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甘之如飴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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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前。
蓬萊殿。
皇上在蔣慶的幫助下穿好了全身盔甲。
留在殿內侍君,未去遊獵的眾臣也都分到盔甲兵器,在禁衛們的指導下各自武裝起來。
蓬萊殿四麵有門,分別有一百到二百餘人據守。蔣慶攀到四麵牆上打開了隱藏的機括,便有精鐵閘板出現加固了幾扇門,門上顯出大小不等分布均勻的箭孔可供反擊。
整座蓬萊殿瞬間成了半個堡壘。
但是,是半個被地動破壞了近半的,防守能力殘缺的堡壘。
皇上昂首持劍,端立在被毀壞得最厲害的西南正門之後。
承恩公、吳鴻、寧安碩等文臣厲聲喝罵勸降過殿外叛軍,皆不起作用,也手持兵器,護衛在皇上身側。
門外火光頻現,喊殺聲陣陣。
門板不斷遭受撞擊,有積年的灰塵和碎裂的木屑從高處掉落。
門內將士們射·出羽箭,也被叛軍的箭矢射·中倒下。
還能站起來的將士越來越少。
殿門已有開裂之勢。
皇上握著劍柄的手青筋浮現。
難道朕果無天子之運?
若朕今日喪身於此……後世史書會如何評判於朕?
國本未立,永行尚未長成,日後大周天下會走向何方?
貴妃吳氏,野心未消,又是否會趁機作亂?
皇後是否還會如從前一般,寬容對待其餘諸妃和庶出子女?
母後年將花甲,僅朕一子……
若此刻羅焰能在……
一個禁軍從防守位置上跳下來,神色激動,趕至蔣慶身旁回了幾句。
門外的動靜突然停了片刻。
蔣慶親自從箭孔望出去,奔來回稟:“似乎有人來救駕!叛軍不明方向中箭者有上百人!”
皇上和殿內眾人皆精神一振。
可他的下一句是:“叛軍已分一百二十人到含涼殿、甘露殿去搜查!”
殿外仍有三千餘叛軍,僅分出去一百多人,並不能緩解蓬萊殿的壓力。
皇上神色並無些許動搖:“朕與爾等今日同生共死,朕不懼死,爾等也不必相懼!天理昭彰自有分明,爾等忠勇朕已盡知,天亦已知!若天命不眷於朕,願來世還與爾等再為君臣!”
言畢,他鬆開劍柄,大步上前,從一個已手臂中箭的儀鸞衛手中接過弓箭,替了他的位置。
他挽弓搭箭,從箭孔中瞄準,鬆手箭出,正中敵人胸口!
從縫隙中透進來的火光照在他神色堅毅的臉上。
吳鴻大喝:“臣等願追隨陛下!”
寧安碩等亦高喝:“臣等願追隨陛下!”
數十文臣或挽弓,或抵門,力量杯水車薪,卻讓已經疲憊絕望的守軍再次振作起來。
叛軍撞擊殿門帶來的搖晃愈發劇烈。
但同時,叛軍分出去的人手越來越多。
幾乎所有人都猜到了,外麵確實有援軍。
隻是,援軍的人數可能隻有幾人。
他們能猜到,殿外叛軍一定也知道了。
叛軍已派幾百人去圍剿,這幾個援軍又能堅持多久?
不知是何等的勇士,或許下一刻就會身死……
蔣慶再三請皇上暫退,皇上皆不肯退。
能於此時此刻前來救駕,幾人能敵百人的,除了羅焰,還能有誰?
羅焰若在此處,便是行宮內禁軍、儀鸞衛皆已不存,承平京營也必有人已去調援!
他若退,殿內人人心生懼意,頃刻就會一潰千裏。
他不退,堅持到
底,或許還能等來援軍!
……
雨越下越大。
羅焰左臂被砍中,卻似並無痛覺一般,連眼神都毫無變化。
他右手揮刀再斷一人的性命,左腿踢向砍中他的叛軍,一腳便令對方吐血氣絕。
他身前隻空了一瞬,又有無數人圍了上來。
這是他今晚殺的第幾人?五百?六百?
他身周還有多少人?兩百個?三百個?
