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33 入眠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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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林一如既往的潮濕。
    羅蘭光著腳,從床上下來。
    奶油色的霧氣氤氳進室內,潮的讓人睡不好覺。
    屋外不是一座寂靜無聲的死林,裏麵時常爆發出一些動物的吼聲或飛奔的蹄聲。鳥兒常來搗蛋,銜著多腳的蟲子扔在他枕頭上——
    我…
    有多久沒去林子裏看看了?
    羅蘭腳趾抓了抓地板,按著窗沿,躍躍欲試。
    他偷偷從屋裏翻了出去。
    落在外麵。
    嫩草們撓著他的腳心。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焦糖混合巧克力的味道,這誘著他不斷前進。
    眼前是蒙蒙迷霧,隱約有塗了銀霜的白樹。
    頭頂沒有月亮或太陽,四周翻滾的軟霧擋住了光線的入侵:這裏除了光線,一切都在發亮。
    樹,樹枝,草和葉子。
    他仿佛站在一個融化白銀的模具裏,蜿蜒閃亮的草路像一條流淌中的白川,搡著他向前。
    樹說:
    ‘向前走,羅蘭。’
    草說:
    ‘像我們一樣搖晃,羅蘭。’
    那些霧通過風來移動,呼嘯聲是它們熱烈奔放的吻。
    ‘來我懷裏,羅蘭。’
    密林裏種著群星,在腳下閃閃發亮。
    慢吞吞的光時明時暗,將羅蘭的腳掌打透,打成了水晶的模樣,能看見血管和邁步間牽扯的筋。
    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鹿在跳舞。
    ‘你要去哪,羅蘭。’
    ‘你像火炬一樣燃燒呢!’
    琥珀色的眼睛成了這片白茫茫之所中唯一不同的顏色。
    “唔——哈——!”
    “看我!我找到火炬了!”
    確實有誰在他身邊說話。
    在他側麵,在頭頂上,那根鍍了銀霜的樹枝上蕩秋千。
    小個子,小臉蛋,小手小腳。
    ‘她’渾身上下無一不小,可身段兒卻勻稱有致,搭配上用蛛絲縫穿好的樹衣葉袍,頗像一顆被遺落在密林中的小珍珠。
    她留著一頭長長的綠發,蓬鬆柔軟,在腰際用某種植物根打了個潦草的小結。
    眼睛滴溜溜轉,身體扭來扭去,後背生著四片薄薄的、透明的翅膀。
    “我發現火炬啦!”
    她巡視周圍,把一隻手卷成桶子,頂在嘴上大喊。
    羅蘭有些恍然,仿佛被什麽無形的尖刺抵著大腦警告。
    他下意識捏住尾指上的銀戒轉了一下——
    不對。
    不對勁…
    我…
    我在夢裏。
    他摸向腰間,那柄伊妮德給他的匕首不翼而飛。
    再低頭:
    自己穿著白色的絲質睡袍,光著腳。
    “你在熊熊燃燒!羅蘭羅!”
    頭頂的小生物從樹枝垂到葉子,晃晃悠悠,突地鬆開手,借著翅膀拍打,滑到他的頭頂。
    趴在他的黑發裏。
    “我叫羅蘭,小小姐。”
    “是嘛,羅蘭蘭。”
    她的聲音和身體一樣,像孩子,稚嫩清脆。“我等你好久了都快睡——我數數…”
    她在羅蘭頭頂盤膝坐下,用上手指和腳趾數數。
    “睡了…睡了七八九十覺了。”
    “你可以到我手上來嗎?這樣很不方便。”羅蘭索性找棵樹坐下,伸出手。
    很快,小小人就從他腦袋上跳下來了。
    是個女孩。
    新奇美妙的夢境,奇怪的小家夥。
    一切都透著有趣。
    “蘭羅羅!你像火炬一樣燃燒!”
    白色的聲浪在羅蘭腦海中勾勒出她的形狀,以及,最為突出的那雙大眼睛。
    “我該怎麽稱呼你…伊甸的使者?”
    “伊甸?”
    “使者?”
