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兒時記憶——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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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真”——一詞,來源於李白“聖代複元古,垂衣貴清真”。
    我對“清真”的理解,來源於那長長綿綿回憶無窮的味道。
    一打我記事起,我就很喜歡吃好東西。是有好味道的吃食,那些入不了口的雜味,我寧願餓著也不往下咽。這造成了我挑食的習慣,以至於營養比例失調——使父母頗為頭痛。當然,也沒少吵架。動嘴之後分析原因,還是父親占了理兒——緣於我那早已過世的老祖宗。
    上了小學的我,常因不吃學校訂的午飯而挨老師說,到後來發展到偷偷把飯給倒了然後讓老師檢察我的飯盒,這樣的結果自然是我糟蹋了糧食而被罰請家長寫檢查。這事持續了大約兩年之久,中止是因為父母雙雙出差,學校把我臨時入住他人宅的二姨給請去了。
    同是教書育人的文化人,我二姨明白了請家長的真相後,去食堂看了看,提出:“孩子吃不下去,是因為那飯不應該給孩子吃”的歪理。當時的班主任一聽就火了,但當我二姨指出老師的夥食與孩子的夥食明顯不同時候,老師沒折了。在回來的路上,我吃著奶酪魏問二姨,我是不是真得太挑嘴的時候,還很年輕的她對著我微微一笑,捏了捏我的臉,“難怪把老爺爺樂死了呢。”好像是自言自語,我鬧了個無趣,便隨她回了魯迅中學。她繼續去教她的學生,我在教員休息室畫畫。很多年以後,我時常恍惚當時一個場景,一個小女孩在若大的老辦公室裏拿著紅圓珠筆畫兔子,有個穿著黑大氅兒梳著大辮子的老爺爺笑眯眯的走到我跟前,衝我一臉欣慰的點點頭,然後又消失午後的陽光裏。
    但是我同二姨說的時候,她怎麽也不相信,因為樓房說就沒見過老頭子進出,更別說梳辮子了。可是二姨的臉色就不好看了。下了班就把我帶回了姥爺家,當時老祖還在世,見了我就給我拿了稻香村的桂花糕,豆沙綿厚,糕體鬆軟……以至於後來北京開滿了西式小點心,我卻格外鍾情老字號的點心。可能更多吃的是一份懷念。
    小學上了六年,有四分之三的時間都是穿梭於學校-魯迅中學-姥爺家。
    我經常在老祖的屋裏玩,陽光好,稀奇古怪的玩藝還很多。她有許許多多綢子做的大衣,因為顏色有些太豔了而穿不出去,而這些姨們又看不上眼……我很喜歡,摸在手裏著實的滑,常常用它裹了全身,自己唱戲玩。還有很多的木梳子,長把的,長齒的,細齒的,密得燙了頭的小姨都不敢碰,把把都是燙金的把身,做工精細極致,但是當時我並不懂,因為好看,直接安在頭上。還有一個圓盒子。黑紫黑紫的,還冒著亮光,盒蓋是一條白鯉魚,打開盒子,翻過來看蓋子的時候,是一麵鏡子,從鏡子裏看過去,那條魚就成了紅色。甚是奇妙,隻是我把這些東西當作文寫出來的時候,老師認為我想象太過於豐富了……盒子裏有兩層格子,最底下是老祖的一些配飾,有個簪子,上邊鑲個玉石頭,兩留垂珠,襯出一份記憶,著實著人喜歡,另外有串佛珠,翠綠翠綠的,拿在手裏溫而安神,還有兩對耳環,一副鐲子。二層很香,有四五個小格,看不出放什麽,猜起來是放胭脂水粉的。想不出,老祖臉上的勾勾壑壑用什麽能抹平?還被我從床底下的一個小木盒裏翻出來過一把針,純銀的。一大把,大小不一。以為是暗器,還寫過一篇日誌,大約內容是猜想不記得麵容的老祖宗是個武林高手,行走江湖,靠得一把銀針殺人無數,劫富濟貧……
    姥爺經常給老祖開小炊。畢竟這是他的老媽呀,什麽芫爆散丹、扒羊肉條、獨三樣、它似密,這些菜都是我常與老祖一起分享的,老祖經常一邊吃一邊給我講這些東西的做法,這倒讓我打小就想找個回做飯的男人成家。
    讓我所有的幻想飄散一空,是在六年級快畢業考的時候——老祖死了。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老祖姓金,是南京人,要回老祖宗的老家南京與老祖宗一起合葬。我這才知道,老祖非北京人,難怪她說話的味道怪怪的,親人的口音聽熟了,也許隻覺得順耳罷了。請了十天的假,我隨母親和大姨,二姨,小姨,舅舅,姥爺回了南京。
