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第五十八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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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陰侯她準備發癲!
    鶴羽殿中,彌漫著一股濃鬱而苦澀的藥味,這藥味與四處殘肢斷臂的噩夢相隨,已經糾纏了應元珩整整四天。
    自從那日從四明山回來,他就病倒在床,禦醫說這是驚悸與受涼所致,讓他臥床將養。他見過殺人,但確實沒見過這麽近的殺人場景,叔父會殺人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喬姑娘當著他的麵也對敵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他無法忘記她當時歇斯底裏的神情,這個嫻靜乖巧的弱女子,明明上一刻還在仰求他的保護,下一刻就突然暴起,一刀抹了別人的脖子,騰著熱氣的血濺了她滿身,也濺在他的臉上。在這幾天的噩夢裏,她時常出現,常常是在殘肢斷臂中與他克製的閑聊幾句詩詞字畫,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摸出匕首,冷不丁捅他幾刀
    應元珩陷入了這樣毫無邏輯的連環的噩夢,濃鬱的藥味與記憶中的血腥味交雜,叫人呼吸都感到阻滯,直到一絲如霜雪般冰冽的冷鬆氣息長驅直入,強勢的占據了感官,驅散了一切令人不愉快的味道。
    應元珩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英武穩重、眉宇緊蹙的臉。
    “燒得這麽嚴重,起來,把藥喝了。”
    喬知予坐在床邊,皺著眉,把手從麵色慘白的應元珩的額頭上移開,攬住他的後背,將他扶著坐起來。隨後,將床頭冒著熱氣的藥碗遞到他手裏。
    “叔父。”
    應元珩靠坐在床頭,雙手捧著藥碗,難過的垂下頭。
    他屬實太沒出息了,隻不過是遇到一場刺殺,竟然就被嚇破了膽,還在床上躺了四天。如此軟弱無力,也不外乎父皇不來看他,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個懦夫。
    像是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叔父說道“你還小,看到殺人,會害怕很正常,不必為此自責。喝藥。”
    應元珩聞言,心中稍微寬慰一分,仰頭把這碗苦藥一口氣喝完,然後咬緊牙關,盡力的克製自己不露出皺眉的表情,希望自己能看起來勇敢無畏一點。
    喬知予看著這小子打著冷噤還要努力做出一副“我是男子漢”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隨手撿起床頭的汗巾,給他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又給他擦了擦嘴。應元珩是少年郎,不是小女孩兒,所以她下手也沒個輕重,把他臉上擦得紅彤彤的一片。
    四皇子長相與杜依棠有七分相似,唯有這雙眼睛,像他真正的父親。眼窩不深,眼皮是含蓄的內雙,眼尾略微上翹,瞳仁澄澈,比杜依棠少了幾絲威嚴與媚氣,多了份純真與懵懂。
    此刻他抬頭看她,額頭絨發雜亂,臉紅,鼻子也紅,帶著一絲病氣,看著可憐又狼狽。
    這張臉與前兩世的四皇子一般無二。喬知予還記得,前世時,應元珩的親爹依舊還是杜依棠的隨身侍衛,不過他也依然早死。
    前兩世的杜依棠明顯是在清醒的情況下與侍衛春風一度,知道侍衛是四皇子的親生父親,心裏也一直有種擔心事情敗露的緊迫感,因此對四皇子十分嚴厲,令他一定要去爭那個皇位。隻有把皇位爭
    到手,四皇子的身世才不會成為他的致命弱點。在那樣的教導之下,應元珩長成了一個工於心計、急功近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男人。
    第二世,他以迎娶姻姻作為條件,把她喬知予使喚得團團轉,讓她做盡各種見不得光的髒活,也為摘星處和不知閣最後被宣武帝一鍋端埋下了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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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能想到呢這個曾經肆意拿捏她的合作夥伴,機緣巧合之下,竟然成了她的兒子。
