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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麗·二十九回

    天氣愈冷，夜風把光禿禿的樹枝吹得亂顫，歐允將天臺最後一片落葉掃起，擡頭望了望，天空烏雲密布，硬生生凹出了一股末日來臨的架勢。

    氣壓很低，那種黏稠潮濕空氣附在皮膚上，揮之不去。手機裏沒有最新消息，從昨晚到今天傍晚，姚寶珊已經一夜一天沒跟他聯係了。她這半個月特別忙，偶爾加班忙得忘了回複信息，可再怎麽樣，也不會銷聲匿跡這麽久。歐允意識到，除非……遇到了什麽事。

    手機鈴聲響起後，是開門聲，歐允一進來就看見姚寶珊套著他的t恤，雙手抱肩，蜷起來卯在沙發上。

    立刻脫下外套，給她披上。感覺到熟悉的溫度，她的肩胛骨微微聳動幾下。歐允莫名鬆了口氣。

    窗簾緊閉，一絲陽光都投不進來，她像牆角裏一株幹旱的植物。

    歐允能想象出她身上萎靡的味道，擔心地問: “姚寶”

    對方沒有回應。

    “今天不用上班”

    “請假了。”姚寶珊鼻音深重，不難猜出，她一個人躲在家裏哭了。

    “姚寶，乖乖，”歐允溫聲安慰，半蹲在她身旁， “我想抱抱你。”

    聽到輕喚聲，姚寶珊轉身，淚眼娑婆，頭發沾在臉頰，啞著嗓子小聲說: “累，動不了。”

    歐允摸了摸她冰涼的臉頰， “姚寶，你怎麽了”

    在看了歐允幾秒鐘之後，姚寶珊的眼睫抖了抖，淚水頃刻浸濕他指尖，一開口又嗚咽出聲: “菜菜，菜菜走了。”

    菜菜，她最好的朋友，離世了。

    自從兩年前菜菜生病後，遠離社交，隻保留少數好友的聯係。

    姚寶珊是無神論者，但她又相信人能感知災禍。連動物都懂得趨利避害，很多時候，空氣裏一點奇妙的異常，就能讓它們未雨綢繆，先行尋覓安全的去處，這是本能。

    打給菜菜的電話，被菜菜爸爸接通的瞬間，她就直覺自己將接收到一個不好的消息:果然，菜菜離世了。

    菜菜獨立而堅強，臨終前囑托父母，不要驚動任何一位親友。她想安靜地走，以詩人的方式留在別人的記憶裏。連喪事也沒辦，骨灰直接撒到了大海。菜菜化成了世間的一縷清塵，從此不再受到病痛的折磨，她是自由的一片雲。

    甚至連姚寶珊最近發的朋友圈，點贊的也是菜菜爸爸——他在完成女兒的遺願。菜菜或許以為，晚一天知道她不在，緬懷傷痛的日子就少一天。

    可惡極了，姚寶珊揉紅了眼， “愛她的人，怎麽忍心讓她孤零零地上路”

    菜菜性格向來灑脫，參透了人固有一死:和其他人比起來，她不過是搭乘了早班機先走了而已。

    這些奇奇怪怪的說辭和道理，姚寶珊都懂。是她，沒做好菜菜有一天挺不住的心理準備。

    一種尖銳而陌生的情緒，像暗自吸足了水的海綿，在她心髒裏蓬發，脹痛。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麽消失了，變成天上億萬顆星星之一。

    人啊，始於星辰，最終歸回於星塵。這話被無數人引用，可姚寶珊看來，並不唯美。她不喜歡看見那些披上修辭手法後唯美的句子。

    星光熠熠，天上已經有一萬億顆星星，她親愛的朋友啊，晚一點變星星不可以嗎

    太不公平了!

    菜菜，才不到26歲，她還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生兩個可愛的孩子。她最後一條朋友圈，祝福大家前程似錦，原來是告別的意思。

    太不公平了!

