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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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鸞!
    對流放故土千裏之外的人來說,抵達目的地並非就是磨難的終點。
    有一種古怪的病症肆虐在初來乍到的流人之中,患上此病的流人疲憊無力,惡心想吐,頭痛不止,病症發展到後期,還會咳白色、粉色泡沫狀痰,甚至意識昏迷。
    有的十天半個月熬過去就恢複如常了,有的沒熬過去就隻能一命嗚呼。
    流人間稱此病為煙瘴,緣由吸入鳴月塔有毒的霧氣。
    這種病一般發生在本身就體質虛弱的人身上,荔知沒想到,從小到大壯得像頭牛,連噴嚏都不打一個的荔象升竟會是荔家唯一一個染上煙瘴的人。
    魯萱可憐荔象升兩兄妹接連遭遇的不幸,特許荔慈恩告假去照顧哥哥。
    荔知白日留在萱芷院繼續當差,傍晚下值後,馬不停蹄趕往男奴所住的偏院。
    好在此病並不傳染,和荔象升同房的少年小廝並不嫌棄,荔知進門的時候,同房的少年小廝剛幫荔慈恩端來一盆清水。
    “謝謝你……”荔慈恩紅著眼睛道謝,曬得黝黑的少年小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
    荔象升躺在狹窄破舊的木床上,意識已經模糊,額頭上放著一塊濕布。
    荔知摸了摸荔象升的額頭,又試了試他身上的溫度,說“他沒有發熱,不用退熱。”
    荔慈恩無措地點了點頭。
    荔知看著蒙在荔象升口鼻處的一塊蒸籠布,說“這是什麽?”
    “我想既然是煙瘴……那麽蒙住口鼻,會不會好上一點……”荔慈恩自己也說得很沒底氣。
    荔知歎了口氣,揭下蒸籠布道
    “如果真是空氣的問題,那這塊布也派不上用場。”
    沒了蒸籠布的遮擋,荔知注意到荔象升蒼白幹裂的嘴唇正在喃喃著什麽。
    她湊近了聽,發覺他是在叫“姨娘”。
    荔知想說些什麽來安慰他,但是張了張嘴,卻發現言語在事實麵前如此弱小。無論她說什麽,都不能抵消掉荔象升喪母的千分之一悲痛。
    她幫不了他,就像當初也沒人能幫得了自己。
    這天晚上,荔知說服荔慈恩先睡,明日才好和自己換班照顧荔象升。荔慈恩回去自己的耳房後,荔知坐在荔象升的床邊,坐著守了一夜。
    第二日天不亮,荔慈恩帶著朝食來找她。荔知吃下饅頭和鹹菜,匆匆趕往萱芷院繼續當差。
    對於失眠已成常態的荔知來說,連軸轉並非最大的難題。
    荔象升病情嚴重,需要請大夫醫治,可她身無分文,隻是都護府的一名奴婢。
    作為流放至此的罪人,她連都護府中的家生子奴婢都比不上,他們尚有月銀可說,荔知等流人卻是來服刑的罪人,有命便是大幸,月銀根本不可想象。
    以荔象升現在的病情,如果自己熬過來了當然最好,但如果不能呢?
    荔知難道能夠眼睜睜看著無辜的弟弟在自己麵前死去?
    荔香那時是無法可想,可現在,鎮上最大的醫館就在都護府數裏外的地方!
    或許是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魯萱特許她提前下值。
    “小姐……”荔知說完就猶豫了。
    魯萱和她非親非故,為她已經開了許多特例,若再開口借錢,恐怕也會令魯萱為難。
    “還有什麽事嗎?”魯萱側頭看來。
    同樣投來視線的還有萱芷院的大丫鬟和奶娘,她們的眼神讓荔知覺得自己是個貪得無厭、得寸進尺的小人。
    “……沒什麽,奴婢告退。”
    荔知俯身退出。
    她還能從什麽地方弄到錢?
    荔知一邊冥思苦想,一邊趕往荔象升住的耳房。
    剛一進門,荔知就呼吸一窒。
    荔慈恩拿著一包淺灰色的粉末,正要往荔象升口中灌去。
    “等等!”
