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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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鸞!
    數日後,流放隊伍進入重城的地界,流放隊伍不能進城,在重城也一樣。
    以往從城中匯入流放隊伍的隻有交接的短役,這一回卻有身穿官服的低級官員到來。在流人麵前一貫趾高氣揚的長解鄭恭,見了重州刺史派來的人後,點頭哈腰不說,嘴角都快咧到耳邊。
    當地官員在謝蘭胥的馬車外作揖,短短交談幾句後,一名身挎藥箱的大夫彎腰進了馬車。
    馬車外的流人紛紛投去豔羨的目光。
    鄭恭狐假虎威地驅趕著想要靠近馬車的流人,荔知抱摟著神丹,心不在焉地聽著身邊荔家人的交談。
    “……母親就去吧!”荔晉之近乎惱怒地說,“重州刺史的夫人是母親出閣前的好姐妹,就憑這層關係,這小小官吏還敢對母親使臉色不成?再說了,我們也不是求他們辦什麽大事,不過是要點吃的和厚衣物——”
    荔晉之的生母鄭氏附和道
    “是啊,夫人!這重州刺史以往連和我們老爺說話的資格都沒有,更何況是他下麵的小吏呢!”
    王氏被兩人慫恿得意動,但是又放不下身段。
    “可他要是拒絕我……再怎麽說,我也曾是二品誥命夫人,若是被一個九品小官拒絕……”
    “母親,這都什麽時候了。”
    荔晉之壓著怒意勸說道
    “要是不開這個口,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到時候,我們隻能一家人一起餓死!”
    “大哥,母親不願,你就別逼她了……夫子說過——”荔惠直小小的聲音響了起來。
    “夫子有沒有告訴你,人不吃東西就會餓死,冬天沒有厚衣服就會凍死?”荔晉之皮笑肉不笑地打斷荔惠直的話,“況且就算我們能挺過去,惠直你才八歲,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母親去哪兒買後悔藥吃?”
    最後一句話觸怒了王氏,她寒聲駁斥,似乎是覺得這個“萬一”十分晦氣。
    “母親,我也是擔心惠直才會這麽說,畢竟他還這麽小。”荔晉之大義凜然道,“要是和這重州刺史有關係的人是我,為了我們這一大家子的生計,我絕對二話不說就去了——別說讓我開個口,就算是叫我跪下來學狗叫——為了我們荔家的存亡,那也在所不辭!”
    “大哥,這和年齡無關,我……”
    荔惠直漲紅了臉,想要為自己爭辯,但一個八歲孩童的聲音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格外的小。
    交談聲一度中斷,荔知抬頭看了一眼。王氏像是下了什麽決心,起身往重城官吏的方向而去。
    又過了一會,白發蒼蒼的大夫從馬車裏走出。
    錦簾垂下的最後一霎,荔知看到昏暗的車廂裏,身披雲裘的謝蘭胥靠著車壁咳嗽,臉色比以往都要蒼白。
    大夫同車旁的馬臉重城官吏低聲交談了幾句,後者向馬車裏的謝蘭胥遙遙行了個禮,帶著其他人上了回城的馬車。
    剛去了沒多久的王氏訕訕地走了回來。
    “母親,怎麽說?!”荔晉之迫不及待地問。
    “都怪你一定要我去開這個口——”王氏臉色難看,“他說刺史夫人省親去了,他要待夫人回家稟報之後,才能定奪。”
    “等那刺史夫人回來,那都什麽時候了?!”荔晉之怒道。
    “那也沒有辦法,誰讓我們現在是求人的那一方呢!”王氏說。
    身後的爭執一直持續到鄭恭驅趕流人繼續趕路。
    荔知假裝沒有看見王氏袖子裏鼓出來的一塊,和紅著眼睛抹淚的荔惠直不同,她對將分崩離析擺在明麵上的荔家命運並不關心。
    …………
    “中毒?”
