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辭官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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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表姑娘”時,寧安華就甚少見到江姨娘之外的姨娘們,隻記得兩個人都是纖細身材,出挑模樣。馮姨娘的眉目更溫婉,話也少,總是低著頭,李姨娘生得嬌俏些,逢年過節也更愛多說幾句話湊趣。
    看似安分的,不等賈敏百日就生出歪心,話多活潑的,倒是被牽連了還老老實實在知春院住了兩年。
    菊影問:“李姨娘頭回來見太太,是不是得……敬茶?”
    才去傳話回來的菊露聽見,忙道:“不年不節的,又不是什麽正經大日子,太太不過隨便叫她來說話罷了,沒得費這些事做什麽。”
    菊影也不和她強,隻等寧安華的示下。
    寧安華笑道:“那就預備著。”
    菊影便去叫一壺新茶,又拿出拜墊等物。
    菊露忙問:“太太一向不管姨娘們的事,這一吃了敬茶,豈不麻煩更多起來了?”
    寧安華笑道:“正是把名分定下來才好。”她才好決定姨娘的去留。
    菊露琢磨了一會,仍是似懂非懂,卻不再多說什麽了。
    寧安華也沒多點她,隻等她一會自己看明白。
    過了大約一刻鍾,李姨娘來了。
    她穿著白青的襖子,青緞子褙子,下身是蝶黃的裙子,規規矩矩梳著圓髻,發間除了一支金發梳外,全是銀首飾,鬢邊簪一朵淡黃紗花,低著頭走了進來。
    菊露在旁一看,李姨娘穿的衣裳全是用太太賞下去的料子做的,戴的金發梳也是太太賞的,暫把氣去了半分。
    李姨娘站定,菊影擺了拜墊,她大禮拜下:“妾身李氏拜見太太,請太太金安,祝太太萬福萬壽,萬事如意。”
    寧安華受過的頭多了,自己也沒少拜過別人,活的死的都有,早就習慣了這裏的風俗禮儀,但她從不在這些事上為難人。
    就算有心先敲打李姨娘,她也沒讓人久跪,直接就說:“起來罷。”
    李姨娘站起來,菊影又捧了一個托盤到她身側。
    托盤上一盞茶,她忙側身低頭接了,奉至寧安華麵前。
    寧安華也直接接了茶,淺嚐一口,放在一邊,笑道:“起來罷。”
    李姨娘站了起來,寧安華也終於能看清楚她的模樣了。
    和她記憶中差別不大,李姨娘生得一雙柳眉杏眼,顧盼生姿,若是換一身紅衣粉衣,還會再添兩分顏色,就能算八分動人了。
    隻看她的模樣,就知道賈敏當年也是精挑細選過才買人進來的。
    寧安華算著時間,離黛玉吃完飯大約還有兩三刻鍾,便讓李姨娘坐了,也不多說閑話,問:“去年趙有德家的報上來,說你的兩個丫頭到了年歲,要放出去配人,我看碧枝才十九,碧雲二十,都還沒到年紀。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你的丫頭們自己想出去?”
    李姨娘和江綺霜吵完,雖然又上床睡了,卻一直沒睡安穩。
    她是把這些年憋著的火一口氣都罵出去了,可大姑娘一回來,江綺霜又有了倚仗,太太雖然公正,這後娘卻不是好當的。先太太就留下大姑娘一個孩子,太太也難為了姨娘不姨娘的事駁了大姑娘的麵子。
    再細想想,她說的話能挑出許多不是來,江綺霜再一壞心編派,萬一太太也覺得她不敬,萬一再叫老爺知道了,萬一……
    誰知太太還真沒叫江綺霜見大姑娘!
    看江綺霜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本來還樂呢,菊露姑娘就往她屋裏來了,說太太要見她!
    她隻好趕緊換了衣裳梳頭過來,一路猜太太有什麽事找她,隻沒個頭緒。
    太太和老爺新婚,沒叫她們出來,過年,也沒叫她們出來,老爺病了,太太生了哥兒,她更沒指望這幾年能出院子了。
    今日大姑娘回來了,江綺霜想見大姑娘沒見成,她卻能出來了?
    太太是想提拔她壓住江綺霜,還是……知道了她有什麽不是,要一齊發作,打發了她?