羅焰飛身躍起,奪過一個叛軍校尉手中的長·槍,雙手發力,用槍·頭掃出幾尺的喘·息之隙。
這樣的長·槍,就在這幾刻鍾裏,他也不知用壞幾柄了。
他曾為錦衣狐裘,夜飲千杯的富貴公子,也曾是饑寒交迫,雪中乞食的喪家之犬。人與人的命不分高低貴賤,今夜他殺了這麽多人,即便在下一刻被圍攻而死,也不算死得冤枉。
但他這樣死了,全家蒙受的不白之冤,他就不能親眼看到昭雪。
與穆氏的死仇,他也不能再親手報還。
還有寧夫人……
敵軍再次湧了上來。
幾息的間隙不夠他找出寧夫人的身影。
羅焰眼神稍黯,唇角微抿。
他自認武藝已經冠絕天下,看來是他錯了。
他還不夠強。
不能讓寧夫人帶他贏了啊……
利刃的破空聲穿過羅焰耳邊。
一柄禁衛的佩刀刺透了手中兵刃已碰到他衣襟的敵軍頸部。
羅焰連斬三人首級,回身看去。
寧夫人左手攀在廊柱上,右手持刀,飛旋半圈,一腳踢得一人頭骨凹陷,頸骨碎裂,鬆手落地便以刀再殺一人。
她左手接住一柄飛起的佩刀,唇角噙笑,再次向他身周甩來!
羅焰耗去過半的體力似乎又回到了他身體裏。
他殺到了寧夫人身邊。
“你沒死?”
他抹掉臉上的血水。
“說了會帶你贏。”寧安華橫刀割斷一條喉嚨。
一個人應對有些吃力的敵人,兩個人一起,陡然變得簡單起來。
不到一刻,兩人殺盡了這批叛軍。
趁下一批敵人還沒到,寧安華帶羅焰來到一隱蔽處暫歇。
“你受傷了?”
寧安華數了數他身上的傷。
左臂一處,右手背一處,左腰側一處,共三處。
羅焰輕車熟路地開始處理傷口:“都是小傷。”
他盡量不太冒犯地把寧夫人打量了一遍:“夫人沒受傷?”
寧安華:“我沒事。”
看他要忽略腰側的傷,寧安華輕聲一笑:“羅大人,再說一遍,不能把我當你的屬下,起碼現在要把我當你的同袍。”
不就是男人的腰,她什麽沒見過?
羅焰猶豫了一下,還是快速處理了腰側的傷口。
兩人五感的敏銳度都遠超常人,在充滿水汽的環境裏,寧安華的感知範圍和靈敏程度更是成倍增長。
在羅焰察覺之前,她已經知道了,又有二百四十餘叛軍向她和羅焰的方向湧來。
承平府距行宮五十裏,林如海所乘坐騎是隴西良馬,全速前進,半個時辰便能往返。她和羅焰於半個時辰零兩刻鍾前抵達行宮北,再考慮到林如海見京營節度使和節度使調兵的時間,若一切順利無比,最多再有兩三刻鍾,援軍就能抵達了。
可若有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援軍抵達的時間便會無限延後,甚至,可能沒有援軍。
圍著蓬萊殿的叛軍還有約兩千人。
在行宮最東北處,令儀鸞衛陷入苦戰的叛軍,應該還有至少兩千人。
不管誰勝誰敗,等此戰結束,一定會有一方打掃戰場,所以她沒有單純用異能殺人,以免被人發現異常。但為了不死在這裏,她出的每一刀都帶了異能,也用異能保護著身體。
下雨天讓她的異能消耗減小,也可以不斷得到補充。
但羅焰是火屬性靈體,就算他不修煉,在這種天氣也難免會受到些許壓製。
他還受傷了。
雖然傷口都不大,但對他的整體實力一定有影響。
他們至少還要再撐兩刻鍾。
是她主動說的,她要帶羅焰贏。
前生除了死前,她每次都踐行了承諾。
這次她也會做到。
寧安華:“羅焰,答應我一件事。”
羅焰:“好。夫人說。”
這是……寧夫人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寧安華伸出手,掌心朝著羅焰,五指直立向上:“和我發個誓。”
