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第三十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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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陰侯她準備發癲!
這一個世界,沒有淮陰侯,沒有摘星處,沒有不知閣,自然也不會有應雲渡熟悉的那個喬遲喬知予。
摘星處與不知閣原本所在的據點,空空如也,盛京淮陰喬氏的家主,另有其人。
應雲渡站在大千世界中央,望著四周人潮洶湧,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慌將他席卷而去。
蕉中覆處應無鹿,漢上從來不見花。
是否一切隻是幻中生幻,無論一身戾氣的淮陰侯,還是狡黠聰慧的摘星處樓主,都隻是他在蓮花銅鏡中看到的一場幻影如果說世界隻是一場紙上風月,那這亦真亦假風月中,是否真的曾經有過她
他舉起雙手,緩緩合十,口稱陀佛,可諸天神佛並沒有給他回答。
“一皇子殿下,您就聽老奴一句勸,回宮吧。”王福公公跟在他身側,勸了又勸。
“找人呐,不是您這個找法,要畫像,要貼榜,還要布下懸賞。回宮,讓大家夥幫您找吧,陛下他掛念您已久了。”
應雲渡無處可去,隻好隨王福回了皇城,做上了從未真正做過的天家子弟。
這個世界的至尊已經垂垂老矣,言談之間舐犢之情深深,可當他抬起頭,在那張威嚴莫測的臉上看不到絲毫溫情,隻在那雙如鷹隼的眼眸裏,看到劍戟森森,看到爾虞我詐,看到一環扣一環的戒備、審視與謀算。
至尊是天子,不再是他的父親,在至尊布下的偌大的棋盤中,他也變成了一枚棋。
他被扶上了儲位,成了大奉的太子,天下的儲君。
“嫡長子應雲渡,為宗室首嗣,天意所屬,茲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
立儲大典上,曾為了這個位置廝殺不休的三弟和四弟遙遙望著他,眼裏的不甘都快要化為實質,但很快,又忍耐著小心翼翼的掩去。
誰都沒想到,至尊竟選了一個根基全無,一心念佛的廢物做太子,可仔細一想,又都能揣測到這是為何。他是一個幌子,一個傀儡,一個毫無威脅的兒子,讓年邁的至尊可以安心做這天下的主人。
他站在高台上,垂看百官隨著禮官唱詞而紛紛稽首,抬眼見遠方天穹浩渺無垠。天地間沒有一絲風,一隻蝴蝶從他麵前翩翩而過,讓他的視線隨著這隻蝴蝶而去。
蝴蝶夢驚,化鶴飛還,榮華等閑一瞬
他突然想回家,他想回到瑤光山,想回到空無殿,想在菩提樹下一遍又一遍的誦經,一次又一次的掃地。
可茫茫塵世中,為何就偏偏還有一個喬知予,讓他如何也放不下。
為何還沒遇見她佛說萬法皆空,緣起而生,難道她和他之間的緣分就已經算是盡了嗎
應雲渡住進了東宮,每日在東宮和紫宸殿之間往返,摸索著學習處理政務。
東宮和紫宸殿之間隔著禦花園,陽春三月,鶯歌燕語,海棠花開。
這一世,他在花樹下遇到了她。
不是暴戾的百戰將軍,不是狡黠的殺手首領,她隻是一個穿著緋紅宮裝,樹下折枝的女子,卻在一個回眸間,就讓他心旌搖曳。
“你是太子殿下。”她問。
花下,她的眉如遠山迤邐,目如秋水含波,發如堆雲砌墨,緋紅精細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焰,熾烈危險,卻讓他想要不顧一切投身其間。
這一世,我找了你很久很久。”他靜靜的看她。
日光之下,他的眼睛裏滿滿都是眼前人的倒影,有藏不住的愛意在琥珀色的眼底慢慢泛起波瀾。
