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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是聖誕。
她聽見了遠處傳來的鐘聲,似乎......還聞見黃油的香味。姐姐的曲奇餅,克勞斯的童謠,瑪達麗娜的火雞......
雪莉厭惡那個女人,可她藏匿在生命中的每個角落。
野狗在她身上嗅來嗅去,幾位村民提著煤油燈照在她臉上。
諾亞發現雪窩裏的人連忙喊來丈夫,貝客爾先生當即認出了雪莉。當年她把蛋糕扣在了前妻頭上,因為她議論賽弗特夫人克死丈夫。
鼻腔裏填充著紗布,她覺得鼻翼變寬了,說話也甕聲甕氣的。她認為上帝太殘忍,總讓故人見識自己的狼狽。
貝客爾的家人死於戰時轟炸,諾亞他第二任妻子。聽到這些,她擡頭第一次認真看著二人,他皮膚黝黑,少了半隻耳邊。諾亞比丈夫年輕許多,她身材微胖,帶著銀鈴般的笑。
貝客爾經常給她許多食物,這讓雪莉過意不去。他們沒有多餘錢財雇傭工人,顯然並不富裕。她會幫襯著做些雜活,其實也出不了力隻是這樣做會少些心理負擔。
入了春,雪莉身子更差了。先是右眼毫無征兆的失明,後又持續高熱,接連七天水米不進把喂的藥全吐了出來。她的嘴唇和血痂黏在一起,諾亞隻好用毛巾在嘴巴上擰幾滴淨水。
這天,聽到晌午的雞鳴她才勉強睜眼。金燦燦的陽光灑滿房間,雪莉將身體靠在身後的木箱上,她感覺身上暖洋洋的,頭也不疼了,也有胃口吃東西了。
她抓起桌上的饅頭送入口中,舒適感轉瞬即逝,胃裏迎來劇痛,內髒在腹腔裏擰成一股繩。她以頑強不屈的意誌麵對疾病的折磨。忽然她覺得很滑稽,既然選擇信奉上帝還要意誌幹什麽。
諾亞進屋發現地下一灘血,此刻雪莉垂著頭,像隻鵪鶉似的偎在床角。她小心試探鼻息,上帝保佑,她還活著。汗水浸透她的衣衫,指頭也被咬得血跡斑斑。換衣服的時候諾亞發現她的四肢布滿出血點和淤斑。
“她病得很重。”
“她這樣子要去醫院。”貝客爾轉頭看向妻子。
“別耽誤了快去。”
大蕭條時貝客爾家破産,若不是塞弗特先生接濟,他們差點淪落到難民營。當時大家都不富裕,塞弗特一家吃什麽,他們就吃什麽。有回塞弗特家連喝了半個月的馬鈴薯湯,以至於妮卡看見馬鈴薯就反胃。
雪莉全身關節受損右膝變形嚴重,風濕損害了血液係統,她的血小板低到危急值,她不能吃堅硬食物隻能進些流食,哪怕摔個跟頭也會要了她的命。
雪莉醒了,瞧見院裏飛揚的白毛,她嘴唇蠕動著。
諾亞把耳朵貼在她嘴上,才聽到她說:“下雪了。”
“不是雪,是柳絮。”
“柳絮啊.......”
說著,她掉出了眼淚。她伸著脖子看向窗外飄零的柳絮,每個角落都毛茸茸的,像極了雪天。
她知道到自己要離開了,便欣慰地笑了。是上天發慈悲不忍讓她繼續飄零,來問她願不願意在冬天和家人團聚。
奇跡再次降臨,這天之後她能柱起拐杖下床。她不再想著寫信,得不到回應的事都會消磨意誌,何況是一個疾病纏身的人。
一切都在慢慢好轉,她給貝客爾夫婦未出生的孩子準備了一份禮物。
當晚諾亞就帶她做了晚禱。她說凡事要虔誠,雪莉像沒聽到似的。諾亞說當年蘇軍攻入柏林隻要她在心中默念禱詞,他們就會停下。
聞言,她望向諾亞,想說些寬慰的話卻比登天還難。
醫生囑咐要臥床靜養雪莉全當耳邊風。她執拗地拄著拐杖練習走路,累到氣喘籲籲。幾瓶激素藥吃下去腦袋笨了,思維逐漸混亂,牙齒也壞了八顆。好在門牙完好無損,血小板也在慢慢上升,雖然沒有回歸正常值,卻也不會有自發性出血的風險。
剛入深秋,她就備下了柴火。雪莉沒有爐子隻能在院裏生火,等到煙散盡放進火盆,再用鐵鏟放在屋裏。
她坐在椅子上,腿上蓋著毛毯,像一位將行就木的老人。
火焰明亮搖曳在眼前,屋內,狹小而溫馨。在穀底待久了,共情能力也有所提高,聽到喪鐘,她的眼角也會淌下淚水,不再似從前那般冷漠。
兩個禮拜前她接到了返聘通知,隨之而來的還有生活補貼。她分給了貝克爾夫婦一部分,又添置了化妝品。她在嘗試丟掉拐杖,雖然腿不利索但隻要慢下來是沒有問題的,隻有在上臺階的時候會露出貓膩。
雪莉發現自己並不如想象中的堅強,她會因疼痛而哭泣,她會擔心身體發胖,她無接受腫大畸形的手指。她幾乎是看著它從纖細變得粗笨。
鮑爾女士在信中提到正在推行師生平等的教育方式。她在忐忑和歡喜間切換,她的膽子越來越小,怕自己不能勝任,於是讓鮑爾女士寄來一本教材。
她想想自己不是那麽差勁,學生們會送上手工折紙表達謝意。雪莉的手工很差,隻會疊帶帽船和飛不起來的飛機。有回,她讓學生寫下理想,這些留言中有醫生、神父、農民、教師,卻無一人提起保家衛國。
已經熬過很多苦日子,剩下的再苦也苦不到哪去。她掰著指頭,露出發自肺腑的笑。對命運她有過抗拒、抱怨、臣服,現在她想與之釋前嫌。她摸透了她的脾性,她,會是一位不錯的朋友。
施羅德夫人是第二戶願意親近雪莉的人家,她是位寡婦,有個八歲的女兒。知道雪莉受過高等教育便央求她輔導女兒英語,小羅絲的口音很重總遭到老師奚落。
每周,她能從施羅德夫人那裏拿到水果和熟食。和她們待久了,瑪達麗娜常在夢中出現。她表麵憎惡她,可看見那個女人來看自己背地裏樂得歡蹦亂跳,甚至還偷學占蔔術,占蔔她下次來的日子。
貝客爾先生剛進屋就被凍得直搓手,這房子四處漏風。
“根本不行,還是搬來吧。”
天冷,施羅德夫人不送女兒來了。他們都說冷,雪莉卻覺得很暖和。
她撿起燒熱的橘子,柔聲說:“吃吧,熱乎得很。”
“我去鎮上,有信要捎帶嗎?”
