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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毓自然已從程寧那裏得知此人也一起來了,?不過還是裝作一無所知,微露驚訝之色,?旋即回禮道:“顧宗主身先士卒,?令蘇某欽佩。”
“道君謬讚,”店主人忙道,“在下修為淺薄,?不求臨陣卻敵,?隻能在後方略盡綿力,不比道君義薄雲天,?為敝派之事奔忙。”
蘇毓:“不敢當。”
店主人一邊把蘇毓迎入營中,?一邊道:“營房簡陋,?還請道君海涵。”
小頂走在蘇毓身邊,?但她戴著隱身臂釧,?一路上都沒有人看到她,?便是有人像西門馥那樣身懷真眼,識破隱身術,也會因為陸仁頭發的作用不由自主忽略她。
店主人吩咐老仆顧忠煮茶,?將蘇毓迎入白螺房舍中。
小頂跟著走進去,?隻見裏麵別有洞天,?陳設雅潔,?牆壁閃著貝類特有的光澤,?她抬手摸了摸,觸手光潤,?著實新鮮。
賓主兩人入了座,?蘇毓道:“怎麽不見程長老?”
話音未落,?便有一人大步流星地走來,正是程寧。
行禮寒暄畢,?店主人問程寧:“程長老,陣法部署得如何了?”
程寧恭謹道:“啟稟宗主,屬下已命弟子們在七魔穀四周布下魁罡六鎖陣,明日辰時便可進攻。”
店主人笑道;“在下一介商賈,於陣法一竅不通,也不懂排兵布陣,幸而有程長老在,否則真是兩眼一抹黑。”
程寧忙道:“宗主謬讚。”
看了一眼蘇毓道:“連山道君是陣術大家,屬下實是班門弄斧。”
店主人立即肅然起敬,作個長揖:“還望道君不吝賜教。”
蘇毓自謙幾句,便道:“蘇某才疏學淺,於陣法一道隻是略知皮毛,不敢稱善。
宗主差遣,自當勉力為之。”
說罷對程寧道:“蘇某可否隨程長老去看看法陣?”
程寧一臉求之不得:“有勞道君賜教。”
兩人說著便要起身。
恰在這時,顧忠端了茶盤走進來,店主人道:“道君遠道而來,先飲杯清茶歇息片刻,陣法之事不急在一時。”
蘇毓本欲拒絕,往茶盤上一瞥,見有幾碟鮮果和糕點,其中有一碟玉露團是小頂平素最喜歡的,便頷首道:“多承厚意。”
他拿起杯盞,趁著眾人不注意,將盛糕點的碟子往旁邊推了推,片刻後,果見碟子上少了個玉露團,微不可察地彎了彎嘴角。
用罷茶果,程寧便帶著蘇毓去看門下弟子布陣。
兩人禦劍飛出營地,來到四下無人之處,蘇毓方才傳秘音給程寧:“此人近來可有異常之處?”
程寧搖搖頭道:“小侄日日伴在他左右,不見任何破綻,他修為的確很低,術法和劍法還不及同境界弟子。”
蘇毓微微頷首,那店主人的修為不是作偽,他們兩人不至於連這都看走眼。
他想了想道:“修為以外可有別的異狀?”
程寧道:“言行舉止都無不妥之處,自從靈寵店轉手,也不見他與門派之外的人往來。”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這人城府頗深,很有心機,這次出征,我本以安危為由勸他留守門派,他堅持要跟來,想是要借此機會立威。”
蘇毓道:“這也無可厚非。”
兩人一邊說一邊飛,不一會兒便到了七魔穀上方,隻見數百太璞宗弟子正在其餘三個長老的指揮下忙著書符念咒布陣。
兩人在雲端俯瞰,程寧笑道:“那幾個老家夥這回是卯足了勁,看家的本事都使出來了。”
幾個現任長老都是假顧蒼舒一手提拔上來的,眼下變了天,自要努力戴罪立功。
太璞宗以陣法見長,魁罡六鎖陣乃陣中之魁,可移天換宿、令天地變易。
魔眼可汲取三界妖邪凶戾之氣,穀中陰陽倒轉,正邪易位,便如一個巨大的聚陰聚魔陣,源源不斷為穀中魔修提供力量。
魁罡六鎖陣便是要逆轉其勢,反將魔氣吸出,借天地正氣滅熄。
百年前正道門派入魔穀剿殺魔君殘部,用的便是此陣。
十洲法會那次因為救人心切,蘇毓和顧英瑤強行以瀚海般的靈力衝破魔陣,致使顧英瑤身負重傷,後來身隕深淵之下,未嚐沒有這個緣故。
這次他們不用急,有餘裕慢慢布陣。
程寧微有得色,用秘音道:“請師叔指教。”
蘇毓淡淡地望了一眼法陣,隻見一柄鎮派伏魔劍高懸在魔眼上方,道道紫電光芒自劍上向外擴散,太璞弟子們手持長劍、朱砂、符篆與風雷印,在各個陣位之間穿梭回旋,所到之處,紫電相隨,猶如穿針引線,將電光織成陣網。
雖然隻完成了一半,已可以想見陣成後雷霆萬鈞之勢。
蘇毓看了一眼道:“天衝加一個太一飛星子陣,天輔再加一道金翅烏王印。”
程寧便即吩咐下去,默默在心裏推算半天,發現那兩處果然是全陣的薄弱之處,不由對師叔好生欽佩,歸藏不以陣法見長,也沒聽說師叔對陣法有研究,誰知他隨便一瞥,就看出人家“天下第一陣”的破綻,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蘇毓乜了他一眼:“學了六十多年,你就學了這個?”