他想接住她,想靠近她;想她像上一世一樣,誇他一句“假和尚,真聰明”,調侃一句“這是賞你的,該你回禮”;想見她這一麵,以後也日日相見。
可麵前的女子臉上帶笑,腳下卻小心倒退一步,“殿下貴人多忘事,本宮封號為玉,還曾參加過殿下的立儲大典。”
她是妃子
她竟然成了他父親的妾室
應雲渡的笑意凝在了臉上,隨即恍然想到,是啊,這裏是禦花園
可是這麽驕傲的人,受困於這宮牆之內,她難道真的心甘情願
不做大將軍,不做殺手首領,做了後宮妃嬪,可算不生魔障,結了善果
鋪天蓋地的苦澀壓過了一切,想靠近的那一步再也邁不出去,他雙手合十,可怎麽也念不出那一句“阿彌陀佛”。
花下玉妃衣袂翩躚,她斂袖行禮,似是想道別,但話到嘴邊,話鋒一轉,又問起了他有無婚配。
應雲渡隻能苦笑,他知道,她又想要撮合他和她那位侄女。
“雲渡自小在瑤光山長大,從未有過意中人,也從未婚配。”
喬知予聞言,似乎有些好奇,“瑤光山在何處。”
“西去千裏。”
“真遠。”她點點頭,不知在想什麽,眼中流露出一絲希冀,像是期待自己也能去看看。
“其實不遠,從盛京到瑤光山,往返僅需一十日。有一天,你會騎著高頭大馬,帶著你的一眾屬下,在蕭蕭寒風中打馬穿過琥珀川,順著流螢河,一路往西,你會走得很快,直到抵達彌望原”應雲渡說的很認真。
喬知予聽得一頭霧水,追問道“然後呢”
“你會遇上我,你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看我,你說你來接我,接我到紅塵的最深處。”
“本宮成功了嗎”
應雲渡緩緩點頭,凝視著她,溫柔苦澀的說道“成功了。”
喬知予沉吟片刻,斂袖福身道“本宮有事,先行告辭。”
“喬知予。”應雲渡最後喊住她。
在花瓣紛飛的海棠樹下,他的神情似笑還哭,“你說的沒錯,我六根不淨,七情不舍,其實是個假和尚。”
玉妃皺起眉,不解的看他一眼,轉過身走得更快了。
在她身後,應雲渡望著她逃
也似的身影,隻覺得心中空空。
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淨土,他喜歡她,心悅於她。可他不懂的時候,不敢與她親近,待到他懂了,卻與她相隔雲水千重。
他抬起手,纖長的手指不自覺的撫上唇角,苦澀再一次在口中蔓延開來,苦得他忍不住蹙起眉頭,眼角泛紅
後來他知道,天子後宮三千,玉貴妃聖眷正濃。
她做大將軍時是個好將軍,做殺手首領是個好頭兒,做妃嬪自然也能寵冠後宮。
這一世,她沒有殺過人,一身清氣,沒有魔障,也不需他渡。
她過得很好,他該走了,脫去這一身華冠麗服,回到他最想回的瑤光山,去念經,去掃地,去做除了擾她以外的一切事情。
可偏生臨行前,他卻在夜晚的禦花園裏看到了那一幕
“爬過來,像狗一樣爬過來。”
天子衣冠楚楚的坐在涼亭裏發號施令,她衣衫不整的在卵石小徑上四肢著地的爬過去。
爬過去像狗一樣爬,爬過去
像是被人當頭狠狠敲了一棒,敲得他腦漿和著熱血砰然炸裂,他不敢置信的看著這一切,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看得雙目赤紅,渾身顫栗,看得他心魔四起,麵目猙獰。
他想起她的第一世,屍山血海,煞氣衝天,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他想起她的第一世,刀光劍影,快意恩仇,瀟瀟灑灑,縱馬江湖。
第三世,她,像狗一樣在地上爬
她為什麽要跪在地上,她為什麽不拔劍殺人,她不殺,他來殺他來替她殺
可是喬知予看到了他,隻是擰著眉,向他輕輕搖了搖頭。
她不敢反抗,她在忍
是,她是天子的妾室,是該忍,可應雲渡不想讓她忍。
