人正麵應對,若真是小股遊騎,就當給殿下練練膽;若是有詐,立刻撤軍,絕不能把殿下卷進去。記住,你的第一要務是護著殿下,不是殺賊。”
鄧世棟抱拳應下,轉身而去。
他知道,這場看似尋常的遭遇戰,實則是在拿太子的安危做賭注,一步錯,便是萬劫不複。
朱見瀝剛到肅州就聽聞要去巡查烽燧,頓時來了興致,他立刻換上嶄新的甲胄,腰裏別著鄧世棟“借”給他的那柄鑲金匕首和馬刀,興衝衝地跟著巡邏隊出了營門。
五十名親兵在許寧的帶領下,扮做巡邏兵緊隨其後,人人腰裏藏著火器局最新配發的震天雷,遇到危險隻要一拉弦扔出去就炸。
戈壁的落日把天地照成一片赤金色,風卷著沙礫掠過耳畔,帶著一股大漠蒼涼的味道。
意氣風發的朱見騎在馬,望著遠處起伏的沙丘山巒,忽然笑道:“許寧,這便是父親常說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吧?這可比書本上的詩句美多了。”
許寧的心裏則是提著十二分的警惕,嘴上應道:“大郎說得是,隻是這風光雖好,卻藏著刀光劍影。”
他抬手遙指前方:“前麵就是鷹嘴崖,過了崖口便是咱們的烽燧,聽鄧將軍說達延汗的人常在這一帶打轉。”
話音剛落,前方崖口驟然卷起一陣煙塵,緊接著大地震動,數十匹戰馬如狂風驟雨般的衝了出來。
馬上的騎士麵目猙獰,彎刀在夕陽下閃著道道寒光。
為首的蒙麵騎士一聲呼哨,人馬如潮水一般蜂擁而來。
朱見瀝的坐騎驚嘶人立,他猛地勒緊韁繩,手臂青筋暴起。
這是他第一次直麵真正的敵人,那些獰笑的臉、閃著寒光的彎刀,比任何書本上的描述都鮮活百倍,也可怖百倍。
“別怕,”王璽舉刀飛至跟前,“大郎看好了,這就是達延汗的人!”
五十名“巡邏兵”瞬間結成了三角衝鋒的陣型,將朱見瀝護在了陣中,手中的震天雷已經滋滋冒煙,隨著許寧一聲怒口:“扔!”
五十顆震天雷如雨點般砸向了對麵衝鋒而來的韃子。
“砰!砰!砰!”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帶著熾熱的破片在韃子的馬隊中轟然炸響,帶起陣陣沙塵。
可是衝鋒起來的騎兵速度極快,震天雷的殺傷效果大打折扣,隻有幾個跑在後麵的韃子騎兵被炸傷跌落馬下。
王璽斜舉馬刀,對著許寧冷笑一聲:“小子,騎兵對衝,還要看手中的刀!”