羅焰學著她伸出手。
寧安華手向前,五指的指腹與他的指腹一一相貼:“羅焰發誓:”
低沉又堅定的聲音跟上:“羅焰發誓:”
“若無寧安華精神清明、不受任何威脅逼迫地親口準許,羅焰對任何人都隻能說,今日,羅焰和寧安華殺所有叛軍,超過七成是羅焰斬殺,僅有不到三成是寧安華所殺;羅焰隻能對人說,寧安華的武藝遜於羅焰,今日一切,都是寧安華聽從羅焰指揮所做,並無一處是寧安華想出的辦法。”
“誓言一應內容和起誓任何相關之事,也皆不可對第三人言明或暗示。”
羅焰一字一句跟隨她念出來。
每說出一個“寧安華”,他就覺得心跳又快了些許。
“如違誓言,”
“如違誓言,”
“會立刻口不能言,耳不能聽,雙眼不能視物,五官潰爛,五感皆失,雙手雙足再不能動,忘空一切,狀若癡傻,眾叛親離,世間再無一人可以相信,也再無一人能給你信任。”
這是在寧安華現在的能力範圍內,全部能不打折扣實現的咒言。
字字惡毒的詛咒,羅焰清晰吐字,甘之如飴。
叛軍重新包圍了他們。
寧安華仍然隻用六七分力,保持和羅焰殺的人一樣多,時不時順手幫他除去一兩個危險。
就算他發了誓,她也不會把全部能力暴露在他麵前。
但和羅焰並肩作戰實在是一件痛快的事。
她的武藝都是十一教的,和羅焰配合起來如魚得水。似乎他們不是第一次這樣聯手。
這讓她又想起前世。
這次是快樂的回憶。
殺盡這一批叛軍後,他們還沒來得及稍作喘息,又是一陣地動天搖。
兩人跑到空曠地,站穩後立刻看向蓬萊殿。
在地動和數次餘震後,又遭受了叛軍一個多時辰撞擊的蓬萊殿,終於沒能承受住這次餘震,牆壁開裂,殿門變形,瓦片不斷砸下,整座大殿即將坍塌。
叛軍被主將喝命退至階下。
殿門搖搖晃晃地從裏麵被打開。
最前是一排禁衛舉著盾,盾後是蔣慶緊緊跟隨在皇上身邊。
羅焰和寧安華對視一眼。
兩人一同衝向叛軍!
此時,另一股喊殺聲從蓬萊殿東北方向傳來。
聽聲分辨出來的有多少人,羅焰胸口一痛。
來的是叛軍。
五百儀鸞衛……都沒了。
但隨即,西北方向又有一千餘人奔來,大喊:“府軍前衛、府軍左衛在此,誰敢損傷禦駕?”
羅焰停下:“是文津樓和四麵雲閣裏的人。”
寧安華
:“他們自救出來了。”
六千人,隻出來了一千八百人。
下一秒,寧安華還聽到了騎兵正在趕至。
她問羅焰:“約有五千輕騎從東麵來,是‘意料之外’嗎?”
羅焰:“不是……”
羅焰:“京營援軍來了?”
他也聽見了厚重的馬蹄聲。
林大人……帶著援軍回來了?
在京營輕騎下馬列陣進宮門之前,宮內雙方的兩股援軍已經碰在一起。
叛軍主將提劍上階一步。
羅焰和寧安華再次衝向叛軍。
寧安華衝入敵陣中,隻用三四分力,身上瞬間多了一道傷口。
她眼神示意羅焰不必管她。
寧安碩站在蓬萊殿外的高台上,看到兩個人如遊魚一樣鑽入了敵軍主陣。
他把眼皮揉了又揉,生怕是在雨夜裏他眼睛出了問題:“……姐姐?”
他身旁的人都看向他。
皇上:“什麽?”
寧安碩指向下方:“是我姐姐……”
他指著的那道身影越來越近,台上眾人都看出了那是一個女人。
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
另外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是儀鸞衛指揮使羅焰。
在方才的大半個時辰裏,就是他們兩個人牽製住了外麵的數千叛軍。
皇上拔劍出鞘:“難道我等須眉還不如清熙郡君一介女子?隨朕衝出去!”