    進了正院門,她就越發提著心。
    太太受了她的禮,又接了她的茶,還讓她坐了,一點沒難為她,她都以為今日就算不是好事,也必不會有壞事了。
    結果她才坐穩,太太就問了這件事。
    李姨娘回想前事,覺得心虛,實在不敢說她沒有一點試探太太的心思。
    她又站起來,端端正正跪下,叩頭道:“請太太容稟。”
    寧安華道:“你說。”
    李姨娘道:“是太太大喜之前,管事娘子們來問,說我們的丫頭大了,要不要放出去,再挑小的上來。因我隻在屋裏了,用不著碧雲碧枝這樣的好丫頭,想著她們雖沒到年齡,也差不多了,就一時忘了規矩,就讓管事娘子報了上去。聽見太太沒準,我就知道我想錯了。這不關碧雲碧枝的事,全是我自己糊塗,請太太責罰。”
    她不知道江綺霜是怎麽想的,也把兩個丫頭的名字報上去了,她想的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太太一進門,必然是先立威,然後各處換上自己的人。她不算先太太的心腹,卻是先太太買進來的,或許太太想換她的丫頭。不如她主動報上去,說不定能討著太太的好兒。她見了太太撥來的丫頭是機靈是老實,就知道太太打算怎麽安排她了。她用著太太給的人,太太對她也能放心些。
    況且她這裏眼見是沒前程了,也不用耽誤了碧雲碧枝,早些放她們出去嫁人也好。
    碧雲碧枝早跟著她跪下了。
    寧安華打量了她們主仆幾眼,問:“是誰去問的你們?”
    李姨娘要說,又不敢說。
    寧安華見她不是想替人遮瞞,是怕人記恨,便令菊影過去,聽她說了一個名字,仍是趙有德家的,不是別人。
    趙有德家的並非賈敏的陪房,這一年辦事也十分盡心,再沒有過自作主張或有意試探的時候,寧安華也就不管她當時是有心巴結還是存了壞心,這事已經過去了。
    她起身道:“你們都起來罷。李姨娘,你單獨跟我進來。”
    李姨娘心中不上不下。進了臥房,看太太坐了,她又要跪下。
    寧安華止住她:“不用跪了,你坐。”
    李姨娘便在太太指的椅子上小心坐了,看太太換過一副顏色,笑道:“你知道,老爺病重了,一直不見大好。上兩個月我和老爺商議過,想把你們都放出去嫁人,既是積些福壽,沒得耽誤了你們的青春,也是衝一衝。偏我生了,隻好先把這事放下。這又關係你們一輩子的好壞,今日既想起來了,少不得問一句你自己的意思。”
    寧安華特意輕聲慢語,好讓李姨娘聽清楚、想明白:“你若願意出去,這些年家裏發的賞的都算你的嫁妝,我額外再給你二百兩壓箱錢,再加二百兩,算補償你這兩年的委屈。你想回自家,就送你回自家,你不想回去,就在這裏給你找個人家,放了你的身契,把你明媒正娶聘出去。你不願意,也不會逼著你去,隻是從此之後,日子還和從前一樣,少不了你的吃穿罷了。”
    出去就能得一筆豐厚的嫁妝,能不再做奴才,做人家的正房奶奶,自己當家做主,也能生兒育女,卻難保丈夫不變心。小鄉紳、小地主或有小本錢、做小生意的人家,一應衣食用度也比不得林家,且未知將來兒女出息與否,家族是興旺是敗落。
    而留在林家,不但衣食無憂,吃用比普通人家的姑娘太太還好,也不缺人伺候,到老也有月例領著,不論得了什麽病,林家也會給請大夫來治,隻是一輩子做人奴才,生死由著主子,也不會有知心交心的人,日子沒有指望,是看得到頭了。
    寧安華耐心等著李姨娘做決定。
    她當然更想讓李姨娘出去。就算不考慮林如海,家裏多養一個姨娘,算上伺候她的兩個丫頭,一年光月例就要多出三四十兩,這還不算每日的分例菜、一年的首飾衣料棉花針線等零碎東西、偶爾請醫熬藥的錢。現在給她四百兩銀子,不上三五年就省回來了。
    但她喜歡有良心的聰明人。李姨娘就算怕她責罰,也沒把事推到兩個丫頭身上去,又知道進退。她不太介意一年多花一百兩銀子,給寧安青賺個或許有用的好名聲,所以給了李姨娘第二個選擇。
    一刻鍾眨眼就到了。
    看天色已近傍晚,黛玉也該吃完飯了,寧安華便笑道:“人生大事,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決定的,你且回去罷,想好了再來。”
    李姨娘卻大禮拜下,滿麵是淚,叩頭道:“多謝太太、老爺大恩,妾身……妾身願意出去!”