    這一世裏,或許是杜依棠自恃她喬知予這個“孩兒他爹”頗有手段,而且看重血脈親情,一旦得知應元珩是她的兒子,必定會竭盡全力護他一生,因此不再逼迫他汲汲營營於權力;不僅如此,由於杜依棠一直對喬知予有情,因此愛屋及烏,一直以來,對他異常疼愛。由於這些原因,這一世的四皇子應元珩,已經和一二世時大不相同。
    他的性情、他的人生,因為她喬知予的介入而徹底改變,像是孤狼被養成了小狗,猛虎被養成了小貓,因有恃,便無恐,她喬知予這個爹,會是他身後最強大的靠山。
    但她真的會嗎
    喬知予唇角微微勾起。
    說什麽屁話她又不是他真的爹,沒有那麽博愛,要不要出手幫忙,全看她的心情
    就像現在,她被他這張肖似杜依棠的臉勾起一絲憐惜,又被少年郎用這樣孺慕的眼神仰視著,一時心情大好,就可以頗有耐心的扮演一下慈父的角色。
    “生在太平之世的人,才有資格害怕,若在亂世,不殺人,就得被人殺,連害怕都是奢侈。”
    喬知予將應元珩手中的藥碗接過來,放到了床頭案桌上,“願為五陵輕薄兒,生在四海承平時,鬥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
    “你們這一輩人,需將太平延續下去。當看到殺人場麵,人人心裏恐懼,而不是麻木、遲鈍,這才是正常的。”
    應元珩聞言,忍不住問道“叔父,你也會害怕嗎”
    喬知予抬手搭上了少年人毛絨絨的後頸,安撫性的摩挲了兩下,回道“會,即便是我,少時也是會的。”
    “不過,無論何時,不能放任自己沉湎於畏懼,而是要逼自己站起來,這樣才能走下去。”
    應元珩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理他是明白了,但叔父的這番話卻無端的勾起他一些思緒。
    他出生於亂世中,自從有記憶起,基本都被保護得嚴嚴實實。其實從他出生後到四歲之間,母後曾帶著他有過一段很辛苦的顛沛流離的日子,隻是她從不細說那些艱辛。那些零碎散亂的往事,他就總是愛從旁人的口中挖掘。
    “母後在亂世裏也看過許多這種可怕的場麵嗎我聽說當年叛軍都殺進了外祖家,情況十分凶險,可是父皇當時卻不在她身邊。”應元珩問道。
    是,你父皇不在你娘身邊,所以你娘才能給我跳舞,還給我下藥,最後陰差陽錯才有的你啊
    思即至此,喬知予忍不住笑了笑,仔細組織了一下語言,從容道“亂世中,女子妊娠十分不易,你
    的母親懷你時奔波勞碌,確實吃了許多苦。”
    她抬手將少年郎耳畔碎發抹到耳後,聲音變得溫和許多“但你的父親,其實一直在護她平安”
    當年先是她喬知予,然後是小侍衛,最後是應離闊,三方接力保護杜依棠。某種意義上來說,應元珩的“父親”,從始至終守護在他母親的身邊。
    應元珩是聽不懂叔父的深意的,隻當叔父說的父親就是自己的父皇。想到父皇,他心中一陣泄氣,垂頭喪氣道“父皇他到現在都還沒來看過我。”
    他這臊眉耷眼的模樣,活像一隻打架打輸了,毛還被啃得亂七八糟的小狗,委屈中帶著一絲懷疑自我,還有一絲狼狽和不服。
    喬知予垂眸端詳了他片刻,麵露微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後腦勺,不急不緩道“你的父皇不隻是你一個人的父親,也是天下人的父親。政務繁忙,抽不出空來實屬正常,不要多想,安心養病。等養好了病,叔父帶你去西郊打獵。”
    聽到能被叔父領著去西郊打獵,應元珩頓時就麵露期待起來,又喝了一碗藥,乖乖躺下休息了。
    喬知予神色溫和,甚至有些慈祥的看著他睡下,其實內心頗為唏噓。
    他那好父皇現在還在太液湖畔釣胖鯉魚,所謂政務繁忙隻是個善意的謊言。
    至於為什麽宣武寧可讓喬知予這個叔父來看小四兒,都不自己親自過來一趟,她隻能說,天家無父子。年齡越大、地位越尊崇的兒子對於宣武帝來說越意味著威脅,宣武或許會在學業、品德等方麵對自己的兒子嚴格要求,但是在感情上,真是一滴都擠不出來。
    要向宣武帝這個九五至尊要父愛,還不如向她要,她偶爾一時興起,還蠻有父愛的
    看著應元珩睡下之後,喬知予起身,準備離開鶴羽殿。剛要邁出大殿門檻之際,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娃正好興衝衝的與她擦身而過,人還沒跑進大殿,就舉著草蚱蜢,興高采烈的喊道“皇兄看我給你帶”
    “承曄”喬知予眉頭一擰,一把將小孩兒撈了出去,“珩兒已經睡下,別去擾他。”
    應承曄,杜依棠的二子,是大奉的十四皇子,虛歲八歲,是個調皮搗蛋的小崽子。
    “叔父叔父”
    應承曄在喬知予手中翻過身來,一看是她把自己提了起來,頓時雙眼一亮,草蚱蜢都不要了,也把皇兄忘到了九霄雲外,兩隻胖乎乎的小手扒著喬知予的手臂就不撒開,央求道“叔父,我要騎大馬”
    喬知予說道“大馬有什麽好騎的,叔父把你綁在炮仗上,火線一燃,你啪的一聲就上天好不好”
    應承曄都聽愣了,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頓時麵露懼色,連連搖頭,“不要”