    小東西歪了歪頭,莫名其妙的,羅蘭仿佛在她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或者,天使?”羅蘭把手伸遠些,以方便自己欠身行禮:
    “我是羅蘭·柯林斯,閣下。這是我第一次進入眠時世界。能來到萬物之父的伊甸,是我的榮幸…”
    拖著綠藍雀尾的鳥兒停留在他頭頂的枝丫上,口中銜來一枚石子,直直砸在羅蘭腳邊。
    待男孩抬頭望去時,對方早早扇著翅膀飛沒影了。
    掌中的女孩捧著肚子,笑倒在羅蘭的手心裏。
    “哈哈哈哈…蘭羅蘭也太奇怪了!是個笨蛋火炬!火炬笨蛋!”她一甩一甩的滾來滾去,頭發也披散開,如同一株嫩綠色的植物在羅蘭手中生長、盛開。
    “羅羅笨,蘭蘭蛋?”
    也就比拇指粗一些的姑娘踢了踢腿,撐著雙臂,笑吟吟看著羅蘭。
    這不是…
    萬物之父的伊甸。
    羅蘭要再聽不出來就真是笨蛋了。
    他迅速回想馬車上費南德斯說過的話——有關伊甸的描述。
    可令他驚恐的是,他一個字兒都記不起來。
    糟了…
    他好像來錯地方了。
    ‘原地不動,催促自己盡快蘇醒。’
    羅蘭默念伊妮德的告誡。
    醒過來…醒過來…
    快點醒過來。
    然而掌心裏的小東西可並不願讓他就這樣離去。
    “萬物之父,萬物之父,哇呀,你認為祂是你的父親嗎?”
    掌中女孩翻來覆去打量他,一語點破:“到了這裏,就是你自己選擇的!不要推卸責任!推卸責任的鹿長不出角!推卸責任的熊生不出牙齒!”
    “奧蘿拉等了好——好久,有一根白樹那麽久!”
    她誇張地分開兩隻短短的小胳膊,表情也誇張的像吞了個糖球一樣。
    “可是,怎麽隻有你一個人呢?”
    她左看右看,手在額前搭了個小涼棚,到處巡視:“還有一根火炬,好像熄滅了…”
    “奧蘿拉太悲傷了!”
    她作勢被擊中似的倒在羅蘭手裏,可沒過幾秒,又精神百倍地翻身跳起來:“嘻…沒關係!還有一根燒的旺!”
    火炬…
    熄滅了一根?
    這句話讓羅蘭停止了默念。他皺起眉:“我不明白,奧蘿拉。火炬,你是指我?”
    眼中的焰浪格外沉默。
    那個鬼東西…
    也就平時說閑話的時候管用。
    有點泄氣。
    “當然啦!”
    “來吧來吧!”
    “讓我告訴伱霧的秘密…”
    羅蘭咳了一聲,打斷道:“奧蘿拉小姐,我想,我要來的並不是這兒。”
    他還記著伊妮德給他的囑咐,所以…
    隻要我不亂走,是不是就不會有危險了?
    有點冒險。
    羅蘭開始興奮了。
    “哦?”
    奧蘿拉咧開嘴,露出滿口尖牙,“我知道你要去哪,伊甸?羅蘭蘭是不行的!”
    “燃料不夠哇!”她掰著手指:“慈悲?你心裏的黑暗太少;智慧?羅蘭羅那麽可愛,瘋了太可惜,不行不行;審判嘛…”
    她盯了羅蘭一會,忽然安靜下來,問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你真的會選擇審判嗎?”
    她說著古怪的話,聲調起伏像歌唱:
    “你要怎麽消滅你記憶裏的故事,你要怎麽殺死故事裏的夢幻,你要怎麽將美輪美奐的奇妙潑上汙水,要讓漂亮的變醜陋,讓善良優雅的變麵目可憎——”
    “蘭羅羅,你能…”
    “吃掉我嗎?”
    “把我放進嘴裏,嚼碎就行!”
    她站起來,在羅蘭掌心轉了個圈,笑得天真。
    “殺死一隻妖精吧。”
    “你能做到嗎?”