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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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鸞!
荔知的眼神定在謝蘭胥與常人無異的雙腿上。
那靈巧,那有力——哪像一個下身風癱的人?
她還沉浸在震驚之中,謝蘭胥已經身體靈活地攀附著傾斜的石壁慢慢往上爬去。
大難當頭,所有疑問都可以放後。
荔知連忙跟著向上爬去。
摻雜著黃土和碎石的黃水傾盆而來,荔知抿緊嘴唇,時不時偏頭躲避飛來的水花。她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雙手雙腳上,隻要一個疏忽沒站住,等待她的就是粉身碎骨。
不知不覺,她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打濕。
他們墜落下來的地方就在約三十丈外的斜上方,有更多的黃水在上方另一處傾斜處形成了小瀑布,聲勢浩大地衝向穀底。
土黃色的水花飛濺,衝刷過的石壁滑溜溜的,兩個人在攀爬過程中都擰緊了眉頭,繃緊了每一根神經。
好不容易,荔知的右手搭上了小路,她一個用力,狼狽地撐著滾了上去。終於回到了他們摔下來的地方。
謝蘭胥在不遠處坐著,也不管泡在黃水裏的衣袖了,蒼白著臉一動不動,胸脯急劇地起伏著。
頭上的落石漸漸停止,黃色的水流也減弱了,前方的小瀑布肉眼可見地變瘦。
在短短一盞茶的時間後,天地間又恢複了一開始的平靜,隻有麵前的一片狼藉印證著剛剛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
“現在怎麽辦?”荔知問。
“他們走得比我們慢,追上去。”
謝蘭胥撐著膝蓋站了起來——哪有什麽風癱的影子?
荔知跟了上去,一邊用袖子稍微幹淨一點的地方擦拭臉上的泥點。剛剛的死裏逃生太過驚險,到現在她仍心跳如擂。
兩人沿著小路往前,追尋著泥濘路上的足跡。
小路蜿蜒下降,太陽下山的時候,兩人終於走到穀底。
謝蘭胥看了眼昏暗的天際,提議找個山洞湊合過夜。兩人分頭找了一會,荔知空手而歸,幸運的是謝蘭胥找到了可以過夜的山洞。
她跟著謝蘭胥去到那裏,才發現與其說是山洞,不如說是一個凹陷進去的山壁,不過再怎麽說,也是一個避風的地方。
附近都是樹林,不缺柴火。
火堆很快燃了起來。
荔知知道鑽木取火和怎麽辨別火石,但她很好奇謝蘭胥竟然對鑽木取火也十分熟悉,似乎做這樣的事並非初次。
火堆燃起來後,兩人各占一邊,背對著彼此,將濕透的衣裳脫下來烘烤。
此時此刻,終於有了聊天的機會。
荔知問出克製許久的疑問
“殿下的腿,是什麽時候好的?”
身後並未傳來謝蘭胥的回答,因此荔知立即猜到另一種可能。
“殿下從一開始就沒有風癱。”她用篤定的口吻道。
謝蘭胥的沉默驗證了她的猜想,荔知並未感到生氣,她隻是覺得不可思議——她親眼見到那根銀針深深刺入謝蘭胥的膝蓋附近,他怎麽做到一聲不吭,甚至麵部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
難道那山野大夫也是他的同夥?
荔知馬上推翻了這個可能。
“殿下為什麽要這麽做?”荔知問。
“風癱之後,我們還遇到過綁架和截殺嗎?”謝蘭胥反問。
“……沒有。”
“一個健全的皇孫會讓很多人感到威脅,但一個風癱的皇孫就未必了。”謝蘭胥諷刺道。
荔知能夠理解他的做法,她也不會去問為什麽要瞞著她這樣的愚蠢問題。
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會這麽輕易被謝蘭胥信任。
別說一次試探,就算再來一萬次,她也有信心通過考驗。
她識趣地說“我一定不會破壞殿下的計劃。”
“你不怨?”謝蘭胥輕聲問。
“我理解殿下處境艱難,多慮是當然的。”荔知說,“總有一天,我會讓殿下信任我。”
謝蘭胥不相信有那一天。
他背對著溫暖的篝火,手中握著一塊隨手撿起的石頭。淡黃淡白的紋路像蛇一樣盤旋纏繞著,他握著那塊石頭的時候,冰冷的蝮蛇好似也爬上了他的指尖。
人總是謊話連篇,心口不一。
說不悔的其實抱恨終身,說不恨的其實恨之入骨,說珍愛的,最後卻將毒藥投入他的杯中。
比起一個個的辨別真偽,他學會更直截了當的方法。
林下寒影蔓延,月華墮地。
世間萬物影影綽綽,似乎都含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掛在樹枝上的烘烤的衣物變得半幹,兩人先後穿回衣裳,圍坐在火堆前繼續烘烤。
荔知悄悄打量謝蘭胥在火光下晦暗不輕的側麵,越發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明明都可以假死脫身了,他執意要抓著這流放三千裏的皇孫身份做什麽?
