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二十二歲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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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請您下定決心吧!”
索額圖的這聲“殿下”,與其說是諫言,不如說是哀求。他的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麵上。小小的德州驛站的房間地麵並不平整,石塊凹凸不平砸得他額頭上瞬間起了烏青,連帶著頭頂稀疏的白色碎發都顫顫巍巍。
“三千甲士我占其半,已是千載難逢之機。隻等太子一聲令下,便可成事。”
這是要直接在南巡隊伍中發動叛亂,拿下皇帝的意思。
太子坐在床榻上,兩腳岔開著著地,腳上一雙黑色的龍紋靴。他一身杏黃色的常服,眉頭緊鎖,聲音也很是低沉:“皇阿瑪是不是已經察覺了什麽?真的會像索相說的那麽順利嗎?”
索額圖急得膝行上前,就差抱著太子的大腿痛哭了。“正是他察覺了什麽,下次還想聚集這麽多人,有這樣的機會,就再也不可能了呀!”
太子微不可察地往遠離索額圖的方向動了動腿,這個表示拒絕和嫌棄的身體動作讓索額圖最後也沒有撲上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當然,太子殿下接下來說的話更是讓索額圖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所以索相其實並沒有什麽把握是嗎?”
索額圖渾身都像是進了冰窟窿一樣,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睜著渾濁的老眼表忠心:“臣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殿下,這些人手是臣多年心血,都是為了殿下啊!”他壓著聲音,但卻仿佛嘶吼,字字泣血。
“孤知道都是為了孤。”太子垂下眼,手指不停地摳著一串佛珠。這串佛珠是孝莊太皇太後的遺物,然而太子平日裏不怎麽信佛,因此一直壓箱底當護身符。這兩天實在心神不寧,才起出來撫弄。然而,死物到底是死物,並不能像活著的曾祖母一樣告訴他哪一條路才是正確的。
放棄了這次機會,那他就真的淪落到“康熙為刀俎,己身為魚肉”的地步了;但若是奮起一搏,太子對於戰勝皇阿瑪,也沒有多少信心啊。
他心裏會對一些事件抱有隱秘的狂熱的期望,比如皇阿瑪也沒有他想象中那麽不可戰勝,兵變會無比順利地成功;再比如皇阿瑪還是屬意自己繼承皇位的,並不需要他做什麽多餘的事情,就如老十三所說。咦,這麽比較起來,好像後者的可能性遠遠高於前者啊。
太子心裏已經打起了退堂鼓。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儲位日漸不穩,隻是對未知的烈火焚身的恐懼,壓倒了對溫水煮青蛙的現狀的不滿。
“孤知道都是為了孤。”太子的聲音恢複了往日裏的平靜和威嚴,“然孤問你,事情你有幾成把握?有七成,孤就跟你幹了。能早一日擺脫這窩囊日子,難道孤不想?但你有把握嗎?索額圖,孤不是傻子!”
索額圖仿佛被擊了一擊重錘,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被抽走了一半。“這……”他不敢說出來起兵逼宮,還是逼一位大權在握的盛世君王,成功率能有個三成就不錯了,哪裏能有太子要求的七成成功率呢?有那個概率,他們早幹嘛去了。
“太子爺這要求……”索額圖隻覺得嘴裏都是苦澀,光是開口就仿佛能牽扯出血的味道來。“太子到底是什麽意思?不如明說,好讓老臣明白。”有那一瞬間,索額圖心裏升起了挾太子逼宮的念頭,反正外頭的那些兵力都當他索額圖是太子的代言人。
太子沉默了好幾秒,也許是感受到了房間中暗潮洶湧的氛圍,再開口的時候就用上了親情牌:“孤一直信任索相。孤沒有額娘,從小,索相就是孤的娘家,索相不會害孤,是也不是?”
索額圖把方才那個念頭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無力感:“老臣身家性命都在太子,怎會害太子呢?”
太子的嘴角就微微露出一點笑。
其實大家都很清楚,太子還沒走到絕路,太子還能再等,走到了絕路的是索額圖。
“那麽索相不妨與孤交個底,德州起事,你有幾成把握?京裏又當如何?”太子口頭上好像依舊沒有放棄逼宮的計劃,但熟悉太子的索額圖知道,這位爺已經把自己給摘出來了,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聽他講故事,講一出荒誕可笑螳臂當車的戲劇。
索額圖聽著自己的嘴巴張張合合,盡力地勸說著眼前的太子。“殿下與臣是一體的,臣要動作,滿朝上下難道還能認為殿下清清白白嗎?”
“索相是在威脅孤嗎?孤費勁心思將索相撈出來,索相就是這麽回報孤的?”
談話進入到了恩怨扯皮和責任推諉的階段,仿佛永無止盡一般。外頭的冬季好像是停滯了,雪時下時停,院子裏的積雪起起伏伏,就是沒有明顯的增長。
但是康熙留給他們的時間,隻有短短五日而已。五日後,聖駕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德州。而太子所住的小院,依舊是五天前的模樣。
索額圖又一次勸說失敗,一臉頹喪地跨出院門的時候,就見到掃幹淨積雪的地麵上,沾滿了金燦燦的鑾儀衛。一身龍袍的康熙,帶著大臣和兩個兒子,就無聲地出現在那裏,仿佛神跡。
索額圖膝蓋一軟,就直直跪了下來:“臣索額圖拜見萬歲。”
康熙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太子的病如何了?”他問。
“太子……還沒好全……”索額圖下意識想要掙紮一下,就被康熙接下來的話給打斷了。
“德州也不是個養病的地方,都五天了還沒好,不如回京吧。”
索額圖從這句話裏聽出了嘲諷。
這一年十月的最後幾天,康熙帶著“生病”的太子返回京城,距離他們九月底啟程,這趟稀裏糊塗的南巡之旅,滿打滿算不到三十天。
而一直警惕著京中動靜的八貝勒,卻是一直到把皇帝老爹迎回宮裏,才將心裏的壓力卸下大半。當然不是完全放鬆,畢竟太子生病毓慶宮關門謝客還是挺詭異的。也不知道這樁可能發生的變故,是不是要拖到回京這幾天發生呢。
八貝勒輾轉反側兩天沒睡好覺,連帶著睡在主屋暖閣裏的景君格格都有些垂頭喪氣蔫蔫的,最後八爺還是被福晉給訓了。“皇上回來了,怎麽八爺反倒是不安起來了?是皇上離京期間八爺協理公務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嗎?是門人犯了什麽事兒嗎?是誰用心不忠君了嗎?”