    “反對無效,即刻執行。”喬知予猖狂一笑,大手一提就將小胖崽子撈起來,托在手中,作勢要往天上丟,一邊丟還一邊說道“上天囉,上天囉。”
    應承曄一開始還害怕,過了會兒看牛高馬大的叔父總能接住他,便也
    樂在其中,被顛來顛去,還咯咯笑個不停,鬧到最後,連兩個總角小髻都顛散了。
    才玩了一會兒,喬知予見小孩兒已經笑鬧得沒了精力,料想他也不能再去鬧騰他病臥在床的皇兄了,就把他夾在咯吱窩底下,找了處門檻坐下,把他放下來,為他將左右兩邊的發髻攏起來紮上。
    這裏是鶴羽殿的偏殿,沒有啟用,宮女太監們很少往這邊來,顯得有些冷清。
    喬知予一時興起,與應承曄瘋玩了一會兒,把他過剩的精力耗了個幹淨,現在也不鬧著騎大馬,也不鬧著騎炮仗了,連草蚱蜢都握不住,小腦袋一顛一顛的,看起來人都困迷糊了。
    應承曄長得和應離闊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很明顯就是應離闊的孩子,但因為他的母親是杜依棠,她還是對這個調皮的小崽子多了幾分寬容。
    喬知予坐在大殿門檻之上,把昏昏欲睡的小孩兒夾在雙膝之間,用大手捋順了他的半邊頭發,熟練的用紅繩給他綁了個狀如羊角的小發髻。垂眸欣賞了一下這個可愛的傑作片刻,她點點頭,頗為滿意,準備把他另一邊也給紮上,搞兩個對稱小羊角。
    就在此時,一陣微風拂麵而來,風裏有股熟悉的暖香
    喬知予深吸一口氣,品味了一番,隨後眉峰微挑,抬眸一看,正好看見杜依棠正站在石階下笑意盈盈的看著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今天身著一襲暗紅繡金牡丹紋錦袍,雲鬢高聳,滿頭珠翠,一身的雍容華貴,好看,襯她。
    喬知予瞥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專心的把應承曄另外一隻小髻紮好。
    隻是她能沉得住氣,杜依棠卻沉不住氣了。她款步上前,語氣悵然道“淮陰侯,莫學飛花兼落絮,搖蕩春風,迤邐拋人去。”
    喬知予手底下的動作僵了一瞬,哭笑不得的斜睨了杜依棠一眼。
    上次和這壞女人使了一招緩兵之計,說和她下次見麵就共赴巫山,她還以為壞女人會使點計謀,找個地方設計一下,這樣無論如何都能拖一拖,結果在宮裏就
    她念的這首詩在民間是男女調情的情詩,前兩句是惟有相思情最苦,檀郎咫尺千山阻;後兩句是結盡寸腸千萬縷,如今認得先辜負。聽聽,這滿滿的哀怨,不至於吧,嫂子
    喬知予垂眸一笑,搖了搖頭“孩子麵前,別說這些。”
    再怎麽樣思念情郎,杜依棠也是孩子的母親,聽聞此言,果真不再撩撥,但看著麵前這一大一小的眼神卻愈加的溫柔。
    喬知予給應承曄把發髻紮好,抱著已經睡過去的小孩兒,站起身來,對杜依棠囑咐道“珩兒受驚發熱,熬幾幅安神湯給他喝。三哥沒來看他,他很是介懷,要多多寬慰”
    杜依棠定定的看著麵前人,聽著他對珩兒的關懷,一雙鳳眸中柔情如水波流轉,心頭像是火燒,又像是有貓兒在抓,一下一下,灼燙,又輕癢。
    “承曄困了,抱他回去。”
    喬知予將懷中小孩兒遞給杜依棠,她作勢接過孩子,但在
    孩子的掩護之下,一隻手卻悄悄探入麵前人紫金官袍的大袖之中,修長的指甲不動聲色的輕輕劃過她的腕心。
    癢癢的,讓人心髒猛地跳漏一拍。
    這個壞女人
    喬知予垂眸看著她眼角眉梢的嫵媚笑意,眸色一沉,袖中大手猛地伸出去,握住她濕熱的小手。
    杜依棠詫異的抬眸看喬知予一眼,隨後羞怯的垂眸一笑,想要把手抽回來,但怎麽也抽不動。
    她含羞帶臊的瞪了眼喬知予,繼續抽手,但那隻大手就是在袖中牢牢禁錮住她。
    喬知予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雙眸眯起,那眼神異常玩味,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獵物,又像是在欣賞自己即將到手的戰利品,侵略感十足。
    被這樣的眼神籠罩著,杜依棠隻覺得自己陡然心跳如鼓,腿都有些發軟,要不是抱著孩子,真想往麵前人身上靠過去,直接倒進他的懷裏。
    但是身後隱隱傳來的交談聲拉回了她的理智有宮人走近
    不知人數多少,若是被他們發現,怕是不好封口
    頃刻之間,想到種種後果,杜依棠頓時麵紅耳赤,心跳得更快了,但麵前人卻依然沒有鬆手的意思。
    宮人近了,更近了,更近了
    在她們即將繞過竹林,看到二人不清不楚之前的那一刻喬知予鬆開了手。
    杜依棠耳熱心跳的趕緊收回手,隻是這麽一會兒,手心和後背都已經是熱汗涔涔。
    看著她劫後餘生的模樣,喬知予從容的笑了笑,頷首道“微臣告退。”說罷,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