    重州刺史一臉驚訝地從八寶架前轉過身來,手裏那尊鐫刻著青鬆雪亭小童溪邊作樂的玉山子也被他放到了案上。
    “是,確是中毒。”大夫弓著腰,以謙卑的姿態說道,“皇孫和普通流人的口糧是分開的,老身檢查了馬車裏的食物,發現了少量的金剛石粉末。”
    “金剛石粉末——那是什麽東西?”刺史皺眉。
    大夫緩緩道“回大人,金剛石原是一種礦物,無法食用。但若是將金剛石碾磨後的粉末下到飲食中,金剛石粉末會吸附在人的胃壁中,日積月累下,便會嘔血而亡。”
    “原來如此……”刺史若有所思,“你給他開藥了嗎?”
    “老身看他體虛,便給了幾瓶自己研製的驅寒丸。可以潤肺補氣,但是對他所中的金剛石毒卻沒有用處。”
    “如果得不到醫治,他還活得了多久?”
    “多則一年,少則半年。”
    刺史聞言陷入沉思。三千裏流放如今才剛剛開始,若是按這個時間來算,皇孫很有可能走不到鳴月塔就會死在路上。
    這倒是如了許多人的願。
    大夫遲疑了片刻,說,“還有一事……雖然老身在馬車裏的食物中發現了金剛石毒,但或許是老身醫術不精,他的症狀並不十分吻合……”
    刺史並不吃驚,也無心追問。他擺了擺手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夫把該說的都說了,他行了一禮,默默退出書房。
    馬臉官吏覷著重州刺史,試探道
    “大人,你以為呢?需不需要換個大夫再去看看?”
    “不必。”
    “可那毒……”
    刺史冷笑道“廢太子樹敵無數,想要他斷子絕孫的人不在少數。大夫發現的隻是金剛石毒,但那謝蘭胥身邊,能要他命的恐怕多著呢。”
    馬臉官吏很快明白過來“大人說的是。那山匪……似乎就是有人拿錢買命。”
    “有這麽多人對他下手,正好也省了我的力氣。你給我們的人傳個話,讓他們不必做多餘的事。”刺史肥胖的大手落在價值連城的玉山子上,來回摩挲著青色的山頂。他意味深長地笑道“畢竟這種事……還是京中的貴人們在行。”
    ……
    流放者的隊伍,像一條灰色的帶子在暗綠色的山林間起伏。
    荔知等人離開重州已經數日。出了山還是山,不見一點人煙。
    遠處的落日也像得了重症,黯淡的餘暉好似下一瞬就要完全熄滅。
    當流人聽見原地紮營的消息,紛紛疲憊不堪地癱倒在地上。無論曾經的身份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此刻都歪七扭八地躺在同一片黃土地上。
    荔知坐在荔家人圍聚的外圍,自覺地將自己擯棄於以王氏和荔晉之為中心的交談之外。大黑狗神丹乖巧地蹲在她身邊,
    她趁著無人關注,悄悄查看手臂上的鞭痕。
    當初鮮血淋漓的傷口已經完全止血,留下蚯蚓似醜陋的血痂。這樣的傷口若是落在荔香身上,恐怕當場就會叫她暈厥。荔知卻像根本不知道這會給自己帶來什麽影響似的,漫不經心地查看自己的傷口。
    “吃飯了!不許搶啊,小心鞭子!”