    荔慈恩被喝止,捏著紙包的手停住了動作。荔知疾步走了過去,從荔慈恩手裏拿過紙包放到鼻子前聞了聞。
    “這是香灰?!”
    荔知震驚了。
    “哥哥病得要不行了——”荔慈恩哽咽了,“我聽他們說這裏女媧廟的香灰很管用,所以才求人給了一點……”
    “那都是以謠傳謠,你是讀過書的,怎麽能信這種話?”
    “可是我……我沒有其他辦法……”
    看著眼前哭泣不止的妹妹,荔知心如刀絞。
    “你看著象升,不要喂他香灰。我去請大夫來看。”
    “可是……”
    荔知知道荔慈恩在擔心什麽,她打斷她的話,說
    “我會想辦法的。”
    因為她是姊姊,是這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的天。
    她必須想出辦法。
    荔知走出耳房,略一躊躇,便往東邊的客院走去。
    穿過一片翠影幽幽的竹林後,荔知第一次邁入東邊的客院。兩個粗使丫鬟正在默默地打水掃地,見了荔知,疑惑地站直身體。
    荔知主動稟明來意“勞煩哪位姐姐,幫我向殿下通報一聲。就說,故人荔知求見。”
    兩名粗使丫鬟猶豫了一會,其中一個走到正屋門口,往裏小聲說了句什麽,不一會,一位清麗脫俗的丫鬟走了出來。
    “是你求見殿下?”她問。
    “是,勞煩姐姐行個方便,通便一聲。”荔知看出她是客院的大丫鬟,行了一禮。
    大丫鬟倒是客氣,問了荔知的名字和所屬院落便進屋稟報主子了。
    又過了一會,大丫鬟重新走出,對荔知說道
    “殿下答應見你,進來吧。”
    荔知低頭進入正門。
    大丫鬟將荔知帶進一間朝陽的屋子,自己向著窗口的位置行了一禮便默默退去了。
    屋裏靜悄悄的。
    荔知吸了口氣,上前兩步,向長榻上躺著的人影跪而叩首。
    “……殿下,荔知冒昧打擾,自知有罪,然情況緊急,不得不如此,還請殿下開恩,救救我的弟弟。”
    荔知的額頭抵在雙手上,她看不見謝蘭胥的表情,猜不到他的心意。
    過度的緊張,讓風的流動都像貼著她的背遊過的毒蛇。
    漫長的沉默之中,荔知的鼻尖滲出汗珠。
    “……上次是妹妹,這次是弟弟。”謝蘭胥終於開口,是荔知所熟悉的暗河般冰冷而又沉寂的聲音,“下一次,你又要找我救誰?”
    謝蘭胥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荔知壯著膽子抬起頭。
    “除了殿下……沒有其他人可以幫我了。”
    她用水潤的眼眸看著長榻上的人,好像他就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水中稻草。
    少年半躺在紅木榻上,漫不經心地看著她。
    在他身後,一扇步步錦木窗裏竹影搖曳,破碎的晚霞片片飛散。
    “既然如此,為何現在才來找我?”
    荔知愣了愣,小心翼翼道“我以為殿下不想見我。”
    “罷了……何時見,怎麽見,都無所謂。反正我是個廢人,也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謝蘭胥望著她笑了。
    真是好一根堅韌不拔的綠文竹。
    荔知一時無語。
    她永遠也無法忘記當時掛在懸崖下邊,看著謝蘭胥靈活多變地翻上歪脖子樹的震撼。
    謝蘭胥睜眼說瞎話的實力之高,令她自愧不如。
    荔知膝行至榻前,一邊觀察著謝蘭胥的臉色,一邊抓住了他垂落在榻下的月白色衣擺。
    “殿下……”她央求道。
    以謝蘭胥的角度,在榻下小小一團的荔知讓他想起流放路上見到的一閃而過的兔猻。
    那毛茸茸的皮毛讓他手癢。
    兔猻沒摸到,但他鬼使神差地在荔知的頭上摸了一把。
    頭發和皮毛的觸感自然不同,雖然沒有想象中那麽好……但也不壞。
    荔知莫名其妙被摸了頭,正在發懵,謝蘭胥說
    “你不在,我很無聊……這是實話。”
    他收回手,像什麽都沒發生那樣平靜道
    “你要我怎麽幫?”
