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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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鸞!
    那封敬王府送來的帖子,讓謝蘭胥一去不回。
    荔知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睜眼至天明,她分不清是自己慣常的失眠導致,還是身邊少了個人導致。
    原來習慣這樣可怕。
    翌日天不亮,她比上朝的朝臣更早地坐上馬車,在成安門憑腰牌下車入宮。
    步行至宮正司官署後,馬宮正已經來了。
    荔知猜測謝蘭胥或許會到官署來找她,整理案牘的時候一直抬頭往門口看去。
    雖然來人不少,但沒一個是她想象中的身影。
    荔知想著敬王會怎麽要挾謝蘭胥,有些心不在焉。
    “荔司正,你幫我跑一趟紫微宮,有幾件事要你傳達給高公公。”馬宮正的話打斷了她的出神。
    “我馬上就去。”
    給棺材臉的高善傳話遞東西,是宮正司公認的人嫌狗厭的活兒,隻有荔知才會這麽輕易接下來。
    荔知走到紫微宮,向守門的內侍遞了話,沒一會,一個瘦長的身影就從宮中走了出來。
    高善極痩,蒼白的皮膚緊貼在深陷的眼窩和高聳的顴骨上,像一層可以脫卸的外衣。他麵無表情走到荔知麵前,抿著嘴唇,一言不發地等待荔知道明來意。
    荔知屈膝行了一禮,將馬宮正關於除夕夜宴的秩序安排轉告高善。
    她記憶極好,說得條理清晰,一字不差。宮人都怕高善這張臉,即便原本記得住的東西,見了這張很有威懾力的臉也會忘記,隻有荔知在他麵前能夠保持鎮定。
    她將馬宮正的安排都說完了,高善點了點頭,針對馬宮正的安排又補充了幾點。
    “奴婢會轉告宮正。”荔知再次行了一禮。
    高善麵無波瀾,惜字如金。什麽也沒說便轉身走回了紫微宮。
    荔知對他這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已經差不多習慣了,也無所謂。
    她選了另一條路,返回宮正司。
    她想看看東宮,盡管如今東宮落著重鎖,早已成封禁之地,她還是想透過高高的圍牆,窺一窺雜草橫生的東宮。
    如果魏婉儀死前有留下關於前朝寶藏的線索,那一定是在東宮。
    謝蘭胥是最後的崔朝血脈,魏婉儀真的什麽都沒告訴他嗎?
    沿著東宮的紅牆漫步,荔知心事重重。
    忽然,她停下腳步。
    在宮道的正前方,謝蘭胥長身玉立,風姿濯濯。
    他抬頭凝望著一棵長出東宮紅牆的白玉蘭樹,神色似追憶,似迷惘。
    玉蘭花堆疊在紅牆上,如積雪皚皚。一陣強風襲過,謝蘭胥垂下的碧青色大袖如浪起伏。
    他若有所察,轉頭對上荔知視線。
    荔知壓下一瞬間失了平常的心跳,微笑著走到他身邊站定。
    “阿鯉在這裏做什麽?”
    “賞花。”謝蘭胥轉過頭,再次看向紅牆上堆砌的白花。
    “昨日你被敬王叫走便沒了音訊,我很擔心你。”荔知側身站在謝蘭胥的身旁,右手輕輕勾住他在大袖裏的手。
    謝蘭胥沒有回頭,但反握住她的手,不輕不重地握了握。
    “我在思考。”他說。
    “思考清楚了麽?”