說著,一馬當先就衝了出去,一陣金鐵交之聲後,刀光閃過,幾名韃子騎兵便慘叫著墜了馬。
朱見瀝深吸一口氣,握緊手中的馬刀,雙腿夾緊馬腹,竟也毫不畏懼的跟著衝了上去。
他馬上廝殺的刀術還不熟練,隻能狼狽的躲閃劈來的彎刀,耳邊充斥著金鐵交鳴和震天的嘶吼。
忽然,一名漏網的韃子一撥馬頭繞到了三角陣的後麵,他手中彎刀一個橫砍就要直取朱見瀝的後心。
朱見瀝隻覺背後寒意來襲,卻已經來不及轉身。
千鈞一發之際,一名“巡邏兵”猛地飛身撲來,用自己的身體硬生生擋住了那致命一刀。
滾燙的鮮血瞬間噴濺,染紅了他的甲胄,那巡邏兵悶哼一聲,落馬刹那還不忘回身揮了一刀,將那韃子給逼退了。
“李大哥!”朱見瀝失聲驚呼。
倒下的正是自他入營就一直對他頗為照顧的老兵,此刻圓睜著雙眼跌落在地上,胸口一道深深的血痕汩汩湧著鮮血。
瞬間,朱見瀝睚眥目裂,一股暴怒直衝頭頂,他抬起手中的馬刀就揮砍了過去,全然忘了章法,那韃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擊逼得一滯,習慣性的向後一仰,躲過了朱見瀝的一刀,隨著身體直起,手中的彎刀已經帶著破空之聲砍向了朱見瀝的脖頸。
然而,始終護持在朱見瀝一旁的王璽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把飛斧,斧子寒光閃過,正中那韃子的腦門,而那韃子的刀鋒在距離朱見瀝脖頸處一寸之外戛然而止。
朱見瀝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的愣住了。
“朱大郎,退後!”王璽一把抓住朱見瀝的韁繩,將他拽回身後。
而此時,崖後驟然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鄧世棟帶著伏兵如猛虎下山一般衝殺了出來。
韃子們見勢不妙,虛晃一招,撥馬便逃。
“追,殺光這幫狗日的。”朱見瀝暴喝一聲,就要衝追過去。
“別追,”王璽厲聲喝止,“收隊。”
鄧世棟衝到近前,見朱見瀝渾身是血卻安然無恙,懸著的心這才落下。
他看向地上的屍體,臉色陰沉:“鎮台,是咱們的人。”
朱見瀝跳下馬,蹲下身用顫抖的手伸向老兵的鼻息,但是他已經沒了呼吸。
鮮血沾滿了朱見瀝的手掌,方才還笑著誇他“年紀輕輕就這般能吃苦”的人,此刻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們……為什麽要殺人?”朱見瀝的聲音發顫,眼裏蓄滿了淚水,卻死死咬著牙不讓它落下。
王璽站在他身後,聲音沙啞道:“因為他們是咱們的敵人,大郎,這就是邊關,這裏沒有道理可講,隻有生死。”
朱見瀝猛地站起身,目光掃過韃子們逃竄的方向,又落回地上的屍體。
他突然抽出馬刀聲嘶力竭的指著遠遠的煙塵大聲嘶吼道:“李大哥,早晚有一天我要殺光他們,給你報仇!”
王璽與鄧世棟對視一眼,俱是心頭一震。
這個半時辰前還對戈壁風光讚歎的少年,此刻周身仿佛凝結著滾滾殺意,連背影都透出一種異樣的挺拔。
回程的路上,朱見瀝一直沉默不語,隻是他的馬背上,多了一具冰涼的屍體。
風卷著沙礫嗚咽而過,如泣如訴,似是為逝去的英魂哀鳴。
他低頭看著衣襟上那片暗紅的血漬,忽然想起父皇讓他來邊關的用意:這萬裏江山的安穩,原本就是用累累白骨和滾燙鮮血澆鑄而成的。
回到大營時,夜色已深,朱見瀝拒絕了王璽讓他去城中小院休息的請求,而是徑直回了簡陋的營房。
他解下腰間的鑲金匕首,輕輕放在桌上,對著王璽和鄧世棟深深一揖:“今日救命之恩,朱大郎銘記於心,”
王璽連忙上前攙扶:“殿下折煞末將了,護衛殿下,乃臣等的本分。”
說著,朱見瀝又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荷包內是一晶瑩剔透的玉佩,那是他出生時他的太祖母,已故太皇太後張氏親自戴在他脖子上的。
“我身上沒有帶銀錢,隻有這塊玉佩,麻煩二位交給李大哥的家人吧。”朱見瀝放下玉佩,默默的坐在了土炕上。
王璽一看這玉佩上的龍紋,急道:“殿下,這太貴重了。”
朱見瀝搖了搖頭:“再貴重也換不回我大明一個赳赳銳士的性命!”