    “求殿下借三四兩銀子,我想去鎮上請大夫。”荔知說。
    謝蘭胥問“你沒有月例,如何還我?”
    荔知沉默了。
    謝蘭胥所住的客院雖然外表看著低調,但內裏裝飾處處都透露著身價不菲,他想要的,都護府都有,都護府沒有的,她也給不起。
    更何況,他這麽問,一定不是想聽她賺錢慢慢還他。
    “殿下想要我怎麽還?”
    “你看看這裏,覺得我還差什麽?”謝蘭胥反問。
    “荔知愚鈍……請殿下明言。”
    “差點樂子。”謝蘭胥說。
    “……”
    “我說笑的,”謝蘭胥露出一如初見的微笑,“……般般。”
    荔知配合地露出笑容。
    謝蘭胥這些天安安分分呆在客院裏,既沒有機會弄死人,也沒有機會被人弄死——可不是差點樂子嗎?
    “既然如此,你就在每日下值後來這裏,給我當個磨墨的婢女吧。”謝蘭胥說。
    這要求並不過分,荔知如釋重負。
    她剛要叩首謝恩,一隻冰涼的手扶住她的額頭。
    “不必了。”謝蘭胥說,“桃子——”
    謝蘭胥話音剛落,剛剛那名大丫鬟就走了進來。
    “給她十兩銀子。”謝蘭胥說。
    得到吩咐,叫桃子的大丫鬟立即拿來碎步包裹的十兩銀錠。
    救人要緊,荔知向謝蘭胥告退,後者讓桃子送她至門口。
    到了門口,荔知忍不住道
    “姐姐名叫桃子?”
    “……有什麽問題嗎?”桃子看著荔知。
    荔知不好追問這名字是不是謝蘭胥賜的,搖了搖頭,匆匆離開了客院。
    看著荔知離開後,桃子轉身返回了謝蘭胥房中。
    “殿下,荔姑娘已經走了。”
    謝蘭胥頭也不抬,玩弄著一片飄到榻上的竹葉。
    狹長的竹葉在他手中卷來折去,很快就遍布折痕。
    “殿下……”桃子頓了頓,遲疑著開口,“殿下為奴婢賜名桃子,是因為荔姑娘嗎?”
    謝蘭胥的手指停下了。
    當初謝蘭胥給專門為服侍他新買的這一批奴婢命名時,魯涵在旁也目瞪口呆。
    客院裏不僅有桃子,還有西瓜、蘋果、雪梨……
    “當然不是。謝蘭胥望向門前的桃子,溫和道,“你是我父親的學生,又因你現在要避人耳目,所以我在取名的時候才會想到桃子。”
    這個解釋並沒有說服桃子,但謝蘭胥肯給出解釋,已經是對她的極大尊重。
    桃子知趣地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轉而道
    “都護為殿下所請名醫已於晚間抵達鳴月塔,殿下打算何時見他?”
    “……你覺得,魯涵是真心助我嗎?”謝蘭胥答非所問。
    “魯都護在鳴月塔執政多年,砥節奉公,守正不阿,從未搜刮民脂民膏。奴婢覺得,魯涵可信。”
    謝蘭胥又開始玩那片葉子,對桃子的話不置可否。
    桃子的父親乃廢太子的親兵,在一次刺殺中為保護太子而亡。桃子繼承了父親的遺願,對太子忠心耿耿,這種忠心,延續到謝蘭胥的身上。
    但這些,對謝蘭胥來說,沒有什麽意義。
    隻要不相信,他就不必去分辨什麽是真什麽是假。隻要讓他們相信,他相信了就好。
    “既然如此,”他說,“明日你便幫我安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