    謝蘭胥沉默半晌,終於開口道
    “敬王手裏有當年飛書舉報我父親和荔喬年勾結的幕後之人的證據。如果我想查清此事,就要我轉投他的門下,共同打擊鳳王的陣營。”
    荔知吃了一驚。
    換位思考,如果當年有人用雙生姊妹的死亡真相來與她做交易,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答應。
    她說不準謝蘭胥對廢太子是什麽想法,但她知道,給廢太子翻案,一定是謝蘭胥計劃裏的一環。
    如果不能為廢太子翻案,即便他能政變成功,也名不正言不順,坐不穩皇位。
    “阿鯉打算怎麽辦?”荔知謹慎問道。
    謝蘭胥卻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
    他望著伸出牆外的玉蘭花,緩緩道“當年謀逆事發,禁軍圍捕東宮。有太子詹事提前報信,讓太子提前離開,先保住性命,再找證據證明清白。”
    即便謝蘭胥不說,荔知也知道結果。
    太子並未采納太子詹事的建議。
    “禁軍衝入東宮的時候,太子麵色平靜,一言不發,沒有做任何抵抗便束手就擒。直到菜市口問斬,他也始終沉默。”謝蘭胥說,“他知道是誰要殺他。理由不重要,證據也不重要,這個人要殺他,即便逃到天涯海角,身體還活著,心卻已經死了。不若引頸受戮,好過受漫長的折磨。”
    “我不會和他一樣。”他說,“很早之前,我就下定決心,餘生絕不會再任人擺布。”
    “你要拒絕敬王?”荔知訝然。
    “他能查得出,別人也查得出。我不會傻到明知皇帝支持鳳王,還上敬王的船。”謝蘭胥說,“當年,飛書經由紫微宮前的螭首送到皇帝案頭。會在雨天查看不泄螭首的人,隻會是低等宮人。”
    “我要你去查謀逆案發的那一年,有哪些宮人可能在紫微宮附近,目睹了有人往螭首裏飛書。”
    他的視線終於落到荔知身上。
    “以你如今的身份,去查此事,正是合適。”
    荔知身在宮正司,要查看各宮侍人的檔案的確是易如反掌,順理成章。
    如果謝蘭胥能夠為廢太子翻案,無疑他離皇位又近了一大步。
    這對荔知同樣有利。
    如果謝蘭胥登上皇位,她離後位也就隻有一步之遙。
    她略一思襯便答應下來。
    “阿鯉放心,我會在近日將名單整理成冊給你。”
    荔知還有公職在身,不便久留。她同謝蘭胥默默看了一會皎潔的白玉蘭,離開了此處。
    她剛回到宮正司,還沒來得及進門,就見馬宮正帶著另一位司正急急忙忙而出,神色凝重。
    “馬宮正……”
    “來不及解釋,先跟我走。”馬宮正一句話打斷了她的問話。
    荔知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連忙跟上馬宮正的腳步。
    三人通過錦瑞門,入了後宮。
    一路疾走,來到鹿采女所在的靜蘭閣前。
    院裏傳來的打罵聲讓荔知心中不安加劇,她加快腳步進了靜蘭閣。
    一進院門,就看見鹿窈跪在地上,怡貴妃的貼身宮女正在狠狠地扇她耳光。不遠處的樹下有著剛剛掘開的痕跡,一個紮滿銀針的桐木偶人靜靜躺在坑中。
    兩名低等宮女跪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出,其中一名就是荔知上次教訓過的宮女,另一名她沒有見過,想來是安排給鹿窈的兩名宮女之中的另一人。
    怡貴妃穿著明豔的大紅宮裝,戴著華麗的點翠鳳冠,受人前擁後簇,儼然後宮之主。
    “娘娘……”馬宮正上前,躬身道。
    “馬宮正,你來得正好。你告訴我,這後宮妃子行巫蠱之術,是不是該當死罪!”怡貴妃麵有怒色道。
    她的聲音即便故作嚴厲,也有銀珠落盤的清脆。
    馬宮正保持著躬身的姿勢,恭敬道“巫蠱之術乃後宮大忌,按燕律,製造、藏畜蠱毒者,輕則一人處死,重則罪及家人,抄家流放。”
    “本宮念在采女年少無知,罪及家人便免了吧。”怡貴妃冷冷道,“殺她一人便是。”
    “這……”馬宮正猶豫了片刻,目光投向淚流滿麵,雙頰紅腫的鹿窈。
    鹿窈含著眼淚,癱坐在地上,瘦弱的還未長開的身體,像一節折斷的柳枝嫩芽。
    她幾乎是乞求地望著這位一句話就可以斷定她的生死的老宮女,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馬宮正一人身上。
    然而,荔知知道,馬宮正就算有一絲憐憫,也不會為了鹿窈和一手遮天的怡貴妃作對。
    再過不久,她就要出宮回家,頤養天年。
    鹿窈與她,不過是素不相識的關係。
    對荔知來說,鹿窈卻不僅如此。
    她不能對此袖手旁觀。否則,她和那些她憎恨的人有何區別?