程寧:“……”這不是奮鬥了三十年才擠進內門嘛!大師姐說得沒錯,師叔還是這麽討人厭。
蘇毓又打量了一眼,見沒什麽疏漏之處,便返回營中。
不等他們走到營地,便看見五六個人禦劍而來。
不等蘇毓開口,程寧先驚喜道:“稚川仙子!”
蔣寒秋與這個四師弟難得相見,給他個罕見的笑容。
程寧立即受寵若驚,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擺了。
來的不隻有蔣寒秋,還有宋明、元清,甚至連一向留守門派的金竹也到了。
蔣寒秋道:“葉離挖墳走西道,還有一個時辰到。”
蘇毓蹙眉道:“你們來做什麽?”
蔣寒秋立即柳眉倒豎:“嘁,要不是擔心小師妹守寡,我管你死活!”
蘇毓:“……”
小頂感動得熱淚盈眶,大師姐真是太好了。
金竹一向好脾氣,忙隔開兩人,打圓場:“大師姐不是這個意思……”
蔣寒秋立馬拆台:“就這個意思,沒別的意思。”
蘇毓道:“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
程寧:“那我也……”
蘇毓乜他一眼:“還有他們太璞宗的破事。”
程寧:“……”行吧。
蔣寒秋冷笑:“你想趕我們走?
行,我們這就改投太璞宗,你不是我們師叔,沒資格對我們呼來喝去了。”
程寧:“……”別了吧,太璞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幾人都是鐵了心要留下,趕是趕不走了。
一行人吵吵鬧鬧地進了營地,真顧蒼舒連忙迎出來見禮,又張羅著安排上房。
蘇毓把師侄們打發了,房裏終於隻剩下兩人。
小頂掛在他脖子上:“大師姐他們對我們真好。”
蘇毓撇開眼:“煩死了。”
……
七魔穀中卻是另一番光景。
昏黃的天色下,數千個魔修席地而坐,滿坑滿穀都是黑影,仿佛斂翅蹲伏的烏鴉。
他們亦在結陣施法,用自身魔氣供養魔眼,每張黑紗背後的麵容上都是熾烈的狂喜。
不斷有人魔氣枯竭倒地而亡,便有人上前用刀剖開那人的胸膛,挖出心髒,小心翼翼地捧著,登上水晶砌成的祭台。
祭台頂上一人盤腿而坐,聞到血腥氣,睜開緊闔的雙目。
赤紅的心髒還在那魔修手中跳動,是顆年輕有力的心髒。
男人將手按在心髒上,手心傳來滑膩的觸感。
若是除去他覆麵的黑紗,便能看到他嫌惡不齒的神情。
不過他還是不動聲色地用力一抓,血肉從他五指間滲出來,與此同時,一道紅光從魔眼中降下,直從他頭頂貫入體內。
“這是第幾顆?”