八貝勒:“都沒有。”
“都沒有八爺又何必自擾?”
行吧,福晉說得對。他也是沒處使勁了,才折騰自己。有功夫想這些有的沒的,不如操練操練家丁,把自家府邸把控得更加嚴實一些。八貝勒於是又精神了起來,早飯比往日多吃了一屜小籠包,還搶了閨女兩塊奶餑餑。幹完了“壞事”,就在景君格格不可置信的小眼神中,精神飽滿地出了院門。
“人呢,都叫起來。這兩日集訓。”
家丁們心裏發出一陣陣無聲的哀嚎,就連隱藏在暗處的暗衛,都心尖顫了顫。糟糕,又要和八爺對打了(被八爺揍了)。
對於江湖人來說,暗潮洶湧的宮廷陰謀遠沒有結結實實地拳拳到肉來得痛快。八爺在演武場上快樂地揮灑了兩天汗水,就收到了宮裏傳召的消息。
可算是來了。八貝勒飛快洗了個五分鍾戰鬥澡,換上石青色皇子朝服,匆匆往紫禁城趕。
康熙爺照樣是在乾清宮召見了他,不過與往常不同的是,這次康熙爺沒有給他上茶,且說話間顯而易見有點速戰速決的味道。
“景山軍營的火炕盤得不錯,下麵的人朕已經賞過了,也該輪到你了。”這是對老八沒有興師動眾表達了讚揚。
八貝勒連忙推辭:“兒臣呆在府裏什麽事兒都沒幹,不敢領皇阿瑪的賞。”
康熙擺擺手:“老八沉得住氣,該賞你的還是賞你。別整那些虛話。”
八貝勒抬眼看了看康熙爺漆黑的眼神,耳邊響著小係統不停逼逼的嘮叨聲:“宿主你要當心,小心被抬起來跟太子作對,太早表現出對皇位有看法的人都沒有好下場的!”他太難了。
八貝勒實在不知道這位皇帝爹打得什麽主意,他還沒想好如何應對,就聽下一道送命題過來了:“老八,若你在太子那個位置上,此次德州之行,你當如何?”
這日子沒法過了!江湖人在心裏掀了桌子,就算是皇帝爹也不能逼人到這個地步吧!八爺生氣了,八爺決定跟康熙攤牌:“皇阿瑪,咱問題一個一個來,成不?首先,是皇阿瑪的賞賜,兒臣想著,先把這些功勞攢著,景君丫頭出嫁前,您能給我升個郡王,我好給閨女撐腰擇婿。您老意向如何?”
康熙都被這麽直白的爵位討要給弄懵了。
“至於讓兒臣設身處地太子那個位置……這要怎麽設身處地呢?弄到如今這個局麵左右都是錯,早該約束著索額圖他們,也就沒有德州這一遭了。”
康熙冷笑一聲:“那若是已經到了德州這一步了呢?”
八貝勒臉上也露出不好看了:“皇阿瑪不要逼兒臣。”
康熙:“就逼你了。說!給朕說實話,今日赦你無罪。”
胤禩:“已經到了德州那一步,那就看我心裏想不想當皇帝了。若是覺得跟底下人的情誼更重要,那就與他們一道,成也好敗也罷,總歸榮辱在一起,不負主仆情誼。但若是想當皇帝,還是要把贏不了的局忍下來,親自拿了索額圖獻給皇阿瑪,到底不落把柄,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項羽、劉邦的區別,沒什麽對錯,單看心裏想要什麽了。”
“那你想當皇帝嗎?”
“目前不想,所以兒臣不會讓門人推我到德州那步。”
康熙爺一下靠回椅背上,胸脯上下起伏著。
八貝勒嚇了一跳,連忙跑上去給他把脈,卻被康熙一把揮開了。“你小子,好膽!”皇帝好像是緩過勁來了,指著八貝勒的鼻子道,不過上半身還是攤在椅背上。
八貝勒悻悻退下,摸摸鼻子:“您說的,今天說什麽都赦兒臣無罪,可要說話算話啊。”
康熙:“老子都快被你氣死了,還說話算話。”
八貝勒:“那……您叫太醫來給您看看身體,不要氣出病來。”
“滾滾滾。”
“兒臣還等著您給兒臣升爵位呢……”
“梁九功,還不把這不省心的小子攆出去?”
等到八貝勒的腳步聲遠去不見,康熙還依舊靠在龍椅的椅背上,那金色的做工繁複的高大椅子,讓他仿佛是一隻在山洞陰影裏打盹的巨獸。
“好決斷,數秒而已。”
而有些人繈褓裏的太子,卻瞻前顧後,兩頭都想要,猶豫這麽多年,王道、霸道,兩條路都沒有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