    哦?
    寧安華親手把她扶了起來。
    不知前程如何,也願意堂堂正正做個人,而不是當錦衣玉食的奴才?
    可這個世道,女人不做高門大戶的奴才,大多數也隻是父親、丈夫、兄弟的奴才。
    寧安華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放心,我挑幾個好人家出來,你親自擇一個,風風光光嫁你出去。”
    這樣有心氣的人,隻要運氣不太差,日子是錯不了的。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隻當她順手多結個善緣。
    就是不知賈璉得知林如海要嫁妾,會是什麽想法了。
    靠著書房的西牆是一牆的書架,上麵磊著滿滿的書,並無一個人影。
    林如海的聲音輕輕落在空氣中,似乎瞬間就散了。
    他靜等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崔盛進來說:“老爺,羅大人回來了,說有公事想和老爺談。”
    林如海:“請羅大人進來。”
    從他書房到衙門正門,尋常人直接走進來也要半刻鍾。這位羅大人避著人出去,再讓人進來報信,竟然隻用了半刻有餘。
    羅焰不是第一次進林如海的書房,也不是第一次和他說話,卻是第一次和他正經談論公事。
    他在林大人醒的第二日就去了金陵,說是身負皇命,林大人既醒,也該他親自會一會甄家,其實也有著他自己並不想承認的做賊心虛。
    那婆子說得不算全錯,漂亮的女人他見得多了,高矮胖瘦清雅俗媚,光儀鸞衛裏的女人就沒有一個不是姿容清秀的,但他確實從沒有過女人。
    他從十四歲起跟著陛下,將父母給的身份姓氏一概拋卻,做了“羅一”,又成了“羅焰”,從此一身一心隻有報仇雪恨、揚名天下、報效皇恩,胭脂香腮對他不再有任何吸引力,佳人懷抱隻會耽誤了他想做的事。
    他也以為他不會再對任何女子動心,更別提會在那女子的丈夫麵前失態,說出了一個輕易就會被戳穿的謊言。
    寧夫人這般美貌的女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但唯獨隻有她,表麵上澄澈得像是一彎淺溪,坦誠、和善、深情、慈愛,實則深不可測。如果不經允許輕易踏入,最終隻會被悄無聲息地淹沒,溪麵卻仍會平靜如初。
    就算是在太後、皇後身上,他也沒有感受到過這種會被死死壓製的感覺。
    所以他想刺探她,想了解她,想知道她對林大人究竟有多情深。
    一個深愛丈夫的女子,會在生下孩子的第五日就夜半盛裝而來,以一女子之身護衛她丈夫的安全和尊嚴,得知她丈夫的身體再也不會恢複完全,卻沒有半分心痛?
    是她在他這個外人麵前掩飾得好,還是她真的不在乎?
    他看不懂她。
    羅焰抱拳:“林大人。”
    林如海安坐床上,拱手還禮:“羅大人請坐。”
    羅焰:“甄、李、梁三家倒賣私鹽案、甄家殘害兩任兩淮巡鹽禦史案,甄家貪汙索賄案、甄家強買土地、欺壓百姓等九件大案都已查清證實,儀鸞衛明日上密折,不知林大人是否也要上表奏明。”
    你狠得下心以死扳倒甄家,現在撿回一條命,還有沒有膽量做這個出頭鳥?
    林如海一笑,從枕邊拿起一份條陳:“請羅大人替我上呈陛下。”
    羅焰見這條陳沒有封起,又見林如海含笑點頭,他便打開一看,寫的竟是辭官表!
