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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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陰侯她準備發癲!
昨日秋分,下了場暴雨。一場秋雨一場涼,盛京的風中逐漸帶上了些許凜冽的寒意。
天將明未明,建福門外,待漏院中,參與朝會的京官已經在此等待。
衛國公朱橫一隻腳踩在濕漉漉的待漏院門檻上,站沒站相的籠著袖子,眺望著黑沉沉的遠方天際,兀自出神。
這個時候,北鎮已經在飄雪了吧。上繳軍權後,他的振武軍被拆成七支,有四支都被編到了北鎮邊軍裏。
往年振武軍在他手下的時候,再難他都會從戶部手裏把軍餉要過來,給手底下的兵發糧發衣,今年聽說糧食歉收,國庫空空,也不知道兵崽子們有沒有領到過冬的棉服。
許是秋風太過蕭索,一絲淺淺的惆悵掛上了衛國公那滿是橫肉的臉龐,柔和了他那凶蠻霸道的麵相。
“哎呀壞事啦差點睡過頭”
成國公錢成良縱馬而來,翻身跳下馬後,把馬繩趕緊往小吏的手裏一塞,三步並作兩步的往待漏院走,一邊走一邊扶正自己歪歪斜斜的官帽,又摳出被掖到衣領裏的斑白的絡腮胡,再放下卷到腰帶裏的官服下擺。
“老七,來得早,你在做什麽望誰望老哥哥我哈哈”
走到待漏院門口,錢成良中氣十足的大笑兩聲,一把攬住朱橫粗胖的脖子,然後不懷好意的伸出大手,“哥哥鼻子靈,胡餅交出來。”
待漏院前的巷子裏,每逢朝日就有賣早食的攤子,今日他沒來得及買,一下馬就聞到這朱橫這胖老弟身上陣陣麥香,肯定藏了吃的
不等朱橫交代,他自己就欺身上前,袖子一撩就對著身寬體胖的朱橫上下其手起來。
“藏哪兒啦,藏哪兒啦”
朱橫不堪其擾,捂著胸懷衣襟轉過身去,甕聲甕氣道“四哥,這是留給十一的。”
“好哇就是因為四哥家裏沒有閨女,你個老小子連口餅都不給四哥吃。十一把他那侄女兒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就你家那泥猴兒還是別想了。”
錢成良出身商賈家族,自小就愛計算人心,亂世中入伍,征戰沙場數十年,何等人精,一眼看穿胖老弟想要搭親家的企圖。
巧得很,早前他也想和十一搭親家,然後被十一兩三句話便刺退,铩羽而歸。
家有一女,八方求娶,家有一兒如果還不成器,他親老子就得和叫花子似的,到處幫他討媳婦。
“唔,這餅不錯,還熱乎著。”
一著不慎,朱橫懷中一空,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胡餅竟然就落到了錢成良手裏。
朱橫趕忙去搶,但錢成良比他更快,三兩下扒了油紙將餅塞到了嘴裏,已經眉開眼笑的嚼了起來。
雖說一個胡餅著實不算什麽,但朱橫雙眼一眯,隻覺得此景似曾相識。
誰先吃到就算誰的,這不要臉的老哥哥秉持著這個念頭下手比誰都快,三年前那批成色上好的盔甲,五年前那批精鋼煉製的槍頭,八年前那群漠北搶來的良種戰馬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橫當場就上手要把他的餅扒回來。錢成良久不帶兵,但腥風血雨裏曆練出來的身手還在,一邊躲一邊啃餅,還一邊大笑,噴得餅渣四處飛濺。
“老七,老七下個朝日哥哥還你兩個,哈哈你別氣,不就一個餅”
“十一他快來了啊,別打了,咱們這叫失儀,被他看見了又得罵咱們他罵人可損。”
“胡子胡子揪掉了”
兩人正你一拳我一腳的打鬧間,青石禦道盡頭,突然傳來兩聲微不可聞的鈴響。
下一刻,一匹高大神駿的黑馬從將明未明的昏沉晨霧中一躍而出,載著它的主人,步伐輕盈,疾速往待漏院奔來,在這個過程中,除了黑馬脖子上的銅鈴輕響外,竟然沒有發出一絲馬蹄聲。
無論何時,淮陰侯喬遲的駕馬出行,都悄無聲息。
像五年前奇襲虎牢關那個雨夜,又像三年前誘殺王行滿的那個黃昏,看不到盡頭的鬼麵軍黑壓壓的追隨在他的身後,萬馬奔騰,隻見塵土飛揚,卻寂然無聲,像一位鬼王和他那三千隻黑色鬼影,鬼氣森森的將他所有的敵人統統拖進黃塵。
而此刻,騎在馬背上的俊美男子眼神一如往日鋒銳,紫金色官袍被大風吹得緩慢翩飛,官袍之下,勁瘦有力的軀體隨駿馬的奔跑而緩慢起伏,幾乎是頃刻之間,便抵達了待漏院前。