    在馬宮正開頭答應之前,荔知先站了出去。
    她屈膝行禮,揚聲道“罪不及家人,娘娘仁慈。不過,為了留存此案的案牘,還需扣押鹿采女和她的宮女,將此事來龍去脈整理成冊,才好應對將來的質疑。”
    怡貴妃抬起眼,上上下下把荔知打量了一遍,此前她並未注意到站在馬宮正等人身後的荔知,此時看清了她的模樣,柳眉一簇“你是何人?”
    “回娘娘話,奴婢是宮正司司正,新上任不久,還未有機會得見娘娘天容。”荔知彎下腰,頭埋得很低。
    “你說質疑是什麽意思?”怡貴妃說,“人證物證俱在,難道你想說,我冤枉了人?”
    “奴婢是為了娘娘的清譽,所以才鬥膽諫言。”荔知不卑不亢,冷靜道,“鹿采女畢竟是官宦之女,若不留下令人信服的案牘,日後若是有心之人想要攻訐娘娘,便可從此處下手。奴婢相信娘娘和皇上伉儷情深,皇上必定會相信娘娘公正無私,但眾口鑠金,娘娘恐會留下汙名。”
    怡貴妃雖然不懂什麽大道理,但她聽懂了荔知的言外之意。
    如果她有意鳳位,就不能留下諸如此類的小尾巴。雖說怡貴妃問心無愧,但她還是怕文官手裏的筆,怕皇帝為此怪罪於她。
    怡貴妃轉了轉眼睛,圓圓的臉龐上露出思索表情。片刻後,她說
    “好罷,就按你說的辦。此女用巫蠱之術咒我,一定要嚴加處罰。等你說的什麽案牘……好了之後,要及時稟報於我。”
    荔知從善如流“奴婢謹遵鈞命。”
    怡貴妃帶著她的隨從浩浩蕩蕩地離開後,馬宮正意味深長地看了荔知一眼,也帶著另一名司正離開了。
    院子裏隻剩下荔知和心有餘悸,抽泣不止的鹿窈,以及兩個麵麵相覷,不知道該做什麽的宮女。
    荔知走到鹿窈麵前,心情複雜地看著眼前這個比荔慈恩還小的少女。
    “哭是沒有用的,要是有哭的力氣,不如想一想可能陷害你的人是誰?”
    鹿窈抹著眼淚,巴掌大的小臉上盡是淚痕。或許是水光波蕩的緣故,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格外水靈動人。
    她是個孩子,也像孩子似的哭泣。
    “入宮以後,我害怕宮中勾心鬥角,所以日日門都不出。”她哭得打起了嗝,“根……根本不知道,有誰……誰可能陷……陷害於我……”
    鹿窈可憐兮兮的模樣讓荔知好不容易強硬起來的語氣崩落了。
    她蹲下身,平視著鹿窈,像撫摸荔慈恩那樣,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長發。
    她是奴婢,鹿窈是主子,盡管她官階更高,但不應如此。
    鹿窈呆呆地看著她,有些受寵若驚。
    “別哭了,我會幫你調查此案真相。”荔知說。
    “你……你為什麽……幫……幫我?”
    因為她一見她,就心痛如絞。
    因為,心中的愧疚無邊無盡,傾覆在胸口裏令她無法呼吸。
    但她什麽都沒說。
    她神色淡淡,輕聲道
    “盡責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