高台上僅剩的五百餘人一同衝下台階,竟有不可阻擋之勢!
蓬萊殿在他們身後轟然倒塌。
大量火把出現在了叛軍身後。
林如海鬢發淩亂,口角噙血,雙眼在雨夜裏亮得驚人。
妹妹,我回來了。
……
一個時辰後。
叛軍大半在混戰中身死,小半被活捉。
蔣慶、羅焰和京營節度使分頭帶人在行宮內外打掃戰場。
林如海帶人去文津樓和四麵雲閣救援被埋的禁衛。
行宮宮殿倒塌大半,且餘震未歇,禦駕和隨駕所有人,搬至行宮西南寬闊獵場處搭建營帳。
聖上命優先搭建傷營,再搭禦帳。
寧安華得到了一所大帳。
人力不足,她沒要熱水,僅用冷水洗去身上的血,換了一身幹淨衣服。
她故意受的幾處不輕不重的傷也被妥善地上藥包紮——是黛玉、菊露和寒燕帶傷做的。
她們自己受過傷後,對她的傷口格外小心。
其實她可以減弱自己的痛覺。這點傷口對她來說也不算什麽。
但看到她們這樣,再想到林如海痛惜的眼神,她也不自覺認為她今日是過得有些辛苦。
實際上,她體內異能還剩了大半,體力也還多得很。
被派去“護衛”在獵場行獵的女眷的禁衛也有問題。
但劉夫人出身武將世家,武藝不俗,學過兵法,與吳鴻之妻帶著女眷們、想追求姑娘所以一起來行獵的公子們、內侍、宮人和各家仆人經過一番苦戰,以受傷五十餘人,死亡九人的代價反殺了叛軍。
他們正想回行宮一探消息時,先有地動,馬匹四散奔逃。
車馬少了大半,行進速度慢下來許多。
等遇見了盧芳年一行,兩邊換過消息,劉夫人決定原地等待。
林如海和京營節度帶著援軍趕來,於半路分出三百餘輕騎去尋找各家女眷。
因此,行宮戰事結束不久,女眷們就和各自的家人重得相見了。
林黛玉、菊露、寒燕和林家的婆子們也被送到了寧安華身邊。
寧安華係好衣
帶,挽起半濕的頭發,戴上鬥笠:“我出去看看,你們好生在裏麵歇著,累了就睡,不用等我。”
她們今日都是第一次見血殺人,隻怕要做噩夢了。
她道:“我會盡快回來。”
寧安華身上有和羅焰要來的令牌,可以在整個營帳群裏暢通無阻。
她穿的是儀鸞衛的黑衣,又戴著鬥笠遮住了大半的臉,沒引起什麽注意就來到了軍隊蓄水處。
天災之後最易出疫病。疫病又大半是從吃了不幹淨的水上來。
還不知青兒、鬆兒和蓁蓁在京裏怎麽樣了。
她希望秋獵隊伍不要再出任何問題。
寧安華用了三刻鍾,耗盡異能,將所有儲水淨化完畢,悄然離去。
她挨著黛玉入眠,在睡夢中恢複異能。
常人看不見的,閃著金光的天地靈氣聚成旋渦,湧入她身體裏。
她的異能節節攀升著。
寧安華帳邊不遠就是盧芳年的營帳。
後半夜,羅焰終於得空能來看一眼盧芳年。
盧芳年正醒著等他。
她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上。
羅焰仍是拽了把椅子,並不坐在她榻邊。
經曆了一番生死,終於平安得見,兩人互問安好後,卻相對半晌無言。
羅焰給盧芳年把脈:“孩子很好,你安心休息,不會有事。”
外麵還有許多事等著他辦,許多……儀鸞衛等著他辨認。
他起身欲要離去。
盧芳年卻喚住他:“夫君。”
羅焰回頭:“怎麽了?”
盧芳年抿出一個笑,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他的神情,輕聲問:“夫君,今日寧夫人數次救我,也救了我們的孩子,如此大恩,我想認寧夫人為義母,從此侍如親母,夫君覺得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