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被害妄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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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圍著車又轉了兩圈,撓著頭,一臉“懊惱”:“不行了不行了,不敢再走了,再走這車軸非斷了不可,三位,對不住啊,天不遂人願,隻能送到這兒了,離城門也就二裏地了,辛苦三位走幾步吧?車錢俺也不要了,這咋整滴這事兒弄滴……”
朱祁鎮看著前方確實不遠的城門,又看看一臉“焦急懊悔”、演技略顯浮誇的漢子,再想想這恰到好處、精準無比的“故障”地點和時間……
他忽然笑了,是那種徹底明白了、也徹底沒脾氣了的、看破紅塵般的笑。
得,白感動了。
還是熟悉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
他從懷裏摸出一小錠銀子,遠遠超過車資,塞到漢子手裏,語氣平靜無波:“無妨,天意如此,辛苦你了。這銀子拿去修車吧。”
他懶得拆穿了,累。
漢子接過銀子,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瞬間的詫異,連連擺手,表情更加“真誠”了:“哎呀,這太多了,用不了這麽多,使不得使不得,這咋好意思……”
“拿著吧。”朱祁鎮不再多說,扶著夏子心下車站穩,然後頭也不回地朝著城門走去,背影蕭瑟中帶著一絲看透一切的滄桑。
老吳深深看了那漢子一眼,目光如刀,似乎想從他臉上剜下塊肉來,最終還是歎了口氣,跟了上去。
走出十幾步,夏子心低聲道:“你懷疑……”
“不是懷疑,”朱祁鎮語氣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麵,
“是確定,這車壞得也太是時候了,既送了咱們一程表了熱心腸,又避免了直接拉咱們到城門口可能引起的注意和盤查,萬一被哪個不長眼的官員認出來呢?”
“時間、地點、理由,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精準得令人發指,佑柏這小子,手下能人不少啊,連這自然故障都能精準安排上,回頭得問問他這故障技師一個月多少俸祿,值當這麽下本錢。”
夏子心回頭望去,隻見那黑臉漢子還站在原地,拿著那錠銀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有兩個穿著普通但動作極其利落的人不知從哪冒出來,開始幫他“檢查”車軸,態度“熱心”得不像路人。
“這……”夏子心也無語了,隻剩下苦笑。
朱祁鎮哼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充滿嘲諷:“撤是撤了,不過是撤到了更遠的地方,用更隱蔽、更自然的方式接著熱心罷了。老子服了,真服了,這執行力,用在朝政上,何愁天下不靖?”
回到悅來老店,李福戰戰兢兢地迎上來,眼神閃爍,顯然已經通過“特殊渠道”知道了鄉下發生的事,額頭上冷汗涔涔。
朱祁鎮看都沒看他,直接上樓,仿佛他是空氣。
房間裏,依舊擺放著新沏的熱茶和精致的點心,甚至連熏香都換了他喜歡的味道。
朱祁鎮坐在桌邊,看著那碟晶瑩剔透、仿佛在嘲笑他的豌豆黃,突然拿起一塊,扔進嘴裏狠狠嚼著,仿佛在嚼碎那些無所不在的、無微不至的“安排”和“關懷”。
“子心,咱們明日就回京。”他含糊不清地說,語氣斬釘截鐵。
夏子心一愣:“回京?不逛了?咱們還沒出北直隸……”
“逛什麽?”朱祁鎮沒好氣地道,差點被豌豆黃噎住,
“在哪逛不一樣?都是在他們畫好的圈裏溜達,與其在這外麵被他們當成瓷娃娃一樣層層包裹著體驗民情,還不如回宮裏的暖閣待著,至少宮裏我知道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真的,省心,不費腦子!”
他是真累了。
不是身體累,是心累。
這種時時刻刻要去分辨真假、提防“巧合”、破解“善意”的日子,太耗神了,比他當年處理朝政還累。
夏子心知他脾氣,知道再說無益,也不再勸,隻是輕輕歎了口氣,開始收拾東西。
當晚,朱祁鎮讓老吳去傳話,明確告知朱佑柏:明日一早,擺駕回宮,別再整任何幺蛾子,再整我就真廢了你這太孫。
這一夜,格外安靜。
沒有更夫梆子聲,沒有野貓叫春,沒有狗吠爭食,甚至連風聲都似乎被特意調小了,安靜得讓人有點不適應,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按下了靜音鍵。
第二天清晨,果然一切準備就緒。
一輛寬敞舒適卻並不過分奢華招搖的大馬車停在客棧門口,周圍隻有寥寥數名精幹護衛,穿著普通家丁服飾,眼神低垂,態度恭謹,絕不亂看一眼。
李福垂手恭立,大氣不敢出,仿佛一隻鵪鶉。
朱祁鎮和夏子心上車,馬車平穩起動,駛出了涿州城。
一路上,再無任何“意外”和“巧遇”,順暢得讓人有些不習慣,甚至有點……寂寞?
