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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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天黑得早,蒙童們年齡又小,是以徐夫子暫時定下“每日兩學”,辰時、巳時(7:00~11:00)兩個時辰,上早學;午時一個時辰(11:00~13:00)供蒙童們用午食、睡午覺,養足精神後,便是未時(13:00~15:00)一個時辰的午學。待天氣轉暖,白日變長,午學時間還會延長。
    徐夫子家是一座二進的小宅院,前院被徐夫子用作學堂,後院供徐家人日常起居。
    前院的三間正堂,正中間是蒙童們上課的私塾;西側是徐夫子的書房,房中供有孔子像,之前謝拾正是在這裏完成了拜師儀式;東側則是特意收拾出來的“飯堂”。
    午時一到,蒙童們規規矩矩地起身送別夫子,夫子才走,便撒了歡似地奔向飯堂——前院設有廚房,有徐家村本村的婦人負責做飯,蒙童隻需每日繳納夥食費三文就能用午食。若是不想費錢,也可以早早從家裏帶飯食來,中午在廚房熱一熱就能吃。
    以玉泉鎮鬥米六十文的物價,三文錢能買半升米,飯堂不僅有米有菜,偶爾還有魚湯,三文錢的夥食費著實夠便宜了。
    即便如此,一年算下來也要一兩銀子。
    舍得花錢送孩子念私塾的人家,不是家有餘財,便是目光長遠,自然不會吝惜這一兩銀子。
    謝家自然是後者。
    年僅四歲的謝拾已經自力更生買了書本和筆墨紙硯——這一套加起來就不止一兩白銀,家裏一群大人又豈會吝惜夥食費?
    用老徐氏的話來說:“我乖孫這才幾歲就要去吃苦,還不是為了咱老謝家上上下下的前程,還不興讓我乖孫吃點好的?不就是錢嗎?一家子有手有腳還能掙不來?”
    順便一說,謝拾在私塾裏“卷”,老徐氏就在家中發動全家一起“卷”。
    農閑時分,地裏沒活,謝家上上下下卻不歇著。男人在院子裏做木工補貼家用;女人忙著縫衣服、納鞋底、繡荷包,不單給自家人做,還賣到鎮上繡坊去;連大房的謝梅謝蘭姐妹倆都沒閑著,學習女工的同時順帶做繡活。
    不過,今日少了一隻隨時隨地冒出來的小團子,謝家的氣氛都不如往日那般鮮活,一家人總覺得幹起活來比平時累多了。
    老徐氏時不時就要念叨一聲乖孫,不知他在學堂裏過得好不好,擔心他受人欺負了,擔心夫子太嚴厲體罰學生、同窗太霸道欺負弱小,擔心學堂裏的飯菜不好吃,餓壞了她的乖孫……隨著她一通念念叨叨,謝家人不約而同腦補出一幕畫麵:院門推開,小團子像顆蔫噠噠的蘿卜,哭著喊著跑回了家來。
    老徐氏的擔憂立刻擴散感染了全家。
    整間院落遍布愁雲慘霧,長哀短歎。
    路過的人遠遠看見了都不禁繞道走。
    望著明晃晃高掛在天空的大太陽,肩並肩坐在一起繡花的謝梅姐妹倆不禁憂愁地歎了一口氣:
    “拾哥兒何時歸家啊……”
    再不歸家,爺奶爹娘叔嬸都要愁死啦!
    ·
    與此同時,謝拾正與新交的小夥伴徐守文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今天的午食有韭菜雞蛋、豆腐湯,和著米飯吃起來可香了。
    讀了一上午的書,幾個年齡不超過八歲的孩子早就餓壞了,紛紛狼吞虎咽,吃相最差的方朋連衣襟上都濺了湯。年齡最小的謝拾最淡定,分明速度不慢,一口一口“啊嗚”時反而有些細嚼慢咽的姿態。
    一眼看去,著實不像普通農家子。
    曾在夢境中吃過無數美味珍饈,尋常小孩子眼裏的“好飯好菜”對謝拾並無吸引力。
    倒不如說,吃過夢中香甜的白米飯,還能吃下現實中的糙米飯,而不是哭著鬧著折騰家裏人,作為幼崽已經足夠貼心。
    徐守文下意識遠離湯汁亂濺的那一桌,對這個愛幹淨的小師弟更加喜歡了,他邊扒飯邊問:“阿拾,你從前真的不曾啟蒙?今日還是第一回學《三字經》?”
    “唔唔是啊。”
    謝拾含糊不清地回答他。
    “那你可真是太厲害了。我從前啟蒙時,可不曾一日之間記背這許多字。”
    徐守文毫不懷疑地發出驚歎。
    “……夫子還說世上沒有神童,讀書貴在用心勤勉,他是極不喜神童之說的,這下他可是開了眼界吧?”
    他眉飛色舞地對謝拾分享起諸多徐夫子的軼事——包括但不限於曾經多少次在徐守文麵前信誓旦旦地表示:做人當腳踏實地,笨鳥就要學會先飛。神童是不存在的!這輩子他都沒見過!對神童的追捧不過是浮誇之風,他這人就從來不稀罕什麽神童!
    在徐守文分享著徐夫子昔日言論時,謝拾邊聽邊認認真真幹飯,還十分小心留意著別讓飯菜或湯汁弄髒了自己的新衣服。
    ——這可是他娘親手給他做的棉衣!布料與棉花都是他憑自己的努力辛辛苦苦賺來的,是金甲大將軍的無私奉獻與犧牲!
