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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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鸞!
    第二天卯時剛過,荔知請荔象升陪著自己拜訪了黑火的住處。
    由於長相駭人,沒有人願意和黑火一間屋,他也是獨自住著一間。
    在第三聲敲門之前,黑火從裏打開了門。
    他穿著僅有的那一身破爛布衣,還是赤著大腳,肩膀上的傷口雖然看不完全,但看他臉色,並未傷及根本。
    荔知鬆了口氣,將手中的提盒遞了出去。
    黑火隻是麵露不解地看著她。
    “昨夜我請朋友吃了一頓大餐,這是我提前盛出來的菜肴,其中野兔肉有助於你的傷口恢複。”荔知笑道,“不嫌棄的話,請你收下。”
    黑火張了張嘴,似乎對這陌生的好意很是困惑,不知如何回應。
    荔知笑了笑,將提盒塞進他懷中,帶著荔象升離開了小院。
    “姊姊為何厚待一個異域之人?”荔象升疑惑不明。
    “因為他有用。”荔知言簡意賅。
    翌日,荔知正在馬廄裏清掃地麵,忽然有大片陰影投落,抬頭一看,竟是應該在自屋養傷的黑火。
    黑火向她點了點頭,拿起角落一把掃帚,一言不發就開始幹起活兒來。
    “呀,黑火!”荔慈恩從角落的隔間出來,手裏抓著一大把地上撿起來的馬料,一眼就看見多出來的黑火,她順手將手中草料放進最近的食槽,歡快地跑到黑火麵前,仔細地打量他的臉色,“你傷好了,是嗎?”
    黑火點頭回應,沉默而高大的身影在荔知和荔慈恩麵前就像一頭溫順淳樸的強壯黃牛。
    “李管事準你休息五日,你怎麽今天就來了?”荔知也走到他麵前,關切地問道。
    “事多,你們忙不過來。”黑火說。
    “我們抓緊一點時間就好了,你的傷要是拉扯到再裂開就不好了。”荔知說。
    盡管她竭力勸黑火回去休息,黑火還是固執地開始了工作。
    黑火一來,對荔知和荔慈恩而言沉重的壓力就霎時減輕了一半。還沒到下值的時間,她們就早早幹完了馬廄裏的工作,每一條食槽裏都滿是草料,每一匹馬的排泄都得到及時的清潔。
    馬廄事畢,荔慈恩跑去馬廄外找哥哥玩,黑火盤腿坐在馬廄外的一片幹草料上,若有所思地看著遠處荔慈恩活潑的身影。
    荔知在他身旁不遠處坐下。
    黑火沒有看她,但是過了一會,他主動開了口。
    “我有女兒……如果沒死,和她一樣大。”
    荔知朝他看去,黑火臉上籠罩著一股說不上是憂愁的情緒,更像是打開一個本打算永遠塵封的箱子的困惑。
    “我和女兒,一艘大船捉走我們,賣給燕國一個奴隸主。我的女兒,打死。我殺了奴隸主逃走。後來又被抓住。”
    黑火的回憶,由一個接一個的短句構成。
    他說一句想一會,想一會說一句,好像正在從那個塵封已久的箱子裏撿拾畫麵。
    “我去了很多地方,很多,數不清了。”黑火說,“沒有人接納。他們說我髒,不幹淨。說我偷東西,說我不幹活。他們聯合將我趕走。”
    “你為什麽,不一樣?”他看向荔知,黑白分明的眼睛盛著疑惑。
    “他們弱小所以恐懼,我不一樣。”荔知說。
    “你很強大?”