朱祁鎮都差點要懷念起那些蹩腳的“巧合”了。
馬車行至盧溝橋頭,即將進入京畿地界。
冰雪覆蓋的盧溝橋在晨光下宛如銀練,曉月依稀掛在天邊,“盧溝曉月”的景致確實名不虛傳。
朱祁鎮忽然敲了敲車窗。
馬車應聲而停。
他推開車門,走了下來。
老吳和護衛立刻緊張起來,手按上了兵器,眼神銳利地掃視四周,如臨大敵,主要是被主子這幾天折騰怕了。
隻見盧溝橋畔,積雪未融,幾個真正的販夫走卒趕著驢車、挑著擔子,正匆匆趕路,看到這輛明顯不凡的馬車和下來的人,都好奇地多看幾眼,然後繼續忙自己的生計去了,並未有過多的關注。
橋下,永定河部分河麵已經封凍,冰棱折射著月光,晶瑩剔透。
遠處,京城巍峨的輪廓在晨曦中若隱若現。
朱祁鎮站在橋頭,望著這片他統治了數十年的土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自由的空氣。
也許,隻有在這種真正的、無人安排、無人關注的交界地帶,才能感受到片刻的真實和放鬆。
一個挑著兩筐冬棗的老農,顫巍巍地從他身邊走過,筐裏滿滿的棗子紅綠相間,看著就喜人,散發著淡淡的果香。
朱祁鎮忽然開口,聲音平靜:“老哥,棗子怎麽賣?”
他決定再最後試一次,測試一下這現實的純度。
老農停下腳步,放下擔子,用肩膀上搭著的汗巾擦了擦手,憨厚地笑了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嘴:“老爺,您來點?便宜,三文錢一斤,甜著呢。”
“甜嗎?”朱祁鎮盯著他的眼睛。
“甜,自家樹上長的,不甜不要錢。”老農很是自信,拿起幾個棗子,在還算幹淨的衣服上擦了擦,遞過來,“您嚐嚐?嚐了再說買不買。”
朱祁鎮接過,真的就站在路邊啃了起來,甜脆可口,冰涼清甜。
“嗯,是甜。”他點點頭,對老吳道,“稱一些,帶回去給……宮裏人嚐嚐。”
老吳上前,熟練地討價還價、付錢、稱棗。
整個過程自然無比,就是一場最普通不過的市井交易。
交易完成,老農挑起擔子,說了句“老爺您慢走”,繼續趕路,很快匯入橋上的人流消失不見。
沒有推薦,沒有謙讓,沒有白送,沒有突然冒出來的“識貨路人”誇這棗是貢品品質,老農甚至沒多看他一眼。這就是一次純粹的、銀貨兩訖的買賣。
朱祁鎮看著老農消失的方向,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轉身上車,歎了口氣:“走吧,回宮。”
馬車再次啟動,穩穩駛過盧溝橋,向著紫禁城那巍峨而熟悉的輪廓而去。
車廂內,朱祁鎮捏著一顆冬棗,對著光線看了看,又看向夏子心,眼神裏帶著一絲殘留的懷疑和自嘲,幽幽地道:
“子心,你說……剛才那賣棗的老農,會不會也是……他們安排好的?那棗子甜得如此標準統一……他那缺了顆門牙的笑容,是不是也是故意設計的?就為了在我徹底絕望之時,給我來一下真實的震撼?這手法,有點高明啊……”
夏子心看著他這副“被害妄想症”晚期的樣子,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邊笑邊搖頭,眼淚都快笑出來了:“你呀你呀,真是沒救了,我看你是被折騰出心病了,看誰都像戲子,快吃你的棗吧。”
朱祁鎮自己也笑了,笑著笑著,化作一聲長歎,將那顆冬棗拋進嘴裏,細細品味著那純粹的、毫無安排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更高明安排下的甜味。
這趟一波三折、啼笑皆非、疑神疑鬼的微服出行,終於在這盧溝曉月之下,落下了帷幕。
隻是不知回到宮中的太上皇,再看那四方宮牆時,會不會覺得,它們比以前又高了一些,也……更真實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