    老祖要和老祖宗合葬,挑了個好日子,挖開祖墳,放進事先留好的地方。99歲不管南方還是北方,都是老喜喪了,所以並沒有什麽哭聲了。隻讓這老倆口好好過。我和小姨偷偷跑到中山陵玩了一下,還吃了大碗的餛飩。晚上八點才回了南京的住處。那是個很大的屋子,和北京不太一樣,房梁比較高。睡覺的時候,四周很靜,遠處傳來一些我聽不懂的吆喝聲,突然就懂了寂莫與孤獨。也在這個時候,明白過來,那個嘴碎卻心眼不壞的老太太不在了,我們一起瀏覽過的被麵般細滑的衣物的主人,不在了。
    入葬後的幾天還很安靜,但是聒噪聲還是從小漸大了。直到回了北京,我才明白,是老祖的東西……那邊說是老祖宗娶老祖時給的,平時送的,理應給老祖宗家這邊留下;而北京這邊則認為那是老祖的嫁妝。總之很煩人,以至於來了位律師告之老祖留下遺囑一份,各家都有東西,我的多一份。拿到手裏的時候,居然發現是把我翻出來銀針……
    二那位律師叔叔有三十歲左右,很斯文的樣子。一直想不明白他如何能把那些分家當眼紅之徒製得如此服氣。當我從他手裏接過那把包好的銀針時,有些詫異。他隻給出我很溫柔的微笑,並沒有什麽回答。
    十年過去了,我已然把這些事拋在腦後,昔日的饞嘴到今日依舊饞嘴,隻是從屁嘛不懂的小破孩變為了敏感多思的女生。臨近春節,陪母親到保利劇院看老同學的話劇,散場之時,遇到一位中年人,看了我母親,那人有些驚訝,但是母親隨即也認出了他,正是當年那位斷案律師。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那個溫柔的微笑,讓我想起很多。
    約了第二日去他家裏敘舊,母親臨時有事,我隻好代勞。居然是個機關大院,估計是分的房,樓上樓下,有點級別。中午飯去又一順叫的菜,我吃著還算合口。他卻淡淡吐出:“比起你老祖宗做的,差得遠嘍。”一句話,是為了讓我聽下去,以他的理論,有些事,我的年齡,是可以知道了……
    三我覺得像作夢,但還是記得清晰。他拿出一些相當老的照片,黑白的,從上邊,我看到了一個麵容清秀的留著黑亮黑亮大辮子的年輕人,老祖宗非漢人,信封伊斯蘭教。原名烏薩馬,至京後改姓金,名金源順。祖籍南京。生前職稱:國家特級廚師。另一張,居然……我相信建國初,沒有人會去玩ps來改這種家族老照片,居然是和總理的合影……
    “其實我也是聽我的父親說的,可能有些失真,但是,你還是應該知道的……”
    18歲的金源順(我實在不習慣叫老祖宗那個名字……)繼承父業的時候,南京很不太平。老祖宗的父親是前清響當當的禦廚,慈禧太後最好的那口它似密,便是出自他手。金源順也從小在宮裏習得真傳,打著下手。後來大清朝敗了家底,禦廚分析了一下局勢,帶著太後賞的一個宮女和已經十來歲的金源順回了老家,開了一家酒樓。但是那年月便不是太平,錢沒賺來多少,隻不過能飽肚子。這也是為什麽老祖宗在我父親要娶我母親時的一番長談時,動輒就“光緒那年……”,習慣改不過來了……
    金源順同學經曆不少,軍閥割據,複國,民國政府,八年抗日,內戰,建國……類似於大話西遊,老蔣在收拾東西準備前往台灣的時候,曾經因為他的手藝,想帶他走。曾經有一個去台灣,當台胞的機會,擺在眼前……可是硬骨頭的老祖宗直接給否了。
    建國後的中國,我沒有經曆,但是文化大革命是我們課本裏必提的。應該說老祖宗還是很幸運,因為當時物資人員匱乏,中國政府在與一些伊斯蘭國家建交的時候,出現了小問題。周總理想到了金源順。中年的金源順早已在南京是響當當的清真師傅了。親自用專機將老人家請來,安排在貴賓樓專做清真宴。老祖宗將光緒時代的全羊席加以新法,受到了中東各國來訪員首的好評。
    後來,認識了我漢族的老祖,金氏。這是後話,因為通婚的問題……
    老祖宗是無疾而終,我的姥爺不喜歡掌勺,他沒有強求。到我出生時,三個月大,抱回家,母親身體不好,無奶水。老祖宗曾用桂花加魚甘油加楊枝粉喂我,如老祖未將桂花放足,我便大哭不肯進食。老祖宗留下一句:“嚐萬事百味,烏薩馬後人已到”,便溘然長逝,走得一臉幸福。
    那把銀針,曾想拿到鑒寶,但覺得有些搞笑。是我那老祖宗的生母在主子身邊伺候時,得賞的一套銀針——試毒而用,隻不過是正宮專用。
    另有一套瓷瓶,也得知,是大廚的調味瓶。大約是順治十八年的物件。有舊時鹽漬嵌留。
    那配飾盒,是慈安皇後賞於老祖宗生母的嫁妝……
    那是老祖宗的所有記憶……
    而我,隻有那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