    “我的誌向永不屈服。”
    黑火陷入沉思。
    “但是我的軀體很脆弱,盡管我有不輸任何人的堅強誌向。”荔知說,“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某一天,我的軀體先於意誌粉碎。”
    “武力不能折服內心。”黑火說,“不是萬能的。力量,隻是弱者的虛張聲勢。”
    “武力雖然不能折服心靈,卻能保護自己和家人的生命不受侵害。力量不是萬能的,但它和智慧結合起來,可以解決所有困難。”
    黑火被荔知的執著打動,沉默許久後,再次開口
    “你們中原人的說法,救命之恩,湧泉相報。我的武功,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教。”
    “我自然願意習武自保,但我的弟弟妹妹……”
    “他們願意學,也可以學。”黑火說,“隻是,我的功夫,很難。”
    “我們不怕困難!”荔知說。
    黑火看了她一眼,說“晚上,帶上要學的人,來北麵的山坡。”
    在此之前,荔知不知道自己這一回有沒有賭對。
    也許黑火隻是天生腿長跑得快,也許那抓箭的動作隻是她的錯以為,也許一切都是她多想,黑火根本沒有什麽功夫——
    但最終,天道還是眷顧了她。
    ……
    日落月升,小山坡上。
    黑火背著手站在四人麵前。
    “黑火大哥,我也可以學嗎?”嘉穗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學怎麽逃跑快一點,可以教我輕功嗎?”
    “我想學暗器!咻咻咻——”荔慈恩興奮道。
    “我想當將軍。”荔象升說。
    黑火搖了搖頭,說“我教不了,這些,所有。”
    “那你會什麽?”荔象升問。
    “我會,腿。”
    “腿?”
    黑火環視四周,走到一處野草稀疏的地方,彎腰撿起一把石子,轉身交給荔象升,然後示意眾人走開一些,荔象升和荔慈恩兩兄妹互看了一眼,一臉疑惑地照辦。荔知和嘉穗也往後退去。
    以黑火為中心,一個圓形的空地被騰了出來。
    “你,隨意扔過來。”他對荔象升說。
    黑火輕輕呼出一口氣,活動了活動四肢,然後眼神突變——因為荔象升扔出了第一顆石子。
    那是一顆還不明白黑火想要展示什麽,所以瞄準他輕輕扔過去的石子。
    黑火雙臂擋至胸前,呈交叉結構,在那之前稱得上溫順的肌肉忽然暴突,就像一把終於出鞘的殺器。他兩眼緊盯石子,抬腿一擊,石子轉瞬改變飛行路線,以更快的速度彈回,擦著嘉穗驚詫的麵龐飛過。
    “再來!”荔象升一驚,立馬扔出第二顆石子。
    這回他扔出的角度極其刁鑽,故意不想讓黑火打到。
    然而那石子輕輕鬆鬆就被黑火一個回旋踢擊了出去。
    “再來!”
    這一回,一把石子向黑火飛去!
    黑火神色沉著,終於放下了擋在胸前的兩手,他用手部支撐地麵,以極快的速度三次連續空翻,難以形象那像鵝卵石一樣鼓鼓囊囊的肌肉竟會這樣輕巧靈便。
    一個眨眼,那一把石子的其中一半,已經在黑火閃電般腿法的攻擊下彈射出去。他踢得又穩又準,抬高的一腿在空中甚至沒有絲毫顫抖。
    站定後,黑火麵露悠閑,氣息依然平穩。
    他看著荔象升,鬆開緊攥的右手。
    剩下的另一半石子從中散落。
    即便荔知閱遍遊記怪談,也從未見過如此怪異又迅捷的腿法!
    其他人就更不必說了,嘉穗和荔慈恩的嘴似乎忘記了怎麽合上,荔象升雙眼火熱,毫不掩飾他要學到這腿法的決心。
    “學嗎?”黑火問。
    “學!”荔象升的聲音最為響亮。
    黑火轉身走向山坡下,拖著一塊沉重的木頭走了回來。
    那木頭是磨光滑了的,像一塊扁扁的鵝卵石,這塊目測有三四尺厚的木頭最終掛在了一根粗壯的樹枝上。
    “看我。”
    黑火站在木頭前,輕輕一推,木頭在半空舞動起來,伴隨沉重的破空聲向他麵門襲來。
    他臨危不懼,在木頭即將砸上麵龐的時候靈活往一旁閃去,躲開奔襲而來的木頭,木頭一往回蕩,他就恢複原本的站姿,待木頭再次襲來時,又一次精準地躲過。
    沉重的木頭快速來來回回,但每一次黑火都完美躲開了。
    黑火扶住木頭,止住它的繼續攻擊,轉頭看向眾人“誰來?”