這話一出,王璽和鄧世棟雙眼同時泛出了淚花,心中感動不已。
又聽朱見瀝喃喃道:“李大哥家裏還有三個孩子、一個癱在床上的老娘,除了朝廷給的撫恤,孤會寫信從東宮每年拿出一千兩銀子給他家送去。”
“許寧,”
“末將在。”許寧雙眼通紅,上前道。
“紙筆,孤要給父皇去信,親自為李大哥請功!”朱見瀝說完,轉過身,抹了一把眼淚。
聞言,王璽和鄧世棟同時跪地,聲帶哽咽:“殿下,李成泉為國捐軀,救駕有功,其忠勇天地可鑒,殿下能親為請功,是他李家莫大的榮耀,更是我甘州邊軍萬千將士的榮耀,臣王璽,代李成泉,代甘州大營全體將士,叩謝殿下天恩!”
鄧世棟也緊隨其後道:“殿下,老李……老李他泉下有知,必當瞑目,他救的是我大明的國本,這功,請得值,請得太值了,末將鄧世棟,亦叩謝殿下。”
他們萬萬沒想到,一直隱藏身份的太子殿下竟會動用“孤”的自稱,這意味著他不再是以普通軍士“朱大郎”的身份,而是以大明帝國儲君的身份,親自為一個士兵請功,這是何等破天荒的舉動,自古以來,哪有太子為一個名不經傳的小卒親筆請功的?
這不僅僅是恩典,更是一種震撼人心的姿態。
“王總兵,鄧副總兵,請起。”朱見瀝的聲音有些低沉,“李大哥的命,換來了我的命。他的功,不僅僅是他的,也是你們的,若非你們平日教導,若非你們舍命護持,孤早已命喪敵手,這塊玉佩,”
他指了指桌上那枚溫潤的龍紋玉佩又道:“請務必交到李大哥家人手中。這不是賞賜,這是孤的信物,是孤對他們李家忠烈的銘記。告訴他們,他們的父親、兒子,是大明的英雄,是孤朱見瀝的恩人。孤的承諾,東宮每年一千兩銀子,一分也不會少,直至他的孩子長大成人,直至他的老母親百年之後。”
王璽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湧的情緒,雙手微微顫抖地捧起那枚玉佩。
這玉佩承載的分量,已經遠超過它本身的價值。
它象征著太子殿下的誓言,象征著帝國儲君對一名普通士兵及其家族的至高承諾和永世不忘的恩義。
“臣,謹遵殿下諭令,臣必親手將殿下的恩旨與信物送達李家,若有差池,提頭來見!”王璽哽咽道。
鄧世棟也沉聲道:“末將亦以性命擔保!”
“好。”朱見瀝點點頭,目光轉向許寧,“許寧,紙筆伺候。”
營房內,朱見瀝坐在桌前,久久沒有下筆,腦海中全是往日結束了一天操課後,兄弟們圍坐在一起嬉笑打鬧的場景,而就睡在他身旁的李成泉最喜歡的就是坐在他的對麵,托著腮幫子,纏著他講《三國演義》裏的故事。
“兒臣見瀝,泣血叩稟父皇陛下:甘州戍卒李成泉,忠勇無雙,於鷹嘴崖遇敵交戰中,以身蔽刃,為救兒臣而死……”
營帳內隻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燈花偶爾爆開的輕響。
帳外,是邊關蒼茫的夜色和嗚咽的風聲。
但在這小小的營房內,一顆儲君的心,正經曆著血與火的淬煉,一份超越尊卑的厚重情義和對生命的深刻敬畏,正在這封染著硝煙與淚痕的信箋中悄然鑄成。
營房外,一直站在門口的王璽看著窗紙上的身影,拍了拍鄧世棟的肩膀,欣慰的一笑:“太子殿下,真的不一樣了,老李的血,沒有白流。”
“走吧,喝酒去。”鄧世棟歎息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