男人問。
那魔修道:“回稟主君,一百六十七。”
男人點點頭,收回手,血跡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掌心卻紅潤了不少,仿佛屬於那顆心髒的生機與活力全部滲入了他肌膚中。
男人站起身,沿著水晶階梯走下祭台,繡著日月星辰的黑袍在身後無聲逶迤。
下了祭台,他繼續沿著山穀中央的階梯往下,走到地底,推開石牆,穿過一片片廢墟——地下宮殿已經成了殘垣斷壁,那人命人挖開一條通道,鋪以水晶。
水晶通道的盡頭是一座帶花園的大宅子。
宅子洞戶連房、曲廊回環,園中蜂蝶飛舞,桃李爭妍。
顧蒼舒第一次在這裏醒來時吃了一驚,若非抬頭不見天日,他真要以為這裏是凡人界哪個王公貴官的宅邸。
他早和七魔穀的魔修打過交道,卻不知地底深處,宮殿的盡頭,竟然有這樣一個所在。
他摘下麵紗,脫下黑袍,露出玉色錦袍,仿佛破繭而出,那股揮之不去的惡心終於散去了些。
一個僮仆迎上來:“公子請隨奴來。”
顧蒼舒一言不發地跟著他往書房走,沒有多看他一眼——這裏除了一雙主人,所有仆從奴婢都是傀儡。
另一個傀儡人打起湘簾,室中煙霧繚繞,彌漫著沉香和杜若的氣息。
一隻骨節分明而枯瘦的手放在案上,五指張開,令他想起躲在陰暗角落裏慢慢織網的老蜘蛛。
顧清瀟透過煙霧靜靜打量他,麵容被不斷變幻的煙霧掩蓋,辨不清神色。
顧蒼舒垂下眼簾,急忙上前行禮:“見過父親。”
說出“父親”兩字時,他仍然有種難以置信的怪異,不久之前,他對此人唯有唾棄和鄙夷,直至見到他的手段和真麵目,他隻覺不寒而栗,同時又有些隱秘的自得,他身體中也有這樣強大的血脈,不是個受人唾棄的私生子。
他將成為歸藏易的唯一傳人,還將得到歸墟之力,超脫輪回,淩駕於天道之上。
顧清瀟饒有興味地端詳了他片刻:“外頭情形如何?”
顧蒼舒臉上現出羞慚之色:“請恕兒子無能,偽道在穀外布下了魁罡六鎖陣,魔眼恐怕支撐不到明日卯時。”
“卯時?”
顧清瀟揚眉道。
他的語氣並不見重,顧蒼舒卻是一凜,跪倒在地:“兒子辦事不力,那魁罡六鎖陣不知被誰動過手腳,威力似有所增加。”
顧清瀟聞言卻露出怡然之色:“很好,你兄長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顧蒼舒眼中有厲色一閃而過。
顧清瀟沉吟片刻道:“明日你依計將他引入祭台下,後麵的事有爹爹在。”
他站起身,繞過幾案,扶起顧蒼舒:“放心,爹爹定會護你周全。”
頓了頓,拍拍他的肩膀:“你心裏是不是還怪爹爹瞞你這麽多年?”
顧蒼舒忙道:“兒子不敢。
爹爹也是不得已。
要怪便怪那純元老賊,為搶奪機緣,殺我全族,害得母親成了這副模樣,還害得父子兄弟反目成仇,兒子誓與歸藏不共戴天!”
顧清瀟拍拍他的背:“爹爹知道你是好孩子。”
頓了頓道:“時候不早了,趁著還有幾個時辰,再去化幾顆心吧。”
顧蒼舒眼中露出抗拒之意。
顧清瀟道:“爹爹知道此事實在委屈你,奈何爹爹身體孱弱,修為低下,不能以身替你,否則怎忍心讓你遭這份罪?”
顧蒼舒道:“爹爹放心,兒子明白。”
他舔了舔嘴唇道:“爹爹,阿兄也是受老賊蒙蔽,若他知道真相,願意與歸藏決裂……”
顧清瀟一抬手:“不必多言,我和你母親隻當不曾生過這個孩子。”
他注視著顧蒼舒的雙眼:“舒兒,我隻有你這個兒子。”
顧蒼舒隻覺胸腔中有什麽顫了顫,很快又複歸平靜——漂亮話雖動人,他還是得死。
顧蒼舒走後,顧清瀟站起身,背著手慢慢踱回後院。
一個身著單薄春衣的女人正坐在廊下做繡活。
顧清瀟走過去看了看她的繡繃,隻見上麵繡著一株修竹。
女人抬起頭,揉了揉脖頸:“方才是誰來了?”
顧清瀟淡淡道:“一個殘次品。”
女人顯是隨口一問,並不是真的關心。
她欲言又止道:“阿毓……”
顧清瀟撫了撫她如玉的手指:“明日就能見到他了。”
女人眼中露出喜色:“真的?”
顧清瀟微笑著點頭:“上回給你那塊石頭還在麽?”
女人低頭從腰間香囊裏取出一塊小小的紋石,托在掌心:“要用麽?”
顧清瀟將她五指合攏:“收好別丟了。”
頓了頓:“不然阿毓就不能留下陪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