他看過她萬人之上,風光無限的模樣,他也見過她意氣風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樣子,她本該高高在上受萬人敬仰,可最後卻被踩入泥濘,成為別人的足下之塵。
如果這就是善果
如果這就是善果
那他不服
他狠狠咽下喉頭那險些被激出來的一口血,轉身離開。冷風吹開他的碎發,露出那雙閃爍著血光的眼眸,眸中平和盡散,取而代之的是充溢著整個眼眶的怒和恨
天道殘缺匹夫補,應雲渡要好好給它補一補
他貴為東宮太子,雖然剛剛立儲,毫無根基,但有上一世管理不知閣的經驗,他悄無聲息的組織起一批潛行暗處的勢力。
其間,他多次詢問喬知予,讓她跟他一起走。隻要她願意,他有能力帶她離開這處吃人不吐骨頭的牢籠,離開他那令人惡心的該死的父親。
可這一世的知予她隻是一個毫無依恃的女子,就像世間所有其他的女子一樣,哪怕受到殘忍的對待,依然咬牙忍耐,希望自己的忍耐能換來圓滿的結局。她毫不意外的拒絕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了他
。
既然她不願意隨他走,他又不願看她繼續忍受這種羞辱,那就隻有那一條路可走。
好,好好好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翻天覆地從今始,殺人何須惜手勞
應雲渡的地下勢力發展得越來越大,他在朝堂上亦開始嶄露頭角。他本就聰慧,又有兩世記憶,如今貴為儲君,沉下心欲做成大業,更是上手迅速。地下勢力被他以各種手段飛速洗白,一批又一批的朝臣緩緩站到他的身後。
宣武帝精心挑選的吃齋念佛的廢物兒子成為了最狠最毒的那一隻狼崽子,被一個與權勢毫無幹係的理由激起了渾身血性。
盛京上空,籠罩著厚厚的陰翳。
照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有一道驚雷猛地落下,將這片天地都改換
應雲渡也已經做好充足的準備,畢竟,儲君上位當皇帝,讓他老子滾去做太上皇,這可不叫篡位,這叫做繼承大統。
可惜,這一日終究還是沒有到來
當他最後一次去見喬知予的時候,一著不慎中了別人的招。
他或許該用最後的理智控製自己逃離她的寢宮,可她喊了他的名字。
難耐的情熱之中,上一世她的話在耳畔突然回響“現在你該回禮了。應一,親我。”
理智轟然崩塌,他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燈燭被夜風吹滅,大殿紗幔翩飛,熱汗涔涔,耳鬢廝磨,銷魂蝕骨,抵死纏綿。
什麽清規戒律,什麽禮儀教條,全都拋到了腦後,此時此刻,他隻想和她在一起。
此事過後,應雲渡將知予宮中宮人全都封口,可他沒封住一個人喬姻。
她再一次將她的姑姑賣了
宣武帝突然發難責問,喬姻出來作證,應雲渡被剝奪儲君身份,喬知予也被褫奪了封號,兩人被當場下獄。
昏暗的大牢裏,喬姻提著食盒前來探望。
她穿了一身嬌豔的粉色衣裙,身上施了香粉,行動間卷起香風陣陣。
“姑姑,我來看你了,給你帶了栗子糕。”她蹲下身,取下食盒的蓋子,端出兩盤花色好看的糕點,擺在監牢的地上。
喬知予失望透頂地凝望著她,“麗妃她到底給了你什麽好處姻姻,這些年我對你如何你自己清楚。你說在宮外過得不好,我把你帶到宮裏手把手的教養長大,我把你當女兒一樣疼愛,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
“姑姑,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做了錯事被抓到把柄,得認。這是你教我的。”
喬姻神色淡淡“姑姑是很愛姻姻,但給不了我想要的,因為你自己的一切都是從姑父手裏乞得,哪裏還能有多的給我。”