“你還有什麽想問,一並問了罷。”謝蘭胥說。
荔知當然不會問這麽敏感的問題。
“殿下是怎麽忍住銀針刺入的?”她說。
她本是隨口一問,謝蘭胥卻望著火堆出了神。
片刻後,他朝騰躍的橘紅色火苗伸出手。
消瘦蒼白的指尖伸入火苗中,瞬間就被包裹。荔知大驚,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將謝蘭胥的手從火焰裏拉了出來。
隻是短短一瞬間發生的事,荔知的心跳卻比剛剛攀爬山壁時還要急促。
“殿下!”她疾聲道。
謝蘭胥麵不改色,平靜的目光望著剛剛伸入火焰的指尖。
“……我感覺不到。”
荔知愣了一會,發覺他是在回答剛才的問題。
將手指伸入橘色的火焰之中,也是在回答她的問題。
“殿下感覺不到疼痛?”荔知難以置信。
世上還會有不會疼的人嗎?
“疼痛是什麽感覺?”謝蘭胥反問。
隻有看著他的眼睛,荔知才能相信這麽荒謬的問題是他真心求問。
荔知遇到過很多難題,但是她相信謝蘭胥的這個問題,即便是學識淵博的夫子也難以回答。
痛覺是什麽感覺?
就像對一個從小失明的人解釋色彩,再通俗易懂,也沒有辦法在他心中勾勒出顏色。
荔知回答不出他的問題。
“此事還有誰知曉?”她問。
“還活在世上的,”謝蘭胥看著她的眼睛說,“隻有你我。”
“殿下放心,我不會辜負殿下對我的信任。”荔知保證道。
謝蘭胥望著火堆,將手中一直握著的那顆石頭投了進去。
石頭砸斷已經燒脆的樹枝,發出哢嚓的聲響。迸發的火星在黑夜中一閃而過。
“你在家中叫什麽名字?”他望著火堆。
要不是周圍隻有荔知一人,她險些以為謝蘭胥是在問那顆石頭的名字。
“殿下是問小名?”荔知說,“我沒有小名,不過一母所生的姊妹喚我般般。”
“……般般。”
麒麟的別稱,又有般般入畫之意。
謝蘭胥跟著低聲念了一遍,同樣的名字,由他緩緩道出,仿佛因此多了一絲旖旎。
雖然荔知對他沒有痛覺一事還十分在意,但謝蘭胥轉移了話題,她也就知情識趣地不再多談。
“殿下有小名嗎?”她順著謝蘭胥的話題說。
謝蘭胥的思緒好像被喚回到了很久之前。
荔知耐心等待著,直到他輕聲道
“……阿鯉。”
“哪一個裏字?”荔知問。
謝蘭胥沒有直接回答她的疑問。
他牽過她的手,帶著涼意的指尖緩緩劃過,荔知忍著陣陣癢癢,看出那是一個錦鯉的鯉字。
將冷漠安靜的謝蘭胥和池中五彩的錦鯉聯係起來後,眼前的謝蘭胥也憑空多了一些可愛。
“這是太子殿下取的小名嗎?”荔知問。
“是母妃取的。”謝蘭胥說。
太子正妃的大名,即便是尋常人也有所耳聞。
畢竟身為身份敏感的前朝公主,沒有被收入後宮或是青燈古佛了卻一生,而是賜給太子作正妻,這是曆史上從來沒有的事。
這關係到皇室血統的正統性,皇帝做此決定時,滿朝嘩然。紫微宮前跪滿了勸諫的大臣,但皇帝還是一意孤行,將前朝公主魏儀望賜婚給自己的太子謝鬆照。
婚後多年,兩人僅有一子,那便是鮮少在外界露麵的謝蘭胥。
“般般。”
荔知怔了怔,才反應過來謝蘭胥在叫她的名字。
“殿下?”她不解地看著火焰背後的少年。
“不要欺騙我,否則你會後悔的。”他垂著眼,纖長烏黑的睫毛在深邃的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荔知看了他一會,粲然笑了。
“好。”
第二日天剛亮,兩人掩蓋了熄滅的火堆重新出發。
大隊人馬的痕跡就像火把在黑夜中一樣顯眼。
兩人追尋著流放隊伍留下的痕跡,一路向前走。傍晚時分,兩人憑借人少腳程快的優勢,追上了疲乏的大隊伍。
在匯合之前,荔知依樣畫葫蘆,又做了一個簡易的木橇。
當荔知拖著坐在木橇上的謝蘭胥走過去時,從泥石流裏幸存下來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甄迢以為掉下懸崖的謝蘭胥九死一生,不想卻看到他再次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事情太過離奇,以至於他第一時間在腦海裏想起的是隻在書本上出現的“氣運”二字。
這位被流放三千裏的廢太子遺孤,當真隻有看上去的那麽簡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