他偷偷打量雪莉,她將長頭發挽成一隻低髻,戴著眼鏡。按理說該是瘦骨嶙嶙的模樣,可她氣色很好,臉頰圓潤。
雪莉知道他疑慮什麽,麵色紅潤是火焰熏的,臉頰沒有凹陷得益於激素藥的副作用。
“早就不寫了。”
她用小木棍翻弄著柴火,再用鞋搓滅火星。
“德國英雄霍夫曼......人都不在了,何苦呢。”
他以為雪莉病情穩定後會繼續為他奔走,可她卻沒了動靜。這是再好不過,他和妻子不忍心看她繼續漂泊,她很年輕,頗有才華,不該困在這裏。
他聽小羅絲說她的英語比學校老師都標準,不會擺譜,不會取笑人。
雪莉賣掉霍夫曼的東西,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她以為早就互不相欠了。
就像刮吹走的枯葉,融化後的積雪。
隨著木柴斷裂的哢嚓聲,心也跟著哐哐直跳。
“這不幡然醒悟了嘛。”她有些害臊,笑著辯解,“我總要摔上幾個跟頭才死心。”
說罷,長舒一口氣,從前她抗拒與人交談,如今倒也變得坦然。
時代巨浪吞沒了她的光華,世界新生伊始,她像一塊鏽跡斑斑的廢鐵。雪莉覺得和常人沒什麽不同,無非是腦子鈍了些,腿腳慢了些,但這沒有什麽妨礙。陽光照耀著他們,也照耀著自己。
她在認真備課,等著開春入職。雖然剛開始握筆有難度但都被她克服了,現在一手漂亮的粉筆字不在話下。
她會一遍遍翻看那張返聘通知,堅信路很長,她能走得長遠,即使看到手背上的出血點也毫不在意。
她喜歡用鮮花點綴房間,看上去生機勃勃的。花匠勸她買冬青這時節不利於培植鮮花,可她大手一揮,讓人送來了五盆含苞待放的玫瑰。
入冬後第一個禮拜,天飄起鵝毛大雪。
雪莉走了。
醫生說是鼻血堵塞氣道造成的死亡。
房間很安靜,沒有血淋淋的場麵,沒有死人氣息。除了下巴和枕巾上沾點血,和睡著沒區別。火盆早已熄滅,她嬌養的花全都把頭昂得高高的。
她走得安靜,臉上帶著一絲似有似無的微笑。很美,像是一幅沒來得及上色的畫。整理遺容時鮑爾女士才發覺她被疾病折磨的不成樣子。
鮑爾女士難以想象她是如何握住筆杆。她試著從遺物中尋找真相,除了返聘通知和教材,所有信件都被燒的一幹二淨。
她知道,她在這世上一點留戀也沒了。
雪莉沒有葬禮,沒有留下遺物,甚至沒有一塊像樣的墓碑。鮑爾女士把她放進納骨盒,最後由木匠刻上夫姓。她沒有抗拒,孤零零的睡在那裏。在此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直都是康德拉夫人。
貝客爾夫婦搬離後,她的墓地遭到嚴重破壞。後來,附近居民也忘了哪裏是她的長眠處。
一九五八年,十月。
時隔多年,福利院收到西柏林政府來信。當年英國管轄區現已全權交由美國。經核實官方承認當年刊登的內容存在錯誤,並將霍夫曼的生平屢歷重新刊登,那張全家福重新出現在公衆眼前。
西爾維婭動身尋找雪莉,離婚後她就職於兒童話劇院,如今由她繼承家族榮光。
皮埃爾的小說轟動了文壇,一些陳年舊事得以被揭開,雪莉的婚姻被判為無效。慢慢地有媒體將她稱作塞弗特女士,她又重回塞弗特夫婦掌上明珠的地位。
【全文完】
參考資料:
1《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
2《納粹嗑藥史》
3《第三帝國社會生活史》
4《沙漠之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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