    姚寶珊喃喃。

    歐允撫上她的臉，房間裏冷冷清清，她肯定餓了一天沒吃飯。自己仔細將養的姑娘，儼然瘦了一大圈。

    來到她身側，將她的頭輕輕扳靠在自己肩上。

    “我買艇仔粥給你喝”歐允想讓寒冷的她喝一點暖暖的，柔軟的食物。

    姚寶珊沒胃口，腦袋無力地垂在他肩膀。她從昨晚開始就沒吃東西，卻一點也不餓。她印象中自己從來沒這麽哭過，雙眼如同開了個閘口，淚水多得抹不盡。

    歐允把她冰涼的雙手攏在掌心，前幾秒的不知所措過去了，立刻起身給她熱了一杯牛奶， “不餓也喝一點，人會脫水的。”

    牛奶氣息香甜緩和，從鼻尖徐徐鑽進了姚寶珊的天靈蓋，她兩手接住，小口喝。

    “昨天晚上我就應該過來看看你。”歐允自責。

    這兩周姚寶珊都在加班，老歐那邊又催得緊，他隻好挑了一天回家。千挑萬選，選中了姚寶珊最需要自己的日子。

    “放心，我是成年人啦。”喝完牛奶的姚寶珊，眸底恢複點兒清明。

    “嗯，是快三十而立的大人了，喝牛奶還能喝出白胡子。”歐允捧起她的麵頰，拇指擦拭她唇邊的半圈奶漬。

    這樣的歐允太溫柔了，以至於悲傷如潮水漸漸退了去。姚寶珊凝著他，微微啓唇，含進他的指尖，嚅道: “阿蛋，你親親我。”

    “哭了一天，臉上跟花貓似的……”歐允聲音輕下去，呼吸卻漸近漸重。

    兩人接了一個長長的，帶著牛奶味道的吻。唇瓣輕輕貼在一起，隻是這樣就夠了。

    “聽……”

    姚寶珊停了動作，歐允也跟著頓住:嗯

    “外麵下雨了。”

    兩人在黑暗中緩了緩神，聽到屋外淅淅瀝瀝。歐允到窗邊掀起窗簾，劈裏啪啦，清晰地敲打在窗戶上，似乎在向世人宣告它的無限活力。

    雨幕模糊視野，路上行人寥寥，到底是第幾場秋雨呢

    姚寶珊忽然厭起此刻的雨，它像今天無窮無盡的淚，嘩啦啦的，讓人身心都濕了個透。

    “雨說:怪我咯”歐允試著逗她開心。

    姚寶珊雙目一紅，鉗住歐允下巴， “就怪它!”

    喝了牛奶的人，嗓門和力氣果然大了些。

    歐允沒動，臉上帶著認真的表情。他想聽她說，阿蛋，我很難過。

    他的擁抱準備好了。

    “疼死了，”姚寶珊鬆開他，親了親他臉頰，又說， “我的心快碎了。”

    好不容易建起來的一道防線，現在卸了力，姚寶珊挨著他，臉頰無意識地磨蹭他的。歐允抱小孩似的把她攬在懷裏，像互相依偎取暖的小動物。

    “姚寶，我陪著你呢。”歐允的身影徹底將她覆蓋。

    冷雨夜裏，傷心的人被溫暖撫慰，得到了庇佑。姚寶珊形容不好這種感覺，無關情欲，她體會到了安心。

    靜謐許久，她又開口: “昨晚我夢見菜菜了，她長發及腰，像以前一樣烏黑濃密。我們沒聊什麽，她笑得太開心了，我就在一旁看了會兒她。”

    生有喜白了，喜樂是人自己給自己的。

    “阿歐去世時，我沒什麽感覺，畢竟我還沒出生。”

    歐允罕見認真地提起歐胤，人人都說他像大哥，甚至說他是大哥的轉世。歐允照鏡子時，偶爾會冒出與歐胤對視的時空錯覺。

    他清楚自己根本不是歐胤的替身，但大家都把他當做歐胤。他是阿歐——歐胤的“阿歐”。

    他們說歐胤小時候可以坐在樹下，對著紅花綠草安靜地待足三小時。而歐允就不一樣了，沒有遊戲機和零食，他連5秒鐘都坐不住……直到被人一次又一次用力摁回座位上，嚴厲地命令他: “你要向阿歐學習!”

    “阿歐就不會這樣!”

    “阿歐比你厲害!”

    “如果是阿歐，他會處理更好。”

    這種猛烈的感受，就像窗外傾瀉的雨，輕易地將他淹沒。小時候的歐允無法適應這種混亂的感覺。

    “你討厭歐胤嗎”

    歐允搖搖頭，當然不會。歐胤真的是很優秀的人啊。相反，他思念歐胤。大哥確實比他厲害，如果他在，大家的生活都會輕鬆些。

    歐允說完了話，把身子放低了些，下巴抵著姚寶珊的頭頂， “有時我會想，歐胤閉上眼睛那一刻，在想什麽”

    說著，歐允閉上雙眼。這一次沒有時空錯覺，他能和歐胤在平行世界裏交流。從大火裏救出13條人命，到最後自己精疲力盡被大火吞噬，他害怕嗎

    “能奉獻出自己生命去拯救他人的人，生命的最後一刻絕對不會害怕。此生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生。你若問歐胤此生圓滿乎，他會答:圓滿矣!”