    這表先上感太上皇、皇上天恩,自陳得遇上皇青眼,點為探花,又得兩位陛下看重,屢任要職,本該甘為驅策、隕首報還。既有甄家一事,他查清作奸犯科之人,還鹽政清明、正同僚冤屈是職責所在。但甄家不僅是世代功勳之臣,還是上皇妻族、陛下母族,他此舉又是陷上皇和陛下於不義。今他身中劇毒,僵臥在床,想來也是天理昭昭,報應如此。
    他又自陳年少喪母失父,親緣淡薄,子息不豐,至今唯有一體弱幼女和一繈褓中的幼子。妻子寧氏,深明大義,雖懷胎九月,仍能護住一家周全。他已是殘病之身,罪孽難贖,恐無法再報效陛下,隻希望能一盡為人父、為人夫之責,所以上表請辭。便是因甄家之事,有損上皇與太後的夫妻之恩、陛下與太後的母子之情,也拜請陛下隻責他一人之過。
    若陛下仍有驅使之事,便是殘軀俱損,他也會肝腦塗地,以效犬馬之勞。
    羅焰幾眼看畢,又細看一回,不禁感歎:“林大人好文采……好手段!”
    此表一上,誰還敢再以孝道要挾陛下?
    怪不得師父常說,有時文人一杆筆,勝過百萬兵,讓他決不可小瞧文臣。
    羅焰心中已有了幾個讓此表發揮更大作用的辦法。
    陛下看了此表,即便林大人的身體真恢複不到常人的五成,他也會從此前途無量,青雲直上了。
    寧夫人的誥命也……
    羅焰將此表貼身收好:“林大人放心,我會親自呈到陛下麵前。”
    林如海笑問:“不知羅大人還有何事?”
    羅焰索性不再假做他偷聽之事沒有發生過了,問:“林大人如此智謀,如何不知賈家其心不純,還要對賈璉以子侄相待?”
    林如海笑問:“羅大人乃聖上臂膀,難道時時心口如一,毫不作偽?”
    羅焰起身道:“儀鸞衛做事向來不拖泥帶水。今後同殿為臣,不由我不提醒大人一句:陛下心意,大人既已盡知,就該知道與人交往的分寸。”
    林如海拱手送客:“禦史衙門乃公地,羅大人盡可自由來去。但後宅是女眷所在,還望羅大人謹慎守禮,不要壞了陛下的聖名。”
    羅焰抱拳:“告辭。”
    林如海:“恕不遠送。”
    羅焰大步走出書房,夕陽的金光撲在他眼簾上,他看見寧夫人親手攜著一個弱齡幼女進來,身後是乳母抱著孩子。
    繼母繼女,親娘親子,融洽得像是一幅畫。
    他退開幾步,不想衝撞了寧夫人。
    寧夫人也隻對他頷首為禮,神情恬然,毫無破綻,笑容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仿佛那日的事從沒發生過。
    不到一個時辰前,寧安華才立定主意,要讓黛玉少哭、不哭。
    可林如海與她父女兩年沒見,一個重病在床,有如枯骨,一個麵頰消瘦,越顯體弱,怎麽由得她不哭?連林如海經過一番生死,都不由灑了兩滴淚。
    寧安華勸了這個勸那個,好容易都勸好了,孩子又哭了。
    問清孩子不是餓了也不是拉了,寧安華把他往林如海懷裏一塞:“我方才見羅大人出去了,是不是事兒都完了?以後我天天帶他過來,表哥沒有別的事,就看孩子罷。”
    其實她想過把林如海挪回後院去,兩人一床睡,他也能好得快些。但家裏外人沒走,還要吊著一個賈璉,試探寧家,還是維持現狀的好。
    這一個晚上,林如海吃過飯吃了藥,就在奶娘的指點下學習怎麽抱孩子了。
    林黛玉也想抱,又怕她力弱,把孩子摔了,便在一旁翻書,要給弟弟取一個好名字出來。
    寧安華便坐在林如海身旁,拿紙筆把孩子滿月禮的事籌劃完了,不過問了他們父女幾句。
    一時,到了林如海必得歇下的時辰,他雖然不舍,也隻得看著妻兒回去。
    寧安華路上便問林黛玉:“你父親在前麵住著,你才回來,不如這幾日跟我睡。等你歇過來了,再自己去住。你小姨明日要來看你,還有你弟弟滿月的事,多跑兩遍倒費事了。”
    那紫鵑忠心與否,有什麽私心,她近看幾日,也就知道了。
    林黛玉自然答應了。
    寧安華又笑道:“正好今日江姨娘想見你,明日叫她來,先全了禮,你再和她說話罷。”
    林黛玉猶豫了一下,也答應了。
    她心想,她離家之前,江姨娘就不尊娘的意思,對不起太太了,明日江姨娘若再敢對太太不敬,她是一定要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