他長腿一掀,利落的翻身下馬,官袍下擺在空中劃出一個瀟灑的弧線,隨後大步流星朝待漏院走來。
錢成良和朱橫齊齊一愣,一個立即收回掐在對方脖子上的手,一個趕緊將腮幫子裏的半隻餅咽下去。
兩人規規矩矩站在待漏院門口,佯裝無事發生,甚至互相整理起衣衫,一派兄友弟恭的和諧景象。
“四哥,七哥,別理了,進去吧。”
喬知予皺著眉頭,掃了一眼麵前這兩位已經封了國公仍然穩重不下來的兄弟,自己從中間走過,讓他倆走在後麵。
錢成良和朱橫對視一眼,自知方才著實有些不像樣,大奉兩大國公在建福門前為搶一個胡餅竟大打出手,這要是傳出去,又要丟陛下的臉。
哎,今時不同往日,交了兵權,承了爵位,做了國公,他們就不僅僅是他們自個兒咯,也許這就是十一曾經三令五申的體統、禮儀、法度吧。
兩人同時攏了攏袖子,偃旗息鼓的跟在喬遲後麵,走進了待漏院的院子。
腳下的青石板濕漉漉的,偶爾踩到幾片飄落的樹葉。
感受到今日的十一麵色似乎格外肅然,跟在後麵的兩個國公用眼神和表情互相指責對方。
說起來有點可笑,其實他們有些怕十一,怕這個比他們小了十餘歲的,排行最末的兄弟。
但也不止他們兩個怕,說實話,大奉五個戰功赫赫封為國公的武將,沒一個不怕他的,甚至他們懷疑,連宣武陛下他們最年長的三哥,也有些怕他。
喬遲看起來當然不可怕,他身高八尺,身形挺拔,樣貌俊美,是個一等一的美男子。他可怕或許就可怕在多智近妖、心狠手辣、兼之城府極深、洞察人心
喬遲出身淮陰喬氏,淮陰喬家是江南世家之首,家學底蘊深厚。按理來說世家公子哥都是從文,不過喬遲是個異類,從耕讀世家出來卻轉身做了武將。
聽說讀書讀得多是有許多好處,可不至於能把人讀成個怪物。
他們遇到喬遲的時候,他才剛滿十九歲,卻已經成了喬家的家主。亂世十六年間,連如今的宣武帝陛下也有從稚嫩到成熟的過程,他沒有,他少年老成,那時便已經如同現在一般深沉堅定、穩如泰山。
剛開始,宣武帝見他聰慧果決,料事如神,又是世家出身,讓他做謀士。他依靠神鬼莫測的計謀,麵不改色,誘殺十萬敵軍,血流成河,那場景現在想來都還遍體生寒。
後來,宣武帝見他武藝高強,開始讓他帶兵,他三個月帶出了兩支悍勇鐵騎輕騎鬼麵軍、重甲玄鐵軍,靠這兩支鐵騎殺穿敵營,百戰百勝,無人可敵。
十六年間,大奉軍陷入過許多次絕境,每到這種時候,喬遲總能用些堪稱詭譎的手段,帶著眾人絕處求生,扭轉乾坤。
一直以來,他比任何人都堅定的認為三哥宣武終將結束這個亂世,也因此比其他兄弟更加悍勇無懼,甚至有次為保宣武的命,悍不畏死的帶領三千鬼麵軍在懸鼓關硬抗五萬敵軍精銳。
敵我懸殊太大,那一夜,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有去無回,結果五萬敵軍死了,三千鬼麵軍死了,他一個人蹚過屍山血海,渾身是傷,活了下來。
也正是那一晚過後,天際黯淡無光的紫微星側,慢慢升起一顆血紅色的將星,妖異的血色紅得刺眼,拱衛著紫微星,令諸邪莫近,成為最亮的臣星。
他一直相信“天命”,說“天命”在三哥宣武之身。一開始大家隻當他圖個吉利,可當他挺過那一晚,滿臉滿身是血,再次沉穩肅然的說出這句話,就好像是吐露了什麽玄奧的讖言,天命天命,終將成真。
或許十一的可怕並不在於多智近妖、心狠手辣、或者城府極深,而是在於他的心中真正的明白,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古如此。隻要選中一人,扶著他堅定的走下去,這條路再漫長,也終將有個盡頭。
他選中那人就是三哥。
哪怕那時的三哥還不是宣武,隻是個有著一些運氣和膽識的郡守,每個月都在為糧草而發愁,可這也不妨礙他指著盛京的方向告訴他我喬遲從今以後,會替你殺盡對手,踏平仇讎,讓你做這天下的主人。
那時,忙著在亂世中搶地盤的錢成良和朱橫從未奢想有朝一日能天下大定,金印紫綬,拜相封侯,可他們最小的那位兄弟那雙黑沉如淵的眼眸,似乎早已穿透亂世的重重迷霧,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後河清海晏,山河錦繡,九天闔閭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