    一片沉默中,荔象升第一個說“我來。”
    他走到黑火之前站的地方,黑火等他準備好了,向後推動木頭,鬆手後,那木頭立即向荔象升麵門襲取。
    荔象升屏住呼吸向旁躲閃,第一次躲開了,但他第二次就沒那麽好運氣了,被木頭砸中麵頰,踉蹌數步退去。
    那砸中的悶聲讓旁觀的人都不禁感到臉頰一痛。
    “哥哥!”荔慈恩不由跑了過去,扶住搖晃的荔象升。
    “誰來?”黑火再次問道。
    嘉穗麵露恐懼,荔慈恩也心生退意,荔知開口道
    “我來。”
    “你確定?”黑火看著她的眼睛。
    “我確定。”
    片刻後,黑火說
    “你沒騙我,你很強。”
    荔知笑了笑,走到木頭麵前。
    黑火將手放到木塊上。
    “小姐!”嘉穗驚恐道。
    荔知閉著雙眼,屏息凝神,傾聽風聲。
    有的時候,視覺反而是累贅。特別是麵對速度快到出現殘影的東西。
    荔知對自己的猜想並無把握,她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但她有勇氣試上一試。
    蟲鳴聲,草葉簌簌聲,自己的心跳聲。
    在這之間,忽然多出了風聲。
    荔知憑著直覺和聽覺,毫不猶豫向左邊躲去。木塊帶來的風聲擦著耳邊經過,再次遠去時,她回到原位,又在下一次風聲來襲時,果斷往旁閃去。
    接連三次,她躲過木塊的攻擊。
    風聲停止了。
    她睜開眼,看見黑火讚賞的雙眼。
    夜晚過半後,荔知四人才返回住的小院。四人之中,唯有嘉穗一點傷都沒有。她在麵對巨木碾麵的恐懼中,選擇了退縮,隻在一旁負責黑火的教學後勤。
    趁著還有一兩個時辰可以休息,其他三人匆匆回到各自的房間,荔知卻還不慌不忙打了一盆水回屋擦洗。
    洗掉所有灰塵和疲憊後,她躺上床,盯著空中漂浮的塵埃發呆。
    她喜歡牽著雙生姊妹的手,一起觀看塵埃在空中飛行,幻想每一顆塵埃裏,都有一個全新而自由的世界。
    她喜歡那隻總是溫暖的手,喜歡尋尋覓覓相遇,一期一會後永遠訣別的秘密世界。
    那時候,她還尚不知曉,等待著自己的也是同樣命運。
    塵埃彼此相遇,決絕分離,永不再見。
    淚水打濕了枕巾,她在不知不覺中墮入漂浮不安的夢境。
    早春和煦的陽光灌滿少女的閨房。兩張稚嫩的麵孔在床上打鬧。
    安靜下來後,其中一人將幾次欲言又止的話終於說出
    “般般,般般,姊姊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她牽住妹妹的手,近乎懇求地望著那雙純真靈動的眼睛。
    “姊姊開口,當然可以。”
    “你不問我要拜托你什麽?”
    “什麽都可以,什麽我都願意。”妹妹不以為意地嬉笑道。
    “我想求你,把這次伴駕南巡的機會讓給我。”
    “好呀。”妹妹毫不猶豫。
    “我要搶走你伴駕的機會,你就不問我為什麽嗎?”
    “傻姊姊,哪有什麽你的我的。”妹妹緊緊握住姊姊的手,天真爛漫地笑道,“我們原本就是一體的。”
    姊姊看著妹妹,像是下一刻就要流出眼淚,但她的眼睛她的嘴角,她的每一根紋路,最後都在妹妹麵前笑了起來。
    她看上去那麽幸福,那麽為得到伴駕南巡的機會而快樂。
    所以妹妹也開心地笑了。
    她多麽後悔。為自以為是,為遲鈍愚蠢。直到裹著雷雨的烏雲蒙住頭頂也一無所知。
    多麽後悔。
    沒有問一句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