喬知予問道“連我都給不了你的東西,又有誰會輕易給你,你的腦子是擺設”
“麗妃娘娘帶我找到姑父,姑父說隻要我做證,他就讓我進宮為妃。我一直想進宮,可姑姑你卻不
讓,我說過再也不想再過宮外那種生活,顛沛流離受盡冷落,可你卻一直想把我往宮外推。說什麽自由說什麽幸福,可姑姑你在宮裏不也過得很快樂嗎。”
“姻姻,潑天的富貴不是白來的。”喬知予搖了搖頭“在這裏,女人都是工具,不僅要供人取樂,還要被用出去拉人下水。如果可以好好的活,可以得到完整的愛,難道你願意做這個工具”
“願意。”喬姻點頭道“而且姻姻會做得很好,比姑姑還要更好”
“好姻姻,不愧是姑姑養出來的食人花,我在天上拭目以待。”喬知予笑了笑“人心都是肉長的,下輩子,傻子才愛你。”
宣武帝決定將應雲渡軟禁於曇泉別宮,侍衛帶應雲渡走時,他死死抓住喬知予監牢的木欄,眼裏滿是不甘“我會帶你走,我一定會帶你走,等我”
喬知予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看著他,搖了搖頭。
應雲渡沒想到,這竟是他與她的最後一麵。
再次從曇泉別宮逃出來,已經是兩月以後。天上再次下起了鵝毛大雪,街頭巷尾百姓暢談著妖妃伏誅的種種傳聞
他跌跌撞撞,爬去了她的墳前,挖開墳墓,打開棺材。
她的屍體已經不成樣子,可他還是認得出來,那是她,真的是她。
一股巨大的悲慟將他籠罩其間,讓他無力的跪倒在雪地上,呆愣良久,哭了,又笑了。哭得滿臉是淚,笑得笑意癲狂。
錯的是他啊是他心魔生執,是他糾纏不休。他還沒來得及為她講經,為她誦法,日日夜夜,與她相守
鼻間垢穢腥膻,棺中血肉淤爛,他似哭似笑的踩了進去,眼前是地獄景象,可他卻想起她的一顰一笑,想起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應一,一皇子,苟富貴勿相忘啊”
“應一,假和尚,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別別,人家是出家人,四大皆空的。”
“如果有下一世,你要做什麽,還是和尚”
所有鮮活的臉,最後都變成眼前這張蒼白青灰的臉,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一個聲音。
此心非此心,諸行亦無常;此身非此身,空空一皮囊。
無物能牢,何況蠢茲皮袋;有形皆壞,不聞爛卻虛空。
隻是皮囊,卻是他唯一能觸碰到的,隻要是她,無論成為什麽模樣,他都如珍寶愛惜。
他從棺裏撈出她的身體,俯身吻上她冰涼的唇,眼角一滴淚珠墜落。
還會有下一世嗎
對不起。
蓮花銅鏡再未亮起
他取了她的指骨,做成了一串佛珠。
他回到了瑤光山,可這裏的悟惑寺從來沒有空無宗,也不曾有空無殿,歸雲大師是一位麵生的師傅,這裏不曾有任何人認得他。
他把那串佛珠掛在了院內那棵巨大的菩提樹的枝椏上。
蓮花銅鏡終於開始發出亮光,他在那道光裏看到數不盡的幻象。
“宿主啊,你已經猝死掉啦要想活著回家,就要開始打工,我222雖也是一個打工仔,但是會全力輔助你噠”
“好吧好吧,說說你們的任務,太難的我不會做喔。”
“不難不難,首先呢,我們這個世界是一篇小說,叫做外室春生。而你的任務就是”
溫暖的蓮花紋緩緩浮現,將疲憊至極的他包裹其間,帶他返回原來的世界。
光紋的餘暉掃到樹上佛珠,使其形象亦真亦幻,明滅不定。
一陣風吹來,將佛珠吹落,穿越層層時空,落入樹下十五歲的應雲渡懷中。
他拾起這串光潔如玉的佛珠,好奇的看了看頭頂菩提樹,雙掌合十,默念了一句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