    小團子在心中花費三秒鍾感謝完金甲大將軍的無私奉獻,便開開心心地一抹嘴巴。
    他將粒米不剩、吃得比舔得還幹淨的小碗往桌上一擱,打了個嗝:“我吃飽啦!”
    他的聲音被徐守文的大嗓門直接蓋過了:“……阿拾你沒看見,別看夫子表麵上裝得正經,方才下學時他的胡子都要翹起來了,指定是收了個神童學生美著呢!”
    謝拾驚奇地瞪圓了眼睛。
    “我看夫子的臉色,還當他不滿意……”不然他也不至於那般努力提進度,把自己掏空啊。
    “裝的唄!”徐守文翻了個白眼,“哈哈,裝,硬是要裝!”
    這樣說著,他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誰知樂極生悲,一下子嗆住,連連咳嗽起來。
    “師兄你可悠著點……”
    見狀,謝拾連忙給他遞水。
    徐守文鬧出的動靜太大,近乎不停歇地調侃夫子順便誇了謝拾一刻鍾,飯堂裏的幾名蒙童都聽見了,便有一名蒙童冷哼道:
    “什麽神童,大言不慚!誰知是不是早在家學過了,裝著大字不識來騙夫子!”
    同桌的另一名蒙童不屑地瞥了一眼遞水的謝拾:“倒是會給夫子的兒子獻殷勤!”
    小團子腦門上緩緩冒出幾個問號。
    “???”這都是誰呀?
    無關緊要的疑惑被撇到一邊,謝拾驚訝地看向徐守文:“師兄,夫子是你爹?!”
    盡管徐守文與徐夫子同姓,但這裏是徐家村,有幾個徐姓的人並不出奇。這間私塾裏六個蒙童隻有一個姓徐,反倒奇怪。
    是以,謝拾隻以為徐守文與徐夫子之間有著七彎八拐的親戚關係,才對夫子了解甚深而已。
    萬萬沒想到,這唯一一個姓徐的蒙童竟是夫子的兒子。
    ……整個徐家村竟沒有一個適齡的孩子拜入夫子門下。是徐家村的人都不肯花錢上私塾,還是徐夫子和他們關係不好?總不會是夫子年少未發達時受過村人排擠欺負吧?
    夢境中見多識廣的謝拾思維逐漸發散,腦補出一個又一個小故事,雙眼不禁發亮:莫非夫子竟拿著“莫欺少年窮”的劇本?
    陷入無窮腦補中的謝拾直接將兩個酸言酸語的路人甲忘到了天邊,反倒是徐守文生氣地拍桌站了起來:“放什麽臭狗屁!”
    “阿拾就是聰明,不僅聰明還比你們用功!”他像個江湖大哥一樣昂首道,“方朋,吳躍,你們兩個不用心讀書,還無事生非,欺負一個小孩子,丟不丟人!”
    在他身後,被徐守文的大嗓門從腦補中驚醒過來的謝拾順著徐守文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臉上還帶著將將回過神來的茫然。
    他第一時間捕捉到徐守文話中的關鍵詞:哦,原來這兩個人叫方朋和吳躍?
    方吳二人經徐守文一頓嗬斥,另外兩名同窗亦投來不讚同的目光,不禁麵紅耳赤。
    目光看向徐守文身後矮墩墩的小團子,恰好對上他從茫然到恍然的眼神,兩人愈發羞愧:說他們欺負小孩子還真沒錯。瞧這孩子,到現在都沒反應過來被欺負了!
    他們本性不壞,隻是一時被嫉妒衝昏了頭腦,此時連忙向謝拾道歉:“是我們豬油蒙了心,謝師弟,我們不該胡說八道。”
    作為村裏的孩子王,小孩子之間的磕磕碰碰謝拾見得多了,還經常擔任調解員呢。
    “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他輕車熟路地開口,擺出一張認真的小臉,一本正經地擺了擺手:“兩位師兄以後不要再犯就是了。”
    事情至此翻篇,謝拾完全不曾將之放在心上,趁著離午學還有一段時間,與私塾裏的學童認識了一圈,他掏出幾隻草編的蚱蜢和蜻蜓,邀請新認識的小夥伴們玩了起來。
    此外,他還有拿手底牌。
    ——那就是美猴王!
    即便是一心學習,對小孩子的玩意兒不感興趣的趙自新,也被美猴王給俘獲了。
    友誼的小船迎風高漲。
    短短一個時辰的午學結束後,謝林懷揣著全家人的期待早早來到了私塾的門口。
    能夠來到這裏接孩子,他可是戰勝了包括他爹他娘他大哥他媳婦在內的一票人,這才成功守住了“拾哥兒接送員”的光榮差使。
    院門打開,昂著腦袋的謝拾被幾名蒙童簇擁在中間,活像個威風凜凜的山大王。
    謝林:……這一幕好生熟悉!
    謝拾見到他,眼睛一亮。
    “爹,你來接我啦!”
    小團子歡呼著,噠噠噠奔了過去。
    不久後,伴隨著同樣燦爛的笑容與歡呼聲,他噠噠噠奔進自家的院子裏,歡快的腳步聲將籠罩在院中的愁雲慘霧攪得稀碎。
    “爺爺奶奶娘親大伯大娘大姐二姐——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