    姚寶珊忽然有了氣力，菜菜生病後常說的那句“幸福如我，幸福也如你，了無一憾的平凡此生……”此刻如摩頂受記般把她點化了:不需要揣測，擔心，害怕，向死而生的百年應該多一些灑脫和愜意。人終究回歸自己，化成宇宙一微塵，星海中一顆。

    女朋友語氣堅定，歐允怔了怔。

    她一如既往地了解他，從倆人第一次見麵，就能輕鬆接下他各種梗，她也會在他迷茫時，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

    月色如水，靜得仿佛最接近天堂的瓦爾登湖。

    “所有不開心，都有它的意義。我相信歐胤也希望你快快樂樂，他才不會像其他人那樣給你奇奇怪怪的框架。”

    “嗯，我幹脆改名叫歐快樂吧。這樣大家都叫我快樂。”

    “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不太喜歡姚寶這個名字，寶裏寶氣。”

    “我是歐快樂，你這麽愛躺平，不如叫姚鹹魚”

    “我老家真的有個朋友，叫姚嫻妤，人人喊她鹹魚。”

    “那她呢”

    “她起初也煩惱過，後來發現這名字並不妨礙她被喜歡，就釋然了。”

    歐允看著她的眼， “你呢”

    “我我當然也頓悟了!”姚寶珊道， “即使我爸媽給我取名支付寶，我也會珍惜與它在這個世間的緣分。”

    “那我以後叫你支付寶唔……”腰間挨了女朋友一拳，力氣挺大。

    姚寶珊拿起一根香蕉，咬一口，又伸去給歐允再吃一口，告訴他: “補充能量!”

    歐允充分感受到了她說的“能量” :因為摯友離世而哭了一天的姚寶珊，難過得一夜一日沒吃飯，聽到歐允才說了幾句委屈的人生，她便沖上來抱著他，保護他。

    “阿蛋，我們聽聽大海吧。”

    姚寶珊不喜歡窗外雨聲，打開手機裏的白噪音歌單。

    屋裏湧入了一陣又一陣波浪聲，他們擁抱著，仿佛在遼闊無際的海麵，乘著極小的船，找到了歸依。

    這感受稀罕極了，不是心跳，也並非躁動。總之，歐允特別特別喜歡，非常非常喜歡。他側耳傾向手機那邊，恍如真的靠近了一片海。

    姚寶珊兩頰微涼，絕不是落進屋裏的雨，也不會是空氣裏乘擊的浪。

    歐允溫暖的掌心已經第一時間覆了上來，替她拭去淚水，別哭。

    “阿蛋，我不太相信前世和下輩子，這一生都還沒過完。”

    “嗯……現在呢”

    “現在想相信一次，希望歐胤和菜菜能夠再次成為很哇塞的人，希望他們可以繼續鮮活又明亮。”

    歐允點了點頭，在她額角落下鄭重的吻。

    有光從窗外投進來，照亮了空氣裏不起眼的塵埃。

    雨聲漸漸的住了，這是2022年，鵬市的最後一場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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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彩蛋的彩蛋】

    本章出現的姚嫻妤同學，來自隔壁完結文《社恐的我終於戀愛了呢》

    都市現言小甜餅，第一人稱。

    鹹魚社畜和溫柔上司的戀愛治愈故事。

    【第二個小彩蛋】

    姚寶珊聽的白噪音歌單，來自隔壁《浪費春天》女主李清梨的作品。

    頂級收音師和科研大佬的先婚後愛，求收藏呀!

    【再嘮一些題外的題外話】

    剛碼完這章，微妙又冥冥注定的，

    收到大學好友正在臨終關懷的道別消息。

    數次手術和化療，沒能挽救樂觀積極的他。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跟世界告別:此生圓滿，幸福如他，他很幸福。

    說這一生沒白來，在人生最美的時刻離開，就看成是他詩人的選擇吧。

    含淚刪刪寫寫，想對我的朋友說最後一句話:

    f，下輩子也請繼續成為很哇塞的人!

    ——這一章送給f，送給我們提早離開的朋友。朋友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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