    長解鄭恭拿著熟悉的木桶出現,荔知重新整理好衣袖。
    “你的,拿好——”鄭恭從木桶裏拿出幹糧,不耐煩地扔給荔知。
    饅頭落到荔知身上,她眼疾手快地接住,發現比起之前好歹還有拳頭大的幹糧,現在隻有掌心那麽大一點了。
    荔知飛快看了一眼木桶,都是一些看上去像是別人吃剩下的東西——不是隻有小嬰兒拳頭大,就是大半腐爛長毛,連顏色都變了。
    荔知默默收下了幹癟的饅頭,但很快就有人對此提出異議
    “官爺,行行好吧!這太少了,再多給一點吧——”
    拿著巴掌大一塊餿饅頭的男人哀求著抱住鄭恭的大腿。
    “沒有就是沒有!不識好歹就什麽也別吃了!”鄭恭一腳踢翻骨瘦如柴的男人。
    “官爺,求求你,多給我女兒一口吧,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一名婦人哭道,她瘦弱的女兒蜷縮在一旁,像一把隨時都會散架的骨頭。
    “滾,真他娘的晦氣!”鄭恭朝地上唾了一口,毫不動搖地將婦人的哭求扔到身後。
    無論流人們如何哀求,到手的糧食隻少不多。
    自從踏入奉州地界,氣溫愈發嚴寒,每日都會有流人病倒。對於鞭撻之下也無法趕路的重病犯人,役人會毫不留情地用佩刀結束他的生命。
    荔知每日都逼迫自己吃些什麽,從發臭變色的幹糧,到如廁路上隨手薅的樹葉——如果有一條蛇在眼前,荔知也會想辦法讓它變成自己的食物。
    可惜的是,寒冬肆略之中,唯有她解決不了的猛獸才會在外遊蕩覓食。
    為了避免野獸襲擊,現在如廁的隊伍從三人一組變成了五人一組。盡管如此,荔知偶爾還是會看見林中遊蕩的綠色眼睛。
    荔知正麻木地吞咽著幹澀發黏的餿饅頭,忽然看見剛剛抱著鄭恭大腿哀求的男人,已經吃完了自己的糧食,正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荔知身邊的神丹。
    人餓得極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荔知曾在地方誌中見過饑荒中易子而食的荒謬現實,吃狗肉就更算不得什麽了。
    荔知為神丹在流放隊伍中的未來感到憂心,能做的卻也隻是摟進神丹,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男人貪婪的視線。
    庶妹荔香在這時挪到大黑狗旁,摸了摸它的頭,趁著背對鄭氏等人的時候,想要將小半塊餅喂給神丹。
    荔知認出那是剛剛鄭恭才給她的口糧,荔香或許吃了一點,或許沒吃,反正在荔知看來,那小半塊餅和鄭恭給她時沒什麽兩樣。
    她皺起眉頭,想要阻擋荔香的行為,神丹卻急不可耐地一口吞掉了餅。
    人餓得前胸貼後背,狗同樣如此。荔知無法指責神丹。
    “……你怎麽不吃?”荔知道。
    荔香撫摸神丹的時候,毫無血色的臉上帶著一縷微笑,荔知跟她說話後,她的神情轉為帶有怨氣的冷漠。
    “我不餓。”荔香冷冰冰地說。
    “不餓也要吃。”荔知試著勸說,“不然你怎麽走得到鳴月塔?”
    荔香嗤笑一聲,似乎對她的問題感到不屑。
    “無所謂了。”她撫摸著神丹的頭頂,眼中露出一絲哀傷,“荔家都沒有了。這樣的身份,到了鳴月塔……又能怎樣?”
    半晌沉默後,荔香生硬地繼續說道
    “我聽見……有人在討論吃狗。你……最好小心一點……別害了荔夏,又害死她的狗……她比誰都喜歡神丹……”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又輕又弱。荔知幾乎聽不清她的聲音。
    荔香的臉上透著病態的潮紅,幹裂的嘴唇下看不到一絲血色。每說一句話,都要停下來喘一會氣。
    她還記得就在十幾天前,荔香雖然臉色蠟黃,但臉上仍有肉,現在卻是一具搖晃的骨架子,連眼窩也深深地凹陷進去。
    天寒地凍,每一陣風裏都像是藏著一億根銀針。
    所有人都裹緊自己身上單薄的布衣,唯有荔香像是感受不到寒冷似的,隨意任袖口灌著冷風。
    這裏的所有流人,生了病之後隻能自求多福。即便留著一口氣殘喘,也要麵對無數流人的貪婪目光,他們為了能夠多一件衣裳穿在身上,每日每夜都在祈禱身旁病倒的流人第二天再也睜不開眼睛。
    不會有人幫她的,也沒有人能夠幫她。
    荔知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額頭。
    “……你發燒了。”她皺起眉。
    “別碰我——”荔香拍掉她的手,用惡劣的語氣警告她。
    “你就算怪我,也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荔香不屑地嗤笑了一聲,諷刺在她燒得通紅的臉上一閃而過。
    “我什麽時候……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了?”她說,“在這種時候……這種鬼地方……除了認命,還有什麽辦法?”
    荔香不願再說什麽,掙紮著起身,踉踉蹌蹌地回到了生母鄭氏那裏,鄭氏隻是看了她一眼,便又轉過頭去和荔晉之說話。
    第二日,荔知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荔香病情加重,寸步難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